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我爸我媽有個毛病,就是愛操心。小時候我以為父母對我們不放心,信不過,什么事情都要來摻和,是因為我們年紀(jì)小,做不好事情。后來漸漸明白,這種摻和的毛病,跟我們的年齡無關(guān),跟水平也無關(guān),就是他們的個性而已。
如果我一不小心自己買了一件衣服,后果也是非常嚴(yán)重的。我媽早上會說:不是我說你啊,你買衣服的眼光實在不行。中午會說:千萬不要再穿這件衣服了,真的是太土了。晚上會說:明天你不會再穿這件衣服了吧?第二天會說:那件衣服收好了嗎?拿去送給那個誰誰誰吧。第五天會說:那個衣服,千萬不要帶回美國去啊。
如果我試圖用“你有你的審美眼光,我有我的審美眼光”來說服她時,她會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氣定斷道:“審美眼光上,你還想跟我比?”經(jīng)過我近三十年的不斷起義反抗,她終于把講這些話的語氣降低了兩個八度,也就是從命令改為勸說,但這已經(jīng)是她的底線了。讓她對我在購衣眼光上的“日漸墮落”不聞不問,她做不到。于是,在她不斷地“旁敲側(cè)擊”下,我會垂頭喪氣地脫下那件衣服,把它放到衣櫥的角落去。
大到婚姻、家庭、事業(yè),小到我侄子午飯吃什么、我什么時候去學(xué)開車、我哥今天有沒有給那個誰誰誰打電話,我晚上有沒有用護膚霜,自然都是沐浴在我爸我媽的陽光雨露當(dāng)中。
就我自己來說,只要一和父母在一起,我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和平日在朋友圈子里那個活潑開朗、機智幽默、愛說愛笑的我截然不同的人。一見到父母,我的心理機制,就像一個遇到強光立刻關(guān)閉貝殼的殼類動物一樣,自動把自己調(diào)試到一種很白癡、很蔫、很封閉的狀態(tài)。什么都不想,幾乎什么也不說,就等著爸媽安排我吃什么、穿什么、上哪、干嘛。
仔細(xì)想來,沉默和無為成了我逃避被評判、被貶低的方式,成了我向他們打出的白旗。如果我隨心所欲地說話、打扮、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后果就會是無休無止,地爭吵,兩敗俱傷。個性,我所欲也;和睦,亦我所欲也,個性與和睦不可兼得,取和睦而舍個性也。
當(dāng)然好在我并不總是和父母在一起,事實上我一年到頭也和父母一起待不了多久,所以那個活潑開朗的我還能夠“死里逃生”。但就是這樣,我仍然能感到他們“看不見的手”在左右我的生活,在不斷地在我心中培育一種自責(zé)、自卑、自我唾棄的情緒。
固然,山高皇帝遠(yuǎn),衣食住行方面,他們是插不上手了。但是他們的眼睛,已經(jīng)“鑲嵌”到了我生活的當(dāng)中,寸步不離地守著我。我去美國,他們也去美國,我上北京,他們也上北京。你怎么讀了二十年書還在讀???你怎么二十九了還沒有結(jié)婚啊?人家都發(fā)家致富了你怎么把機會都給耽誤了?他們幽怨地問。
當(dāng)然,這不是說父母不愛我們,或者我們不愛父母。事實上,我們家的這些麻煩,全是“愛”惹的禍——如果我們把那種千纏百繞的責(zé)任、義務(wù)、權(quán)力、感情統(tǒng)稱為愛的話。如果他們不愛我們,大約也不會這么無孔不入地關(guān)心我們的衣食住行;如果我們不愛他們,也不會在乎他們滿不滿意、開不開心。中國人管這種強人所難的“給予”和自我折磨的“報答”叫做“愛”,已經(jīng)叫了幾千年了,我又怎么能逃出這個“文化”的掌心?
比如今天早上,我從石家莊坐火車到北京。去火車站的路上,無意中向媽媽透露自己的手機該交費,新的充值卡還沒來得及買。
“那怎么辦?”媽媽說。
“沒事,我到北京以后買一個,火車站附近肯定就有?!蔽艺f。
在一般的家庭里,這場對話應(yīng)該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是在我們家,不是這樣。我媽太“愛”我了,她必須幫我解決問題。
她首先給我爸打了一個電話,說我的手機沒錢了,表達(dá)了一下焦慮,“她現(xiàn)在要趕火車,又來不及買,要不我代她買,但是她那個神州行的卡,不知道能不能用其他手機代充……”
其間我插話:“媽,你不用管了,我到北京以后自己去買,路上一共不才三個小時?!?/p>
她給我爸打完電話,又給我哥打電話,問:“她那個手機,在這邊能不能買充值卡?她是北京的手機,是不是非得去北京買卡?我待會兒買了卡,遠(yuǎn)程幫她充,行不行?要不你幫她充一下????不知道?那給你打電話不是白打了!”
期間我又插話:“媽,你不要管了,我到了北京立刻去買卡。”
過了一會兒,路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中國移動”的牌子,她便提議讓我去搭另一輛車,她現(xiàn)在去買,“待會兒在火車站會合”。
我不耐煩起來:“現(xiàn)在火車都要趕不上了,我待會兒上哪找你去?你不要管了,我到北京以后自己去買!”
然后到了火車站,我在火車上等開車。不—會兒,媽媽打來一個電話:“我買到一張卡了,你撥這個號啊,×××××××××××?!?/p>
“媽你就別管了,我自己去買不行啊?!”
“我都買了,你還不記!”
周圍很吵,我手里又沒有紙筆,聽都聽不清她說什么,更不要說記下那個長長的號碼。喂來喂去了老半天,借了紙筆,你報一遍,我報一遍,你再報一遍,我再報一遍,終于在忙亂之中記下了那個號碼。
充了一百塊錢,還了人家紙筆,終于松一口氣。這事終于完了。
過了兩分鐘,媽媽又打來一個電話:“剛才的,是做一個實驗,我一共買了三張卡,現(xiàn)在你再記這個數(shù)啊,×××××××××××……”
我忍無可忍,提高了音調(diào):“媽你別忙乎了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好好好,那就這樣吧!”她掛了電話。
我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嘀嘀咕咕: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好歹!給她買卡,她還唧唧歪歪!我這樣的媽媽,哪里找去?不懂事的丫頭……固然,她不在我身邊,但我還是聽見了她說的這些話。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里,我心情惡劣——為自己沖著媽媽的那一通吼。是的,她是對的,她不過是想為我做一點事,結(jié)果我卻不知好歹朝她嚷嚷。我郁悶地坐在火車上,反思自己的態(tài)度,胸中涌動著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其中一半是內(nèi)疚,為自己的“不懂事”、粗魯、“身在福中不知?!?,另外一半是憤怒,對她的憤怒,為她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我放置到一種自我否定、自我唾棄的情緒當(dāng)中而憤怒。事實再一次證明,對父母的摻和,采取不從的態(tài)度,結(jié)局只能是兩敗俱傷,死路一條。
如果我們仔細(xì)地觀察這個案例,會發(fā)現(xiàn)我慘敗在我媽手下,主要是因為她用了兩個招式:一是“強迫給予法”,就算她給予的不是你需要的,就算她給予的是使事情化簡為繁的,她畢竟是出于愛而在無私給予;二是愧疚激將法,由于她所給予的往往是使事情化簡為繁的,你必然會采取一種推推搡搡的態(tài)度,在推搡的過程中,往往會出現(xiàn)用力過猛的情況,用力過猛,對她造成傷害,你只好感到愧疚。
這些事情,不禁讓我想到,愛這個東西,在技術(shù)上是多么復(fù)雜的事情。它就像開車或者烹飪一樣,需要小心學(xué)習(xí)。人們習(xí)慣于歌頌愛,贊美愛,仿佛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了愛,事情就好辦了。
事實是,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問題,恰恰是“愛”引起的。愛這種情緒,一旦橫沖直撞起來,一意孤行起來,結(jié)果往往是雞犬不寧。
事實是,愛這種情感,和恨、悲傷、嫉妒、憤怒一樣危險,需要小心的輸導(dǎo),合理的表達(dá)。愛不僅僅是一個多少的問題,而且是一個方式的問題。
人類太“愛”上帝了,政府太“愛”社會了,家長太“愛”孩子了,幾千年來,愛出了多少麻煩,簡直不用我舉例子。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常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私下里,多少次,我暗暗希望父母不那么“愛”我,能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愛我的同時,打個盹,偷個懶,走點神,這樣我可以趁著這會兒功夫,在他們的視線之外,自由地奔跑。
(摘自《散文選刊》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