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全章
自嘉道之際龔自珍提出“自改革”思想以降,晚清知識階層就掀起一股經(jīng)世致用思潮,文界則出現(xiàn)了一股經(jīng)世文風。中經(jīng)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運動、洋務(wù)運動、甲午戰(zhàn)爭等重大歷史風云,至19、20世紀之交,這種經(jīng)世文風借助維新變法思潮、新民救國運動和近代化報刊廣為流布,如風發(fā)水涌,形成一股強勁的救亡啟蒙思潮。引領(lǐng)這一潮流者,正是輿論界之驕子梁啟超,其標志性文體則是風靡一時的“新文體”。救亡啟蒙思潮和近代報刊的興起,共同催生了以“新文體”為范型的報章之文,而被譽為“新民師”的梁啟超在這一亙古未有的文界劇變中,則充當了時代的吹鼓手和弄潮兒。梁啟超發(fā)起的文界革命沖破了舊思想和舊文體因循守舊的桎梏,“新文體”則充當了“播文明思想于國民”[1]的文藝輕騎兵,可謂“開文章之新體,激民氣之暗潮”[2],流風所及,影響乃至左右了晚清與“五四”時期中國散文變革的歷史走向,成為古典散文向現(xiàn)代散文演變的中介。
自晚清而發(fā)出黃鐘大呂般聲響的救亡與啟蒙思潮的雙重變奏,貫穿了整個20世紀中國思想界和文學界,成為主導(dǎo)20世紀中國文學主旋律的雙重主題。而率先以報章“新文體”對救亡之道和西方啟蒙思想作出全面詮釋與表現(xiàn),并產(chǎn)生了“震驚一世,鼓動群倫”[3](P512)的輝煌效應(yīng)者,當推懷抱以書生救國、以文學新民之志的梁啟超。
早在戊戌變法前夕,梁啟超依托《時務(wù)報》發(fā)表的以《變法通議》為代表的一批“時務(wù)文章”,已經(jīng)取得“一時風靡海內(nèi),數(shù)月之間,銷行至萬余份,為中國有報以來所未有,舉國趨之,如飲狂泉”的顯著功效。[2]此時的梁啟超,不僅明目張膽地鼓吹民權(quán)思想,成為19世紀末少數(shù)知識分子中倡導(dǎo)民權(quán)的“先時人物”,而且因種族之感暗倡革命。梁氏歸國后回憶其在湖南時務(wù)學堂的言論,嘗言:“當時吾所以與諸生語者,非徒心醉民權(quán),亦且于種族之感,言之未嘗有諱也。”[4](P2)正是在執(zhí)教湖南時務(wù)學堂時期,梁啟超別出心裁地提出作“覺世之文”抑或是“傳世之文”的時代命題,明確指出“學者以覺天下為任”,要求學生作“條理細備,詞筆銳達”的“覺世之文”,并將其寫入《湖南時務(wù)學堂學約》之中。[5](P27)當時的湖南守舊鄉(xiāng)紳曾聯(lián)名舉報時務(wù)學堂中文總教習梁啟超:“上年開設(shè)時務(wù)學堂,本為當務(wù)之急,凡屬士民,無不聞風興起。乃中學教習廣東舉人梁啟超,承其師康有為之學,倡為平等民權(quán)之說,轉(zhuǎn)相授受……而譚嗣同、唐才常、范錐、易鼎輩,為之乘風揚波,肆其簧鼓,學子胸無主宰,不知其隱行邪說,反以為時務(wù)實然,喪其本真,爭相趨附,語言悖亂,有如中狂?!盵6](P149)從中不難看出任公的言論在湖南士紳中產(chǎn)生的巨大反響?!坝X世之文”以載于報章功效最著,于是,“救一時、明一義”的報章文體就與“規(guī)久遠、明全義”的著作文體有了顯著區(qū)別。
東渡之后,發(fā)愿“犧牲一身覺天下”[7]的梁任公,走上了一條以言論救國、以文學新民的道路。他大力介紹西洋啟蒙思想,鼓吹排滿以興民權(quán),向國人灌輸近代民族國家觀念和自由平權(quán)思想,鼓吹破壞主義以建民國。《清議報》創(chuàng)刊伊始,即明確將“倡民權(quán)”列為該報“始終抱定”的“獨一無二之宗旨”,誓言“??煽?,石可爛,此義不普及于我國,吾黨弗措也”;梁氏所歸納的“倡民權(quán)”、“衍哲理”、“明朝局”、“厲國恥”《清議報》四大特色,要皆不離“廣民智,振民氣”的辦刊宗旨。[2]梁啟超后來回憶這段鼓吹排滿以興民權(quán)的崢嶸歲月時道:“戊戌八月出亡,十月復(fù)在橫濱開一《清議報》,明目張膽,以攻政府,彼時最烈矣?!盵4](P2)綜觀一百冊《清議報》,其主要議題集中在戊戌政變記、己亥立儲記、庚子國難記三大類,藉時事批評清廷,討伐“逆后賊臣”,宣稱清政府為偽政府,“西后政府為我中國人之公共仇敵,又為萬國之公共仇敵”[8],抨擊清廷之甘心列強瓜分,揭露滿人之爭權(quán)傾軋,如此等等,可知任公所言不虛。
19至20世紀之交,梁啟超大力鼓吹“破壞主義”,使得政治革命、民族革命、思想革命的理念深入人心。梁氏痛陳晚清局勢已是沉疴不起,必須施以重瀉之法,方能起死回生:“今日之中國,積數(shù)千年之沉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盤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則一切調(diào)攝滋補榮衛(wèi)之術(shù),皆無所用。故破壞之藥,遂成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為今日第一美德。”[9]從何處破壞?梁氏以為當從舊政體和舊的統(tǒng)治思想著手:“必取數(shù)千年橫暴渾濁之政體,破碎而齏粉之,使數(shù)千年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員城狐之憑借,然后能滌蕩腸胃以上于進步之途也。必取數(shù)千年腐敗柔媚之學說,廓清而辭辟之,使數(shù)百萬如蠹魚如鸚鵡如水母如畜犬之學子,毋得搖筆弄舌舞文嚼字為民賊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進步之實也?!盵10]他視馬丁·路德、培根、迪卡兒、亞當·斯密、盧梭、孟德斯鳩、哥白尼等西哲為破壞者,破壞的是舊宗教、舊哲學、舊生計學、舊政治學、舊法律學、舊歷學,興起的是新宗教、新哲學、新生計學、新政治學、新法律學、新歷學,鼓勵國人向西洋哲人學者學習,力行破壞主義,有意識地破壞舊世界,再造新中國。隨著梁氏報章之文的不斷鼓吹,“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10],成為一句時代流行語,鼓舞著一批批仁人志士走上救國救民之路,引導(dǎo)著無數(shù)熱血青年踏上政治革命、思想革命、學術(shù)革命乃至民族革命的征程。
1902年,梁啟超隆重推出以造就全民族的“國民品格”為目標的“新民說”,依托《新民叢報》連篇累牘地刊登被后世史家視為其新體政論文代表之作的皇皇巨著《新民說》?!靶旅瘛闭?,乃是中西兩大文明相激蕩而產(chǎn)出的具有20世紀新時代民族之魂的新型國民;簡言之,就是改造國民性問題,梁氏視其為造就新制度、新政府、新國家的前提與基石?!靶旅裾f”旨在國民思想啟蒙和國民精神再造,是一項重造中華民族之魂的系統(tǒng)精神改造工程,為延續(xù)到“五四”以后的國民性批判與反思話題開了先聲。二十多年后,已是新學界和新文學界領(lǐng)袖人物的胡適,追憶少年時代深受《新民說》的影響時,曾有一段精彩的評說:“《新民說》的最大貢獻在于指出中國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許多美德。……他指出我們所最缺乏而最需采補的是公德,是國家思想,是進取冒險,是權(quán)利思想,是自由,是自治,是進步,是自尊,是合群,是生利的能力,是毅力,是義務(wù)思想,是尚武,是私德,是政治能力。他在這十幾篇文字里,抱著滿腔的血誠,懷著無限的信心,用他那支‘筆鋒常帶情感’的健筆,指揮那無數(shù)的歷史例證,組織成那些能使人鼓舞,使人掉淚,使人感激奮發(fā)的文章?!盵11](P416)師法歐西,維新吾民,撞響自由之鐘,鑄造民族之魂,激發(fā)民氣,新民救國,梁啟超們用飽蘸情感的“新文體”創(chuàng)造了“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12]的神話。
“五四”之后演化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重要思想范疇的國民性批判主題,肇端于晚清思想啟蒙運動,而其領(lǐng)軍人物正是梁啟超。在接受東西洋近代思想影響而著意建構(gòu)改造國民性理論的過程中,以“中國之新民”相標榜的梁任公是從晚清過渡到“五四”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他以20世紀初期中國政壇、思想界、輿論界、文學界最具鼓動性和號召力的充滿魔力的文字,剖析中國專制文化的特征,設(shè)計中國國民性改造方案;他所創(chuàng)辦的《清議報》、《新民叢報》等,亦成為國民性批判思潮當之無愧的重鎮(zhèn)和時代思潮的引領(lǐng)者。自1899年在《國民十大元氣論》中痛詆“我中國奴隸根性之人何其多也”[13],至1901年在《積弱溯源論》中將“積弱之源于風俗者”歸結(jié)為“奴性”、“愚昧”、“為我”、“好偽”、“怯懦”、“無動”六條[14],再到1902年在《新民說》中針對中國之病開出“新民”藥方,將國民思想文化改造和道德靈魂重塑提升到政治制度變革之先的重要位置來考量,梁氏關(guān)于國民性批判與改造的理論架構(gòu)漸趨完備。
待清廷傾覆、民國建立之后,嚴復(fù)在致友人的信中將清廷覆亡的原因歸罪于任公筆端有魔力的文字,言“梁任公所得于雜志者,大抵皆造業(yè)錢耳”,以為“亡有清二百六十年社稷者,非他,康、梁也”,視其為“禍魁”。[15](P632)近世史家對此說有同感者代不乏人,不過立場顛倒過來了,非但不視之為梁啟超之過,反倒視之為書生救國的不朽功勛。專治中國近代史而蜚聲海內(nèi)外的歷史學家張朋園言:“今天我們來檢討,沒有他的文章,滿人不會自己內(nèi)訌;沒有他的文章,國人不能認識民權(quán)的重要;沒有他的文章,漢人難察受滿洲人荼毒二百余年的罪惡;沒有他的文章,反滿的風潮一時是起不來的。他不斷地寫,平均一天沒有三五千字,他決不休息。他甚至病倒了還要寫。吾人研讀歷史,說清朝的皇位被革命軍推翻了,當然是事實;說清朝的皇位被任公的一支筆推翻了,也不謂過份?!盵16](P57)從古至今,文字宣傳功效之大,可謂至斯而極。
梁啟超“新文體”的魔力,除了“播文明思想于國民”、“激民氣之暗潮”的思想力量,以及先知有責、覺后是任的精神力量,其次要數(shù)“平易暢達”、“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的文字力量[17](P490)。“平易暢達”言其語言淺近、文白兼采、通俗明快、辭達而已,“條理明晰”言其條分縷析、論述周詳、層次清楚、邏輯性強,“筆鋒常帶情感”言其生氣灌注、元氣淋漓、摧魂撼魄、感人肺腑;三者之中,尤以情感力量功效最大,感人之力最著。黃遵憲所謂“驚心動魄”、“雖鐵石人亦應(yīng)感動”,“從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無過于此者矣”,說的就是梁啟超見諸《新民叢報》的報章之文難以抗拒的情感力量。[3](P490)正因如此,“新文體”才取得了“震驚一世,鼓動群倫”[3](P512)的閱讀效應(yīng)。
19至20世紀之交,是梁啟超求知欲最旺盛、讀書最廣博、思想最激進、情感最激昂、著述最豐碩的時期,也是他以實際行動踐履文界革命理想、散文創(chuàng)作最為多產(chǎn)的時期。梁啟超常言:“我是感情最富的人,我對于我的感情都不肯壓抑,聽其盡量發(fā)展?!盵18]這種不受羈絆的充沛的感情始終灌注在其報章文字之中,使之充溢著一股元氣淋漓的情感力量。梁啟超“新文體”的情感力量,源自作者的拳拳愛國之心、報國之情、覺世之懷和新民之志。1900年初,晚清帝國正處于風雨飄搖、國將不國之際,國人則舉世昏昏,眾人皆睡,流亡日本的政治犯梁啟超卻以詩一般的語言向國人描繪了一幅壯美的少年中國的愿景,寫下了那篇激情飛揚、膾炙人口、蜚聲文壇的“新文體”典范之作——《少年中國說》,發(fā)表在《清議報》第35號“本館論說”專欄,給絕望中的人們以希望之光?!渡倌曛袊f》對中國讀者有著持久的影響力,百載之后仍感動著億萬中國少年。該文名為“說”,其實并無多少論說成分,全文以氣取勝,二三語化為千萬言,層層排比鋪張,實則一語可盡,惟生氣灌注,摧魂撼魄,魔力巨大,讀者難以抗拒,情感和認知遂被其文字力量裹挾。
梁啟超“新文體”慣于以氣勢馭文,鋪張揚厲,時常故作驚人之語,縱筆所至不檢束,其所以聳動天下者源于此種文風,廣受詬病亦源于此種文風。《清議報》、《新民叢報》時期的梁啟超,“以其沛沛浩浩若有電力的熱烘烘的文字鼓蕩著,或可以說是主宰著當時的輿論界”[19]。受其影響,20世紀初期維新派和革命派作家撰寫的報章之文,大多筆鋒常帶感情,充溢著憂患意識、尚武精神、破壞觀念、種族之思、家國之感、啟蒙精神與救亡情懷。1903年2月,直隸籍留東學子創(chuàng)辦的《直說》雜志第1期刊載了《說夢》一文,其篇末道:
吾愿爾人人自此立志,吾愿爾人人自此勸學,吾愿爾人人審天下之大勢以雪吾恥,吾愿爾人人為世界之大豪以復(fù)吾仇。巍巍乎,萬里長城之壯觀也!浩浩乎,九河下漕之奔流也!太行之高,可以招吾直人之魂;黃河之險,可以增吾直人之膽。有我直人,而我之四萬萬國人可以不亡;有我直人,而我之二萬萬方里可以永存。有割吾手者,而我直人出而與之抗;有斷吾足者,而我直人出而與之敵;有削我頭者,而我直人出而與之酣戰(zhàn);有抉吾心者,而我直人出而與之痛殺。
感情激越,氣勢如虹,讀來攝人心魄,無論是文體、語體和文風,都是梁啟超式的“新文體”。
同年6月,《蘇報》刊發(fā)的《虛無黨》一文道:
雖然,吾今日震驚于虛無黨之事業(yè),吾心動,吾血濆,吾膽壯,吾氣豪,吾敢大聲疾呼以迎此潮流而祝曰:殺盡專制者,非此潮流蕩薄之聲乎?而何以沖激之氣,獨鐘于斯拉夫民族,而使我漢族生遍枯之感耶?使中國而亡于今日也則已,茍其未也,吾虛無黨之勢力既盛,雖至殺人如麻,血流漂杵,慘酷之氣黯無天日,而此潮流固日增其高度,不達剗除專制、建設(shè)新國之域不已。[20]
此時,漫游美洲回到日本的梁啟超剛剛在《新民叢報》撰文高調(diào)宣布與“共和”訣別,矢口不再言革:“嗚呼痛哉!吾十年來所醉、所夢、所歌舞、所尸祝之共和,竟絕我耶?吾與汝別,吾涕滂沱”,“吾與汝長別矣”![21]而不遺余力鼓吹革命的《蘇報》刊發(fā)的文章,卻承繼了梁啟超“新文體”的諸多風格;撰著這篇《虛無黨》的無名作者,其筆端灌注的情感熱度,并不亞于梁啟超之文。
同年,“革命軍馬前卒”鄒容撰著的《革命軍》小冊子,其文體文風毫無疑問是師法梁啟超的“新文體”。無論從閱讀感受來說,抑或從時代反響來看,鄒容《革命軍》的文字鼓動力和煽情性之大,都是不爭的事實。而筆端常帶情感,尤其是偏執(zhí)而足以鼓動人心的種族情感,是《革命軍》小冊子風行一時的法寶與秘訣。
對于梁啟超“新文體”的情感魔力,時人和后世論者可說是毀譽參半。嚴復(fù)云:“往者,杭州蔣觀云嘗謂梁任公筆下大有魔力,而實有左右社會之能。故言破壞,則人人以破壞為天經(jīng);倡暗殺,則黨黨以暗殺為地義。”[22]嚴復(fù)雖承認梁氏文字魔力之大,卻嚴厲批評其言論草率而不負責任。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回顧道:“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曉暢之中,帶著濃摯的熱情,使讀的人不能不跟著他走,不能不跟著他想?!盵11](P416)胡適這里表述的是自己少年時代閱讀梁文的真實感受,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由衷的贊佩之情。然而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胡適對梁氏“筆鋒常帶情感”的文體有褒有貶,對其“堆砌”毛病提出了批評。胡先骕則對梁文筆端常帶情感的特點從文學性上予以全盤否定:“其筆端常帶情感,雖為其文有魔力之原因,亦正其文根本之癥結(jié)。如安德諾論英國批評家之文:‘目的在感動血與感官,而不在感動精神與智慧?!氏矠楦】淇帐韬厘醇ぴ街Z,以炫人耳目,以取悅于一般不學之‘費列斯頓’。其一時之風行以此,其在文學上無永久之價值亦以此?!盵23]
梁啟超自覺踐履的筆鋒常帶情感的“覺世之文”,本無期于久遠的傳世動機;能夠取得震驚一世、風行一時的功效,已經(jīng)達到其預(yù)期的啟蒙目的,文章盡可以速朽。饒有意味的是:很多清末民初作家當年孜孜以求創(chuàng)作的意在傳世的詩文,不僅當時流布不廣,而且未必真能傳之后世;而梁氏自以為速朽的覺世之文,不僅當年廣為傳誦,而且至今仍被選入各種讀本和教科書,百年之后仍擁有大量讀者乃至粉絲,感動著一代又一代青年學子。
1901年底,梁啟超盤點一百冊《清議報》“內(nèi)容之重要者”和“特異于群報者”,言“《少年中國說》、《呵旁觀者文》、《過渡時代論》等,開文章之新體,激民氣之暗潮”。[2]1902年初,梁啟超在《新民叢報》創(chuàng)刊號上介紹和評述嚴復(fù)譯著《原富》道:“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歐美、日本諸國文體之變化,常與其文明程度成比例?!盵1]可見,20世紀初期的梁啟超,已經(jīng)對近代東西洋各國文體變化趨勢及其動因有著敏銳的觀察,并將文體新變的重要性上升到關(guān)乎國家和國民的文明程度的高度來認識。其所為“文體”,既指向文類乃至體制、風格,亦指向語言和語體。
從創(chuàng)作實績來看,梁啟超所開創(chuàng)的新體之文,主要有政論文、傳記文、雜文、述學文等。報章政論文是伴隨新聞業(yè)的發(fā)達而產(chǎn)生的一種新型文章體式,梁啟超“新文體”的拳頭產(chǎn)品就是政論文。20世紀初期,以成熟于梁啟超之手的“新文體”為范式的報章政論文學,不僅成為新聞界和文壇的寵兒,而且對小說、詩歌、戲曲等文類產(chǎn)生了輻射性的影響,使之蒙上了鮮明的政論色彩。梁啟超創(chuàng)作了大量名人傳記作品,絕大多數(shù)屬于師法歐西的新體評傳;其傳記作品及理論倡導(dǎo),典型地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傳記文向現(xiàn)代新體評傳過渡轉(zhuǎn)型的軌跡與方向,帶起了一個以報刊為中心的傳記文學鼎盛的時代。梁啟超創(chuàng)作的一批兼具議論性、抒情性和形象性的新體雜文,初步具備了作為現(xiàn)代論說文體的雜文的基本特征,開“五四”之后成熟于魯迅之手的現(xiàn)代雜文之先河。而他早期以《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為代表的述學文,則在中國古代學者所采用的單篇論說、箋證疏義、讀書札記、傳承表等傳統(tǒng)體式之外,提供了一種師法歐西的嶄新的學術(shù)史寫作范式。
梁啟超不僅是促成文言朝著近代化和白話化方向“松動”的“新文體”的開創(chuàng)者,亦是晚清白話文運動的理論先驅(qū)人物。20世紀初期,以“新文體”為代表的報刊“文話”向著口語化和歐化的趨勢演化發(fā)展;與此同時,報刊白話書寫語言則呈現(xiàn)出書面化與近代化演變趨向。兩者的歷史合力,共同促成了白話書寫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
1902年底,黃遵憲描述梁啟超見諸《清議報》、《新民叢報》的報章之文在國內(nèi)產(chǎn)生的翻天覆地的影響道:“此半年中,中國四五十家之報,無一非助公之舌戰(zhàn),拾公之牙慧者,乃至新譯之名詞,杜撰之語言,大吏之奏折,試官之題目,亦剿襲而用之。精神吾不知,形式既大變矣;實事吾不知,議論既大變矣?!盵3](P512)李劍農(nóng)《戊戌以后三十年中國政治史》亦云:“到辛丑年科舉程式改變,廢棄八股,改用策論后,一班應(yīng)考的秀才、童生們驟然失了向來的揣摩工具,《清議報》和《新民叢報》就變了他們的《小題文府》三山合稿了;政府盡管禁止,國內(nèi)卻是暢銷無滯;千千萬萬的‘士君子’,從前罵康梁為離經(jīng)叛道的,至此卻不知不覺都受梁的筆鋒驅(qū)策,作他的學舌鸚鵡了?!盵24](P209)梁啟超之文不僅被各家報館主筆奉為圭臬,而且流風所及,連“大吏之奏折,試官之題目”亦剿襲效仿之,“新文體”影響之大,由此可見一斑。
更為重要的影響產(chǎn)生在文學界,具體來說就是以“新文體”為代表的報章新體散文的文學史意義。梁啟超去世后,鄭振鐸在紀念文章《梁任公先生》中評述其新文體的歷史功績道:“他的散文……最大的價值,在于他能以他的‘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的作風,打倒了所謂懨懨無生氣的桐城派的古文,六朝體的古文,使一般的少年們都能肆筆自如,暢所欲言,而不再受已僵死的散文套式與格調(diào)的拘束;可說是前幾年的文體改革的先導(dǎo)?!盵19]引歐西文思入中國文,打倒了桐城古文在文壇的統(tǒng)治地位,極大地解放了散文文體,開“五四”文學革命之先聲,正是梁啟超發(fā)起文界革命及其“新文體”創(chuàng)作的文學史意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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