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惠
(北京石油化工學院,北京,102617)
吉爾·德勒茲作為法國著名的哲學家、思想家,在哲學、馬克思主義、政治、美學、文學、電影等領域均有涉獵。國內對德勒茲復雜難解、豐富多彩思想的研究較為集中于早期的文本解讀、美學、文藝學、精神分析學、符號學等領域,而對于德勒茲最為重視也是著墨最多,且具有重要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的政治哲學的研究還有待深入。政治哲學是德勒茲承續(xù)馬克思思想的領域,并且在此基礎上解構馬克思的思想。歷史的現實表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并沒有超越馬克思所指明的軌跡,而資本全球化、迅速發(fā)展的世界市場所表現出同質性、同時性和同步性正是德勒茲政治哲學思想闡發(fā)的現實出發(fā)點。德勒茲堅持認為這個時代的政治哲學必然是以資本主義的分析和批判為基礎的,在共享資本主義批判的主題上,他接過馬克思反資本主義的理論接力棒,并以自己的方式進行著重構和發(fā)展。他通過“欲望微觀政治”與“游牧政治”兩幅反資本主義的理論圖景他建構了自己的反資本主義理論。德勒茲從馬克思那里借用了批判資本主義的相關理論和話語資源,我們將探析他如何運用“以‘精神分裂分析’重繪資本主義”和“以裝配理論進行社會構型分析”形成與馬克思在理論上的共振與解構,從而形成自己獨特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分析理論。
“馬克思仍是資本主義最深刻和最尖銳的批評家”[1](92),世界依然還在馬克思所劃定的框架內,其理論效用至今仍在發(fā)揮。在馬克思看來,要對資本主義社會展開全面批判必須找到問題的根源,資本主義的真正實質就是依賴資本無限的自我擴張,而資本的擴張就是資本積累的過程。馬克思“最終把資本主義的秘密追蹤到它剝削勞動的詭詐的方式,但是,他做到這點,并不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的道德譴責,而是通過使用古典政治經濟學和勞動價值理論。他創(chuàng)新了勞動力的概念,并表明勞動力的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之間的差額是可以測量的。他接著把剩余價值與利潤聯系起來”[2](64)。馬克思正是在生產的不同環(huán)節(jié)中發(fā)現了資本再生產的密碼所在——創(chuàng)造越來越多的剩余價值,再將剩余價值資本化,用資本化的剩余價值來追加生產資料和擴大生產規(guī)模,資本越來越表現為剩余資本化的結果,最終實現資本的自我生產。顯然,伴隨資本積累的過程就是生產方式的變革、生產資料的增加和生產力的發(fā)展。刨根問底就能發(fā)現資本這種自我膨脹的實質就是:“對過去無酬勞動的所有權,成為現今以日益擴大的規(guī)模占有活的無酬勞動的唯一條件?!盵3](639)因此,資本主義的生產是以不平等和對抗性的關系為基礎的,即除了勞動力外一無所有的工人與擁有生產資料的資本家之間的關系。更進一步,作為生產者的工人和作為消費者的工人是必須分離的。這是為了滿足資本主義對剩余價值和利潤的追求,工人必須生產出大大超過他所能消費的東西。這種原則就決定了工資制度和市場也從生產中剝離出來,這使生產從根本上是不對稱的。因此“資產階級除非對生產工具,從而對生產關系,從而對全部社會關系不斷進行革命,否則就不能生產下去”[4](277)。這就是資本主義的危機是源于自身的原因所在。
德勒茲對于馬克思有關資本主義本質的分析贊嘆不已,他認為馬克思發(fā)現了資本主義最為關鍵的原理:資本在進行自我的再生產過程中會形成一種“分裂式”的積累,這又成為它自身的極限,與此同時當資本的積累到達一定極限時,它會對它分裂式的能量加以編碼或再轄域化,使其成為與解碼流相對抗的公理。資本主義就是以資本積累量的抽象化和公理的編碼的內在化實現自己對資本再生產和自我的無限擴張的意圖。然而,資本總是解轄域化的,它在它的外緣尋找新的、外在的市場,并革新解碼的實踐,不過同時它也是再轄域化運動的一部分。就此德勒茲得出與馬克思一樣的結論:資本主義自身的這種內在的限制使得它的危機是不可避免的。馬克思有關生產與資本關系的分析是德勒茲切入對資本主義進行全面分析和批判的“社會本體論”核心問題的關鍵點,它使德勒茲得以將既是社會的又是欲望的生產擺在同一個平面上。德勒茲就將他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精神分裂分析,放置于由生產、欲望、資本、社會等不同因素之間的關系所組成的網絡中。德勒茲十分關注資本的作用,尤其是生產與再生產之間的張力,資本直接以再生產為自己的目標,并釋放出一種欲望的形式,可它被精神分析描述為力比多。這種本來具有生產力的欲望卻在精神分析之下與社會有機體聯系,變成極富彈性的形式,能被任何形式的活動所引導、編碼,欲望的社會生產性被抑制了。
精神分裂分析顯然是以精神分析為批判對象,我們從這一術語就能直接明了地找到它的理論源頭。首先,它并沒有完全把精神分析完全拋棄,從弗洛伊德、拉康那里抽取了部分理論,在對社會的結構和發(fā)展的闡釋中保留著力比多和符號的因素;其次,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顯然是不可或缺的,將精神分析轉譯到包含著社會和歷史因素的框架內,并將生產力比多化,以解釋人們的認識和行為。精神分裂分析的發(fā)展是源于批判精神分析的需要,無論是結構主義的精神分析還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都要通過精神分裂分析去測繪力比多和社會經濟。精神分裂分析就是德勒茲革命的“唯物主義精神病學”。
生產和生產方式概念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核心范疇,從生產出發(fā)表明就要從一定的生產方式出發(fā),馬克思從未對“生產方式”這個概念進行確切的定義,“更多的是在具體的社會歷史分析中,以使用的方式將這個概念所指涉的對象和扮演的理論角色展示出來。”[5](5?11)德勒茲也用描述性的方式將欲望生產、生產方式和機器裝配等概念的理論作用呈現出來。在重新界定欲望概念,即欲望是生產性的基礎上,他分析了欲望生產的三種綜合方式和欲望社會生產的三類社會體。欲望機器根據三種方式組織欲望生產:生產的鏈接式綜合、刻錄的選言式綜合和消費結果的聯言綜合。欲望的社會生產對應三種不同類型的社會機器:原始的轄域機器、野蠻的專制機器和文明的資本主義機器,不同的社會機器對應不同的編碼或轄域方式。德勒茲通過欲望生產的內在形式和社會生產的外在方式正式將力比多與社會生產勾連起來,以精神分裂分析來測繪力比多與社會經濟。于是,在精神分裂分析之中生產方式融入了欲望的表達。
因此,德勒茲堅持認為不能簡單地把生產的概念理解為是制造、銷售、投資和商業(yè)策略等,欲望生產與“機器過程”有關,所謂的機器過程就是“裝配”。換而言之,就是不同的欲望生產方式將與人類身體受到影響的各種力鏈接起來,也就生產方式與情狀的鏈接。因此,生產的方式就是欲望的表達,欲望是具有生產性的;生產的方式與表達欲望的方式是同一層面的。因此,對德勒茲而言,社會是沒有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區(qū)分,有的只是“層”,也就是表達欲望次序功能的積累和連結。每個生產方式都由一種欲望、力量和權力的特定混合物創(chuàng)造出來。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概念被顛覆了:不再是生產方式使生產成為可能,而是欲望生產本身使生產方式成為其所是。德勒茲顯然“同意馬克思對(而且以革命的方式推翻)欲望的資本主義異化的批判,但是又反過來批判馬克思主義本身把價值簡化為經濟生產(勞動)的那些價值,這一簡化把欲望作為一個不可簡化的心理學范疇取消了。在此他看到了以心理分析為根據的更正馬克思主義的需要”[6](417)。而欲望生產與三種不同類型的社會機器的關系也是欲望生產與普遍歷史的關系,精神分裂分析對欲望的社會生產的描繪就是對普遍的“表征歷史”(history of representation)的描繪,即生產與反生產之間的歷史關系。
馬克思批判黑格爾歷史觀念中的神秘傾向:“迄今為止的一切歷史觀不是完全忽視了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把它僅僅看成與歷史過程沒有任何聯系的附帶因素。因此,歷史總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種尺度來編寫的;現實的生活生產被看成是某種非歷史的東西,而歷史的東西則被看成是某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東西,某種處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東西?!盵4](93)馬克思用“現實的社會”,即人類的物質生活來解釋歷史,強調經濟在社會生活中的基礎作用,歷史被置于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不過我們也知道他將黑格爾歷史哲學中“歷史進步”的邏輯這一核心概念保留了下來,這正是他的歷史觀念常被誤解的原因所在。西方理論界普遍認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是對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的繼承,是在其基礎之上所進行的“唯物化”,因此沒有擺脫黑格爾歷史哲學中的決定論、目的論。
事實上,馬克思強調不能用一元化的視角去分析歷史,因為歷史事件具有自己的獨特性,從他對米海洛夫斯基的批評就可見一斑:“他一定要把我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fā)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道路。”[3](130)馬克思對歷史偶然性的肯定在德勒茲有關普遍歷史的理論分析那里也得到了印證。
德勒茲在運用馬克思有關普遍歷史的理論分析資本主義的時候,有力地駁斥了這個觀點。他特意引用了馬克思有關人體解剖和猴體解剖之間關系的論述:“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資產階級經濟為古代經濟等等提供了鑰匙?!盵4](23)人體解剖學有助于我們認識猴,并不是因為猴必然變成人,而是人經由猴進化而來的;同樣的,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可以說明之前的社會形式,并不是因為先前的社會形式是預先決定的,而是因為資本主義社會是從之前的社會形式發(fā)展而來的,之前的社會形式雖然已經消失,但是人們還是可以追蹤到在資本主義社會內部延續(xù)了部分之前的社會形式。換句話說,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也可以大體上將勞動的范疇系統(tǒng)地表示出來,這一范疇也可以用來分析之前的社會形式,因為在資本主義之下,勞動已從生產的方式中被分離出來,或者按照德勒茲的術語,被解轄域化了。德勒茲借助馬克思有關解剖學的比喻是為強調普遍歷史理論是拒斥目的論,認識到歷史發(fā)展的不確定性,強調在歷史偶然性下潛在的革命潛能。德勒茲將我們引向對資本主義構成要素,如法律、力比多和政治等多元性的理解,認為資本主義是一種偶然性因素的遭遇,而非是一種必然的歷史發(fā)展的結果。
德勒茲對馬克思普遍歷史理論的改造也像他重構對資本主義的分析一樣。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進行普遍歷史的分析是要找到資本主義的真正矛盾,并指明資本主義的滅亡是歷史的必然趨勢,以摧毀資本主義為最終目標?!氨M管德勒茲是后馬克思主義的領軍人物,不過他以他的微觀政治表現出不同于其他的后馬克思主義者的特征,特別是他并不與其他的后馬克思主義者一樣,試圖以歷史相對主義的觀點重塑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概念。正如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點,德勒茲的歷史也是普遍的,它是內在于原始社會的潛能的展開。只不過德勒茲試圖以另一種方式展現歷史。”[7](376)因此,德勒茲雖然也反對資本主義,他卻是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他的精神分裂分析中的反生產概念將權力問題引到馬克思有關生產與生產的辯證關系之中,所以他以解轄域化和再轄域化的術語分析資本主義,形成對傳統(tǒng)政治制度和各類權威形式的全面破壞。研究后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家西蒙·喬特針對德勒茲的解轄域化和再轄域化的術語寫道:“解轄域化和再轄域化是分析當今資本主義非常有效的概念,不過如果這種基本的二重性能以某些方式表達出來,它們也能用于分析其他任何的現象?!盵8](153)在反生產概念的作用下,盡管生產是自發(fā)、自動的,可生產的形式、方式或目標卻是由反生產的關系所決定。德勒茲這樣做的目的是要保留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內部張力的聚焦,并以欲望為“物質基礎”展開對資本主義的精神分裂分析,而普遍歷史也為精神分裂分析提供了超越資本主義生產力發(fā)展的希望和可能。
精神分裂分析的另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對法西斯主義的微觀批判。法西斯主義在二戰(zhàn)后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問題:為何人們要為了他們被奴役而戰(zhàn)呢?德勒茲認為這是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宏觀政治理論沒能解答的問題,于是他將探究答案的目光轉到人們的心理微觀層面上。因為精神分裂分析是以精神分裂癥的精神為模型,而不是精神官能癥,它能揭示無意識的內在運作方式是如何在表征的層面上工作的。于是它給出了這樣的答案:人們從出生開始就在禁欲主義中受到俄狄浦斯情結的訓練,這就將社會抑制放置于核心家庭的中心。社會抑制與精神抑制正是精神分析的兩面,只不過精神分析顛倒了因果性關系,社會抑制決定精神抑制。資本通過原始積累否認直接進入生命的方式、否認直接進入生產的方式;核心家庭通過俄狄浦斯情結否認直接進入生命的方式,并捕獲和疏導欲望。因此,精神分裂癥的產生能使人們徹底從能指的意義系統(tǒng)的操作形式中解放出來,這也是普遍歷史的潛在希望,即發(fā)揮革命潛能戰(zhàn)勝資本主義的潛在希望。
精神分裂分析幫助德勒茲重繪資本主義,從宏觀政治的視角轉換到微觀的視角,也使他認為任何群體、生命在資本主義的精神分裂體系下,在資本主義崩塌的同時它們會被重構。這樣的觀點使德勒茲具有一種后馬克思主義的分析視角,即他的后馬克思主義既是社會的、唯物主義的,又不必接受辯證法有關歷史發(fā)展必然趨勢的觀點。
馬克思用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理論來劃分社會結構的兩個基本層次和社會生活的兩個基本領域。這個理論萌芽于1843年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馬克思提出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這里的市民社會指的是實際的經濟生活。隨后他在《圣神家族》中進一步發(fā)展“市民社會”概念,它接近于“生產關系”的概念。直至《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才真正形成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理論,“市民社會這一名稱始終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fā)展起來的社會組織,這種社會組織在一切時代都構成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4](131)有關這個理論的代表性說法出現在 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fā)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fā)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綜合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盵4](32)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理論在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過程中占據重要地位,二者的辯證關系以地形學式的比喻生動地將社會結構表現出來,并且意識形態(tài)理論是建構于這個理論的框架之內。德勒茲在分析馬克思的社會結構理論之后,提出了自己的社會構型理論。
德勒茲的社會構型分析理論也經過了兩個不同階段的發(fā)展,即萌芽階段和發(fā)展階段。馬克思的理論自然包含著“社會觀念”,德勒茲認為可以據此把社會看成是一個具有差異因素的系統(tǒng)和包含結構或多樣性的社會,它沒有任何的先驗的同一性,并且由相互間的關系和實存關系的具體化決定的[9](211?212)。根據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分析來說,關鍵的生產關系是由雇傭勞動者和資本家之間的實存關系來體現的。進一步說,這兩者的關系就是階級關系,但是階級關系也不是先在的,而是通過兩者的互動關系決定的。以這種方式來看的話,社會的經濟關系自然決定了社會的所有其他方面,不過這并不是因為作為一個整體的經濟關系就是社會的本質,而是因為那些實際的各種關系和所有的社會關系以不同的方式實現和體現了經濟關系。德勒茲肯定了在馬克思那里經濟關系是優(yōu)先存在的,不過他特別強調了馬克思所說的經濟關系是由實際的和多樣的社會關系來體現的。突出對個體與社會做多元化的劃分,他社會構型理論的種子就埋在這里。
德勒茲社會構型分析理論真正成型是在他的重要代表作《千高原》中,他對馬克思有關社會結構劃分的理論進行了發(fā)展和轉譯,“社會”變成“社會機器”,這架機器擁有實際的抽象機器以實現不同的社會組合。所謂的社會機器就是以裝配的方式將社會的構成形式進行理論化,不過這種理論化與任何形式的總體性或強制的統(tǒng)一性都沒有關系。為此,他說道:“我們用機器的程序而不是生產的模式來定義社會的構型?!盵10](435)機器的程序就是裝配的過程。
事實上,這是德勒茲對馬克思的改造而不是拒斥,因為社會機器的概念讓德勒茲以不同的方式重新思考馬克思的生產模式的概念。機器是由流動的聯系構成的,也就是說它鏈接、組合不同的因素,阻斷或整理不同的流,如財富之流、利益之流和欲望之流等。因此相較于馬克思主義的“生產模式”或阿爾都塞的“結構”,德勒茲的“機器”是一種更為動態(tài)的形式,這個機器表現了一種過程,而不是已有因素的簡單靜態(tài)組合。“機器”這一術語也反映了德勒茲拋棄了傳統(tǒng)的二元論,因為它界定了分析的多種不同因素和層次,而不是以往簡單的基礎—上層建筑這樣的二元模式,這有助于分析者找到潛藏于表層下驅動整體和內在的本源。學者Lecercle曾就德勒茲的機器裝配這個概念說道:“它通過物質和觀念的疊覆表明超越物質的基底和觀念的上層建筑之間分裂成為可能?!盵11](200)德勒茲也說道:“在一個裝配中是沒有所謂的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盵12](71)因此德勒茲解構了物質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指的就是在一架機器裝配中是沒有所謂的客觀的、政治的、真實的和主觀的、力比多的或意識形態(tài)的這種區(qū)別。德勒茲運用機器裝配“試圖把馬克思推向一個更加唯物主義的方向”[13](8?27)。裝配這種社會構型的分析方式,與德勒茲意識到“現代性是一種史無前例的統(tǒng)治階段,這種統(tǒng)治以彌散于社會存在和日常生活的所有層面的規(guī)范化話語和制度的增殖為基礎”[14](100)不無關系。裝配分析能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有助于全面透析現代性統(tǒng)治的各種微觀權力裝配。
那么,什么是裝配呢?德勒茲給予了說明:
所有的裝配都是轄域性的。配置的第一條具體規(guī)則就是去發(fā)現它所包含的轄域性。……裝配也沿著另一個軸被劃分。它的轄域性(包含內容和表達)只是第一個方面;它的另一方面是由解轄域化的線構成。[10](503?504)
裝配既是轄域的又是解轄域的,它所具有的轄域性和解轄域性就決定了它本身所具有的否定性與肯定性。一方面,它會將出現在其中的同一性固化,以形成邊界或將其組成部分同質化;另一方面,它會破壞其中的同一性,以此揭開裝配變化的序幕。裝配自身的各個不同的組成部分是能夠從自身中拆卸下來,并插入到其他裝配中去的,以形成逃逸線等。這也是德勒茲為何堅持認為社會是由逃逸線決定的原因所在。并且裝配“各種不同的轄域化和解轄域化過程可能會影響到一個國家、城市的邊界,它可能使邊界的劃分更具滲透性或更為嚴苛,影響到當地居民的地理身份意識”。[15](250?266)我們在現實中可以找到許多這樣的例子,例如二戰(zhàn)后的朝鮮和韓國、東德和西德、印度和巴基斯坦等等,離我們最近的就是 2011年2月 8號蘇丹分裂為南蘇丹和北蘇丹。這些人為的分化直接影響了當地居民的地理身份和政治身份意識。
不能說以馬克思為代表的宏觀社會結構劃分方式否認人的“微觀”存在,只是說人或者個體的人在這種理論視域中極易淪為成為一種附帶現象。人們的社會化過程往往是通過家庭成長、學校教育和工作環(huán)境等將那些得到廣泛認可的、符合傳統(tǒng)規(guī)定的價值觀內化到自身中。德勒茲的裝配理論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宏觀劃分方式所造成的還原,并豐富社會構型的觀念。
事實上,他的裝配策略并沒有以傳統(tǒng)的宏觀/微觀來劃分社會和個人,因為在宏觀和微觀的不同層面間存在著居間(intermediate)層面。比如說我們是以宏觀還是微觀來看待一個社會組織呢?當我們考慮到社會組織中的個體時,這個社會組織就是一個宏觀現象,而放到一個國家、城市的背景下它就成為微觀的部分。因此,裝置所含的居間關系是一個非常靈活的劃分方式。不過,在德勒茲的理論中他較少用到宏觀、微觀,他用的更多的是克分子和分子。
盡管德勒茲反對馬克思以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的形式劃分社會結構,可他從未拒斥馬克思一些相關的基本原則,如社會對抗性階級的存在、國家的抑制性本質和需要革命組織等。因此,他依然保留了社會中存在思想、政治等方面的對抗,他就思想形式和政治形式提出了兩種重要的對立:根莖思想與樹狀思想、游牧形式與國家形式。根莖以其多元性、差異性、開放性、無中心的方式對抗樹狀式的同一化、等級化、中心化和封閉。游牧形式以游牧民、戰(zhàn)爭機器等形式對抗國家機器對他們的捕獲、編碼。
德勒茲以微觀政治的方式重新分析資本主義社會,提出了自己有關社會構型的新理論——裝配,這表明他放棄馬克思主義對于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劃分。事實上,德勒茲拒絕這種劃分只是反對一種清晰的劃界。他采用裝配對社會構型進行微觀劃分,防止形成中心化、總體化的政治機構、宏觀權力,因為當今社會已經不能僅依靠以宏觀政治反宏觀政治,而是要激活社會不同層面的微觀權力,形成多元的、異質的體系。這一定程度上也是德勒茲對其他后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們的積極理論回應,即提倡新社會運動、非政府組織運動和文化運動等微觀政治權力領域的斗爭。
我們看到德勒茲通過對馬克思的理論所進行的解構與建構,形成了自己有關資本主義社會分析的理論。這使他的政治哲學至少在以微觀政治取代宏觀政治上表現出與作為一種政治理論的后馬克思主義是完全契合的。不過他表現出不同于其他后馬克思主義者的特異性,即他并非全面解構,而是以一種解構式的建構,試圖保留住馬克思主義的積極內容和批判精神,進一步拓展了馬克思主義有關資本主義社會分析的研究視域,同時也擴大了政治斗爭與社會運動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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