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從外表看,我已經(jīng)與一名城里人無異?!乙菜愕蒙鲜且鹿诔?。我的皮膚也還白皙。我的普通話還算流利。我保持著城市的許多生活習慣:頭發(fā)最多三天洗一次,出門梳得也算整齊,喜歡喝點兒好茶,一杯咖啡可以喝一個晚上。我走路的姿勢可以說是不緊不慢的那種。我還喜歡看碟,聽音樂,對足球也說得上愛好,床頭上堆著一些與精神有關(guān)的書。必要的時候,我還能說上幾句這座城市的方言,短時間內(nèi)一般不會露出馬腳,對我不熟悉的人,完全可能把我當著土生土長的本市人。
可我是農(nóng)民的后裔,是一個生活在城里的鄉(xiāng)下人。在許多表格關(guān)于籍貫的一欄里,我寫的是與我所在的城市不一樣的一個地址。那是一個叫吉水的、距離我所在的城市二百公里之遙的南方小縣。而若干年前,我曾經(jīng)在吉水工作時,寫的籍貫是“楓江鎮(zhèn)下隴洲村”。
那是吉水贛江之濱的一個村子。除了求學,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那里度過。那里至今住著我的父輩和兄弟。從這個村莊出發(fā),我的親友遍布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得益于國家早年沒有來得及實施計劃生育政策,祖輩強大的生殖力衍生了我在故鄉(xiāng)龐大的親系。
他們是卑微的、底層的一群,是大地上匍匐的一群。而他們多么渴望在天空中飛翔——城市就是他們常常窺視、仰望的天空。從農(nóng)村包圍城市,是我的故鄉(xiāng)世世代代不死的心。城市擁有任何時代都是最好的物質(zhì)和精神資源:高層的行政機關(guān)、醫(yī)療、教育、物流、文化等等。因為求學、患病、購物或者厄運,他們暫時離開了鄉(xiāng)村,坐火車或汽車,沿著血脈的通道,秘密潛入城市,與我會合。鄉(xiāng)音或者他們口中的我在鄉(xiāng)村粗鄙難聽的乳名或外號,就是我們接頭的暗語。
他們是我的另一個組織,掌握了我的血脈我的出身甚至更多的秘密檔案。我其實是他們安排在這座城市的臥底,是潛伏在城市內(nèi)部的、為故鄉(xiāng)工作的地下工作者。我的衣冠楚楚人模狗樣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不過是為了便于開展工作的一種化妝術(shù)。一名潛入城市的臥底,這就是我在故鄉(xiāng)的組織掌握的檔案上的真實身份。
那個人站在那里,手足無措。那個人無論頭發(fā)臉龐和衣著都與那座很歐化的拱形的大門外觀和來來往往的高檔車輛極不相稱。那個人的頭發(fā)蓬亂,皮膚粗糙黝黑,面色愁苦,胡子拉碴,皺巴巴的襯衫上有一塊明顯的印記——顯然那是不習慣出遠門暈車嘔吐的痕跡。那個人的手里提著一個臟兮兮的蛇皮袋,背上背著一床被子,被面的花色是嶄新而艷俗的那種。那個人的樣子就像他是一個難民。他的旁邊,是他的兒子,兩手空空,卻因為和他的難民父親站在一起感到尷尬萬分。
那個人是我的姨父,站在他身邊的是我的表弟。姨父看見我,臉上露出了一般人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激動,但是他并沒有像在故鄉(xiāng)的路上與我見面那樣大叫大嚷,而是竭力保持著克制,待我走近,他顯得訓練有素地慢慢伸出了手,輕輕地用鄉(xiāng)音喚了我一聲——就像電影里組織派來的人與地下黨員在敵占區(qū)秘密接頭一個樣。
姨父生了兩個兒子。他靠著種幾畝地和做點兒小生意供兩個兒子上學。大兒子今年高考落榜,可他還想上學。前些日子,姨父從家鄉(xiāng)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什么辦法,讓表弟在省城上一所民辦大學。我說,干脆讓他出去打工算啦,去民辦大學上學能讀到什么東西?再說那該要老大一筆錢呢,你現(xiàn)在負擔那么重??梢谈刚f兒子想讀,做父母的,就成全他么。從電話里聽得出,姨父有一種為了兒子豁出去的悲壯意味。
我知道這是我的組織交給我的任務,我必須充分利用我的城里人身份來完成它。接到姨父的電話以后,我費盡了心機搞到了這座城市幾乎所有民校的情報,內(nèi)容從建校歷史、學校規(guī)模、師資力量、專業(yè)結(jié)構(gòu)、收費就業(yè)情況等等無所不包。最后我把目標鎖定在了市郊的據(jù)說就業(yè)率在98%以上的某某大學。其實所有的民辦高校只要給錢就能上,但我不能讓姨父把辛辛苦苦積攢的錢往水里扔。
在單位隔壁的飯館里,我叫了兩瓶啤酒,姨父說路上車暈得厲害,什么也吃不下。他幾乎沒動什么筷子,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倒是表弟一個人自斟自飲把兩瓶啤酒給干完了。我想,即使不是暈車,這檔兒他也不會有什么胃口。這座不能被自己掌握的城市危機四伏,姨父心里多少隱藏著對表弟前途命運的擔心。再說了,每年上萬塊錢的學費,對他不會是一個小數(shù)目。
我領(lǐng)著姨父父子倆打車來到了那所民辦大學報名處。正是報名的高峰時期,學校人山人海。姨父躲到偏僻處,費力地從縫合在褲子上的口袋里掏出一疊皺巴巴的錢來。辦完報名手續(xù)后,他手中的錢變成了幾張輕飄飄的收據(jù)。我看見姨父的臉,虛弱蒼白,他的手還有些抖。正是炎熱的九月天氣,他不停地用衣服的下擺擦汗。很多衣著光鮮的人從他面前走過時都露出了鄙夷和警惕的表情,仿佛他是一個被繳了械的俘虜。姨父告訴我,學費中的很大一部分,是租來的,要三分的利息。我說那該要還到猴年馬月?姨父咬咬牙說,什么時候還得清先不管,兒子讀書要緊。
報完名,姨父就說要回去,說家里的農(nóng)活不能耽誤,好幾丘田等著灌水呢。姨父反復與表弟說著囑咐的話,■里■嗦,表弟都有點兒煩了?!叶⒅淼懿荒蜔┑哪樕南?,如果這家伙做了一名城里人,早晚會成為故鄉(xiāng)的叛徒。
姨父當天來當天回。他坐上回家的班車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
我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雖然他有著和我的故鄉(xiāng)相同的臉色和裝束,但他手里拿著一張X光片。這張X光片就是我和故鄉(xiāng)在城里接頭的暗號。他是我舅舅的“特派員”。他手中的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半露半藏的X光片是我舅舅的腰椎光片。舅舅是個泥瓦匠,在縣城的某個工地上打工。我春節(jié)去給舅舅拜年時和舅舅攀談,得知他在縣城干得不錯,比在家種幾畝地強多了??删驮谇皫滋欤恍⌒膹哪_手架上摔下來,把腰椎給摔斷了。眼前的這個人是舅舅在工地上的工友。舅舅讓他帶話給我,要我去找省城的醫(yī)生問問,看能不能盡量不做手術(shù)。如果要做手術(shù),他家里的僅有的存款就要全被花光,那他的兩個孩子在縣城的讀書就會成為問題。
我從紙袋里取出這張片子,在陽光下觀望。我看不懂這片子顯示的受傷情況,但我知道,那里藏著我的舅舅——我媽媽的弟弟的腰椎骨胳,它記錄了一個底層的、靠手藝生活的莊稼漢的很可能使他永遠失去勞動能力的一次事故。它是我的故鄉(xiāng)關(guān)乎命運的一張秘密圖案。
我?guī)е司说墓び褋淼絾挝桓浇囊凰筢t(yī)院。已是下午四點左右,專家門診已空無一人,我只好直接沖進了住院部。我找到了一名正在值班的骨科專家。我要讓我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從他的嘴中撬出有用的情報。我首先買了一盒價格不菲的香煙——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張城市通行證,也是證明我城市人身份的名片。我客氣地給他點了煙。我開始運用與城里人交談的一套話語系統(tǒng),以表明我和他是自己人。我盡量讓自己顯得鎮(zhèn)靜和有涵養(yǎng),語言上既顯得謙恭又不失尊嚴。我臉上的表情也十分到位,沒有露出一點兒破綻。我費盡周折終于取得了他的信任、尊重和免費診斷。我成功了。
我聽到的消息是肯定要動手術(shù),不然這輩子就廢了。當我表面不動聲色地提著裝了舅舅腰椎光片的牛皮紙袋走出醫(yī)院,我的腰椎忽然傳出了一陣劇痛。
并不是每一次組織都會派人來跟我接頭。有的時候會通過電話、手機等通訊設(shè)備。我手機或電話上顯示的電話號碼就是只有我才能破解的密碼。只要有來自故鄉(xiāng)區(qū)號的電話響起,我就心領(lǐng)神會,我知道,那是故鄉(xiāng)正在給我發(fā)出新的指令。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是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帶著哭腔。她問我是否記得她,曾經(jīng)住在離我家隔幾棟房子的地方。她說我小時候叫他姑呢,她還經(jīng)常抱我來著,我小時候長得可胖呢。可后來她嫁到了我村隔壁的村子里。她說是從我在老家的爸爸那里問到了我的手機號碼的。
說實話我對她并沒有什么印象,只覺得聲音有點兒熟悉。再加上電話的信號不太好,她的聲音因為帶著哭腔有些失真,我就更不知道她是誰了。我已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故鄉(xiāng)的人和事,已有許多我記不起來了。但她的鄉(xiāng)音讓我對她的真實身份沒有產(chǎn)生一絲的懷疑。我知道,她是自己人。
電話里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事兒。她說她的兒子開長途汽車跑貨運,前幾天在廣州被別人的車撞了。她的兒子還住在醫(yī)院里,傷得很重,肇事司機當場抓著了,可不知什么原因,不久就放了出來。這場車禍從此找不著主了。兒子的傷還得治著,可眼看著治傷的錢又沒了。她在電話里哭起來,說,這都是因為咱們是鄉(xiāng)下人啦,咱們在廣州人生地不熟的,石頭擲天也沒用啊。聽說只要有人打個電話給廣州那邊就會認真辦理。你是咱村里的能人,聽說在省城當大官呢,你就給我打個電話過去吧,那邊也是省城,你這里也是省城,省城還有不聽省城的?求求你了大侄子,救救命呀,事情辦成后我打幾斤麻油專門到省城感謝你呀——
我沒有辦法幫這個忙。她想得太天真了,在廣州,除了家鄉(xiāng)的一些打工仔,我并不認識誰,更沒有打個電話就能把事兒給辦了的能力。廣州是我鞭長莫及、根本無法染指的城市。我和那邊的城里人沒有任何交情。我知道她正面臨著困境,可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根本不是什么官兒,我在城里的身份只是一個靠寫字謀生的卑微文人?;蛘哒f,我只是她落水時想抱著的一根虛弱的稻草。我艱難地回絕了她。她顯得多么失望!在電話的最后,她嘟嘟囔囔,語氣充滿了對我見死不救的埋怨。
我知道我讓我的組織失望了。我想我的故鄉(xiāng)肯定會有一段時間對我的忠誠產(chǎn)生懷疑。他們會以為我背叛了他們?!昂?,人家是城里人了,哪里會看得起咱們鄉(xiāng)下人!”故鄉(xiāng)的人在議論我時肯定會這么說。我將因此暫時蒙受冤屈。但作為一名臥底,蒙受冤屈是常有的事。對此,我已逆來順受。
我的親友們紛至沓來??蔀榱俗龊靡幻P底,我必須承受更多。我必須讓自己越來越像一名城里人。我必須討好領(lǐng)導,團結(jié)同事,善待他人,以取得這座城市更多的信任,從而讓自己在這座城市扎穩(wěn)腳跟。我甚至對單位的守門人都不敢得罪,親友們給我?guī)砹思t薯辣椒我都要分給他一些,生怕他兇神惡煞般地把故鄉(xiāng)來的人堵在門外。我必須更廣泛地熟悉城市,與更多的城里人交朋友,以獲得更多的信息,竊取更多故鄉(xiāng)需要的情報。我必須擁有更多的資源:包括人際資源和信息資源。我必須夜以繼日地工作。我的組織并不發(fā)給我所需要的資金,獎勵以一個好口碑(精神獎勵)為主,而我必須掙下所有的活動經(jīng)費(包括接待故鄉(xiāng)親友的食宿費、交通費和其他開支)。在這個城市生活,我常常為資金的緊缺而一籌莫展,為此有那么幾次我的臥底身份差一點兒被暴露:有幾個朋友說我十分小氣幾乎從不請客簡直就像一個鄉(xiāng)下人。我當然會表面樂呵呵地滿足他們的“敲詐勒索”,可我內(nèi)心的困窘,有誰知曉?一個臥底內(nèi)心深埋的悲涼,又有誰能知?我經(jīng)常孤單地行走在這座城市的街頭,腳步遲疑,一方面對故鄉(xiāng)的命運憂心忡忡,一方面又為是否接聽顯示為故鄉(xiāng)電話、一直響個不停的手機而猶豫不決。
今夜故鄉(xiāng)又有人入城,說是半夜會來。從電話里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我的一個遠親。他壓低著嗓音說他正在來城里的夜班車上,可能要十二點左右才能到達。問他到底有什么事,他欲言又止,顯然他說話不太方便。他的聲音在夜晚的班車上含糊不清,呼呼的風聲和車輪在地面行駛的尖銳聲音隱約可聞,很讓我有一些風聲鶴唳的感覺。他干脆說電話里說不清,等到見面時一切就知道了。
接電話的前夕,我剛剛送走了一批來城里的親友。我家里的餐桌上杯盤狼藉,我還來不及把一切清除干凈。我在城里用我微薄的積蓄加上對我來說算得上是巨額貸款買下的房子成了故鄉(xiāng)在城里的秘密交通站。我坐在家中親友們沉重的身體坐得凹陷了的沙發(fā)上,一動也不想動。故鄉(xiāng)親人們的蜂擁而來已經(jīng)讓我疲憊不堪。我經(jīng)常是超負荷地為我的組織工作。老實說,我受夠了。但我想起我的故鄉(xiāng)依然在苦難中掙扎,我的親友依然螻蟻般活在蒼茫大地上,而我對他們的熱情款待和為他們的事情奔忙多少可以給他們帶來一星半點的希望和安慰,我就一點兒脾氣也沒有。是的,就像一名臥底不敢背叛他的組織,我怎么會忍心改變對故鄉(xiāng)親友的忠誠,成為我貧弱不堪的故鄉(xiāng)千夫所指的叛徒?!
今夜,我依然靜靜地坐在家里的燈光下,心平氣和地等著入城的親友,將我家的門篤篤叩響。
失蹤者
一
在我們那個小區(qū)居住是需要一點幽默感的?!m然位于省會城市開發(fā)不到十年的新區(qū)的中心地帶,可在許多名為闊宅、星城、花園的豪華樓盤中間,它就好像是嶄新的綢緞上面很不情愿地縫上的一塊補丁。我指的是我們樓盤隔壁的那排房子。那是一排做得敷衍了事的房子,每一棟房子的外墻都是裸露的水泥,也許是因為時間長了墻體顯得灰暗陳舊。房子的尾棟后面竟然有一大塊菜園子,院子里的蔬菜長勢兇猛野蠻。小區(qū)的房子之間會陡然支起一個帳篷、擺上幾張臺球桌,一天到晚有游手好閑的人帶著污黑的白手套巴在桌子上用球桿擊打。還有的擺出幾張桌子做起了夜宵生意,晚上經(jīng)??梢钥匆娨蛔雷赖娜嗽趶碗s難掩的燒烤氣味中大快朵頤。樓房前棟墻角里有時到晚上十點依然傳出爆米花的轟然巨響,讓來我家小住的、曾經(jīng)干過此號營生的我的農(nóng)民父親聽到響聲興奮不已,本來因為不習慣城市生活而面色寡淡的他不顧夜深嗒嗒嗒下樓,半小時后他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有一股類似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滿足。房子前棟一樓是一排臨街的店面,每個店面大約只有八到十平米,顯得促狹逼仄,經(jīng)營的都是糕點、水果、兒童服裝、鮮花、建材等等不成規(guī)模的小本買賣。那家糕點店我買過一次就再也不愿意光臨,原因是口感稀拉,做工很不地道,大概是店主學藝不精的緣故,每天我從那里經(jīng)過都沒看到有什么人出入,但即使這樣至今依然沒有關(guān)門。倒是隔壁那家賣兒童服裝的小店由于生意過于清淡開了兩個月就宣布關(guān)張,關(guān)張的前兩天我愛人正逢上清倉打折大處理,竟像撿了寶似地買下了一大包,說是要送給老家的親友做順水人情。在這里出沒的人們,說著這座城市最為地道的方言,可一個個皮膚黧黑粗糙,身上的服裝一看就知道是地攤貨色,滿臉皺褶的老嫗經(jīng)常扎堆閑談,夏天依然喜歡手搖老式的蒲扇、躬身駝背的老漢穿著大頭褲赤著肌肉松弛的上身?!@里與其說是媒體大張旗鼓地宣傳的這座省會城市精心打造的夢想地帶的一部分,不如說是一個混亂嘈雜充滿了喜劇意味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
——你該知道了,這一排房子其實是當?shù)剞r(nóng)民的安置房。包括我所住的樓盤在內(nèi)的整個闊大新區(qū)在十年前是農(nóng)民的農(nóng)田和村落。政府的城市化建設(shè)的推土機轟隆隆開到了這里,推倒了村莊,填平了農(nóng)田,在與開發(fā)商一起建起一個個豪華小區(qū)空中闊宅的同時,也建造了這一排房子,用于原本是這里的主人的當?shù)剞r(nóng)民居住。
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成了人模狗樣的城里人。這于他們是幸還是不幸?
二
我現(xiàn)在要說到的其實是我在某一天上班時在這個小區(qū)入口遇見的兩個并排騎著自行車的人。一男一女,看樣子他們是一對夫婦。兩個人的膚色打扮與安置房里的居民如出一轍。他們讓我覺得面善,我肯定他們是我們這個小區(qū)的住戶無疑。他們騎自行車的速度很慢,用的是那種閑庭信步的架勢,自行車的輪輻滾在地面發(fā)出“嗒嗒嗒”的清脆響聲,這樣一來兩輛自行車就有了促膝相談枕邊夜話的抒情意味。他們也許是吃過早飯無所事事要去市區(qū)游逛一番,說不定還準備中午不回家就在市區(qū)隨便哪個攤子上吃一碗大碗的福建清湯或者湖南牛肉米粉,再加個虎皮雞蛋就會更爽。
然而接下來的發(fā)現(xiàn)讓我的猜測大打了折扣。我看到他們的自行車后座上還有一個人。那個人臉帶微笑,似乎一路向所有經(jīng)過的人致意。那是一種不諳世事的微笑,更準確地說他笑得有點兒壞,是那種孩童做了捉弄人的事產(chǎn)生了效果之后有點兒得意又顯得無辜的笑。那是一個年齡四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是我們住的那個小區(qū)隨處可見的那種人。不過那個人我并沒有見過,我說得那么肯定是因為他的頭上有一塊赫然的疤痕,滿頭的頭發(fā)突然赫然地缺出一塊來,裸露的頭皮塌陷了下去。
他在一張照片里,向所有人微笑著。照片由于經(jīng)過放大和噴繪已多少有些失真,除了那個赫然的疤痕。他和小區(qū)里的很多我見過的年齡差不多的人都有些相似。
那張照片噴繪在自行車后座支起的一張紅色的硬泡沫板上。照片旁邊有一排白色的準圓體字。上面寫著:
尋人
熊XX,男,45歲,于2006年11月26日從XXX家中走失。走時上身穿一件黃底黑格子舊夾克,下身穿黑色褲子。頭上有一塊凹陷疤痕(車禍所致)。神志略有不清。有知情者請撥打13907917XX4(熊先生),有重謝。
——你又該知道了,照片上的那個笑嘻嘻的人其實是一個失蹤了的人。而騎著自行車的兩個人很可能是他的兄弟和媳婦。他藏起來了,而他的家人正著急地把他尋找。為了找到他,他們也許想了很多辦法,所屬的派出所肯定保留了他們的報案記錄,城市晚報幾乎沒人看的中縫也許已經(jīng)登了尋人啟事,許多電線桿上也有他們半夜躲著城管偷偷刷上去的廣告,但他總是不現(xiàn)身。他們準備騎著自行車轉(zhuǎn)遍這座偌大的省會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他們把自行車騎得很慢,是為了讓所有路過的人把后座支起的硬泡沫板的人和文字看清。
因為他的失蹤,一家人像塌了天,仿佛他原本完好無損的頭頂,突然塌陷了一部分。他們費盡心機要把他找到。但在這個節(jié)奏越來越快幾乎無暇他顧的城市,這個不到一平米的尋人廣告,有誰有耐心停下腳步來把上面的內(nèi)容瞧上一眼?
三
現(xiàn)在我們來追究這個頭皮凹陷的人的下落。
我們幻想著照片上那個農(nóng)民身份的人過去有一份實實在在的生活。他的日子雖然并不算太好,但總歸過得去,他喜歡這種谷倉有糧心中不慌的感覺。他或許還有著晚上喝上兩杯的愛好,酒大概也是自家田里收獲的谷子釀造的米酒。兩杯酒下去之后,他的身體就變得輕盈起來,他感受到了生的歡樂。他喜歡這種本分踏實的生活。他準備就這樣扎扎實實地過下去。
可是城市化進程讓他喪失了土地,他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名城里人。生活開始像一條狗一樣追著咬他。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干了許多原來沒有干過的事,到建材市場做過搬運工,在地下通道里擺過賣眼鏡草帽之類的地攤,上門幫別人洗過油煙機……每天的奔波勞頓,讓他身心疲憊,終于有一天,他被車撞了。他的頭部受了損害,喪失了勞動能力,神志也略有不清。從此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整天在外面東游西逛,到晚上才回到自己家中??删驮谇安痪?,他忽然回不了家了。他忘記了自己家的路。他看到整座城市都是高樓大廈,馬路上人來車往,他不知道哪條路才通往自己的家。他有點兒著急,可是越著急就離家越遠。他走得太遠了,再也回不了家了。
他就這樣把自己丟了。
也有可能他是故意離開了城市。自從出了車禍以后,他的脾氣變得很壞,經(jīng)常吹胡子瞪眼摔東西罵娘,說著讓家里人莫名其妙的話語。家里人都以為他瘋了,那場車禍讓他壞了腦子??墒侵挥兴?,他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他所有的焦慮都來自于對城市和未來的恐懼。他知道是城市把他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他開始懷念當年莊稼地里的牛哞蛙鳴、陽光雨水。稻子吐穗揚花的聲音是多么地讓他心動!可是現(xiàn)在,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
他開始走出家門。他要去尋找一塊稻田。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應該還有這么一塊稻田,它肥沃、平整、溫軟,他只要認真耕作就會有收獲。陽光灑在上面光影搖蕩,雨水落在上面宛如歌唱。這個丟失了土地的農(nóng)民,只有把腳踩在這樣的田地里才覺得踏實。他相信只要這世上還存在這樣一塊田地,他就可以重新建造被毀壞的家園。他要和它結(jié)婚,讓它為他生兒育女。他灑下汗水,將收獲黃澄澄的谷子。在那里,沒有人可以奪取他的所有。
他離開了家,向遠方走去。漸漸的,他離城市越來越遠,也離我居住的樓盤旁邊那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小區(qū)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