陶短房
民國時教育普及率低下,在今天看來已是“低學歷”的小學生,在當時還被社會認為是“精英”、“秀才”,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天我們津津樂道的“民國小學范兒”,是犧牲大多數(shù)孩子識字權換來的。
《民國小學教材》、《民國小學生作文》等書的熱銷,引來媒體上、網(wǎng)絡間一片叫好聲,有人稱贊民國的小學教材“有性情”、“有生趣”、“不假大空”,贊許當年的小孩子文筆優(yōu)美、文言功底強、文字功底扎實、想象力豐富,并將之和今天許多小學生,甚至大學生、成年人的文字做比較,對“民國范兒”推崇得無以復加。
當今的應試教育存在許多弊端,作為百科基礎的中小學語文教育。也不免被政治、商業(yè)和世俗交叉影響。教材不如意、教學不如意,學生語文能力不如意,的確是必須正視的大問題。然而,今天的小學語文教育有問題,并不意味著“民國范兒”就沒問題。
正如許多有識之士所指出的,在今天許多人看來眼睛一亮、清新脫俗的《民國小學生作文》中某些狀景、寫日常的散文、日記體文,在當年卻是近乎“10月的北京秋高氣爽,我們蹦蹦跳跳來到操場”一類的“大水詞”,倘是當年的師生見了,是只會說俗套不會言清新的。時光荏苒,事過境遷,如今回望幾十年前的文字,自然與“時文”不同,這便如今天的人們會覺得黃色軍挎包很潮、很時尚,而30年前這不過是人手一個的大路貨。
民國初葉,科舉廢除不久,許多舉人、秀才仕途無望,轉而當了“孩子王”,而在“五四”前中國學校仍通行文言文,使用舊式標點,后雖推行白話,但社會上文言土壤依然深厚,文言對白的京劇,充斥文言內(nèi)容的武俠、志怪小說和公案評書、評話,是市井流行的大眾娛樂,甚至最“現(xiàn)代化”的流行歌曲,也帶有濃厚的傳統(tǒng)色彩。在這樣的土壤、氛圍里,當年的人文言底子強,當年的小學文章比今天更雅馴,是不足為奇的。
值得一提的是,葉圣陶、陶行知等人在當年也是孤獨的,他們所提倡的大眾化、口語化語文教學,并非當時教育界的主流認識,帶有濃厚的社會實驗性質(zhì)。當時的主流語文教學中,很有不少濃厚的政治灌輸內(nèi)容,以及被時賢所詬病的“這是一只貓,那是一只鼠,貓在做什么,貓在捉老鼠”一類“無病呻吟、味同嚼蠟”的文字。前賢勇于探索、與時俱進和貼近生活、時代的膽識、胸襟值得欽佩和學習,但也正因為此,今天的人才更不應刻舟求劍般地盲目推崇“民國范兒”。
還應認識到,民國時教育普及率低下,城市平民和廣大鄉(xiāng)村失學者眾多,在今天看來已是“低學歷”的小學生在當時還被社會認為是“精英”、“秀才”,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天我們津津樂道的“民國小學范兒”,是犧牲大多數(shù)孩子識字權換來的。據(jù)當時報刊的記載,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中國文盲率高達95.1%,也正因如此,葉圣陶、陶行知等有識之士才會推行大眾教育,提倡文化救國。只看到“民國范兒”的一面,看不到另一面,是不妥的。
其實借古諷今、“托古改制”,是中國許多文人自古至今的慣技:孔夫子推崇周公、宋儒推崇孔夫子,明代文人高呼“詩必兩漢,文必盛唐”,歷朝歷代都推崇唐虞三代之治,這都是不滿當時的文風、社風、政風,又希望有更厲害的說服力和權威性,所采取的“借古人壓時人”、“借死人壓活人”的計策,心情可以理解,但方法卻未必妥當,倘再刻意塞進點私貨,就更不妥當了。
明白此理,今天的人們不應盲目崇拜所謂“民國范兒”。今天的問題就用今天的方法去解決,用今天的頭腦去應對,“民國范兒”的課本再好也是陳年舊物,可做觀賞文字,卻做不得小學語文課本——正如馬王堆出土的瓜子,是只能放博物館里看,不能放炒貨店里賣,更不能擱嘴里吃一個道理。
(摘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