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蘋

ONE

那都是20年前的事了。

建軍的媽托人上門來說親的時候，茹君躲在房間里喜上眉梢，對著鏡子把頭發(fā)盤上去又放下來，不知道怎么打扮才討媒人喜歡，好讓她回去跟未來婆婆好好形容一番。這么擺弄著頭發(fā)一陣子折騰，就沒注意小妹茹冰也是一臉含羞帶笑的表情坐在旁邊。

直到母親在外面喊，茹冰，出來給客人倒杯茶。茹君才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茹冰低著頭出去之后，就聽見媒人一連串地稱贊她模樣秀氣知書識禮，然后喝完茶就告辭了。茹君這才知道李家看上的是自己的小妹茹冰。那李建軍到城里上學(xué)后，再回鄉(xiāng)下就不怎么搭理人，可每次見了茹君姐妹扛著鋤頭下田干活兒，總要和和氣氣地打個招呼說上幾句話。

茹君總以為建軍對自己另眼相看，沒想到原來是沖著小妹來的。

那天晚上父母一直在小聲說話，茹君隔著兩道簾子聽得清清楚楚，父親說，我聽說建軍20歲就找了幾個人在外面攬活，這么能干的人，二丫頭要是有本事拿得住他，咱們?nèi)叶寄芨垂獍　?/p>

母親附和，你今天沒聽四嬸說啊，建軍都存了8萬塊錢了，李家祖墳風(fēng)水好，咱們二丫頭命也不錯！

茹君想，也沒見李建軍跟小妹說過話呀，敢情這兩人連話都不用說就直接定親了？

有李家這門好親事等著，茹君找婆家的事就得速戰(zhàn)速決，好讓妹妹早點嫁進李家。茹君年尾就跟賀順訂婚了，賀家底子厚，可是賀順沾染了些好吃懶做的習(xí)氣，茹君就有些不情愿。母親說，你要是有你妹妹的造化，我也巴不得省心，可現(xiàn)在人家李家催得緊，你當(dāng)姐姐的不能擋了妹妹的路，趕緊嫁了吧！賀家也算不錯的了。

茹君嫁進賀家后養(yǎng)雞喂鴨，深得公婆歡心，只是賀順天天村頭打撲克，村尾打麻將。茹冰嫁給建軍后跟著進了城，想必日子舒坦。茹君想，小妹命好，我沒有她那造化，就這么過一輩子也挺好。

TWO

誰也想不到建軍發(fā)起來一發(fā)不可收。先是聽說他那小工程隊四處承包工程，接著他開起了水泥廠，當(dāng)初的農(nóng)村小子10年后變成城里小有名氣的企業(yè)家。茹冰帶著挺拔俊秀的兒子回鄉(xiāng)探親時，茹君忍不住想，姐妹倆的命運差了這么多，連她生個兒子都比我兒子俊得多。

建軍在北方收購了一家破產(chǎn)的水泥廠要重新經(jīng)營，茹冰來請姐姐跟去幫忙，她輕描淡寫地說，經(jīng)營規(guī)模要擴大，重要崗位當(dāng)然得留給娘家人，外人我也信不過。

賀順樂得眉飛色舞，在一旁急忙應(yīng)承，自家人當(dāng)然能幫就幫一把，有我跟你姐盯著，你和妹夫就放心吧。

回家后茹君嫌賀順什么都不懂，答應(yīng)得倒快，賀順不以為然，說你妹子擺明了給咱們一個發(fā)財?shù)臋C會，你也主動點，我賀順這輩子的財運就在妹夫手里呢。

皇親國戚可不止茹君和賀順，建軍那邊也叫上兄弟姐妹，連堂兄表妹侄子外甥都一同帶上了，二十來人一路坐火車轉(zhuǎn)汽車，浩浩蕩蕩到了北方。賀順一路暈車，心里不住暗罵這妹夫太摳門，有錢開水泥廠卻舍不得給大家買機票，我不從他手里揩個幾十萬出來就對不起他。

賀順說到做到，建軍安排他去看管水泥出庫銷售，他卻跟那些開著卡車來買水泥的散戶稱兄道弟，私底下把水泥低價賣給他們。他做得實在太光明正大，一點沒有避著別人。建軍找到他說，姐夫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給我拆臺的？你還是回家種地去吧。

賀順跟茹冰說，妹夫太不給你面子，不便宜自家人難道他想便宜外人？

茹冰冷著臉說，就因為你是自家人，我們才請你來幫著看家，可不是讓你來明目張膽做賊的。

茹君在一旁羞得恨不得一頭撞死，這時也不得不厚起臉皮幫著丈夫說情，好說歹說給留下了。建軍新買下一片礦山的開采權(quán)，把賀順調(diào)去看礦，以為從此相安無事。沒想到不出一個月就聽說有別的采礦隊在礦山上日夜開采，賀順收了他們的錢便假裝不知。茹冰直接把機票送到姐姐手里說，我們這里有的是白眼狼，不缺姐夫千山萬水地過來湊數(shù)，你讓他明天就回去吧！

茹君想，原來小妹的嘴巴這么厲害，丈夫也確實是不爭氣，可是把他趕走了，我怎么辦呢？

THREE

賀順的生財大計破滅了，他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勃然大罵，怨茹冰不講親戚情分，罵完揣著機票拎起行李動身，到機場退掉機票買張火車票回南方了。

茹君就此留在北方，一晃就是10年。建軍的生意越做越大，一間水泥廠變成三間，親戚們被調(diào)到各廠掛個閑職，大把時間吃喝嫖賭，有的還生了孩子，就此開枝散葉，但是每個人都認(rèn)為別人撈得比自己多，所以一邊玩得不亦樂乎，一邊也少不得勾心斗角。

只有賀順是個公認(rèn)的笑話，茹君知道大家背地里都笑他太急太貪，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忙著撈錢，還那么正大光明地把老李家的錢裝進自己口袋。茹君知道大家都在撈錢，不過賬面上看不出來，建軍也睜一眼閉一眼。賀順的蠢是個笑柄，這個姐夫讓茹冰丟盡了臉，茹君對妹妹越發(fā)小心逢迎巴結(jié)，每年春節(jié)才能回家待一個月，兒子對她不遠不近，賀順對她毫不見溫情，她知道他外頭有了人，但她對這一切卻毫無辦法。

茹君學(xué)會了開車，茹冰撥了一輛豐田給她開，又出錢給她買了房子。

什么都是茹冰給的。

但是失去的一切也都是因茹冰而起的，比如丈夫，比如家庭，都名存實亡。茹君對妹妹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憎恨，只知道不想再回鄉(xiāng)下，就不得不效忠妹妹。

建軍成立房地產(chǎn)公司開發(fā)樓盤的時候，茹君已經(jīng)40歲，掛著個公司副總的職位，白天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一圈，就去找別的中年同事閑聊，說公司哪個女孩子有男朋友了，說哪間商場的蔬菜太貴了。晚上回家一個人看電視，她不愛逛街，因為逛街就得花錢，而她的職位并沒有油水可撈。但同事們還是捧著她，因為她是老板的大姨姐，有一天別人夸她的毛衣好看時，她得意地大聲說，這是名牌，二百多塊錢呢！

仿貨有什么不好？茹冰開一款寶馬越野，但穿的香奈爾和拎的LV卻是仿貨，連看似高檔的手機都是山寨的。茹冰是舍不得花錢，茹君郁悶地想，反正妹妹從寶馬車?yán)镒呦聛?，沒人會懷疑她的一身名牌全是假的。

那天她在公司樓下停車，看到寶馬越野停在一旁，茹冰打開車門風(fēng)姿楚楚地走出來。茹君從倒后鏡里仔細照了照自己的臉，發(fā)覺膚色暗黃，眼袋浮腫，她想，我都這么老了。

FOUR

茹冰近來情緒很壞。建軍晚上不大回家，所以茹冰時常到姐姐家里住，說建軍肯定是外頭有人了。茹君心想，他那么有錢，肯定外頭早就有人了。當(dāng)然在嘴上會拿些好話安慰寬解茹冰。

建軍外頭的人其實就在公司里，是財務(wù)部的一個女孩子，長相極普通，名字也毫無特色，叫程艷艷。茹君納悶，她比我妹妹可差得遠了，混在人堆里都挑不出來，建軍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程艷艷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自從得了老板的賞識，行事便乖張起來，動輒大聲說話，當(dāng)眾跟老板胡亂開玩笑，生怕別人不知道她的特殊身份，沒多久就被建軍調(diào)到售樓部當(dāng)經(jīng)理。茹君見程艷艷風(fēng)頭正盛，趁茹冰不在的時候，也會親親熱熱地喊一聲艷艷，跟她噓寒問暖，程艷艷跟老板提起茹君時也是贊不絕口。

茹君心里是掙扎過的，于情，她本應(yīng)該幫著妹妹仇視建軍在外面的女人；但是于理，她明白真正的老板是建軍，只有取悅建軍才能坐穩(wěn)副總的位置。她知道妹妹的處境有些尷尬，自從建軍跟程艷艷光明正大地在公司里說笑調(diào)情，建軍的家人對茹冰就開始不屑。茹君想得很清楚，連老板娘都開始忍氣吞聲了，老板娘的姐姐更加沒有地位。

那天茹君問程艷艷工資多少錢，程艷艷若不經(jīng)意地說，也就萬把塊錢吧。茹君還沒說話，程艷艷又撇撇嘴加上一句，根本不夠花。

茹君替妹妹痛恨起眼前這個女孩子，她把本該是妹妹的錢揮霍掉了，妹妹還穿假貨呢，程艷艷憑什么這么放肆？她有的不過是青春，一個月萬把塊錢都不夠她花，她都買什么了？

可是痛恨歸痛恨，再見到程艷艷時，茹君還是會親熱地說，艷艷，你今天穿得真漂亮！

茹君覺得自己并沒有背叛妹妹，只是更忠于自己。

誰都沒有錯。生活這么不容易。

FIVE

程艷艷的風(fēng)光沒能維持太久，她在辦公室里扭著身子喂建軍吃蘋果的時候，茹冰走了進去，直接把她辭掉了。

茹冰跟姐姐說，我把程艷艷辭了，建軍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可見他沒動過一點真心?？跉夂芸煳?。

可建軍晚上還是不大回家，茹冰依舊悶悶地到姐姐家去住。茹君心想，可見建軍對你也沒剩多少真心。說不出心里對妹妹是幸災(zāi)樂禍還是憐惜。

建軍說要找個秘書，茹冰親自出面把關(guān)，在一群年輕女孩子當(dāng)中挑了個比較難看的給建軍送了過去。這個女孩兒的相貌比程艷艷還不如，窄條臉，老鼠眼，下巴上還長滿皰皰。茹冰怕建軍嫌丑，解釋道，張莉雖然貌不驚人，但勝在身材高挑，氣質(zhì)出眾。

茹君覺得建軍的眼光每況愈下，因為他對新秘書喜愛得不得了，走到哪里都帶著。張莉舉止緩慢，打字也只用一根手指在鍵盤上慢條斯理地敲，一頁稿子敲兩天，平時就坐在建軍身邊看小說，用建軍的杯子喝水。建軍著了魔一樣對她愛如至寶，在鄰市置了房子讓她住進去，晚上更不肯回家了。

茹冰消瘦得厲害，在姐姐家整晚嘆息發(fā)愣，眼神空洞地問，姐，你說我當(dāng)初何必結(jié)婚呢，就是一個人過也比現(xiàn)在強。

茹君想起自己的處境也沒好到哪里去，甚至更糟，妹妹就算離了婚也是個富婆。于是空泛敷衍地順著茹冰說，建軍吃錯藥了，張莉那么丑，他還能喜歡多久啊。

張莉雖丑，卻是眼下的第一紅人。集團各子公司高層聚餐那天，茹冰因身體不適而缺席，張莉作為秘書，名正言順地陪建軍出席。眾人落座時張莉坐在角落里，茹君笑瞇瞇地提議秘書坐到老板身邊，張莉扭捏著不肯，被茹君硬拽過去強摁著坐在建軍旁邊的座位上。沒想到茹冰說不來卻又來了，她出現(xiàn)在包房門口時，茹君的手尚摁在張莉的肩膀上，兩人笑得溫馨親密如同親姐妹。茹冰靜靜走進去，張莉嚇得馬上彈起來讓座，而茹君尷尬得不知所措，仿佛做賊被人當(dāng)場捉了贓。

茹冰看著茹君窘紅的臉，心想姐姐剛才的姿勢和表情真像個扯皮條的老手，這種事也不知道她干了多少回了，還臉紅什么。

SIX

幾天后張莉辦理辭職手續(xù)，大家都以為是老板娘發(fā)威的結(jié)果，茹君卻眼尖，發(fā)現(xiàn)張莉的腹部微微隆起，知道這丫頭是回家靜養(yǎng)安胎去了。

新秘書徐萌來報到那天，茹君特地過去瞧了兩眼，建軍把徐萌支使得像陀螺一樣忙個不停，顯然對她沒有額外的興趣。茹君冷眼旁觀幾天，看出徐萌是個真正在工作的人，跟老板沒有絲毫?xí)崦?，即使踩死她也不會得罪妹夫，還能向妹妹表示忠貞——茹冰已經(jīng)很久不來訴苦了。

集團的人背地里都說沒見過徐萌這么受氣的董事長秘書，看樣子實在是缺錢，要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徐萌平日里被建軍呼來喝去，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茹君會火上澆油地扔幾份文件在她桌上讓她馬上打出來，老板娘也吸取了張莉的教訓(xùn)，對新秘書加緊防范，把自己的秘書晾在一旁，只拼命使喚徐萌。徐萌成了這三個人的共用秘書，累得暈頭轉(zhuǎn)向，時常被留下加班干活兒，也沒聽她提過辭職，大家都猜測徐萌家里肯定窮死了。

建軍與茹冰漸漸對徐萌和氣起來，只有茹君對她的痛恨變本加厲，偶有閑聊也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對她大聲嘲諷，比如，你穿著連衣裙怎么像懷著5個月身孕似的！比如，你最適合每天加班了，反正你下了班也沒有男朋友約會！

徐萌只反擊過一次，她在所有同事面前氣定神閑地問茹君，你是光討厭我一個人呢，還是所有的女人你都討厭??？要說你是幫著妹妹仇視董事長身邊的異性呢，我卻聽說你對程艷艷和張莉親熱得要命。

徐萌把茹君的一番用心毀得一塌糊涂，隨即就辭職了。茹君成了笑料，同事們偷著說閑話，說看不出徐萌這么厲害，老板這位大姨姐要巴結(jié)自家妹妹偏拿徐萌開刀，結(jié)果碰一鼻子灰老實了吧！

一場熱鬧輾轉(zhuǎn)傳到茹冰耳朵里，茹冰跟姐姐輕描淡寫地說，徐萌工作干凈利落，走了實在是可惜，現(xiàn)在到處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像她這樣的真不好找。

茹君想，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是說誰呢？

茹冰瞟了姐姐一眼，說姐你別多心啊，我可不是說你。

SEVEN

公安局的人找上門時，建軍正準(zhǔn)備去鄰市，那邊的保姆剛打來電話說張莉生了個兒子，他得去看看，沒想到一出門就看到公安局的人亮出證件讓他去協(xié)助調(diào)查。

建軍這些年里沒少給上面行賄，也不知道是被哪一筆賬牽扯進來，只得咬緊牙關(guān)死不認(rèn)賬，以為公司的賬面做得嚴(yán)絲合縫查不出破綻，卻沒想到挪用動遷資金的事不知怎么被查了出來。

建軍沒能回來，公司賬戶被凍結(jié)，所有的非法所得財產(chǎn)被全部沒收。茹冰震驚過度反而沒什么反應(yīng)，本家親戚們都擁上來問怎么辦，她淡淡地說，散了吧，都回家吧。

這么大的家業(yè)，幾天就完蛋了。別人早已撈足了本錢肥得流油，回老家也是風(fēng)光無限。茹冰要把兒子送到英國留學(xué)，茹君想，妹妹手里還是有錢，每個人都有打算，就我傻，最吃虧的就是我。

張莉抱著孩子來找茹冰，想要些生活費，茹冰冷笑，我憑什么給你錢呢，如果你確定孩子是建軍的，不如去法院告建軍遺棄。

張莉轉(zhuǎn)而來找茹君，開口就說茹君姐你一直對我最好，這回可要幫我。茹君看到她有些憤恨，當(dāng)初要不是為討好她，妹妹也不會疏遠自己。此時對她便難免幸災(zāi)樂禍，這么年輕就有了私生子，長得又難看，連打字都不會，看她以后怎么生活！

看到還有比自己更倒霉的，茹君也就不那么難過了。

還好房價升得厲害，茹君賣掉房子和汽車賺了一筆，帶著錢回南方了。

賀順知道建軍破產(chǎn)入獄的事后，只嫌茹君撈的錢太少，一天到晚算計她那點存款。茹君想我這日子怎么就過成這樣了。

她想起妹妹富貴榮華這些年，自己光是看著，卻什么都得不到，換成誰都會對茹冰生恨。

茹君對妹妹的恨大概從四嬸上門來給建軍說親那天開始，恨了這些年，以至于公安局的人來查賬時，她像麻袋倒米般把公司如何挪用了動遷資金交待得清清楚楚，一點也沒有猶豫。

可是做了這么多，她現(xiàn)在還是一無所有。她總覺得自己委屈，居然就這樣卑微直到老死，人生真是一場毫無希望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