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家譜
簡單的家譜,只有六代記錄:
高祖是富農(nóng),在縣里的富豪榜上排名第二
一生榮耀:妻妾成群,兒孫滿堂,或還有
私生子
捐款修路、搞慈善,名聲在外,臉上有光
七十壽終正寢,無災無難,遺產(chǎn)頗豐。
曾祖也是富農(nóng),傳聞富得流油,學習高
祖施善一方
其余記錄與祖上大同小異,家庭美滿,
死后留名。
祖父是嫡長子,世襲富農(nóng),風光半輩子,
革命時期
被劃為地主:遭遇批斗,土地、房屋被沒收
救命銀元私藏在鏤空的竹竿里,一只四
處亂竄的豬
撞倒了竹竿,白花花的銀元跑出來。祖
父無奈地搖搖頭
惹怒了群眾,最后一塊含在嘴里的銀元
被毆打得吐出來
含著血。他們蔑視地看了他一眼,撿起
銀元,在身上擦去血
丟進口袋,大罵幾句——這就是贓款
了,地主私藏的一筆大款。
祖父死后,父親破了世代富農(nóng)的記錄,
成為地主后代
也受批判、嘲諷;親生母親躲在土地廟
不敢相認,死去才得以安葬
少時孤,與伯父、姑母乞討相依為命
不惑之年娶妻(我的啞巴母親),種地度日
愣是靠著一雙手、一把鋤頭、一條船
墾出了十幾畝地和一個魚塘,建起了自
家的房屋(現(xiàn)在住的屋子)
因為勞累過度,被叫癌癥的人招呼過去
做客
死時面容消瘦,差一歲便是甲子,有人
說真可惜。
現(xiàn)在是我的兄弟一輩,80、90的一代,
連農(nóng)民都不算
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拼命奔波,在大學堂
里讀圣賢書
(我是家里唯一的大學生)
為生活,為理想,各自心酸,各自曲折奮斗。
往后的一代已經(jīng)降世(兄長的子女),在
咬奶嘴,在爬走
兄長對此關懷有加,希望他們健康成
長,有出息
至于往上的那幾代,歷史太沉重,何必
要幾月大的孩子去銘記?
西臚鎮(zhèn)
西臚鎮(zhèn)是我們那的大鎮(zhèn)
20多萬人口
管著近30個村落
依著河流,人丁興旺
西臚鎮(zhèn)盛產(chǎn)楊梅
每到楊梅季節(jié)
電視臺就夸一番:收成好,遠銷國外
而我看到滯銷的梅子爛在菜市場
種植戶喊疼了喉嚨
3毛錢一斤也無人光顧
西臚鎮(zhèn)的男人都跑光了
在沿海城市的建筑工地出賣勞動力
一斤體力高于3毛錢
賺取的薪水用于養(yǎng)家糊口
少部分用于娛樂:泡吧、蒸桑拿
有時寂寞也找找小姐
春節(jié)歸來時,西裝革履都是名牌
而我們那的說法是:西臚鎮(zhèn)是建筑之鄉(xiāng)
西臚鎮(zhèn)依著河流
早年河水充沛、干凈;村民喝的都是河水
現(xiàn)在的水庫將死的魚在掙扎
咳嗽的水牛下了水庫四處尋水
甩甩牛尾就踩死了魚——長痛不如短痛
西臚鎮(zhèn)以前不叫西臚鎮(zhèn)
叫西瀘鎮(zhèn)
瀘在字典里的解釋是水
我童年在河里天天游水
現(xiàn)在只能挖泥巴
生 育
我所生長的潮汕大地
村口沉默
人丁興旺
母親當年生了6個,五男一女,我是老三
嬸嬸生了3個,二男一女
堂嫂生了3個,也是二男一女
接著姐姐生了2個,一男一女
嫂子生了2個,二男無女。她們正在醞釀第三胎
伴隨著這些生育,土地卻沒有喊疼
連東厝頭的王嫂,也生了5個
沒有一個男的,傳宗接代成了問題,婆家很糾結(jié)
她和丈夫不氣餒,每天晚上早早關門睡覺
第六胎也許在清晨開門的時候就
跑
出
來
了
我所生長的潮汕大地
村口依舊沉默
人丁依舊興旺
村 莊
經(jīng)過遙遠的路程來到這里
一條布滿灰塵的路,父輩留下殊途同歸的腳印
無限蜿蜒,伸長,連接到村莊的每一處角落
古舊的建筑,屋頂?shù)耐咂刂丿B疊
一片片點綴成一把農(nóng)家婦女梳妝的木梳子
農(nóng)民搭在肩上的扁擔擱在屋里,和一對籮筐做兄弟
村婦為灶膛添加柴火,大鍋里的米在火上跳舞
屋子外面一只老黃牛,背上捆綁笨重的繩索
一定、一定是命運的繩索,綁著自己也綁著別人
河流流淌,農(nóng)民的妻子捶打硬邦邦的衣裳
如果母牛生了牛犢,母豬下了豬崽
她還給村莊唱一支快樂而沒有名字的曲子
乞丐兒聞聲而來,掬起水洗去臉上的污垢
更遠更廣的地方,村莊的天空高高在上
太陽強烈,恩惠村莊的人丁
農(nóng) 民
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長在養(yǎng)我生命的稻谷堆上
太陽和土地的好朋友,祖國母親的好朋友
把自己的一生埋在地里
等待雨露和陽光,等待春天和秋天
播撒生命的種子,季節(jié)來了,收割自己
如今農(nóng)民已經(jīng)死去,土地只?;臎?/p>
母親翻出父親的鋤把,我握著它仿佛握著父親的手
站在太陽底下,東南丘陵的紅土塊
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我也應該有一把鋤頭
像父親一樣用勞動人民的雙手開墾荒蕪
你不會不答應,一個農(nóng)民兒子的懇求
家 鄉(xiāng)
你不知道,有一片油菜地
在記憶里開滿了燦爛的花
蝴蝶和蜜蜂在那里安了家
我們在陽光下唱歌、跳舞
父親感到幸福
母親感到幸福
我們感到幸福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父親隱入了土里
母親舉著針線漸漸蒼老
我們離開家走得越來越遠。以至于
忘了為什么而出發(fā)
我不想再逃避了,家鄉(xiāng)在哪里
我就要回到哪里
縱然做一名弓背的農(nóng)民
我也要用力抓緊鋤把
開墾一片荒地,撒上油菜花籽
我希望我也可以盛開一片燦爛的菜花
我的大腦注定要給記憶
留一處安身之所
害 怕
你越來越不輕易寫詩
像你越來越不想提起童年
提起村落和父老鄉(xiāng)親
他們遠遠望著你
你害怕一落筆就把他們寫疼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