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老了的父親在你面前變得很自卑,他沒有了往日的脾氣,也不再對你發(fā)號施令,經(jīng)常在你面前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
我明白這一點,是從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
那時,父親已經(jīng)57歲。我考上了城里的高中,要離開家。那時,我們的小村好像還從未有過高中生。因此,在父老鄉(xiāng)親眼里,我就像中了狀元一樣。
一個多月后,學(xué)校放假,我回到了家。吃完晚飯,我在洗腳,父親坐在旁邊抽煙,母親也坐在一旁。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屋里的氣氛有點冷。
父親是一個話少的人,一輩子沒有進過校門,也沒出過遠門,他的世界差不多就是他生活了一輩子的那個小山村。大概是覺得這么沉默無語似乎不妥當,應(yīng)該說點什么吧,父親終于開了口,說:“你們那個學(xué)校里,可有女學(xué)生?”
“那當然有哦?!蔽译S口回答。仿佛一潭死水里忽然冒出兩個孤零零的泡泡,悄無聲息地破滅。一問一答過后,屋里又寂然無聲了。
那時,我自己也年輕,并不知道怎樣找話題,打破僵局,甚至也沒有感到這種冷場有什么不妥。過了好一會,父親又說:“那……那……男學(xué)生、女學(xué)生還分開住哦?”還沒等我說話,母親立刻嗔他:“你講啥廢話!那不分開住,還能擱一起?”母親說完,我就笑了,父親很尷尬,也澀澀地笑。
我記得,當時路遙的小說《人生》正火。我一直記得小說中一段場景:一個大字不識的鄉(xiāng)下姑娘巧珍搭拖拉機到縣城,看望戀人——高中畢業(yè)找門路進城做了廣播電臺記者的高家林。兩人干坐著,無話可說。為了打破僵局,巧珍說:“我家老母豬下了十三個崽?!奔伊譄o語。巧珍繼續(xù)說:“壓死了一個,就剩十二個了。”家林沉默,巧珍沒話找話,說:“又壓死一個?!备呒伊诌€是無語。
想到這一段,我一下就明白了父親當時的心情。他一輩子沒進過學(xué)校門,對學(xué)校的一切一無所知。那時候,我這樣的高中生在父親周邊小村里是極其稀罕的,他仿佛有點莫名的敬畏。
真正體會父親的心情,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成了一位父親,我的兒子恰如我當年一樣正在讀高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他面前漸漸有了自卑感。家里新買的手機、電視機、數(shù)碼相機、電腦等等家用電器,他基本上不用看說明書,拿過來就會使用。我和他媽媽雖然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卻往往看了半天說明書,還弄不太明白。有時,不得不請教他,他幾句講解,手把手一教,就是比看說明書來得快。有時,他媽媽在他講了很多遍之后,還是不會,他就會笑著說:“媽,你好笨哦!”
每當此時,我就不由得會想起我的父親。想當年剛解放那會兒,父親20出頭,當民兵,背步槍,穿著軍服,擔任生產(chǎn)隊長……那時的父親該是多么陽光帥氣。雖然是文盲,父親卻能把樣板戲從頭唱到尾,會唱整部《孔雀東南飛》,會講好多部大鼓書……從何時開始,他面對讀高中的兒子感到了自卑?父親當年在我面前與我今天在兒子面前,是多么驚人的相似?。?br/> 父親離世已經(jīng)五年了,他在世時,我很少回家,一年當中,也只能見上兩三面。父親早年的音容笑貌早已在我心中模糊了,但是,一想到二十多年前那個深秋的夜晚和父親的對話,我心里就有隱隱的痛。父親在世時,我怎么就沒主動一點,陪他多說上幾句廢話……人總會老去,總會在孩子面前自愧不如,這是自然的規(guī)律,誰也無法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