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馬者,都督陳連升之馬也。庚子冬,沙角陷,公父子死之。馬為逆夷所獲至香港,群夷飼之不食,近則蹄擊??鐒t墮搖,逆怒刀斫不從,放置香港山中,草亦不食,向沙灘北面悲鳴。必以手捧之,若置地,則昂首而去,以其地為夷有也。每華人圍視,指為陳公馬,即淚涔涔下;或呼能帶歸,亟搖尾隨之,然逆終不肯放還,以致饑餓骨立,猶守節(jié)不變。
道光壬寅(1842)四月,馬卒香港。
一
陳連升第一次看到這匹馬的時候,皺下了眉頭。
其目暗淡,腿細(xì)修長,尾翼翩翩,肚腹便便,神態(tài)陰森,不能親近。這樣的馬,體力不及,脾性兇暴,絕對不是可以戰(zhàn)斗的馬,上邊越發(fā)應(yīng)付差事了,簡直拿兵勇的生命開玩笑。
這確實不算是一匹好馬,行伍幾十載,從小兵、把總,再到千總,見過的馬成百上千,沒有一匹如此怪異。
這個世界上,有人特別傲,那得有本事,才有不屑的本錢。李太白敢叫高力士磨墨,心中早有天地詩歌,換做普通人,早被殺頭丟命了。做人如此,馬亦然。但這一匹馬,天生羸弱,卻還脾氣大,無可救藥。
兵問:“將軍,如何處理?”
陳連升看看馬,沒有說話,轉(zhuǎn)身離開,再回頭:“熬吧。”
二
馬要如何熬?
其實就是馴,狠狠地馴。當(dāng)一個將軍說出“熬”這個字的時候,他會很痛。戰(zhàn)場之上,馬就是戰(zhàn)友。一匹好馬,可能是關(guān)鍵時刻生命的保證。古往今來,無論劉備、曹操,還是秦瓊、李靖,凡征戰(zhàn)沙場的將軍,都在緊急時分被坐騎救過命。
不到萬不得已,一個將軍,不會下達(dá)“熬”的命令。
先餓,幾天不喂食,讓馬饑餓到極點,去其力;再磨,輪番上陣,使勁地折騰,不停地奔跑,不準(zhǔn)休息,奪其勁;接著,在馬疲憊的時候,捆于馬樁上,四肢固定,不讓其動,困其志;最后一招,如果連番的馴還沒作用,就把馬置于馬群之中,生鹽水泡的鞭子,使力地抽,直到它屈服為止。
這樣的程序,幾十年難得一用,一則因為沒有幾個人肯下狠手,二是再烈的馬,也挺不完這四樣方式。
血,染紅了馬鞭,浸紅了馬廄。馬,依然不肯低下頭顱。
陳連升有些動容——這該是怎樣的烈性???
三
看到這匹桀驁不馴的馬,陳連升想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
出生于土家族,自幼尚武,臂力千鈞,慣使大刀與弓箭。青年從軍后,長袖不舞,多不得志,也未曾低下過頭顱、曲下過身子。半生戎馬倥傯,于內(nèi)憂外患中出生入死,參加無數(shù)慘烈的戰(zhàn)斗,功勛雖高,卻也因為黑白分明、性格暴烈,輾轉(zhuǎn)遷徙,軍職始終不高。
有一些人,永遠(yuǎn),骨頭都是那么硬。
這匹馬,又跟自己有何分別?
念及此處,陳連升喝退了抽鞭的士兵。他拿了一把青草,仔細(xì)挑去里面的雜物,送到了馬的嘴邊。馬,一口撕掉他手上的草,還有他的手皮。
疼痛之際,草掉到地上,士兵又開始抽馬。他卻發(fā)現(xiàn),烈馬饑餓到了極點,卻不愿意低頭吃地上的草。
剎那,他決定把這匹不聽話的馬當(dāng)作自己的坐騎,給它取名“黃騮”。只因,它像極了自己。
四
這是黃騮的第一次戰(zhàn)斗,山中剿匪。
去的路上,陳連升一直在思索,戰(zhàn)斗之中,黃騮能否默契配合?看它現(xiàn)在這幅沒精打采的神態(tài),他對接下來的戰(zhàn)斗有些不安。
行軍快到賊匪老巢,軍隊停止,一道道命令下達(dá),先行偵察、諸兵合圍。兵分了下去,繼續(xù)前行,卻遇到敵人的埋伏。臨危之際,黃騮揚蹄奮行,躲過敵人凌厲的一箭。
至此,陳連升視馬為珍寶,特地在宿營主帳邊設(shè)了一個馬廄,里面只有黃騮。士兵私下傳言,將軍只有聽得到黃騮的氣息,才能安穩(wěn)入睡。
精心侍候的黃騮還是格外烈性,除將軍外,無人可以坐上去,包括他的兒子——武舉人陳長鵬。某次,兒子見獵心喜,趁將軍不在,偷偷牽了馬出去試騎。結(jié)果,黃騮拒絕了小主人的熱情,死活沒讓陳長鵬跨上身子,一氣之下,陳長鵬抽了黃騮幾鞭子。待將軍歸營發(fā)現(xiàn),愣是要以盜馬罪處置自己的親兒子,好歹在一干下屬的勸導(dǎo)下才收回成命,最終也命軍法笞杖三十。從此,士兵們明白了,在將軍的心中,黃騮比兒子還金貴。
五
鏡頭轉(zhuǎn)到公元1839年1月,湖廣總督林則徐受命前往廣東禁煙,陳連升和兒子陳長鵬隨行,擔(dān)任九龍官涌營參將。是年7月,三艘中國水師巡邏船與裝備精良的英軍軍艦發(fā)生激戰(zhàn),水師雖奮勇還擊,但漸漸力不從心。駐守岸上的陳連升當(dāng)即一聲令下,萬炮齊發(fā),從清晨打到黃昏,激戰(zhàn)十多個小時,擊沉英軍雙桅飛船一艘,并使其余敵船受到重創(chuàng)。
此后,陳連升還率部與英軍多次激戰(zhàn),在澳門、大角、沙角等海防前哨,不斷重挫英軍艦隊。廣東軍民贈頌牌,上寫:“民治其惠,夷畏其威,威懾重洋。”陳連升的名字令英國侵略軍聞風(fēng)膽寒!
英軍見廣東防守嚴(yán)密,無懈可擊,乃北上攻占浙江定海,竄擾天津。清廷驚慌失措,革去林則徐職務(wù),派直隸總督琦善南下媾和。
琦善到廣州后,為了討好侵略者,公然誣指陳連升對英軍擅自開戰(zhàn)激怒英人,惹下禍端,下令嚴(yán)懲陳連升。又將他的兵船與兵力裁減三分之一,并蠻橫地拆走沙角炮臺的全部木排與鐵鏈,遣散大量忠心抗敵的船工水勇。最后,陳連升所部僅剩他出征時從家鄉(xiāng)帶出的600名土家族兵丁。
1841年1月7日,正當(dāng)琦善卑躬屈節(jié)與英方反復(fù)“談判”之際,英陸軍少校伯麥卻突然指揮兩百多艘艦船從海面轟擊沙角炮臺,還派遣兩千多名軍人登岸,從清晨至下午,共施放炮彈千余發(fā)。陳連升指揮反擊,一次又一次擊退敵人進(jìn)攻。英軍從正面屢攻不上,利用漢奸帶路,偷越后山夾攻。清軍雖腹背受敵仍毫不畏懼,陳連升率炮臺守軍六百多人浴血奮戰(zhàn),激戰(zhàn)竟日,傷亡甚重,火藥消耗殆盡,英軍乘虛攻入。
面對洶洶來敵,憤怒的陳連升高呼“報國捐軀,此正其時”的口號以激勵士氣,騎著心愛的黃騮馬在敵陣往來廝殺,用弓箭射斃數(shù)十名敵兵;箭射完了,又抽出腰刀與敵人拼搏,肉搏正酣之際,敵人的炮彈飛來,他躲避不及,胸部中彈,飲恨殉國,是年,63歲。
六
血色黃昏,悲壯蒼涼的戰(zhàn)場之上,滿目瘡痍。一匹馬,躑躅徘徊,悲鳴尸側(cè),哀哀長嘶,久久不肯離去。
英軍也認(rèn)得這是匹好馬,把它擄去香港,豈想馬如主人一般堅貞。英兵一靠近,它就飛腳踢去;英兵強行騎上馬背,它就把他拋落地下;英兵喂它,它則昂首不顧;香港同胞喂它,要雙手捧給它才吃,如若放在地上,它便昂然而去。若說它是陳將軍的戰(zhàn)馬,并贊頌陳將軍父子壯烈殉國的時候,它就涔涔淚下;若說帶它回大陸,則搖尾相隨。恨得英兵用戰(zhàn)刀砍它,它也毫不屈服。侵略者拿它沒法,把它放在山中,它草也不吃,水也不喝,終日向著西北方的大陸,若有所思,若有所語,俯仰之間,嘶叫悲鳴,忍受著饑餓和傷痛,伴隨著日夜對主人的思念,漸漸骨瘦如柴。
1842年4月,黃騮在香港,絕食而亡。
七
600士兵,無一生還者,戰(zhàn)后整理遺骨,僅為75具,足見其戰(zhàn)爭慘烈之狀。馬,是“節(jié)馬”;兵,亦是“節(jié)兵”。
古來騏驥傳名駒,如斯節(jié)烈前古無。
碧草秋風(fēng),濤走潮涌,我看《節(jié)馬碑》,讀到《節(jié)馬行》中“有馬有馬,公忠馬忠。公心為國,馬心為公……”的瞬間,突然想起武穆的“壯懷”、文天祥的“正氣”。一脈相承的“節(jié)”,是忠誠、是不屈,壯烈千古,只因有魂,這也是一個民族屹立的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