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思想的樂趣,我就想到了我父親的遭遇。我父親是一位哲學教授,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從事思維史的研究。在老年時,他告訴我自己一生的學術(shù)經(jīng)歷,就如一部恐怖電影。結(jié)果他雖然熱愛科學而且很努力,但在一生中卻沒有得到思維的樂趣,只收獲了無數(shù)的恐慌。他一生的探索,只剩下了一些斷壁殘垣,收到一本名為《邏輯探索》的書里,在他身后出版。
我認為自己體驗到最大快樂的時期是初進大學時,因為科學對我來說是新奇的,而且它總是邏輯完備,無懈可擊,是這個平凡的塵世上罕見的東西。與此同時,我也得以了解先輩科學家的杰出智力。這就如和一位高明的棋手下棋,雖然自己總被擊敗,但也有機會領(lǐng)略妙招。在我的同學里,凡和我同等年齡、有同等經(jīng)歷的人,也和我有同樣的體驗。某些單調(diào)機械的行為,雖然也能帶來快感,但因為過于簡單,不能和這樣的快樂相比。藝術(shù)也能帶來這樣的快樂,但是必須產(chǎn)生于真正的大師,像牛頓、萊布尼茲、愛因斯坦那樣級別的人物。恕我直言,能夠帶來思想快樂的東西,只能是人類智慧至高的產(chǎn)物。比這再低一檔的東西,只會給人帶來痛苦;而這種低檔貨,就是出于功利的種種想法。
活到不惑之年,我還常常為一件事感到疑惑:為什么有很多人總是這樣仇恨新奇、仇恨有趣?古人曾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但我有相反的想法。假設歷史上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發(fā)現(xiàn)了一切新奇、一切有趣,發(fā)現(xiàn)了終極真理,根絕了一切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我就情愿到該智者以前的年代去生活。
在一切價值判斷之中,最壞的一種是:想得太多、太深奧、超過了某些人的理解程度是一種罪惡。我們在體驗思想的快樂時,并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不幸的是,總有人覺得自己受了傷害。誠然,這種快樂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驗到的,但我們不該對此負責任。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取消這種快樂,除非把卑鄙的嫉妒計算在內(nèi)——這世界上有人喜歡豐富,有人喜歡單純;我未見過喜歡豐富的人妒恨、傷害喜歡單純的人,我見到的情形總是相反。假如我對科學和藝術(shù)稍有所知的話,它們是源于思想樂趣的浩浩江河,雖然惠及一切人,但這江河決不是如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樣,為他們而流,正如以思想為樂趣的人不是為他們而生一樣。
對于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為重要。人當然有不思索、把自己變得愚笨的自由;對于這一點,我是一點意見都沒有的。問題在于思索和把自己變聰明的自由到底該不該有。喜歡前一種自由的人認為,過于復雜的思想會使人頭腦昏亂,這聽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假如你把深山里一位質(zhì)樸的農(nóng)民請到城市的化工廠里,他也會因復雜的管道感到頭暈,然而這不能成為取消化學工業(yè)的理由。所以,質(zhì)樸的人們假如能把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看作是與己無關(guān)的事,那就好了。
我在大學里遇到了把知識當做幸福來傳播的數(shù)學教師,他使學習數(shù)學變成了一種樂趣。我遇到了啟迪我智慧的人。我有幸讀到了我想看的書——這個書單很是龐雜,從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一直到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地下小說。這最后一批書實在是很不堪的,但我總算是把不堪的東西也看到了。當然,我最感謝的是那些寫了好書的人,比方說,蕭伯納、馬克·吐溫、卡爾維諾、杜拉斯等等,但對那些寫了壞書的人也不怨恨。我自己也寫了幾本書,雖然還沒來得及與讀者見面,但總算獲得了一點創(chuàng)作的快樂。這些微不足道的幸福就能使我感到在一生中稍有所得,比我父親幸福,比那些將在思想真空里煎熬一世的年輕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