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舅舅是位老華僑,其實和我并非直系親戚。我1993年到大阪工作,知道舅媽有個遠房表哥住在附近,就去拜訪他,硬管他叫上了舅舅。
舅舅一開始對我很冷淡,聽說是因為他和國內(nèi)的親戚有些誤會。他曾在上世紀70年代受母親之命回老家,給親戚們很多錢,但親戚們寫信給他母親時卻絕口不提此事。老母親覺得他沒把事情做好,他因此非常生氣,認為老家人狡猾?,F(xiàn)在想想,當時給外國的信都有可能受到審查,家鄉(xiāng)人也許不敢寫吧。
舅舅待人謙和低調(diào),因為做了多年珠寶生意,凡事都精確認真,很有紳士派頭。在他面前,我也收起貪嘴癮,愛吹牛,愛褒貶評論,愛替別人出主意的“壞毛病”——其實這些“壞毛病”,我一向都引以為豪,認為是個人魅力呢。憑著不多說閑話,加上會做他愛吃的家鄉(xiāng)菜,我漸漸獲得了他的信任。
我認識他時,他已退休,主要工作就是玩。他最大的興趣是做木工,家里地下室就是個木工作坊。舅舅不但做家具,還從零開始,花了3年時間,自己在山里搭了個度假屋。
他玩得很認真,也結交了很多會玩的朋友。有一位渡邊先生,為了打野豬,能走遍大山甚至蹲守整夜。他傳授給舅舅摘野菜的地圖和時間表。每年時間一到,舅舅就會帶我去那些隱秘的山谷和河溪,摘下最鮮嫩的野菜。還有一位喜歡獨自駕船出海,一高興就過十幾天野外生活的“野人”先生。他到舅舅的山中小屋做客時,總是自備睡袋打地鋪。這位老先生還有個“毛病”,一來就涂油漆,通煙囪,除白蟻。沒事干,他是不來的。這些老人,年輕時都是拼命工作的精英,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老了也不愿意閑著,即使一身病痛,也要忙忙碌碌。
舅舅這樣一位快樂祥和的老紳士,一天卻突然找我,氣憤地說他的合伙人盜用了他的錢,要跟人打官司,著實嚇我一跳。
事情原委是這樣的:他1985年回中國旅游,走“絲綢之路”,認識了當?shù)氐囊晃粚в未蠼?。大姐很豪爽,他們相談甚歡,在他回日本后還有聯(lián)系。大姐想創(chuàng)業(yè),經(jīng)常找他商量,他都沒興趣。后來大姐說,想在草原辦個農(nóng)場。這個想法讓他心動了,就投資了70萬元人民幣。大姐也是個勤勞肯干的人,動員全家都去墾荒、打井、養(yǎng)牛、牧馬,經(jīng)營得有模有樣。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大姐家農(nóng)場附近也有個農(nóng)場,走失了些牲口,其中的幾頭牛被大姐收了。人家農(nóng)場主來討時,大姐不肯歸還,理由是:“我還丟了不少牛呢,我找誰要去!”結果,她被那家農(nóng)場主打成重傷。大姐身體垮了,精神也頹了,又趕上當年大旱歉收,就把農(nóng)場賣了,一走了之,從此失去了聯(lián)系。舅舅的投資雖然全黃了,但一直挺擔心她。
最近,大姐突然又聯(lián)系到他,說要來日本看他。剛見面時很高興,兩人都流了淚。大姐說她賣了農(nóng)場后,拿著錢做過幾次失敗的買賣,最近終于有了起色,安定下來;說她兒子也成了家,和她一起做生意;說等到將來生意好了,就把當初的70萬元還給他。然后她掏出1萬元,請舅舅有機會去看他們。
舅舅越聽越不是滋味,冷冷地問:“那70萬元,你打算怎么還???”大姐笑嘻嘻地說:“我們的生意還可以,就是我兒子房子還沒買,等他買了房,就可以開始還你錢了。”舅舅勃然大怒:“這是什么鬼話!十幾年前,你人間蒸發(fā),現(xiàn)在說這些哄小孩子嗎!還有這1萬元,算什么!”他大發(fā)脾氣,大姐莫名其妙,最后哭了起來,委屈地走了。
舅舅余怒未消,要我?guī)退蚬偎?。我抓耳撓腮半天,覺得這里面應該是文化差異的誤會:大姐已經(jīng)消失多年,如果她想貪了這筆錢,何必主動找舅舅。她應該不是想賴賬。至于那1萬元,大概是多年沒聯(lián)系的歉意,或者再見的見面禮。
但按照日本人的觀念,一個人應該對自己的錯誤及將來怎么做有個交代。這位大姐對“卷款潛逃”略過不提,對今天主動現(xiàn)身卻頗為自得。她可能還覺得自己做得很漂亮,沒想到卻把思維方式已經(jīng)完全日本化的舅舅氣得七竅生煙。
我憋不住想要偷笑,卻無意中看見舅舅眼角滲出了淚花。才明白這件事對舅舅而言,一點都不好笑。他氣憤懷疑多日,真的很難過,現(xiàn)在有人能說服他,這只是文化差異造成的誤會,他并不是被人涮了的倒霉蛋。這讓他終于放松下來,流下欣慰的眼淚。打官司的話,也不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