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時,我搬去的那一個地方,叫作鯨魚街。”文小飛說。“鯨魚街?”我重復道,“奇特的名字,不過的確有點印象。”“是的,那僅僅是開始?!彼f。
鯨魚街的夜,深到你無法想象。
在鯨魚街的夜里,每個人各懷心事。
文小飛和家人搬到鯨魚街才一個月,誰都不認識。暑假結(jié)束后,他就要轉(zhuǎn)入新的學校,不過關(guān)于這一點,他絲毫都不擔心——
文小飛是個身材修長、頭發(fā)微卷的男孩,擅長跑步、游泳和各種球類運動,頭腦敏捷,無論什么題目解起來都快得驚人。尤其是隨時浮現(xiàn)在嘴角的那一抹毫無心機的笑容,對于任何群體都是攻無不克的王牌。
他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另一件事——
搬家的時候,那張PET SHOP BOYS的CD不見了,這意味著恐怕有些事要糟。
沒人知道,一直以來,文小飛喜歡觀看下雨。每當他輕輕戴上耳機,PET SHOP BOYS那半是電子半是人聲的吟唱響起,在他與外部世界之間橫亙著的那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就仿佛永遠不會停,可以一直、一直看下去……他翻來覆去只聽這一首歌,是習慣,也是某種象征。
只有這一時刻,他才能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寧靜。但現(xiàn)在那張CD不見了,在舊家與鯨魚街的某個縫隙里,無聲地消失了。
當然可以再去買一張,音樂不會變,問題是,他觀看下雨時所需要的,是原來的那一張。不知多少次,隨著那第一個顫音的出現(xiàn),他慢慢轉(zhuǎn)動視線,繼而把面孔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
文小飛從夢中驚醒時,窗外就是這樣深的夜,滿天都是細小的星星,可是他看不見。
他慢慢地在枕邊摸索,摸到一支手電筒,擰亮,光著的腳探進鞋子里。文小飛夢游一樣地走出家門,樓道里一片漆黑,他緊緊抓著扶手,開始下樓,腳下的樓梯上面,堆積著厚厚的灰塵。他像在淤泥中挪動身體那樣,吃力地走下去,向外望去。
然后,他仿佛看見了舊家的燈光。
文小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鯨魚街距離舊家很遠,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看見那燈光??墒?。他確實看見了。在鯨魚街的另一頭,熟悉的橘色燈光從破了一角的紙罩子下面透出來?,F(xiàn)在,有一個小孩坐在那兒,背對文小飛的視線,頭發(fā)一根一根豎著,還是濕漉漉的,顯然剛剛洗過澡。
“那是誰?”文小飛顫抖著問自己。
他本能地推出自行車,騎著它往那個方向駛?cè)ァ?/p>
自行車很大,他坐在上面,雙腳碰不到地。像是背后有什么無形的力量驅(qū)使一般,文小飛騎著自行車飛馳過整條鯨魚街。
但他把自行車蹬得飛快,怎么也沒法停下來。一路沖過去,那燈光卻愈來愈遠,幾乎看不見了。拐過鯨魚街,文小飛想也沒想,完全沒有減速地沿著那個大下坡筆直地沖了下去——晚上不會有人。
也就在這時,一抹蒼白的影子掠過黑夜,從他的車龍頭前一閃而過。
“壞了!”文小飛想,但他已經(jīng)來不及剎車,只得猛地將龍頭向右一扭。
“啊——”他高喊著,隨著車子飛了起來,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那白影也隨著急速滾動的車輪旋轉(zhuǎn),繼而落在他的邊上。
文小飛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他頭暈目眩地躺了幾秒鐘,好不容易坐了起來,卻感到兩泓寒冰一樣的目光穿透了黑夜的遮蔽,自上而下地射在自己的臉上。
那是一個女孩,穿著一條傘狀的白裙。
“噢,對不起……”文小飛本能地說,畢竟是自己不小心。
但那女孩依然目光灼灼地瞪著他,一言不發(fā)。彼此對峙了一會兒,看得文小飛的耳朵都紅了。這時,她卻緩緩舉起一只手,指著鯨魚街的深處對他說: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嗎?”
“鯨魚街啊?!蔽男★w小聲答道。
“不,是時間的隧道?!贝﹤銧畎兹沟呐惓@渚丶m正他,“我警告你,不管你是誰,總之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你見過我!”
文小飛目瞪口呆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知是真是假,騎過來的那條路確實很黑、很深,而且與白天的鯨魚街看起來完全不同,有一點變形。
“你最好記得?!迸⑹栈厥?,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如果你敢說出來,我這里的怪物不會放過你!”
說完,便丟下文小飛,向鯨魚街的深處走去。
“喂,喂……”文小飛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對著女孩的背影大聲喊道,“要不是你突然跑出來,我也不會……”
但女孩就像沒聽見,根本沒有回頭。
她的細瘦的身影,像是慢慢地被“時間隧道”吸了進去,只有被風吹起的白色裙角,還如波浪一般旋轉(zhuǎn)著,留下一抹殘像。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文小飛也不能確定那是夢,還是真的。但當他睜開眼睛時,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陣發(fā)自內(nèi)心的無可名狀的酸楚。
文小飛站在講臺邊,嘴角上掛著他那無懈可擊的招牌微笑。
“這是新轉(zhuǎn)到我們班的文小飛同學。”老師介紹說,一面示意所有人鼓掌。
但當教室的最末一排映入眼簾,他突然不自覺地伸手扶住了講臺。是那個家伙,昨晚那個。她赫然地坐在那里瞪著他。
文小飛第一次看清楚那女孩的面孔。今天她換了條紅色花紋的裙子,襯著烏黑的頭發(fā),簡直像個吉普賽人。
“你暫時和凌翎坐吧?!?/p>
老師的一句話驚醒了文小飛,他這才意識到,不知為何,全班只有那個女孩身邊,有一個空位。
他只得硬著頭皮穿過走道,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在她旁邊坐下。
“你好,我叫文小飛?!?/p>
凌翎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正如文小飛所預料的,不到一周時間,這個集體已經(jīng)接納了他。就像一只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他參加了幾乎所有的集體活動,成為了幾乎所有人的朋友,包括一部分人的密友,甚至受邀參加了某位同學的生日聚會。
但文小飛總覺得不太對勁——好像有人在冷眼旁觀自己的所作所為,如同一個科學家饒有興趣地觀察培養(yǎng)皿里的菌種。沒幾天,各式各樣的奇談怪論就從新學校的四面八方涌來,充滿了文小飛的耳朵。
“你啊,最好離你的同桌遠一點?!辈恢挂粋€人面帶詭異的表情,這么警告他。
“什么意思?”
“她不是普通人,會給你帶來厄運。”
“不是普通人?”
“具體是什么也說不清。反正接近她的人都倒了霉。”
“凌翎,”女生滿含恐懼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里有怪物。文小飛,大家派我來告訴你,千萬要小心。”
文小飛謝了她,但他沒想到,時隔幾小時,情況就急轉(zhuǎn)直下。
這個傍晚漫天紅云,一直燒到操場邊,像是有不平常的事情要發(fā)生。
打完籃球已經(jīng)很晚,學校里空無一人。其他男生先走了,文小飛獨自坐在操場邊系鞋帶。
他系好鞋帶,站起來,正準備拎著書包往回廊方向走去,忽然間,他看見一個人翻出了陽臺,幾乎是懸空地掛在四樓裸露的水管上。
“喂!”文小飛大喊一聲,奔了過去。
“別亂來!”他吼了一聲,望向上面?;疑乃芗毤氶L長,看上去顫巍巍的,那個人緊緊地攀住水管,背著書包,白色的身影在暮色中十分鮮明。
“凌翎?”
這時,他看見凌翎居然騰出一只手,朝他揮了一下。
“你不要動,我馬上上來?!蔽男★w叫道。
“笨蛋,走開!”她的聲音從風中傳來,“別管我的事!”
凌翎雙手抱著水管,筆直地從四樓往下滑。速度很快,水管搖晃著,她長長的頭發(fā)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就像一只展開翅膀的白鳥。文小飛一陣眩暈,但他本能地朝著水管沖了過去。
下滑的力量太大,他們一起跌倒在地,凌翎的書包散開,東西掉了一地。已經(jīng)變暗的褪去了紅色的天空倒映在她眼睛里,文小飛胳膊很痛,還有一點緊張。
“你沒事就好。”他說。
“有人故意把樓道門鎖上了?!彼粠魏胃星樯实卣f,“把我鎖在四樓。”
“但你可以等我上去,我一定會幫你。”
這一類的話,其實文小飛經(jīng)常說,對各種人說。但這是第一次,他說出口時,沒有感覺到自己虛偽。然后他步伐輕快地走進了回廊。
那次之后,文小飛覺得,他和凌翎的關(guān)系有所緩和,不像開始那么僵硬。這只是一種微妙的感覺,表面看來,他們依然沒有交談,但每逢班上有什么重要活動,文小飛都會寫一張紙條,放在課桌中間。
凌翎從未回過只言片語,不過,紙條總是在他離開的時候消失。漸漸的,除了活動通知,文小飛也會寫些別的。
“這次數(shù)學測驗最后一題太難了,你覺得呢?”
“你今天沒上音樂課,我?guī)湍惆沿Q笛領(lǐng)回來了?!?/p>
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寫給凌翎的紙條已經(jīng)越來越多,變成了一天數(shù)張,變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習慣。
“真的很累,令所有人滿意,我做不到。”
“寧可一個人待著,像你這樣?!?/p>
這很像寫日記,寫一本你知道會有固定讀者的日記。
文小飛有無數(shù)朋友,但倘若真的吐露內(nèi)心所想,他就會失去他們。只有凌翎,她像一個緘默不語的黑色信箱,持續(xù)地、無聲地接受著他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投遞。
他簡直上了癮。
公益勞動周的到來,打破了他的新習慣。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