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葡萄園

有人影晃動，有鳥鳴滴落如露

正午的陽光在一片片綠葉上

安臥若暖暖的蠶

葡萄園里，無數(shù)的枝枝蔓蔓

它們的纏繞、擁抱，這般冷靜

又那般熱烈。此刻

任何人都會想到飛翔想到愛

或許，婆娑的葉子里滿是

蔥蘢的憂郁，風(fēng)吹來

無盡的感傷在一片深深的

綠色里洶涌，長久地起起伏伏

可這些紫色的葡萄

緊緊抱在一起，垂下一串串

甜蜜。那種盈盈的幸福

誰都無法拒絕，當(dāng)然也不忍拒絕

多年以后，我始終堅信

曾經(jīng)穿過葡萄園的人

他們的內(nèi)心一定有絲綢的纏綿

珍珠的高貴

吹口哨的人

他差點認(rèn)出我了

他曾經(jīng)認(rèn)出過我。時光的水面上

有魚游起的漣漪，有破敗枝葉

漚出的泡沫。吹口哨的人

把快樂掛在嘴邊。走在車水馬龍的

街道，他好像依然走在荒蕪的曠野

我諳熟他的脾性、愛憎，甚至

肩胛上暗暗的胎記，我有些

厭倦他了，一個無法隱藏快樂的人

多么膚淺。他的腳下積滿灰塵

落葉一般，他在自己撬開的鐘表里

找不到時間，于是他的咳嗽

在暗夜里有了深深的皺紋

可他依然吹起口哨

嘬起的嘴，像剛剛出土的塤

寒氣吹來，他的雙耳灌滿風(fēng)雪

在一瞬間，我理解了他

他該不是十五年前從自己身子里

走出的影子，忘了歸途

他掛在嘴邊的，其實不僅僅是快樂

省略，那些蔚藍(lán)

太多的遼闊，讓人無法生出崇高

反而生出絕望，沿著一只蠶的錦心繡口

時光，絲綢般光滑柔軟，在風(fēng)尖上

輕輕搖晃。我用手指在沙石上寫下光

光，光亮的光，時光的光，也是

繁華的世間光剩下一片瓦礫的光

甚至是精光的光。此刻

我感到暮色里的暗，像一只烏鴉

從體內(nèi)掏出的羽毛。馬上就要下雨了

這些掛在烏云睫毛上的淚，高過你

內(nèi)心逼仄的堤岸。我頓時害怕了起來

被我反復(fù)記憶過的面孔，隱在

更深的暗影里。無法遠(yuǎn)遁也就無法

追尋。就把那些我省略掉的蔚藍(lán)給你

讓它帶走壓在你屋檐之下的綿綿雨季

致祖母

你不識眼影、胭脂和口紅

你識轆轤、石磨和牛羊樸素的蹄印

戴在中指上的頂針，是你一生

最奢侈的鉆戒，用純銀的月光打成

在夜夜，頂著一枚繡花針

穿過思念的布衫，留下最綿密的愛和溫情

你的嫁妝，還守著木質(zhì)箱子里的舊時光

恰如曲終人散后的一介青衣

對鏡，寂寞如水，淚眼婆娑

富貴的牡丹早已掉下劣質(zhì)的紅漆

一把銅質(zhì)的舊鎖被一粒塵埃輕易洞穿

你用篩子篩掉土珠子

用簸箕簸掉麥衣皮，讓這低處的生活

更純粹些、更潔凈些。你用

這無休無止的辛酸勞作

把自己搖晃，讓自己醒在

輪回的季節(jié)里。村口的場院，是你一生

去過的最大的廣場；那大東山，是你一生

登過的最高、最有名的山峰

暮靄低垂，麻雀低飛，擦疼芨芨草尖上

掛著的眺望。你輕輕攏了攏蓬蒿般的

白發(fā)。像攏了攏自己搖搖欲墜的暮年

你摸了摸離離的荒草，像摸了摸

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走丟了多年的女兒

沒有人知道，你捻了五十多年的一根

思念的毛線，被油燈淡黃的火焰

一口咬斷

如 露

枝頭的柿子掉一顆，村莊的

光線就會暗淡一些

扶著墻根走路的人，踩疼

自己蹣跚的影子，走著走著

就聽到泥土寂靜的聲音

像洶涌的潮水，鋪天蓋地

掉進(jìn)塵埃的漩渦和懷抱

沒了氣息，沒了記憶

嗩吶在村口嗚咽，場院的麥垛

靠著一棵幾年都不開花的杏樹

掏出口袋里干凈的被子

撒滿通往寒霜的路途

蘆葦?shù)那o稈，還懸著幾滴

盈盈的露珠，涼風(fēng)輕輕吹來

吹來，它們只是晃了晃

或者手拉手，沿著生活適度

柔美的弧線，緩緩滑動

它們不肯墜落，不肯

將內(nèi)心的霞光輕易

摔碎在冰涼的地面，那么堅韌

像一些純粹而簡單的念想

在高于塵埃僅僅一尺的天空里

于短暫中說持久的愛戀

閃微弱的光

墻上的光斑

它的慵懶，像一朵快要開倦了的牡丹

屋瓦上曾經(jīng)的寒霜，是它爪下的

冷和寂靜。躍過斷墻，穿過

被蒿草壓低的暮色，在此起彼伏的

夢境中徘徊，將一粒粒豐盈的

谷子和星光奪回。這風(fēng)中的另一道風(fēng)

多么冷峻，將提前腐爛的葉子

和氣息，一一吹盡

此刻，暗室幽靜，花朵還在遠(yuǎn)方

搖晃著細(xì)碎的香，瞬間

一束光柱在陳舊的墻面打下斑紋

游弋的塵埃，相互碰撞、碎裂

它倏然驚悚，提起利爪

逡巡，守著這光斑深處的洞

聆聽，似有鼠群出沒的聲音

羊的咩叫

背簍已經(jīng)破舊，漏盡麥草、干柴

漏盡了舊時光，一條折斷的鞭子

倚著柴門眺望，那只迷途的

羔羊，在無邊的暮色里踩起煙塵

暮色更深，流水走遠(yuǎn)

炊煙飄瘦，一枚卵石晾在灘涂

抱緊九曲柔腸般的紋理

懷想著一滴水的回聲，懷想著一些

花紋般的齒痕，以及溫潤的氣息

煙塵浩蕩，星火散盡

一只羊的咩叫，多像苦苦的哀憐

讓我想起，那些低處的聲音

戰(zhàn)栗、微弱、無助，如破舊的

笛孔，在風(fēng)中帶著哭聲

像一滴露珠微弱的光

稍縱即逝、或倏然破碎

春日素描

桃花的嘴唇太薄，輕易

就說出了春天的秘密

春風(fēng)款款，抖開絲綢，輕輕

拂過。一汪溫柔的湖水，就將

幾棵蒼老的柳樹照綠

大地開始柔軟，持續(xù)柔軟

蒿草蓬勃，籠住一團(tuán)淡淡的喜悅

連白凈瓷盤上的花朵都開了

有著盈盈的香氣

燕子呢喃，銜著朵朵春光

翅膀在空中閃亮，裁剪幸福

螞蟻奔走，踩著露珠晶瑩的夢

額頭頂著淡淡的花香，它們

要把細(xì)微的幸福一點一點拉長

此刻，你緩緩仰望

幾絲白云的回形針，在明凈的

天空，別住一枚月亮的玉佩

這美好的人間，一如盈盈的花蕊

綻開在光亮的中心，等待

深情的贊美，和愛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