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帶著傷
卻那么幸福
殘雪壓在肩上
小小的痛感 多像母親
年老后對鏡子的一種憎恨
哭喊中 沒有回頭的群山
和一起后退的鹿群
被時間吞食
沒有骨頭的愛 這時
比粉塵還輕 落在湖邊
長出蘆葦孱弱的根須
不要再對自己
輕易施下
蜜蜂的針刺
你要帶著體內(nèi)的傷
在這明媚的春天
說幸福是一件離你很近的事
沒有站點的火車
父親在體內(nèi)
儲藏一整個秋天的果實 一片原野
和一群返鄉(xiāng)的青年 他們
是這世上艱辛的火車
帶著骨頭鋪成的鐵軌
開往一個個漫長的明天
暮色里 秋天坐在低處的石頭上
和山谷 河流掰著手指數(shù)數(shù)
一條彎曲的山路有多長
一片飄走的炊煙有多遠(yuǎn)
一列沒有站點的火車有多孤獨
父親像不說話的啞巴 望著辛涼的樹林
想像 那只飛得最慢的歸鳥 是你
離鄉(xiāng)之日
和九月告別以后
母親坐在村莊的骨頭里哽咽
我看到冬青樹的葉子
像抖動的心肺,一枚枚
在風(fēng)中,提醒大限之日
籠蓋四野的憂傷,在黃昏
被鐮刀下的稻稈一一嘗盡
沒有根部的土地
成為鼴鼠咬出的墓穴
時間在腐爛的故事里長出真菌
母親的淚水,干枯的樹枝
越來越多來歷不明的憂傷
靜靜流向貧窮的河流
九月,我最后一遍打量南部丘陵
一處別在腰部細(xì)小的村莊
紅壤、母親和深埋底層的鐵
在我缺堿的指甲里
輕輕地喊著,疼
漁村的呼吸
日夜被海水侵襲 你的身體
是腌制在鹽分中的牡蠣
沒有絲毫生氣 像年老的母親
瞳孔失去星辰和紅日
岸邊 風(fēng)雨剝蝕陳舊燈塔
是你裸露在世間 暫且明亮的部位
卻無法照出 一些求生的眼淚
那些在海中央迷失的人
一輩子都在依靠甲板
希望 絕望
日歷被海風(fēng)掰破 一頁一頁
貼往沒有返航的船上
烈日下 用肩膀支撐生活的漢子
此刻 把命運(yùn)
像魚干一樣 暴曬在碼頭上
你憂郁的呼吸
總是孱弱而憂傷
魚 鉤
月亮在海中
浸泡成白色的魚鉤
失蹤的船帆
是母親被臺風(fēng)刮跑的青春
1964年她出生
光腳走過藍(lán)色的童年
1984年她結(jié)婚
生活和工廠
把她置于黑色的波濤上
她翻滾 顛簸
又時常被淹沒 被打擊
她努力向上 想咬住幸福
常常咬到的 卻是
白色的 冰冷的
魚鉤
逃 兵
狂風(fēng)咆哮 暴雨哀鳴
父親回港的船只搖搖晃晃
大海此時
是青墨色的廢墟
一切在轟塌中
進(jìn)行末日的演習(xí)
父親沒有炮彈 沒有槍
唯一有重量的骨頭
到了骨質(zhì)疏松的年紀(jì)
在海的侵襲里
他想做個逃兵
丟下堅硬的骨氣
忍住犧牲的勇氣
但是 生活沒有成全他
一次次沖出
那扇被風(fēng)拍擊的家門
他又帶上魚網(wǎng)
闖入雨中
一句話 也沒有說
遇難的鯨
在海邊看見一頭鯨
擱淺在沙灘上
這是冬天的傍晚
人們好奇而貪婪的目光
在吸食天邊的余暉
鯨的身體灰白 氣息微弱
如同風(fēng)中顫栗的樹葉
或者 比樹葉還輕
輕到 易碎的美好消失
輕到 薄弱的希望破滅
岸上一無所有
除了人群 夜色
失去海水體溫的森林
隨處可見的玻璃酒瓶
鯨的眼神慢慢飄向天際
人們興奮地站在原地
像海邊聚會的一群小丑
舉著月光
瘋狂地 要照亮什么
有片大海已經(jīng)老了
父親老了 比礁石還老
坐在枯竭的大海邊
側(cè)身 露出干癟的上半身
風(fēng)從遠(yuǎn)處摘來松針
貼在他顫抖的肩上
他想起姐姐
那年騎在上面的年紀(jì)
那時世界充滿童真
殘酷與貧窮都不見蹤影
那時石頭在春風(fēng)里奔跑
跌倒了 還有陽光輕輕扶起
后來 大海在苦難的填埋下枯竭
礁石一夜間蒼老
父親試圖重新開鑿 筑堤 引流
但都沒有成功
男人拼盡了一生
也無法喚回春天的大海
礁石靜靜坐在岸邊 一言不發(fā)
像母親和我
沒有怨懟 也沒有責(zé)怪
礁 石
它們已經(jīng)忘記反抗
忘記星球和世紀(jì)
世界上最聽話的奴隸
莫過于此
被剝削 被鞭笞
被抽走堅硬的骨髓
被震碎生活的本質(zhì)
沒有情感 沒有生殖
沒有任何疼痛和眼淚
面對海
仿佛石頭只是石頭
靜默的鼻梁 眼睛 額頭
和憂傷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