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賒店百草堂

2023-04-06 03:11:22曹洪波
躬耕 2023年2期
關鍵詞:雅安大夫小姐

◇ 曹洪波

一頂軟轎斜靠在潘河碼頭青石臺階上,周四焦急地望著河面上來來往往的帆影。

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慢慢沉向河口的波光里,船影被映照得像紅色的云。周四的身上有一股香草味,聞到這股味道,不用猜,也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認識他的人,遠遠地就會和他打個招呼,很敬重的樣子;不認識他的人,只要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也都會扭頭對他客氣地笑上一笑。

他是賒店百草堂最年輕的制藥師,他為他身上有著草藥的味道感到自豪。

來到潘河岸邊,他的兩眼不夠用了。潘河上有幾篷花船,花船船頭均站著濃妝艷抹的女子,迎風飄起的裙子蕩在河面上,讓他眼睛一熱一熱地流淚。他認識的叫水眉的女子,不知道此時在哪條花船上。不知不覺中,一條精致的小船輕輕地靠近上岸。

一團柔軟的水汽籠罩下,小船上走出一個柔弱女子,身體略瘦偏高,頭戴絲網(wǎng)遮陽帽,身著黑色的擺裙,氣色看上去不是太好,臉部和嘴唇都發(fā)白。一個婦人緊挨著身子,后面還有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女子和隨從踏著石階,仰臉就看見了那頂軟轎,徑直朝軟轎走去。女子走得有點吃力,還小聲地咳嗽著,腳步緩慢抬起,每一腳落下去都十分艱巨,婦人想攙扶她一把,被拒絕了。

周四兩眼的余光掃來,吃了一驚。跌跌撞撞地小跑著下了臺階,恨不得一頭撞到女子懷里。一個趔趄,終于剎住了腳。

小姐,小姐,對不起,對不起!一眼沒看見小姐便下了船……周四為他的怠慢道歉。女子并沒有對他多看一眼,繞開他抬腳走向另一個臺階。女子身邊的婦人,哼了一聲。丫鬟遠遠地躲了他,瞄了一眼,嘻嘻一笑,像是對他的嘲諷。

軟轎早已擺好。兩個轎夫十分敬業(yè),女子坐穩(wěn)后,軟轎咯吱一響,便飄了起來。女子用袖口捂著嘴,一點點地咳嗽著,抬頭望了一眼高大的迎旭牌樓,一副留戀和神往的樣子,宛如蝴蝶飛了起來。

軟轎閃過牌樓,前面便是賒店最熱鬧的街市了。過載行多了起來。挑挑的,擔擔的,扛包的,抬貨的,吱吱呀呀的獨輪推車從過載行門口出出進進,更有一隊駱駝慢慢騰騰,叮叮當當?shù)刈哌^,這沙漠之舟,竟然在這座古城讓她見到了。

坐在轎上的女子應該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來,這里的熱鬧仿佛她不曾見到過,她努力地四下來看。最吸引女子眼球的是那一排排推獨輪車的,一架架獨輪車被男子扭腰掉胯,推得吱扭亂叫,那叫聲似乎是從青石板的路面下鉆出來的鼓聲,如悠遠的古韻聲,靜謐幽深又響徹云霄。

軟轎蝴蝶一樣在街道上飛著,兩邊的門店有點眼花繚亂。穿過一條青石板街,一座氣勢恢宏,廟宇一樣的建筑撲面而來,女子呼地仰了仰身子,軟轎彈簧一樣顫了顫。抬轎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心里一驚。周四趕快扶了驕子,問小姐哪里不舒服了?小姐用手指一指,驚奇地問,那個就是山陜廟?

周四說,是,小姐,它又叫山陜會館。

這時候,軟轎一拐,就拐進了一個磚樓參差的胡同,隔斷了女子戀戀不舍的目光。

軟轎直接抬進了一處不大的宅院,宅院上房五間,東西各有廂房三間,高雅清幽,小院里一架凌霄正在怒放,凌霄樹百年有余,枝干有碗口那么粗,橙紅的花朵使得清靜的院子又顯得熱鬧非凡。早有人等在院子里,一位四十歲左右的貴婦人和兩個丫頭。貴婦人見小軟轎咯吱咯吱進院了,明朗地笑著來到軟轎前。

沈小姐呀,可把你盼來了!

轎子落穩(wěn),叫沈小姐的女子站在地上,兩眼混濁,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有點膽怯地小聲地答謝著:夢辰讓金夫人掛念了!

叫金夫人的貴婦人心疼地上前去攙扶叫夢辰的女子。

房間已經(jīng)給你安置妥當了。

她用圓潤豐腴的手指一指:上房你住,下房就讓奶媽和丫頭住吧!沈夢辰道了個萬福,金夫人連忙還了,嘻嘻一笑,上前握住了沈夢辰的手,那手有點冰。金夫人愣了一下神,笑道,我雖是第一次見沈小姐,但沈小姐的音容笑貌和我一直如影隨形,我覺得我身邊從來就有你這么一個女兒似的。沈夢辰又慌忙地再道一聲萬福。金夫人把她引進屋里,含笑說,一路船行顛簸,一定很累的了,還是去上房休息吧,金先生一會兒會過來給你診脈,我就不陪你了,說著讓周四把沈夢辰小姐的行李送到房間里去。

行李并不多,兩個皮箱子,一個大包袱,包袱是下人的衣服之類的。

周四從接受金先生的安排去碼頭接站,到現(xiàn)在心里還犯嘀咕。但周四見到沈小姐第一眼,就確定這個沈小姐是來金家治病的,他從她氣色和咳嗽聲判斷,沈小姐一定是得了癆病。

因為要用軟轎,只告訴他是一行三人,周四原以為先生只是讓他去接一個從漢口來的親戚或者朋友的女眷。金夫人自打進了金府,很少走進這個院子。今天金夫人出現(xiàn)在這個院子里迎接沈小姐,又要把沈小姐看作是自己的女兒,這就有些不一般了,可見沈小姐在金家心目中的位置。

金夫人輕盈的腳步已經(jīng)離開了院子。不待多想,沈小姐進了屋卻站在門口扭頭去看凌霄樹,那些怒放的花兒迎著她,在凌霄花熱烈的映射下,沈小姐的臉色容光了許多。周四連忙回稟金先生去了。

金先生正在坐堂,屋里擁了許多人,都是來看病的,愁苦的神色,布滿了診室。金夫人正從人群中走過,周四趕快跟夫人點了一下頭,不用說,金夫人已經(jīng)向金先生說了迎接沈小姐的事了。周四還得回報,周四來見金先生還要看看先生還有什么安排。金先生的手正搭在一個病人的脈上,手指微微隆起,那手指瘦而潤,眼睛微閉,沉靜而安詳。他似乎早已知道周四來了,問了一句,老北山的血參炮制好了沒有?周四說炮制好了。金先生說,好,沒你什么事了,藥工們的活可不能懈怠,今年的天氣有點不太正常。周四說知道了。

周四離開診室直接去了工坊,工坊是炮制中草藥的重要地方。賒店百草堂屹立百年不倒,除了金氏家族祖?zhèn)鞯尼t(yī)術,還有這里的炮制方法,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周四15 歲就進了藥房,跟著金先生和他的師父嚴從道學習藥材炮制,二十幾年下來他對藥材的屬性了如指掌,對蒸、炒、炙、煅、炮、煉、煮沸、火熬、燒、研、挫、搗、酒洗、酒浸、酒蒸、苦酒煮、水浸、湯洗、刮皮、去核、去足翅、去毛等等,都手到擒來。

周四見到沈小姐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姑娘的身體虛弱,是氣血方面出了問題。金先生一定在沈小姐父親的信中已知道了沈小姐的病情。氣血雙虧離不開重要的一味藥就是血參,血參的功效就是活血調經(jīng)、祛瘀止痛、涼血消癰。小姐的病一定還要有難言之隱。

血參以南陽伏牛山脈出產(chǎn)的最為上等,根莖粗大肉質肥厚血漿飽滿,而產(chǎn)自賒店霸王山的血參更是珍貴。血參有七八種炮制方法,什么酒制、酒麩制、醋制、豬心血制、鱉血制、米制、炭制……

金先生特意交代了,這次要用本地霸王山的血參,炮制要用豬心血炮制。霸王山上的血參好說,雖說現(xiàn)在周邊的藥農采到的血參越來越少了,但還不至于斷貨,豬心血雖說也不算太難取,只是麻煩也不小,豬要選擇半年以上一年以內的,還要不肥不瘦的,四蹄有力,叫聲響亮,這些說辭無非是要好的豬心血。只是這屠夫殺豬是直接把刀尖插進心臟,全身的血全部順著刀尖流了出來,分不清哪是豬心血,哪是豬身血,只有有經(jīng)驗的屠夫才知道怎樣才能把豬心血收留下來。前幾天,周四費盡心思和喬家屠行的老把式喬二套了半天近乎,并同意有空了帶他去炮制工坊看一眼,要知道那地方可是金家的禁地,絕不讓閑雜人等進入的。就這樣也只是得了小半碗豬心血,周四寶貝似的全用在了炮制血參上。

他突然想起了雅安少爺,幾天沒見少爺了,如果金少爺在,這等迎接女嘉賓的差事,會能落到他頭上!金少爺去了西峽口進藥材,這兩天應該就會回來,少爺把藥材進回來,又得他們工坊忙上一陣子了。

周四正心下思忖,猛然發(fā)現(xiàn)工坊到了,半個城池都飄蕩著藥材炮制中發(fā)出的好聞清香。

自從沈夢辰進了金夫人給她精心準備好的房子的那一刻,就覺得自己心里暖融融的,充滿了感激之情。她坐在船上,一路下來都在想金夫人的模樣,等到軟轎落下來,她還在想著如何看一眼她想象中的金夫人,金夫人立在面前的時候,她有些膽怯和慌亂。她痛恨起她自己不爭氣的身體起來,她知道自己這次到賒店必須放下一些東西,必須調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

她還記得母親曾經(jīng)給她說過的話,母親說漢水的上游有個賒店鎮(zhèn),鎮(zhèn)上有家賒店百草堂,百草堂的金先生,早年娶了個年輕美貌佳人,這個佳人不但貌美如花,還練就了一身功夫,是個有膽有識的女中豪杰。沈夢辰那時還小,總是嚷著要媽媽帶她到賒店見見金夫人,她崇拜傳說中的女中豪杰、大俠類的人物。好景不長,母親突然身患急疾去世,父親一邊經(jīng)商一邊把她拉扯大。這些年父親東奔西跑,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事兒,總之是忙。

現(xiàn)在她病了,父親終于抽出點時間陪她,并給她請了很多醫(yī)生,都是漢口有名氣的,但她的病情始終不見好轉,并且病情有加重的傾向。父親把她的病情寫信告訴了金先生,金先生告訴父親,說小姐的病不只是在身體上,她母親去世后這些年你又東奔西跑,難得有時間照顧她,你還要干大事,還是讓她來賒店療養(yǎng)吧,我保證一年之內還你個漂亮活潑的女兒。父親不愿麻煩金先生,沒有立即答應,是金先生再三要求下,父親才終于同意她來到賒店治病療養(yǎng)。當父親告訴她讓她來賒店時,她竟然高興得要哭了,那幾天她十分的病情就好了七分,父親見她這樣就格外地放心了,讓她的奶媽和丫頭都隨她去照顧她,以減輕金先生的負擔。

沈夢辰收拾完行李,就倚在門口看院子里的那架凌霄樹,凌霄花好艷好亮麗,落在地上的花朵也一個個飽滿耀眼。她有點癡迷上這種凌霄花了。

這時候,夫人何郁香引著一位仙風道骨般的老者來到她身邊,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還是金先生先給她打了個招呼,賢侄女一路辛苦了!沈夢辰一個激靈,仿佛嚇到了一樣,顯得手足無措。金夫人馬上說,這是你金伯伯,他剛忙完,來給你診診脈。金先生目光溫和,兩腮含笑,慈祥地看著沈夢辰,沈夢辰羞赧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趕忙道一聲:金伯父好!

金煥章說,你父親可好!

沈夢辰說,父親好,讓伯父掛念了!

金煥章和沈夢辰說話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沈夢辰的病情,她神情浮飄,內神不在,形態(tài)和話語透著寡弱。金煥章到屋里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金夫人又給沈夢辰搬了張椅子,金夫人示意沈夢辰坐下來,金煥章從懷里掏出個輕巧的小手診,沈夢辰立即明白金伯父要給她診病了。沈夢辰把手放在小手診上,她看到金伯父眉毛已經(jīng)隱隱發(fā)白,而眼皮也有些微微下垂了。他的手又長又白,似挨似不挨搭在她的脈搏上,她不敢看自己的手面,她只顧注意金伯父金伯母了,這樣就沒有把心思放在診脈上,兩個人變得都很輕松。

金伯伯我是不是得了癆???

你怎么知道你得的是癆病呢?

我咳嗽,溫燒。

咳嗽溫燒就是癆病了?孩子,我明確地告訴你,你得的不是癆病,好好地在這里靜養(yǎng)一段時間,吃上伯伯的藥,伯伯保證還你父親一個活蹦亂跳的乖女兒。

金夫人一直歪頭看著她:孩子你怎么能這么想呢,咳嗽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到了咱百草堂,天大的病疾都會好的。

沈夢辰聽金伯伯金夫人這么一說,點點頭,心里一陣輕松。

金煥章把沈夢辰的脈號完之后,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問了一句:侄女坐船一路上來,可還適應?

沈夢辰答道,挺好的,我還沒有坐過那么遠的船呢。

金煥章說,那好!不知道進得賒店后,侄女兒可曾多看上幾眼?

沈夢辰覺得金伯父這不是在給她看病,而是在故意沒話找話說。沈夢辰倒也不緊張了,且來了精神。沈夢辰說,金伯父,這賒店真的跟我們的漢口太不一樣了,一切都那么慢慢吞吞地,聽那獨輪車的聲音,吱扭扭吱扭扭,鼓聲一樣讓人著迷……

金煥章不忍打斷她話。金夫人忍不住插了一句,侄女好厲害,獨輪車的聲音都聽出情懷了,明天讓雅安陪你到處走走,使勁兒品味品味獨輪車叫聲的美妙。

雅安,是不是接我的那個男子。

金夫人和金煥章交換了一下眼光。金夫人笑道,那是我們的藥師周四,雅安是我們的兒子,他外出進藥去了,明天才能回來。

噢,是貴公子呀!那我太高興了。沈夢辰說。

金煥章覺得這女孩沒什么大病,精神頭還算可以。就對沈夢辰說,侄女既然對賒店印象這么好,就在這里住下來,這里就是你的家,可莫見外了!

沈夢辰極力掩飾內心的感激之情,說,有伯父伯母的照料,我一切聽伯父伯母的。

周四從迎旭門回來后,腦子里滿滿的全是水,一河一河的水,水上漂著花船,一篷一篷的花船,花船上一浪一浪的歌聲。周四六神無主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出錯了,就去了一趟迎旭門,接了個病懨懨的小女子,反正這會兒見啥啥不親,見啥都煩。他帶著這種感覺,在炮制工坊轉悠一圈,覺得沒什么事情可干的,天還不黑,他突然想起來他這是想見見水眉了。想到這里,周四渾身熱燥起來。周四和水眉這種花船上的女子扯拉是犯大忌的,如果金先生知道了,輕則被貶為雜役,打水掃地抹桌子,永不得接近藥坊;重則打出百草堂,永不得稱自己是百草堂弟子。應該說,他一個賒店最大的百草堂的藥師,是不會和花船上的女子有什么瓜葛的,但偏偏讓他遇上了,也許是他命犯桃花。曾經(jīng)有一次金先生在面前掃了他一眼,對他輕描淡寫說,周四呀,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該成個婚了?什么叫不小了,周四心里明白,他已經(jīng)是兔子跑過嶺的年齡了,不是他不急,是爹媽下世早,在金先生這兒,他早把自己的年齡給忘掉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他在一個朋友家里喝了酒,趁著酒興往家走,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潘河岸上。他的家在百草堂的工坊里,獨獨一座小院,那小院里是滿滿的草藥,滿滿的草藥芳香,平時周四一步也不愿離開那座小院的。他確實有點醉了,走著走著他仰頭一看,看到了滿天攢動的星星,那星星可真多呀!他感覺到天上星星一顆一顆地往潘河里掉,像下餃子一樣,還有那些個花船在河心里飄來蕩去,多自在呀!他坐在碼頭一個臺階上,像個孩子一樣仰著頭,看起了星星。

他是個藥劑師,整天和草呀花呀草根樹皮打交道,今天他突然覺得天上星星也是樹呀花呀草呀,也是一味味草藥,要是能上天采些星星作草藥該多好。他就這樣浪漫地想著走著,隱隱約約的,聽到了潘河里飄來的歌聲:“妹妹是水哥是船喲,船兒與水最有緣。水親船兒船親水喲,潘河流水沖大船……”歌聲讓他悄悄地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了一女子細細的叫聲,哎哎醒醒,醒醒,你怎么睡在這里呀?他被女子叫醒,發(fā)現(xiàn)三四名女子圍著他笑。他說星星呢?河里的星星呢?幾個女子笑得更是前仰后翻。叫他的女子說,星星都被我們打撈上來了,這不又放在天上了。她用手向天上一指。他一仰頭,確實看到了滿天的星星,他才醒悟過來,羞愧得無地自容。自嘲道,喝醉了,喝醉了!女子們自顧地笑。叫醒他的女子說,你是百草堂的吧?周四說是呀,你認識我?女子說我不認識你,但聞到了你身上滿滿的藥味兒就知道了。周四正要道謝,女子們一窩蜂地哼著小曲兒:妹妹是水哥是船,船兒與水最有緣……周四在她們身后大聲問了一句,妹子,你叫啥?其中一個女子回轉頭來應了一聲,叫水眉,叫水眉的女子追著應聲的女子在拍打。

水眉,水眉,從此周四記住了在潘河花船上唱曲兒的一個叫水眉的女子。

后來,有意無意地見過幾次水眉。水眉的一個小姐妹生病了不愿讓別人知道,就告訴了水眉,讓水眉給她想辦法。水眉就想到了周四,周四可是百草堂的藥師,他肯定是有辦法的呀。小姐妹就催促水眉去找周四,說救人救到底,還說我都看出來了,周四那人眼里有你水眉,或許見這一面,你水眉能交上個相好的呢。水眉一邊罵著,再胡說八道,就不幫她的忙了,一邊朝外走。

水眉也是個直性女子,就徑直去了百草堂。在賒店,花船女子都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她們在船上坐慣了,都是屁股大,腰圍細,走路風擺柳。水眉的腰兒很細,走起路來,如蛇般擺動得妖嬈。百草堂里有很多病人都把目光嘩啦一聲漲潮似的投向她。水眉閃著一雙水靈的眼睛,把百草堂掃視了一遍,本來她就是來找人的,并沒有想買藥,沒有見到周四,水眉什么也沒說就退出了百草堂,百草堂里的目光又嘩啦一聲退潮似的落了下來。

也是該水眉見到周四,也是周四該見到水眉。水眉退出百草堂,低頭沉思,扭著水蛇腰拐進一條窄窄的胡同,卻迎面和周四撞了個滿懷。周四剛把藥給一個老主顧送走,直顧著腳下石板路,不想和一個女的撞到了一起。

水眉“啊”了一聲!

周四也“啊”了一聲!

水眉說,你!

周四說,你!

水眉說,我去百草堂找你去了。

周四有點錯愕不已,啊!找我,找我什么事兒。

水眉看到周四的樣子有點好笑,四下瞅瞅,胡同里并沒有人。水眉說我有事要你幫忙。周四已經(jīng)退到墻角邊了,他扶著墻,好好好你說什么事吧?水眉說我一個要好的姐妹生病了,她不愿意讓別人知道,就想到了你,想向你討個方子。周四的心放松下來,說,你們大可去百草堂找金先生,或其他先生,我只是個炙藥的呀!水眉把一雙細眉立起來,就是找你這個炙藥的,你一個藥師什么樣的藥理不懂,否則,我能低三下四找到你嗎?

周四說好好好,你說說是怎么回事吧?

水眉把病情告訴了周四。

周四說,你找些卷柏黃柏葉子,膽磯煮水洗幾次就是了。

水眉想了想說,這卷柏黃柏葉子還好找,膽磯我們上哪里找呀?不如你找些給我送去。水眉說這話時,眼睛里噴出兩團激情般的火焰,燒得周四渾身上下也著了火似的。

吃過晚飯之后,第一碗湯藥是金夫人送過來的。金夫人手提著一盞青花小暖壺走進凌霄小院,奶媽見狀直呼,小姐小姐夫人來看你了。上去就要接金夫人手里的暖壺。金夫人并沒有把暖壺交給奶媽,而是問了一句,沈小姐可好?奶媽滿臉是笑地回答,小姐休息了半晌,精神頭可好了!

沈夢辰急忙從床上下來,喊了一聲伯母。金夫人看著沈夢辰說道,別動別動,氣色好多了呀!沈夢辰說,是好多了,院子里的凌霄花看著令人舒服。金夫人說,舒服就好,你金伯父給你調配的湯藥,小火煎了,我給你掂了過來,你趁早喝了,晚上再睡個好覺。

沈夢辰謝過金夫人,奶媽和丫鬟把湯藥倒進一個小青花瓷碗里,淡淡的藥香飄出,沈夢辰微微皺了一下眉,這么個微小的細節(jié)還是讓金夫人捕捉到了。金夫人用湯匙揚了揚碗里的藥,藥湯蕩起艷紅的漣漪,冒著絲絲的暖氣,不像是苦口難咽的藥汁。金夫人說,這是你金伯伯讓人特炙的賒店霸王山的血參湯,放心吧不苦,好喝著呢!金夫人把碗端起來,遞給了她,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臉,又一次讓沈夢辰感動。

沈夢辰想要是媽媽還在該多么好,眼里立馬汪起了水,她強忍著不讓淚流下來,小口喝著藥湯,藥湯真的不苦,有一股淡淡的澀甜味,還有一種說不上來是什么味道,但所有的味道,都不如金夫人那一個端碗的舉動,給沈夢辰帶來的溫情更加有味。

金夫人是笑瞇瞇看著她喝完這碗藥的,金夫人說,我這就放心了。她自己親自來給沈夢辰送藥,關愛地看著她把藥喝下去,也是怕她懼怕藥苦,生出畏難情緒來。

沈夢辰理解了金夫人的用心,說,伯母,你放心吧,別再為我操心了,我會配合好伯父給我治病的。

金夫人走的時候,小院已經(jīng)黑了,院子里的凌霄花一閃一閃亮著。

沈夢辰這時候才覺得嘴里湯藥的苦來,滿嘴滿嘴草藥的苦澀,直沖鼻孔。她有點想嘔,彎腰一陣干咳,臉色更加發(fā)白了,丫鬟趕緊把痰盂端到她面前,沈夢辰擺擺手,又讓丫鬟把痰盂弄走了。她頑強地直起身子,讓單薄的身體盡量端正,心情盡量地平靜,她要把最堅強最美好的一面展現(xiàn)給這座院子。

院子里灼灼的凌霄花已經(jīng)照進了她心里。

夜晚,沈夢辰平靜地躺在軟床上,一盞明亮的油燈咝咝地叫著,窗外不知道什么樣的蟲兒在唱,一聲聲都是那么的動聽。她是睡不著了,也不顯得疲倦,想著從漢口坐上船,一路上都在心中描繪著賒店,不想還是比她心中的賒店要繁華多了。她還一直想象著她要治病的百草堂是個什么樣子,她要見到的金伯父金伯母是個什么樣子。雖然,她的父親已經(jīng)給他描述了一遍又一遍,但她還是在心里按她自己的想象,把金伯父金伯母描述了許多遍,今天她見到他們后,并沒有特別的吃驚,也沒有感覺到十分的陌生,仿佛回到了盼望已久的家中,他們早就認識和熟悉似的,包括這座開滿了凌霄花的小院,在她的生命里似乎早就已經(jīng)存在。

她回憶起父親告訴她的一件事,父親曾經(jīng)告訴過她他是怎樣認識金先生的。父親是一位常年奔波在水道上的茶商,主要是為賒店的茶商供應茶葉,從漢口到賒店常來常往,風里來雨里去,已是家常便飯。

他早就聽說百草堂的金先生醫(yī)道高明,卻從來沒有步入過百草堂半步,偶爾從百草堂門口經(jīng)過,也是匆忙而過,即使回頭一望,也不知道金先生是高是低是胖是瘦,百草堂的草和他的茶雖同屬植物類別,卻不是同道,有點老死不相往來的意味。

一天他準備從漢口坐船到賒店處理茶商之間債務引起的矛盾糾紛,因為怕出大亂子,他也顧不上許多,就把一大堆銀票放在手提皮包里。他的穿戴引起了賊人的注意,賊人認定他是個有錢人。父親那天心里慌張,身體又不太好,在漢口碼頭等船的時候,坐在碼頭欄桿旁透風,不料一陣陣眩暈襲來,賊人就是這個時候向父親下了手,父親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手提皮包被順走了,財物盡失,那可是茶行的血本錢呀!發(fā)現(xiàn)手提包不見了,父親一陣慌亂和緊張,加上身體本來就有問題,一下子就昏倒在了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一對穿著考究的中年夫妻路過這里,男人瘦高穩(wěn)健,略顯蒼老,一襲灰色大褂,女人微胖豐滿,一雙長腿,顯得整個人亭亭玉立,身著緄邊藍色旗袍,年輕貌美。女人說這個人暈倒了,你看看是怎么回事?男人立馬上前去察看,他用兩個指頭放在暈倒的男人鼻孔下試了試,還在呼吸,他又掰開眼皮看了看,只見瞳孔正常,說明問題不大,是勞累和過度焦慮所致。男人說,把你帶的藿香正氣水拿過來,灌下去就好了。這時候,碼頭上人圍了過來,男人掐著病人的人中,女人把藿香正氣水也拿過來了,用手把他的嘴打開,順手把藿香正氣水倒進了他嘴里,男人放開了掐在人中的手,倒地男人突然長出了一口氣,睜開了雙眼,眼前圍著一群人,倒地男人來不及說一聲感謝的話,就去四處找他的包,嘴里叫著誰見我的包了,你們見我的包了嗎?見我的包了嗎?父親見無人應答,欲哭無淚,竟然傻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了,任憑圍觀的人轟轟烈烈地議論。他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說,這人怎么這么樣呢?只知道找包,怎么就不知道謝謝救命恩人呢?

金夫人已經(jīng)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這個男人的錢財肯定是被盜了,并且還不是個小數(shù)目,如果錢財不多的話,憑男人的穿戴也不至于這樣子。金夫人想起了她和丈夫一起上碼頭時碰到了一個慌慌張張下石階的人,金夫人一眼就覺得這人一定不是個好人,金夫人有一個本事,就看一眼這個人,就能記住這個人的相貌,任憑那人如何裝扮都逃不過她的慧眼。

金夫人朝岸邊望了一眼,一時還沒有離岸的船,賊子不可能離開碼頭,他得了這大筆現(xiàn)款,估計很快會坐船離開碼頭,讓人無蹤可尋。

金夫人對金大夫說,我去找找看,不然這位先生丟了這個錢會急死的。金大夫對于夫人的三腳貓本事并不放心,猶豫了一下說,你可得當心了,這可是漢口碼頭,比不得賒店碼頭。金夫人撩開旗袍朝賊子跑走的方向追去。

也該賊子倒霉,據(jù)說金夫人在碼頭上找了好幾個來回,也沒發(fā)現(xiàn)賊人的蹤影,這期間還有兩艘船離岸,都是去淅川南陽方向的。金夫人擠在船邊兩眼眨也不眨一下,緊盯著上船的人看,卻沒有發(fā)現(xiàn)賊子上船,兩船都離開碼頭開遠了,正在夫人感到失望之時,金夫人朝碼頭岸邊望了一眼,突然瞟見賊子擠擠擁擁地站在一群人堆里,似乎正在等船,那船已經(jīng)離岸不遠了。

金夫人噔噔噔地沿著臺階沖到賊子跟前,在賊子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扭著了賊子的胳膊,只聽賊子“嗷”了一聲,身邊的眾人才回過頭來,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位身穿旗袍的漂亮女人扭著了一個畏畏縮縮的男人,說時遲那時快,金夫人扭著賊人后,手指去處,立馬從賊子懷里掏出了一個飽滿的皮包來。金夫人大喊道,可惡賊子看你還往哪里逃。眾人一聽女人抓到的是個賊,紛紛出手相助,賊子毫無還手之力。

眾人幫金夫人扭著賊子找到了金大夫和父親,父親從痛苦的絕望中立即恢復過來,父親抱著他的錢包子像抱著命一樣,對著眾人千恩萬謝!

金大夫夫婦是坐船回賒店的,父親也是去賒店茶行解決糾紛的,他們剛好一路同船。

父親沈萬山也是因禍得福,不但被金大夫救了命,金夫人還幫他找回了錢,這樣的恩情,他無以為報。同船途中沈萬山和金大夫夫妻成了好朋友,一路上訴說不盡的家長里短,談笑之間,總有相見恨晚之意。

到了賒店,金大夫夫妻又邀請父親去了百草堂,給他抓了幾副藥讓父親調養(yǎng)身體,父親身體略有好轉,就在同??蜅Q缯埩私鸫蠓蚝徒鸱蛉恕Yd店同行聽說了金大夫金夫人救我父親一事,紛紛投來羨慕的眼光,并在賒店傳為佳話。特別是金夫人,那么一個矜持嬌貴之人,身懷絕技,不顯山不露水,只身捉拿賊子,追回盜款,更是在賒店傳得神乎其神沸沸揚揚,家喻戶曉。

父親有了金大夫夫妻這層關系,穿梭于漢口與賒店之間成了家常便飯,他常常去看望金大夫夫妻。金大夫隱身小鎮(zhèn),以祖?zhèn)髦嗅t(yī)和自己所學,懸壺濟世,對清廷腐敗無能表示憤恨,他們都贊同孫中山先生的主張,憂國憂民,心系社稷,所以一拍即合,仿佛早就相識的老友,他們有時秉燭長談至深夜。

及此金沈兩家越走越親,成了莫逆之交。

一連幾天,沈夢辰都會被凌霄花架上的鳥叫聲驚醒。百草堂的空氣里充滿了河風的清新濕潤和淡淡的草香。小院內,凌霄花上滾動的露珠嬌艷欲滴,架子下繽紛的落英色彩斑斕,讓人忘情。她不愿起床,只是把窗戶推開了個小小的縫隙,趴在窗欞上向小院里去看,她從來沒有這么心情愉悅地去面對過這么寂靜的世界。

這里太安靜了,連怒放的花朵,連啁啾的鳥鳴,連鎮(zhèn)上的車馬聲,潘河里的槳櫓聲,一切的一切都停止了喧囂;風是那么的柔和,花是那么的美好,鳥叫是那么的動聽,小院是那么的舒暢。

這些天,沈夢辰就這樣過著,金大夫的藥不斷地變換,煮好了的湯藥味道大致有所相同,喝不出特殊的味道。金太太時不時地過來看一下,安撫她一陣子。她很想問一下金公子,怎么就一直沒見到金公子呢,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她這個樣子,又怎么能見金公子呢?

一連幾天按時吃藥,在院子靜觀凌霄熱烈怒放,盡情燃燒,這些天,身體在慢慢地好轉,渾身上下感覺有勁了,心情也好了很多,看見什么都是舒服的。

不知不覺半個月過去了。一天早上,不知是誰嘹亮地叫了一聲:夢辰妹妹,夢辰妹妹,起床了嗎?底氣十足,分明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沈夢辰一驚,小院突然地緊張起來,奶媽和丫頭也一陣慌亂。

是金少爺呀!沈小姐還沒起床呢。奶媽不失禮貌地趕緊和金少爺打著招呼。

奶媽在院子里干什么呢,丫頭又在忙活啥子呢,她只顧上趴在窗口看小院的景色了。沈夢辰也慌了,急忙穿戴一番,也顧不得洗漱,去鏡前迅速整理自己的發(fā)束。

只聽金少爺說道,我是來拜見沈小姐的,可能來得太早了!沈小姐來多天了,小生在外有事,怠慢了沈小姐。

奶媽笑道,哪里!哪里!少爺在外忙活兒,一到家就來看望小姐,小姐指不定會高興成什么樣子呢!你等一下,我這就去叫小姐去。

只聽金公子說,算了,讓她多睡一會兒也好,我就不打擾了,聽父親說她身體好了許多,告訴你家小姐,我下午請她去游覽山陜廟。

奶媽說好哩好哩,金少爺,你慢走,你慢走呀!

沈夢辰心里一酸,這奶媽什么時候認識金公子的?于是心里罵起奶媽起來,你這個狗咬耗子多管閑事的奶媽!你怎么不說我起床了呢?你怎么不說我正等著見金少爺呢?偏偏說我還沒起床,日頭都曬到屁股了,把我當什么人了,當懶人了,當病人了?

她又埋怨起自己來了,都怨自己戀床,也怨自己貪戀窗前的那一點景色,竟把大好時光的早晨給錯過了,也錯過了和金公子的會面。她在心里埋怨著自己,梳妝打扮著,奶媽和丫頭也都進了屋子。雖說沈夢辰起床晚了點,沒有見到金少爺心中不是太高興,但通過幾天藥物治療和充分的休息,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了起來。沈夢辰的面部有了滋潤的血色,她的神情看起來就比來時強多了。

奶媽先是夸了她一番,大小姐呀,金大夫這藥真的神奇呀,幾副下來小姐就像換了個人,紅光滿面了,看這精氣神兒多足!小丫頭也跟著說,小姐好容光呀!滿臉紅潤,一定要有好事情了!沈夢辰自己去照鏡子,仔細一端詳,氣色確實變了,臉上的紅暈如染了凌霄的花色,有了光亮。她的心突然地開朗起來,不再埋怨自己,也不再埋怨別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金少爺來看自己是金少爺最好的安排,金少爺沒見著自己,下午要請自己去游覽山陜廟,那正是心之所愿,也是最好的安排;她早上戀了床,窗欞上偷窺早晨小院里的美景,也是最好的安排,錯過上午會見金少爺,下午去跟金少爺山陜廟游覽,更是最好的安排。她的心坦然起來,期盼著即將到來的美好的下午,這個上午也該是多么美好!

早飯上來了,金夫人的聲音也跟著進了屋。

金夫人叫著,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金夫人扳過沈夢辰的肩膀,對著臉看。看,看,看,金夫人嚷道,我就說嗎,我們沈小姐可是個天仙下凡!這才幾天呀!臉色紅潤了,精氣神上來了,再過個十天半月回去,你那個跑茶的老爹怕是認不得你了!

沈夢辰羞羞的,心里卻跟喝了蜂蜜一樣甜,慌忙給夫人回了萬福,道了安,讓夫人一同就餐。金夫人說,我就來看看,你吃飯,吃完飯我讓人送藥過來,可得好好吃藥,你金伯伯可是把深藏不露的本事都拿出來了,從藥品選材到煎制都要過問,她說著笑著往回走著,驚得棚架上的凌霄花撲簌簌地落下來。沈夢辰去看金夫人的后身,金夫人腳步輕盈,身段柔美矯捷,走路不帶風卻如行云一般。

沈夢辰知道,金大夫夫妻為她的病操碎了心,心中不由得充滿了感激。

早飯是用紅棗黃芪枸杞熬的小米粥,那粥金黃黏稠,點綴著幾個紅紅的枸杞,讓人饞涎欲滴。四個小菜,青絲炒綠豆芽、油炸小河蝦、黃豆粒伴小白芹,還有一盤開胃小菜,她叫不上名字,連奶媽也不知道是什么菜做成的。大夫家的飯菜處處透著養(yǎng)生之道,大家吃起飯再也不像原先家中那樣,遇到好吃的了,狼吞虎咽,吃相難看,從昨晚到現(xiàn)在她們在飯桌上,吃相都一個個變得文氣了,不是吃,而是品,細嚼慢咽,讓食物變成流食,讓牙齒生香,回味無窮。

剛剛收拾完桌子上的殘局,傭人就把熬好的湯藥端上來了。傭人告訴她,金大夫說了,改了一下藥方,以后的藥方與前半月的不同,因為剛吃過飯,這藥可以過一個時辰再喝。

沈夢辰去凌霄樹旁活動一下身子,原來乏力的身子,現(xiàn)在有勁了,胳膊腿也舒展了。她沿著凌霄樹架子的四周走動,腦子里想的卻是金少爺。

沈夢辰小的時候鬧著要去次賒店鎮(zhèn),父親也想帶她去百草堂拜見金伯伯和金伯母,一是水路顛簸,二是也不太平,就沒有帶她到過賒店。那時候她已經(jīng)聽說金伯伯和金伯母有一個寶貝兒子,她對金少爺充滿了幻想。

沈夢辰記得十五歲那年她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在夢里,父親帶著她一路坐船,在拉纖的號子聲中逆水而上。那時候她只知道坐船好玩兒,拉纖的歌聲高亢粗獷,十分的好聽,浪花激濺拍打著船舷,兩岸上百花爭艷,鳥語花香,她高興壞了,終于要去賒店游玩了。父親給金大夫帶去了一包品質上乘的西湖龍井茶,那天百草堂出奇地安靜,仿佛世間再無病人一樣。父親和金大夫就坐在百草堂里煮茶品茗,談天說地,她被放逐在門外,竟忘了他是帶著女兒來的。

她在門外被大街上的人流吸引住了,一個打呱噠板的老人身上背著袋子,一家門店一家門店的進,那板子打得噼哩叭啦,嘴里說出來的詞分外好聽。這時候不知道什么地方鉆出來一個男孩,竟叫著她名字向她招手,她用目光分開人群,才發(fā)現(xiàn)那個男孩原來是金少爺,金少爺也鉆進人群堆里跟著打呱噠板的蹭熱鬧。她看了看大堂里父親和金伯伯談話正興,就跑過去站在金少爺身邊,金少爺還問她你什么時候來的?她說下午來的。跟著我看打呱噠板的吧,這家伙打得可有意思了,他會打會唱還會翻跟頭,一會兒會有一家逗他不給他錢,他就在這家店前翻跟頭,可熱鬧了。

她聽他這么說,那要飯的就把呱噠板兒打得像一群凌空翻飛的燕子,讓她眼花繚亂。

她至今還記得幾句呱噠板兒詞呢:

說賒店唱賒店,

賒店有座山陜廟,

山陜廟里有老道,

一個老道愛喝酒,

一個老道愛說笑。

喝酒的老道會釀酒,

潘趙二河都醉了;

說笑的老道大噴壺,

鐵旗高高云彩眼里飄……

那天他們跟著打呱噠板的也不知轉了幾道街,眼看天快黑的時候,他們來到了迎旭門外,倆人站在河邊,滿眼望去河道里帆檣如林,千帆競過,桅桿上掛起了紅紅的燈籠,一陣美妙的歌聲飄來:“妹妹是水哥是船喲,船兒與水最有緣。水親船兒船親水喲,潘河流水沖大船……”十五歲的沈夢辰已經(jīng)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河里飄來的情歌讓她心旌搖曳,她癡癡地望著河面,帆影歌聲迷朦了她的眼睛。

恍惚中,歌聲勾起了她朦朧的少女情絲。

哎,你在干什么啊?是金少爺?shù)穆曇簟?/p>

她愣怔了一下說:看河面呢!

噢,對了,你是從河下游過來的,你看那船帆,你看那船槳,撐船多艱難呀!金少爺用手指著緩緩駛過來的船說。

是呀!是很艱難??墒撬趺淳蜎]意識到呢。她定眼去看河面上,看船工努力地揮動著長篙,一點一點地把船撐向前方。

金少爺迷離的目光也在看著遠方,他的目光似乎穿過了河岸,走得很遠了。

最后一抹晚霞,落在金少爺?shù)哪樕?,把金少爺鍍成了金子的樣子,金雅安更加帥氣了?/p>

十五歲少女的心狂跳了一下,她真想沖上前,摟著他脖子咬上一口,看看這金子的成色,但是她卻“啊”了一聲。

金雅安問,怎么了?

她說,哎,這是什么時候了,咱們該回去了。

金少爺看看燈火闌珊的街頭,說,那好咱們走吧!河邊的歌聲一遍又一遍地傳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的手拉在一起了,手指扣著手指,越扣越緊。

大街小巷,燈光通明,山陜廟里的鐵旗桿直插云天。

現(xiàn)在她凝神細想,她的病恐怕與在她十五歲時的那場夢有關。

是什么讓她染上病的?是趙里的風?是潘河里傳出的歌聲?還是金少爺在夢中那翩翩少年的風采?

金雅安晃到工坊的時候,周四正騎在長凳的切刀上切鹿茸,周四的手非常靈巧,一個早早就進入這個行業(yè)的人,把一雙手練得像女孩子捏繡花針的小手一樣,他能把鹿茸切得桑麻紙一樣薄。金雅安走過來的腳步很輕,周四只顧專心地切藥,金雅安走到他身邊彎腰悄悄從竹簸箕中拿出一片剛切下來的鹿茸片放在眼上,對著天空照著,鹿茸片像透明的金黃色的玻璃,天色變成了一片金黃起來,金雅安不由地夸獎起來:行呀周四,你這家伙的手藝是越來越厲害了,這鹿茸片切得可以當宣紙用了。

周四從長凳上跳下來,嚷道,你怎么像個鬼,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這么一吆喝怪嚇人的。

你做什么虧心事了,這么怕人?金雅安把鹿茸片丟進簸箕里。是不是接沈小姐時,又見到唱曲兒的水眉了?

周四搓著手:什么水眉不水眉的,沒有那回事。

有沒有那回事不說了,沈小姐的事兒你知道多少?金雅安問。

周四搔搔頭說,看你問的,我就是去接個人,會知道什么?

金雅安有點急了,瞪著眼睛道,沈小姐不是你接的嗎?你接到沈小姐時的身體狀況怎么樣,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周四委屈地說,她病的輕重我又不是大夫,你該問問金大夫去呀,她一到百草堂,金大夫可是趕著緊兒給她號脈,金夫人還慌忙煎了藥給她吃,我怎么會知道她的病情呢!

金雅安狠勁地瞪了他一眼,掂起腳想照他屁股上揣去,周四嚇得哎喲起了來。

金雅安笑了起來,說,你真蠢,你只要告訴我沈小姐的精神頭怎樣就是了。

周四說沈小姐下船后,不讓人攙,不讓人扶,精神頭好著呢。

金雅安說,這不得了嘛,后晌放你假,去潘河邊會會水眉妹妹吧!

金雅安說笑著離開了制藥坊。周四心里突然樂開了花。周四不敢怠慢,翻身坐回長凳上,飛快切起鹿茸來,簸箕里的鹿茸片如蝴蝶一樣翻飛。

不大一會兒,鹿茸就切完了,他找了個陰涼的地方把簸箕里的鹿茸安置好,這可是金貴值錢的東西。

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想了想,突然,他把手伸進了簸箕中,先是拿了一片,手抖了一下,很沉重的樣子,中午的陽光從這片鹿茸上哧溜一聲滑過,那片鹿茸上紅光一閃。他害羞似的手縮了一下,把鹿茸片放回原處,剛要離開,忍不住,又回身把手伸進簸箕,這次他手里捏了好幾片,他沒有數(shù),心里一直慌慌的,仿佛有多少眼睛看他。

他溜出了工坊,街上到處都是眼睛。他的手捏著幾片鹿茸,插在長褂的衣兜里,像捏著燃燒的火炭,看起來竟有些慌神。他平時不是這個樣子,大大咧咧的一個人。剛沒走兩步就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周四,這是去哪里呀?丟了魂似的。

沒有呀,去,去……

那人癡癡地笑著。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把手從衣兜里掏出來,突然覺得輕松了,燒手的感覺沒有了。

我去碼頭接貨,去碼頭接個貨。

那人一直笑著,融入了街市的人群里,他自己也在人群里抬著腿。見熟人打個招呼,遠遠地作個揖。奇了怪了,做賊還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這個時候還真不是找水眉的時候,這個時候的水眉應該在院子里休息,他這個時候是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院子的。

周四想在門口轉一下,看看有沒有姑娘出門,有姑娘出來了回頭叫一聲水眉,有幾個還是認識他的。

又有一個熟人從他面前走過,周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熟人還是拍了他一下肩膀,喂,這不是周四嗎?在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進去呀!

什么進去呀?

那人壞壞地笑了一笑。不是,你干嘛呢?

我送藥呀,叫人出來拿呀。

嘿,嘿嘿。那人是個疙癔球,圍著他看。周四,說瞎話臉紅了吧?

周四果真臉紅了。那個男人逗完周四,一腳便踏進院里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異常響亮地沖進周四的耳朵。萬掌柜呀,你可是早客呀。萬掌柜大聲地說,不早,外面還戳著一個更早的。周四聽姓萬的這么一喊,驚得他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那個女人突然推開大門,吆,是周師傅呀!也有人叫他周掌柜,他已經(jīng)在百草堂掌管了那么多年的藥材了。

快進來,快進來。

不進了,我是來給水眉送藥的。

水眉病了?水眉沒病呀!

你還是讓水眉出來拿吧。

她一副吊眉眼,很色地瞪了周四一下。

好好,也就是你周師傅有這個面子,白天讓水眉陪著您,晚上她可是要去潘河花船的呀。

我知道,周四說。周四感激地給她躹了一躬。

沈夢辰一上午都在激動中度過,她想見金公子,又怕見金公子。她想象不出金公子是什么樣子的。是胖子還是瘦子,是高個子還是低個子。她只能從金伯伯以及金伯母嘴里的只言片語中判斷,金公子現(xiàn)在應該是個風流倜儻的美男子了。

她現(xiàn)在這副樣子,她的心難受了一下子,迫不及待地找來鏡子,她今天上午這是第幾次找鏡子了?一遍又一遍地照鏡子,鏡子里的自己還是那個樣子,不因為多照幾遍自己就變得美好起來,可是她就是愿意照,病了之后她是害怕照鏡子,有幾次她當著奶媽和小丫頭的面,把鏡子都給砸了,她真的太不滿意鏡子里的自己了。

小丫頭說,你就別老照鏡子了,你今天很好了,自打說要來賒店,看把你高興成啥樣子了,光顧著折騰自己了,留點精神陪金公子吧!

小丫頭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這話說得在理。

午飯前,百草堂門口突然涌來一隊執(zhí)槍的士兵,上來就把百草堂的門給封死了,任何人不得出入。金大夫安穩(wěn)地坐在堂前,示意堂里看病的人不要慌亂,這種陣勢他見過得多了,況且現(xiàn)在世道并不安穩(wěn)。人們都安靜下來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腰中挎著槍,走到金大夫跟前,一雙眼睛兇兇的,問道,你就是金煥章金大夫?金大夫道,老夫金煥章。軍官把手按在槍上繼續(xù)問,你可認識漢口的沈萬山?金大夫不輕不慢地扶了眼鏡,你問的可是茶道上的沈萬山?軍官說,就是那個販茶走卒沈萬山。金大夫把脈枕推到一邊說,賒店鎮(zhèn)沒幾個不認識沈先生的,他在水上穿梭于漢口與賒店之間,一個做茶葉生意的人,犯什么事了嗎?軍官說,當然是犯事了,不犯事我們也不會跑到這個鬼地方找他。金大夫嗯了一聲,說道,他是個大活人,況且,常年在水上跑來跑去,不像我這個坐堂的大門不出,小門不邁,我這里是看病的地方,只有病人,沒有什么沈萬山。

軍官說,聽說你和沈萬山是朋友,不會把人藏在藥店吧?

金大夫毫不畏懼地說,別打擾了我的病人,你們不信可以隨意搜查。

說完金大夫招手讓一個病人過來,掂過那人的手放在脈枕上,認認真真地號起脈來。

軍官吃了個沒趣,脖子一擰走了。

眾人都為金大夫捏了一把汗,心想那群人一定會進店胡亂搜查的,卻不料,兩個士兵攙扶著另一個當官的人走了進來,這個當官的似乎病得不輕。一開始過來的那個軍官說,對不起了,這是我們的大帥,他病了,請先生給他診病。

被攙扶的人四十幾歲的樣子,是個大塊頭,一臉的兇相,面目十分猙獰。但他腳下無根,四肢無力,體虛心慌,確實病得不輕。金大夫朝他只瞟了一眼,就斷定此人既不是刀傷也不是槍傷,他一定是鐘鳴鼎食,縱欲無度,又突然遭到驚嚇從而魂不附體,神情恍惚。

金大夫像對待其他病人一樣,讓他坐在身邊,拉過他的手一言不發(fā),閉目為他號脈。金大夫撫摸此脈不覺心頭一顫,此人已經(jīng)病入膏肓,如果再晚來一天,命將不保,也是他命不該絕,反而讓他在追殺沈萬山的路上,來到了賒店鎮(zhèn),走進了賒店百草堂。

金大夫微微睜開眼睛,他不愿直接去看此人的臉,只是輕輕地一掃,就把目光落在桌面上,說道,大帥的病好兇險呀!

那大帥有氣無力地問了句,金大夫請講。

金大夫沉思了一下說,大帥本來生活優(yōu)渥卻為凡事所累,風寒露宿,已病入骨髓了呀!

起初進店兇巴巴的軍官急切問道,大帥可還有救?

金大夫不急不慢,抬頭看了看此人,說道:大帥福澤尚有,功名在即,命懸一線,若有所得就得有所失,倒是你這個官人可是有點懸貨,若有械斗,萬要遲早收手,血光之災可免。

兩個人都有點急,手執(zhí)槍械的軍官哼了一聲,不領情地低聲說了一句:一派胡言。叫大帥的卻更急了,顯得有氣無力,說道,金大夫我們在漢口都聽說了你是賒店至南陽府最好的大夫,我們也是慕名而來,并非為了追逐沈先生才來的,有話你就直說吧。

金大夫把藥單鋪開,快速寫完了一張單子,遞給了那個軍官說,快給大帥抓藥吧,回去煎了就吃,片刻也別耽誤。

大帥咳嗽一聲叫道:金大夫,救命之恩,沒齒……

金大夫揮揮手說,快回去調養(yǎng)吧,你也就是命大,追沈萬山追到了我賒店鎮(zhèn),如果你命不該絕,不是我救了你,應該是沈萬山救了你。

金大夫的一席話把大帥和他的部下說得一愣一愣,呆呆地不知道怎樣回答金大夫才好。突然大帥強忍著虛弱的身體,對部下說,還不快把金大夫門口的兵撒下。

總算是虛驚一場,眾人回過頭來問金大夫,這個大帥得的是什么?。拷鸫蠓虿淮?,只是嘴角上揚著淺淺的笑。

金夫人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那幫人已經(jīng)走了,金大夫告訴夫人,那就是一幫虛張聲勢的兵痞,咱們是開藥鋪的沒什么可怕,倒是沈先生可能有麻煩了。

金夫人忙問什么麻煩,金大夫說,他也不知道,這幫子兵可能是從漢口追過來的。

金夫人說,你倒是打聽打聽呀。

金大夫說,那幫人一開始兇著哩,說是找沈先生,后來又讓我看病,哪里還敢多嘴呀。不過這個大帥還是真的有病,他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咱賒店,這副藥吃過一定還會來找我看的,再來了我套套他話。

金夫人說,是哩,看看咱們能不能幫一下沈先生。

金大夫狡黠地說,我剛才略施小計已經(jīng)幫了沈先生一忙,他們大概也不會追得太認真了。

金夫人理解地一笑而過,她領教過金大夫以病治惡的手段。

金大夫叮囑,這件事不能讓沈小姐知道,還有沈小姐在百草堂治病的事,也不能讓外人知道。

金夫人說,是呀,我們還是做好防備吧,真的不知道這幫人來干啥的,沈先生要真的來咱賒店了呢?

這句話提醒了金大夫,金大夫對夫人說,也是,你就私下打聽一下,看看是不是沈先生到了賒店,雖然這幫人說是來看病的,我看也不盡然,特別是大帥手下那個人,看似對大帥服服帖帖,心里面不一定會聽從他的。

金夫人說,你看病都看能看出人心了,何不去給人看相算命去。

總算捱到了下午,沈小姐歪在床上小憩了一會兒,其實也沒有睡著,只要一閉眼,面前就會出現(xiàn)一個白面俊朗的書生,在窗外鳥聲啾啾叫聲中,款款來到她的床前,她會羞得一下子把被單子拉到自己的臉上,讓透進窗子的陽光,灑落在光滑的被面上。

索性,沈小姐不再午休了,對她來說,今天的午休簡直是浪費時間,每分每秒都那么的難耐,她起來開始梳妝打扮。

小丫頭聽到動靜也過來了,沈夢辰說,幫我把頭發(fā)梳個髻吧。小丫頭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個發(fā)型修剪修剪挺好的。沈夢辰說,我讓你梳個髻就梳個髻,丫頭說好好好大小姐,你這頭發(fā)本來又黑又長,梳個大髻子壓在頭上,你就不怕把頭壓扁了。

沈夢辰聽丫頭說這話也不氣,道一句,壓扁了趁你心了是不是?丫頭忙賠著笑臉說,壓扁了我是不好向金公子交代。沈夢辰果然不再讓丫頭給她梳了,一把扯下梳子。丫頭打趣道,看看,情到深處無主張了吧!沈夢辰拿著梳子拍打丫頭。奶媽擺著手說,別鬧了,金公子馬上就要到,沈夢辰才停下手,丫頭慌忙幫她梳妝了一番,這次并沒有刻意,倒是看起來精神了許多。

金雅安說話算話,果真來邀請沈夢辰去山陜廟游玩了,沈夢辰內心里蜜汁一樣甜,可還是要端端架子的,她微微泛紅的臉,繃得緊緊的,一副見不見都無所謂的樣子。丫頭已經(jīng)高興得心花怒放了,她反而沉靜如水,她知道自己家小姐的性格,端就端唄,金公子若不高興了看她怎么下臺。丫頭才不管她了呢,就自顧自高興就行,她心里清楚,小姐一見到公子肯定不會是這個樣子。

金雅安的腳步響進小院的時候,沈夢辰已經(jīng)端不住了,心里的小兔子早就跳出了胸口,她的目光盯著窗外的那棵花兒茂盛的凌霄樹,灼灼的凌霄花燒得她臉色發(fā)紅。

奶媽先是迎上去說一句金公子來了。金雅安問一句沈小姐可好!奶媽說沈小姐在等你。

金雅安就把腳跨進了屋子里,丫頭服服帖帖地站在沈夢辰身邊。當金雅安的身體出現(xiàn)在屋子里的時候,沈夢辰感覺到屋子里突然充滿了燦爛的陽光,她猛地一個回頭,目光剛好和金雅安的目光撞到一起,仿佛響起來銅鑼一樣的響聲,那響聲應該在他們彼此的心上,奶媽和丫頭是聽不到的,但是,她們卻看到了不一樣的沈小姐,沈小姐就像院子里的凌霄花灼灼熾燃起來。

沈夢辰的身體微微顫抖,她幾乎要跳起來了。這時候金雅安頑皮地一笑大大方方地說,讓我看看漢水養(yǎng)出來的美女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站起來立在他的面前,熱情而又羞澀。金雅安大笑著說,沈妹妹果真漂亮,面若桃花,身材嬌美,哪里有什么病?好好的一個大美人兒,今天跟哥哥一起去廟上玩玩,再去潘河邊上看看帆影。

聽金雅安這么爽朗的說笑,屋子里所有的尷尬氣氛變得溫暖如春。奶媽首先提出來說,我是不去了,看風景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情。丫頭也很知趣地說,我在家陪奶媽把屋子收拾收拾吧,沈夢辰偷偷擰了丫頭一下,丫頭咬牙扮了個鬼臉。金雅安很紳士地手一揮,紳士般地說道:走吧,沈小姐,賒店街可是在等著咱們呢。

沈夢辰微微一笑,全身突然輕松起來。丫頭也跟著笑了笑,心想這金公子倒是會討女人歡心,是不是有點貧了。

沈夢辰隨著金雅安的手勢,就像棲落的蝴蝶要離開枝頭一樣,輕盈地飄了起來。順著那頂柔軟的小轎來時的路,一曲一折地就來到了大街上,午后的大街依然喧喧鬧鬧,行人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各種方言交匯賒店鎮(zhèn)上。

天空有一群灰鴿子飛翔,鴿哨聲淺淺地漫過頭頂,沈夢辰抬頭一望就望見了山陜廟的藍色屋頂。

拐過一個墻角,一個打蓮花落的突然抽出呱嗒板,“啪”的一聲,接著便是“巴噠巴噠”有節(jié)奏的一陣悅耳的快板聲。金雅安沒等他開口去唱,輕輕地按住他的板子,說:好了呱仙兒,順手就把一枚銅板放在了他的板了上,叫呱仙兒的朝沈夢辰斜了一眼,嘻嘻笑道,謝過金少爺,您慢走。

沈夢辰感到好笑,問道:這打板子的你也認識?

金雅安道:當然認識。這鎮(zhèn)上三教九流,七十二行,沒有我不認識的人!

沈夢辰輕輕嘆了口氣:讓他打上一段聽聽該多好!

金雅安道:你真的想聽?我把他追過來給你打一段就是了,他打的板子無非是《劉秀賒旗反莽》《火燒春秋樓》之類唱爛了的段子,又不是公子遇難,小姐相救讓人心疼要哭的愛情段子,怕的是你不喜歡聽。

沈夢辰聲音低低地嗔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愛聽了?

聲音雖小金雅安還是聽到了,他正要扯起嗓門喊叫呱仙的回來。

沈夢辰拉了他一把:算了,人家已經(jīng)走遠了。

一隊手推獨輪車過來了,吱吱扭扭的響聲是那么迷人。她發(fā)現(xiàn),這隊獨輪車的身后有個行色匆匆的人影,她是那么的熟悉,好像是父親。父親什么時候來賒店了?來賒店了怎么不去看一看我呢?沈夢辰的心悸動了一下。

金雅安開始喊她了,沈小姐快點過來呀,山陜廟到了,要不要到廟里上炷香呀?沈夢辰嘴角露出笑容,上呀,當然要上,金公子,你說我上香的時候說點什么呢?金雅安突然被沈夢辰的話給問蒙了。

金雅安仿佛一下子從尷尬中醒了過來,大度地說,你就問問你何時能找到婆家?

沈夢辰臉上漲紅,看也不敢看金雅安了,咕噥一句,你真壞呀!

就要進廟的時候,沈夢辰又看到了那個急匆匆的身影,一閃而過,不見了,沈夢辰四下尋找了一下,那個人影也應該進廟了。

小時候聽父親講過賒店講過山陜廟,父親說山陜廟金碧輝煌像宮殿一樣,她問山陜廟是干什么的?父親說燒香磕頭用的。她又問,那里不是河南嗎?為什么是山陜廟?父親問她咱們是哪里人呀?她說咱們不是湖北人嗎。父親說湖北人就不去河南了嗎,那里是水陸碼頭,去那里做生意的各個地方的人都有,那廟就是山西陜西的在那個地方發(fā)了財?shù)娜私ǖ模奖闼麄儫憧念^。她不明白這些個做生意的為什么跑這么遠,花這么多錢財蓋這么一座廟來燒香磕頭,燒香磕頭嘛,在哪里不能?

山陜廟里吸引她目光的首先是兩桿高高的鐵旗桿,她把臉仰起來,去看鐵旗桿的高處,這張臉被夕陽一照,竟色如桃花。一對鐵旗桿高入云端,只有一根旗桿上站立住一只展翅欲飛的神鳥,她收回目光,目光里含滿了不解,她問金雅安怎么就這一只呢?那只鳥呢?

金雅安說,那只鳥飛了。

飛了!沈夢辰更加困惑。

金雅安突然目光壓下來,他有些不情愿地給她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這對旗桿上本來是一對十分恩愛的夫妻,只是有一年這里瘟疫橫行,潘趙河兩岸百姓無藥可救,苦不堪言,傳染了瘟疫的人為了不連累自己的家人,紛紛投河自盡,一時賒店鎮(zhèn)也瘟疫肆虐,一街兩行關門閉戶,悲哀之聲不絕于耳。賒店鎮(zhèn)以及潘趙河兩岸百姓遭瘟疫的事,讓棲息在旗桿上的兩只神鳥痛心疾首,寢食難安,這對神鳥夫妻決定去昆侖山上尋找靈丹妙藥,來解救當?shù)匕傩占部唷?/p>

于是,它們不辭辛勞跋山涉水,千難萬險,克服重重困難來到了昆侖山上,在山神的指引下終于找到了能解救眾生的草藥,可是潘趙河兩岸村莊遍布,賒店城中人口眾多,就憑它們兩個嘴銜爪叼,肯定是杯水車薪,但事態(tài)緊急,由不得它們多想,兩只神鳥嘴銜爪叼抓了草藥就一飛沖天,飛呀飛呀……它們顧不得片刻的休息,終于飛回到了家鄉(xiāng)賒店,俯瞰望去,村莊里看不見裊裊炊煙,潘趙河里看不見點點帆影,賒店城里沒了燈火闌珊,它們知道瘟疫更加嚴重了,它們把銜來的藥草拋灑進潘趙河水,顧不得吃東西,顧不上休息片刻,繼續(xù)返回到昆侖山,雌鳥體力已經(jīng)不支了,就讓雄鳥先走,雌鳥在身后緊追不放,就這樣三天三夜過去了,潘趙河里布滿了一對神鳥灑下的神藥,在藥物的作用下,疫情慢慢減輕,兩岸的百姓終于有了生機,炊煙也不時地升騰起來,百姓都驚奇這藥是怎么來的,當他們看到這對神鳥忙碌的身影時,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是這對神鳥救了潘趙河兩岸的百姓。

它們最后一次返回賒店上空時,人們發(fā)現(xiàn)只有一只神鳥悲傷哭泣地鳴叫著,久久不愿落下,它孤零零頑強地把用嘴噙來的草藥吐給河水,吐給人們,那藥上帶著神鳥嘴角的絲絲血跡。當這只神鳥好不容易地回到鐵旗桿上,這里的人們無以回報,只有為它焚香跪拜。

金雅安講著這個故事,講得情深意長,講得沈夢辰眼淚汪汪,金雅安看出來了,沈小姐是被他講的故事給感動了。

金雅安感慨地說,這里有很多這樣美麗動人的故事,都是當?shù)厝擞蒙屏济篮玫淖T妇幙棾鰜淼?,他們豐富了這里的內涵,也賦予了這個古鎮(zhèn)靈魂。

隨著腳步的移動,沈夢辰緊跟著金雅安,盯著廟里的一磚一瓦看了個仔細,生怕漏掉什么。

沈夢辰再一次認識山陜廟,她的目光應接不暇,各種石雕木雕磚雕撞擊眼球,不時地瞪大那雙因病情有些沉陷的,深潭似的黑眼睛。她驚訝于這里技藝的精湛,文化的博大精深,不禁脫口叫道,我好喜歡呀!

金雅安從她的目光里已經(jīng)看出來了,她不但喜歡還很羨慕。

金雅安說,喜歡了就留下來。

沈夢辰不假思索地說,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賴在你家不走了。

金雅安說不走了好呀,我媽媽正想要個女兒陪伴她呢!

沈夢辰羞羞一笑,我正想當她干女兒呢,就怕她不要我。

金雅安本想帶她去看一看春秋樓遺址的,春秋樓是山陜會館里最高大的建筑,因供奉關羽夜讀《春秋》神像而得名,清咸豐七年被捻軍一把大火燒毀?!百d店一座春秋樓,半截還在天里頭”這句民謠世人皆知,沈夢辰不一定知道,既然她沒有提出來要看,金雅安也沒有告訴她,看她在這個充滿藝術和故事的地方,如此高興,他就不帶她去懷古憑吊了,這么一個感情脆弱的女孩,他是不想讓那些不好的舊事,壞了她的心情。

正尋思著,沈夢辰喊他來到一座石雕前,他快步登上臺階,高聲朗氣地介紹道,這是一幅十八學士登贏洲圖,是唐朝人對十八學士寵遇的一種比喻。相傳海上三座神山蓬萊、方丈、瀛洲,瀛洲是其中的一座,人不能至,至則成仙,時人喻十八學士已入仙境,故稱之謂登瀛洲。

沈夢辰道,好厲害呀!你怎么這么大的學問?

金雅安得意道,本公子自幼生長在這賒店古鎮(zhèn),兩河岸邊,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誰身上長個斑點我都一清二楚。

沈夢辰笑道,看把你得意的!

金雅安趨近沈夢辰,討好地說:小姐,我是不是賣弄了!

沈夢辰繃起一張臉嗯道:在本小姐面是有些賣弄。

金雅安嬉笑道:好了,本公子不再賣弄,天之將黑,咱們打道回府可以了吧!

沈夢辰笑道:好吧!

十一

游完了山陜會館,金雅安帶著沈夢辰正準備離開,突然看見了母親,沈夢辰也看見了金夫人。金夫人一襲紫色斗篷,身影矯健,身邊沒有丫頭跟隨,她的目光四處飄蕩,像是在尋找什么人,金雅安覺得母親很怪,那情形不像是在尋找他和沈夢辰。因為母親已經(jīng)看到了他們,母親的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驚喜,她的目光依然游走在會館的各個角落。

伯母!沈夢辰已經(jīng)走到了金夫人身邊。

噢,夢辰呀,雅安帶你四處好好玩玩吧,這段時間讓你在家憋壞了,我來會館看一個朋友。

她說話很是急切。

會館里都是些山西陜西的商人,以及從陸路來的駱馬馱客。這里還有福建會館、江西會館、湖北會館、湖南會館,大都是水路來的船客,以瓷器和茶葉生意為主,也有做藥材生意的。如果是藥材生意的事情母親是不會親自出面,大都由他商談處理,父親會在質量上把關。金雅安思來想去,知道這山陜會館里并沒有什么朋友,雖然他們和山西陜西商客也都很熟,那也都是草藥和患者的關系,并沒有其他商業(yè)上的聯(lián)系,母親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金雅安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因為今天官兵突然造訪百草堂的事情他早就聽說了。

金雅安想跟著母親看個究竟,母親不耐煩地瞪他一眼:回去,你帶著沈小姐趕緊回去。金夫人又走到沈夢辰跟前,含笑地問道,夢辰呀,玩得開心不?沈夢辰笑著點頭,看一眼金公子,開心了就好,伯母有點事,就不陪你們玩了,你看這天也快黑了,你也累了,雅安你們回吧。沈夢辰道了個萬福,他們就離開了山陜廟。

金夫人被一雙手拉到一個比較隱蔽的樓角。

夫人你怎么攆到這里來了?

上午百草堂來了一隊官兵,說是要捉拿你的。

他們的行動這么快呀!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不說這些,我剛才看到雅安和夢辰了。

他們剛從這兒回去。

看起來夢辰現(xiàn)在好多了,謝謝金大夫和您的照料。

說著沈萬山作了一個揖,隨手從背后拉過一個藍色綢緞包裹出來,遞給了金夫人,金夫人感到莫名的驚訝,慌忙把東西接了。金夫人心下有點奇怪,不就是一個包裹嘛,為何不直接去百草堂,況且女兒又在百草堂治病,你就不想念女兒嗎?就這么一個包裹,怎么會有官兵追殺呢?帶著這些疑問,金夫人正準備打開包裹要看,被沈萬山按著了。

夫人,這是我非常重要的東西,千萬不可被官府的人找到,回頭我會再找您去取。

金夫人小聲嗯了一下,慌恐地把藍包裹藏在腋下,問道你這是要往哪里去?

我要火速去南京一趟,今天上午到百草堂剛好碰上官兵搜查,我不敢回湖北會館,這里人多場面大,就躲這里了。

我也猜到你會躲在這里,就趕緊追過來看個究竟。

我就把夢辰交給你們了。

你放心,夢辰已無大礙,這去南京路途遙遠,你一路要多加小心。

金夫人,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講?

都什么時候了,有話趕緊說吧!

我看雅安公子也到大婚年紀,今天遠遠相看,雅安和小女倆人又說又笑,親密無暇,如若雅安有意,小女終身可有托付,我現(xiàn)在一去,不知天涯海角,小女終身大事,由金夫人做主就是。

金夫忙道,這個請放心,我和你金大哥心下也正有此意,讓他們年輕人在一起交往一段時間就是了。

沈萬山和金夫人告了別,沈萬山一再囑托他的事情不能告訴沈夢辰。

十二

金雅安離開山陜會館越想越不對頭,拐過瓷器街牌樓,正要囑咐一聲,讓沈夢辰先回,他去看看母親到底有什么事。這時候,他猛然間發(fā)現(xiàn)了周四,周四這貨不知什么時候也跑出來了,看樣子是玩癱了心,正帶著水眉在瓷器街看景致。那水眉高興得眉飛色舞,任由周四攔了細腰兒。

這個時候小鎮(zhèn)上華燈初上,一彎新月在夜空灑下銀輝,朦朧夜色正適合談情說愛。金雅安想,周四你談情說愛,卿卿我我可以到碼頭上去呀,去那里牽著女人的手,看片片帆影,看點點燈火,也有點浪漫情懷不是。你在這瓷器大街上,成什么體統(tǒng)。你可是咱百草堂頂尖的藥劑師呀,你這個樣子讓外人看到會怎么想呢?百草堂沒規(guī)矩了嗎?如果是讓老爺子看到了,非把他立即逐出百草堂不可呀!幸虧今天是讓他金雅安看到了,真想上去踹他一腳,把他打個呲牙咧嘴,叫苦連天。就這也保不齊,有人看到了會告訴老爺子。

于是,金雅安大喊一聲,周四——

周四冷驚一下,店面燈下見是公子,知道事情不好,躲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硬著頭皮拉著水眉來見金雅安沈夢辰。周四把水眉拉到金公子跟前,水眉一點兒也不扭捏,氣勢一點兒也不比沈夢辰差。水眉含笑,大大方方給公子小姐施了禮,道:金公子大名如雷貫耳,今兒一見,果不然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帥氣十足呀!

金雅安還禮道,小姐夸贊了。他故作驚奇,圍著周四和水眉看了一圈,呵呵了幾聲,道:你們倆還倒是天生的一對兒??!水眉聽出了話音兒,公子的語氣有些嘲笑、奚落周四的味道,她覺得她不能便宜了這個大公子。她看了一眼沈夢辰,不緊不慢地說道:面前這姑娘,溫文爾雅,端莊秀麗,一看就是大家閨秀,你們不也是好好的天生一對兒?

這句話倒是把金公子逗笑了,說道:好個水眉姑娘,果然伶牙俐齒,今天本公子有急事兒,就不與你斗嘴了,改天讓周四帶姑娘去府上再討教。說完轉身要走。

不遠處,呼啦一隊官兵圍上來,他們都吃了一驚!

金夫人快腿快腳地出山陜會館,天色暗淡,燈火初上。突然瓷器街口冒出一隊官兵,正攔著人盤問。金夫人看到這隊官兵,正是上午去百草堂的那隊官兵,只是還多出了些地方上的鎮(zhèn)丁。等她走近,卻發(fā)現(xiàn)官兵攔下的是兒子雅安、沈小姐,還有周四,周四身邊還多了一個花船上的歌女。平日里金先生對手下的人要求很嚴,不讓他們和歌女來往。

金夫人知道這些攔路的人是干什么的,她按了按腋下的包裹,心中已有忐忑,她把包裹背在背上,仿佛千斤重擔,這個俠肝義膽的女人,此時也不得不小心了。萬萬不可讓這些官兵搜查到這個藍色的包裹。她小步走著,平復著內心的慌張,想著應付的對策,她看到了周四身邊的女子,女子手里有一個包袱,她決定把自己背的包裹放到這個船上歌女的包袱里,她心里十分清楚,這些船上的女子伶牙俐齒,自然有應對方法,且和官兵個個熟識,他們是不會搜查她難為她的。

大家都看到了金夫人,一同圍了上來,只有水眉愣愣怔怔地站原地不動。

金夫人說,你們怎么還沒走呀?

金雅安說,我們碰見周師傅了,多聊了幾句話,耽擱了。

周四心中忐忑不安地給金夫人行了禮,金夫人問道,這個女子是誰呀?我怎么沒見過。周四一時語塞,金雅安趕緊替周四解圍,告訴母親,她是水眉姑娘。

金夫人說,水眉姑娘呀,過來我看看,金夫人上前拉過水眉,她肩上的藍色包裹滑了下來,周四眼快,趕緊接了。哎呀,水眉姑娘的手好嫩好滑呀,周師傅還是很有艷福的嘛!周四聽夫人這么說,嚇得一哆嗦,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揣測著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水眉姑娘給金夫人道了萬福,說道,小女子見過夫人。夫人可是賒店人人敬仰的巾幗豪杰,膽識過人,不讓須眉,今日幸見,三生有幸,周師傅和我本不同道,但性情相通……

金夫人截住了話,嗔道,不說這個了,咱們有緣是不,安兒可到前面尋一處尚好的酒店,難得聚這么齊整,我老婆子要盡盡地主之誼。

金雅安一時不明白母親的意思,前面是官兵搜查,父親又在家焦急地等候,母親還有心情吃大餐。母親已經(jīng)發(fā)話了,金雅安還是慌慌地去尋酒店。金夫人上前一把拉過水眉,一把拉過沈夢辰,水眉手上的包裹墜墜的。金夫人拿眼瞪周四道,怎么能讓水眉姑娘受累,還不快接了去,周四接過包袱,很自然地將那只包裹放進了水眉的包袱里。金夫人裝作沒看見,笑嘻嘻道,今晚我要羨慕死老天爺了,身邊可是兩個大美女。水眉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過關卡時金雅安被搜了身,認識金雅安的鎮(zhèn)丁草草地應付了事,問一聲金公子好,這是去哪呀?金公子指指夫人,母親大人要請客,去同??蜅#苄謧兛煞褚煌バ∽脙芍??

過關卡時,金夫人有意讓周四把包袱交給水眉,就對周四說,周師傅你到前面看看怎么回事兒,雅安怎么安排的?周四急忙到前面去,金夫人一把把包袱奪了過來,道,這包袱我來拿吧。水眉和沈夢辰怎么也不會讓夫人掂包袱,都去爭,夫人順手給了水眉姑娘,水眉姑娘只覺得包袱重了許多許多。金夫人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又朝官兵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似乎明白其中的含義,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毫不猶豫地把包袱大大方方地挎在肩上。

盤查的官兵自然放不過太太、沈小姐和水眉,一同圍了過來。鎮(zhèn)丁見是金太太,很客氣地對官兵道,這是百草堂的金太太。官兵上午去過百草堂,還給大帥看了病,又沒見身邊有什么東西可搜查,他們要搜查的是男人,對于女人他們還是不敢搜身的,有意讓金太太過去。旁邊一官兵指著水眉的包袱問,這里是什么?水眉突然撒潑似的把包袱舉到官兵的臉上,高腔大調地嚷道,這里面全是老娘的內衣內褲你要不要聞聞?一鎮(zhèn)丁奔過來,一把拉開水眉,哪個鎮(zhèn)丁不認識水眉。鎮(zhèn)丁嘻嘻笑道,水眉姑娘是剛剛下船了,掂這么多衣服要回去換洗呀?水眉把包袱挎肩上朗笑道,老娘我在船上多天了,浪里來浪里去,這包臟衣服不光是我自己的,還有其他小姐妹的,你要不翻出來看看?鎮(zhèn)丁說道算了算了,誰愿意翻你的臭衣裳。他對官兵說,花船上,唱酸曲的,趕緊讓她走吧。水眉一聽嚷道,你們怕臭氣熏著,我可走了。官兵手一擺,不耐煩地說道,走吧,走吧,趕快走吧。這時候,金太太和沈夢辰已經(jīng)順利地過去了,正在瓷器街牌坊下焦急地等她。

金太太一直拉著沈夢辰的手,噓寒問暖,生怕冷落了這個敏感的姑娘,還擔心她心里產(chǎn)生什么不好的看法和想法,畢竟她對這個花船上唱曲兒的女子,說了那么多話,似乎有了幾分好感,甚至還放在了心上,沈夢辰是能看出來的。沈夢辰也感到了不一樣的氣氛,內心莫名的慌亂,她猜想,這里的事情一定與上午百草堂的事情有關了,她靜靜守護著金夫人。

金夫人一直問沈小姐,你身體沒事吧?

沒事,真的一點兒事情也沒有。

等水眉過來了,吃點東西咱就走。

十三

本來是要在同福客棧好好擺上一桌,熱熱鬧鬧地吃上一頓的。經(jīng)官兵這么一鬧騰,大家對吃飯都沒胃口。周四忐忑不安,懷了一肚子擔心,犯了大錯一般,桌上一直不敢抬頭看金夫人。水眉也在想著心事,只有沈夢辰很高興的樣子,金公子想活躍氣氛,沈夢辰就配合他,金夫人也知道大家的心思,怕大家把這晚飯吃得死氣沉沉,就和大家又說又笑,儼然什么事情也沒有的樣子,但是,大家心中自然也有些不痛快,熱鬧還是沒有心想的那般熱烈。

草草吃了飯,一行人都往家走,金夫人把水眉包袱里的包裹掏出來,讓金雅安掂了,先離開客棧了。大家對金夫人包里的東西都有所不解,但始終沒人過問,都懷了神秘的心情。

金雅安看著水眉的背影說,這女子還挺潑,周師傅,以后可有你好日子過了!

周四苦笑,心想,不知道明天在百草堂的飯碗還能不能保住。

周四憂心忡忡地回到他的制藥工坊,金雅安送沈夢辰回凌霄小院。金雅安感覺挺對不住她的,說道,真不知道下午會發(fā)生這么多事情,本來玩時挺開心的,誰知發(fā)生這么多事兒,讓你也跟著擔驚受怕了。沈夢辰說,沒有呀,能和太太在一起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是高興的。金雅安說今天的事情不算數(shù),你好好休養(yǎng)幾天,我們再一起把賒店游個遍,去河邊看碼頭,看帆船……

進了凌霄小院,奶媽早已等著急了,問吃飯了沒有,金公子說,哪能餓了沈小姐。奶媽說你看我這豬腦子,就是不知道轉彎。

金夫人走進百草堂,百草堂依然燈火通明,金大夫正在處方箋上開著方子,藥柜上大小戥子都忙個不停,有的是現(xiàn)抓的藥,有的是要伙計們明天派送的藥,派送的藥必須今晚抓齊包好,不耽誤明天人家病人熬煎。

金夫人把肩上藍色包裹放在桌子上,金大夫停下手中的筆,仰起一張清癯消瘦的臉,一雙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向夫人。

夫人這是什么?萬山找到了?

金夫人壓低聲音說,找到了,在山陜會館,他給了我這個包裹,說是他非常重要的東西,先放在我們這里,大帥的官兵也追到了會館,到處在搜查,雅安和夢辰也去了山陜會館。

他們父女沒見著面吧?

沒有,萬山遠遠地看到他們了,挺高興。

夫人,咱們的安兒也老大不小了,雖然學業(yè)有成,賒店雖然南船北馬,但還是得讓他去外面見見世面。

萬山也很看好咱們的兒子,他可是說了,雅安只要愿意,夢辰是可以做咱兒媳的,要不咱們給他倆撮合撮合,對萬山弟也算是有個交代了。

金煥章道,就知道你動了這門小心思,夢辰這孩子不錯,長得端莊清秀,病也沒什么大礙,再調理一段時間,什么事情也都沒有了,按你的意思讓他們多接觸接觸吧!

煥章,還有個事情得給你說一下,此事涉及咱們百草堂的名聲。

咱百草堂在賒店百年不倒,靠的就是好名聲,還沒有戳住脊梁骨罵咱的人,是誰壞了咱的名聲?

你也別急,這事也沒那么嚴重,只是傳開去不好聽罷了。

到底什么事情嗎?

周四你知道的,年齡也不小了,在咱百草堂這些年任勞任怨,出了不少力。

是,這孩子不錯,早該成個家了。

他最近找了個姑娘,可惜是潘河花船上的!

花船上的不行,百草堂立有規(guī)矩,凡百草堂人,不得近花船,他敢壞規(guī)矩,把他趕出百草堂就是了。

你先別急,那姑娘我見了,叫水眉,是個伶俐姑娘,討人喜歡,今黑兒還幫了我大忙,要不然,這包裹早被官兵給搜走了,還不知道招來多大禍害呢!

哦,還有這事,你說咋辦?

我想呀!成全他們,這就好比你看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對癥下藥,總比遇到了疑難雜癥,推出門外,一推了之要好。

我什么時候遇到疑難雜癥把人推出門去過?疑難雜癥在我手從來就不叫疑難雜癥。

是是是,我是打個比方。

好,成全他!周四這些年也不會有多少積蓄,既然夫人想做好人,就好人好到底,你就把那姑娘先贖了身,再讓周四娶了她,剛好,霸王山的郭莊主給百草堂弄了二十頃山地種藥材,我正愁找人種呢,周四這些年熟練掌握了炮藥炙藥,讓他帶著水眉再種幾年草藥,這草藥的生長、藥性、藥理、炮制方法他掌握了,將來會有更大的用途。

金夫人一拍手,好,這事就這么辦了!

老兩口合計了這么多事情,百草堂燈光依舊明亮著,伙計早已回家歇息了。門外,夜色茫茫,遠處傳來潘河拍擊碼頭的浪花聲。

十四

沈夢辰這些天在凌霄小院過得十分愜意,到了夏末初秋小院的凌霄花是越開越少了,金公子卻越來次數(shù)越多了,沈夢辰的氣色也越來越好,面色紅潤,身體輕盈,笑聲朗朗,看起來還胖了許多。

有時候他們在小院里討論詩詞歌賦,討論到熱鬧處在小院里一個跑一個追,趁奶媽和丫頭們不注意,金公子會把小姐攔在懷里,小姐也會順勢地把身子靠在公子的身上。

這天下午,沈夢辰和金雅安坐在凌霄樹下飲茶,享受著秋意帶來的涼爽。沈夢辰呷了一口茶,突然吟出一首詩來:自開山寺路,水陸往來頻。銀勒牽驕馬,花船載麗人。芰荷生欲遍,桃李種仍新。好住湖堤上,長留一道春。

吟罷,她問公子道,可知此詩出何人之手?

金雅安當然知道,隨口而答,唐白居易《武丘寺路(去年重開寺路桃李蓮荷約種數(shù)千株)》。

沈夢辰笑道,果然記得熟,只是周師傅不知道讀過此詩沒讀過?

金雅安倒是一愣,這些天只顧黏在沈小姐這里,周四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金雅安道,小姐菩薩心腸,是不是想起周師傅和水眉的事了?

沈夢辰道,周師傅倒是情種,“花船載麗人”“長留一道春”總不能“好住湖堤上”吧?

不會的,你金伯伯、金伯母是看著周師傅長大的,他們不會為難他。

哎喲,我可不是想著伯父伯母會難為周師傅,我是問問你是怎么想的?金公子,喲了一聲,我想?我想什么了?

這時有伙計來找金公子,說是父親有要事找他,讓他馬上過去一下。金雅安丟下沈夢辰道,這事咱以后再說,以后再說……

這天后晌,百草堂似乎清閑了許多,百草堂里藥香撲鼻,幾個伙計在閑聊著什么。父親坐在診椅上,低頭翻著一本厚厚的書,伙計們見他進來,都點頭打了個招呼,他走向父親,伙計們都各自干各自的活兒,沒人去打攪他們父子。

書童早已把茶水備好,知趣地到一邊去,金大夫不叫他,他是不會進前的。

爹你找我?

從沈小姐那里過來的?

是,母親讓我多陪陪她。

她怎么樣了?

每天吃父親給她配的湯藥,現(xiàn)在面色紅潤,渾身有勁兒,笑聲也好聽了!

嗯,她的身體已經(jīng)基本恢復正常,你沈叔叔大可放心了。

這么長時間了,沈叔叔怎么不來賒店看看小姐呢?

父親站了起來,把書本放在了書架上。

你沈叔叔不光是個茶商,還有重要使命在身,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沈小姐會在咱這兒住上一段時間。

很好呀!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想讓你去外面闖蕩闖蕩。

我不是一直在外面闖蕩嘛,深山老林里進藥,道路崎嶇,豺狼虎豹,風餐露宿,哪一次回來不是渾身脫層皮!

金大夫眉頭一皺,你倒是自己夸起功勞來了,有點不知深淺,吃這點苦也叫苦,看來還真的需要到社會上打磨打磨呀!

金雅安有些不解:父親,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金大夫壓低聲音把心里的想法一說。金雅安吃了一驚,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深居簡出,整日把脈問診的父親胸中竟然關心世局,豪情萬丈,江河澎湃,心系革命。

金雅安道,是呀,我是熱血青年,胸懷抱負,可是父親,咱們在賒店偌大的百草堂,光靠你和我母親支撐,我總放心不下,再說你年紀也越來越大了,我還未曾一日盡孝,兒子謹記父母在不遠游的古訓。

父親突然大聲地訓斥道:屁話,你少拿這些話來搪塞老子!

他的記憶里,父親從來沒有如此暴怒過,即使他做錯了事,父親總是用他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循循善誘地教導他。今天的父親,這個舉動讓他心中猛地吃了一驚,這么大了才知道父親不光是個溫文爾雅的醫(yī)生,還是個脾氣暴躁的父親,這一時刻,仿佛讓他重新在父親身上找到了嚴厲。

父親一定是誤會他了!

母親不失時機地來到身邊,她埋怨父親說,有話好好說,干嘛發(fā)那么大的火?

父親沖母親道,我讓他出門闖蕩,這孩子拿孝道做擋箭牌。說完這句話,父親又沖著金雅安道,我們還沒有老到離不開你的時候,你有志報效國家才是對我們最大的孝道。

母親說,我都聽到了,孩子的心情你也得理解,這兵荒馬亂的,他走了放心不下咱,咱也會放心不下他的嘛,讓他有個思想準備,得好好想想是不,況且他心里裝著個沈小姐。

父親道,好好好,讓他好好想想。

父親的態(tài)度終于變得溫和起來了。母親是來和父親商量周四和水眉的婚事的,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沒有聽到一點兒風聲,父親和母親又有多少事情在瞞著他,又有多少事情他這個兒子并知情,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郁悶起來,他起身告別了父母,父親還忘不了遠遠地丟給他一句,你想好了告知我一聲,??!最后的那個“啊”字像一條鞭子,緊緊地攆著他,抽打著他,讓他心生不痛快。

十五

金雅安的心情似乎沉重到了極點,他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喧嘩的街市突然變得寧靜起來,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聲音,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他本來想回到沈夢辰身邊把父親的想法告訴她的,并希望征求一下她的意見。但是,有一件事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有關她父親的消息,她的父親早已追隨孫中山先生,早已是革命黨人了,今天清廷官兵在賒店鎮(zhèn)排兵布陣就是要抓她父親的。他覺得既然父母都沒有告訴沈小姐她父親的情況,他還是不能及早地告訴她。

金雅安就這樣盲目地在大街上走著,熟人見了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草草地應付一下,暈頭轉向地來到了迎旭門碼頭,這個碼頭可是賒店鎮(zhèn)最繁忙的碼頭。

河道里早已燈火通明,一派“白天千帆過,夜晚萬盞燈”的景象。花船上的歌聲依稀飄了過來,飄過來的還有拉纖的號子聲。金雅安找了個臺階坐了下來,他雖然生在賒店鎮(zhèn)長在賒店鎮(zhèn),現(xiàn)在又在賒店鎮(zhèn)的百草堂,跟著父親治病救人,但還真的從沒有認真細心地觀看過賒店潘河的美景,更沒有在這樣的夜色下靜靜地欣賞過河道碼頭,他弄不清楚“夜晚萬盞燈”是個什么樣子。

坐在碼頭臺階上,抬眼望去,讓他震撼的是——河面上十里萬盞燈火幻化成了十里長燈色彩斑斕的畫廊,從迎旭碼頭一直到河口,隱隱地向南延伸,波光粼粼中,萬盞燈光又如繁星齊整整地墜落河中,船舷擺動漣漪蕩起波,燈光一折一折地形成彩色繽紛的光影,歌聲、號子聲、流水拍擊船舷聲,和燈光交織在一起,在河面形成巨大的自然劇場,船在畫中,人在畫中,水也在畫中歌也在畫中,金雅安不禁感嘆道,此景只應天上有,不知何時落人間?

就在他陶醉這滿河美妙的燈光歌聲中時,竟聽到了不一樣的號子聲,聲音應該是從河口方向傳來的,嗨——喲、嗨——喲、嗨——嗨——喲——壓抑,低沉,不堪重負,他的腦海里立即產(chǎn)生了一個畫面,這個畫面是他司空見慣了的畫面,是他從來沒有深刻地思考過的畫面。

這時候他腦海的畫面里閃現(xiàn)出一條大河,大河就橫在面前,一條條萬千斤重的貨船,他們載住瓷器、藥材、茶葉、木材以及食鹽棉油等生活資料,從漢口逆流而上,全靠眾人同心合力,一人一篙用篙桿撐住河岸,向前行;全靠眾人,一人一纖,沿著河岸,足蹬大地,朝著一個方向拉,一直向前行。篙桿撐過的河道兩岸看起來滿目瘡痍,面對著洶涌的河水,和無數(shù)船只,大大小小的洞穴猶如無數(shù)雙憂傷的眼睛。那些拉纖者,纖繩勒進肩胛,頭顱低垂抵住了泥土,月亮照亮身上的汗水,嗨喲、嗨喲、嗨喲地歡叫著,他們骨瘦嶙峋,衣不遮體,食不果腹,負重前行,他們的目的地是賒店這個水旱碼頭,到了碼頭他們才能吃上飽飯,睡上一個安穩(wěn)覺,有病了才能到百草堂讓金先生給他們診診脈,包上幾包中草藥,把又累又傷又病的身體調理一下,應該說,是這樣的人支撐起了賒店碼頭,才有賒店碼頭“白天千帆過,夜晚萬盞燈”的繁華。

他想,這個時候如果沈夢辰小姐和他坐在一起該多好,他們手拉手,四目落在萬千燈火的河面,一定會生出萬千種風情,那將撞擊出什么樣的火花?。?/p>

金雅安看著面前的燈光船影,腦子里亂七八糟地這樣想著。一群拉纖的纖夫從他身邊走過,他們踏過臺階時連看也沒看他一眼。他們剛剛把船拉到迎旭碼頭,一個個還氣喘吁吁。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一個臺階一個臺階上著都吃力無比。其中,一個中年男子上臺階時又咳又喘,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男子說,你該到百草堂讓金先生瞧瞧了。中年男子咳嗽著說,瞧過了,金先生不讓我拉纖了,說再拉就要了我的命了,可我不拉纖,我那一家子人指望啥呢!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說,那你就不要命了?中年男子說,命,命早就交給這條河了,誰讓咱是拉纖的呢!那群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跟著說,是呀,我們都是拉纖的命,肩膀上搭上纖繩的那一天起,命就交給這條河了。

金雅安站起身來跟在他們身后,他的身后是夜幕下的燈火河流,他們的身后是思緒難平的金公子。他想他應該有所決定了,任何一條逆流而上的船都需要一群拉纖的人,一群無論寒冷、饑餓、疼痛都奮不顧身的人,這條船才能前行,才能最終到達目的地。

他心中豁然開朗,對眼前的景象有了更清醒的認識。

明天,明天他要告訴沈夢辰,他要和她結婚,如果能和周四水眉一起舉行婚禮,賒店古鎮(zhèn)該是多么多么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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