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xiāng),家家門前都有塊空地,人稱“局面”。
局面是鄉(xiāng)村的臉面,漾著一股暖暖的笑意,也是鄉(xiāng)村靈動的舞臺,生旦凈末丑,呼啦啦你方唱罷我登場。局面迎風接雨,沐日納月,忙時翻曬谷子、豆子、花生、芝麻和油菜籽等,平時雞飛狗跳貓趴,偶爾牛們也逗留一小會兒。局面藏著一顆包容心。偶有人來,不管親與不親,熟與不熟,往局面上一站,或是打局面路過,主人皆奉上笑臉,真誠地問候。局面像孩子的眼神,藏不住事。誰家谷子曬得一天一地,掩不住的豐收景象;誰家紅爆竹屑落滿地,那是喜事盈門;誰家曬滿稻稈,是為積燒柴,或為鋪牛欄;誰家堆積木料,說明主人是木匠;誰家竹子遍地,說明主人是篾匠;如果誰家有銀粉屑,說明在幫爆竹廠做下手活呢。但是,如果你看到我家堆滿了河沙,就武斷地下定論——肯定是開沙場的,要不就是要動工做屋或者裝修房子了。
那你錯了。那時,我家新屋剛落成不久,無需更無力再造新居。當時鄉(xiāng)村壓根就沒有裝修的概念,談裝修就太不切實際了。我的父親只是一名普通的村小赤腳教師(后稱民辦教師),離沙場老板尚有十萬八千里之遙。
這沙堆從何而來?清風穿越時光隧道傳來答案:是父親從流經(jīng)村前的河里撈上來的。
父親像勤勞的工蟻一樣,從河里將濕沙一粒一粒鏟至沙灘,稍稍晾曬后,裝入籮筐,用雞公車(一種獨輪小推車),有節(jié)奏地喊著號子推上坡,推過九曲十八彎的田間小路,卸至家門前的局面上。
上世紀80年代后期,農(nóng)村掀起一股建房潮,建青磚瓦房取代土坯房,對沙石的需求很大。父親從中嗅到商機,起早摸黑,到河灘挖沙運沙,還不能缺課,休息日更是全天候地為河沙提供優(yōu)質(zhì)的搬運服務(wù),只為累積一處自己的沙場,換三五塊小錢。
那時,父親最開心的事莫過于聽到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的馬達聲。生意來了。父親一鏟一鏟將局面上的沙堆削平,裝滿斗,臨末,還很厚道地用鏟子拍嚴實,堆出一個漂亮的沙尖來。
河沙鐵重鐵重,全憑手工挖運,對一個人的體力耐力是極大的消磨,即使是一個吃苦耐勞、身強力壯的農(nóng)民,也是心力的極大折磨。有一天,父親有意識地拉我陪他。我沒怎么幫上手,從河灘到家門口,來來回回地走,一天下來,就已經(jīng)累趴下了,雙腳酸痛難忍,夜里不得好眠。在床輾轉(zhuǎn)反側(cè),心想,只走一次就累成這樣,而父親幾乎日日如此,卻從不喊苦叫累。那一刻,感覺父親太厲害了!父親在我心里的形象漸漸崇高起來,偉岸起來。
看著父親一直喘粗氣,汗水涔涔。我心疼地說:“爸,這么累,休息一下吧?!?mark class="079930c5d8bfc38b1af7be3ccaf3a956bc2cbaa4">父親笑而不答,不曾停下手中的活。父親為何疲累而不休,苦做而不停,形成一個巨大的疑團,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些疑問,時間是最好的解答者。歷經(jīng)歲月淘洗,那片疑云終于飄散,我豁然明白。父親再苦再累而無怨言,不就是為了生活嗎?當時家里剛剛造好一幢新屋,不僅用光所有積蓄,還背負了債務(wù),僅憑他教書的低廉薪水和種田的微薄收入,如何能支撐一家人的吃用,還有我上學(xué)的費用?
不到兩年,建房潮漸漸退去,父親的沙場徹底停擺,一堆尚未出售的沙子,一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歷經(jīng)風吹日曬雨淋,它漸漸變小了。起初,松軟的沙堆還有小孩子去玩耍,過年過節(jié)也有人挖一盆去插香燭。
后來,沙子被踩實了,低矮了下去,但突兀的隆起無聲地告訴人們,這里曾因沙粒而讓一個男人非凡過,讓一個被困難纏繞的家庭稍稍擺脫了窘境。
上中學(xué)后,我在課文里讀到“沙場秋點兵”的詩句,父親的沙場就像斷崖的瀑布一樣,在我腦海里壯闊地浮現(xiàn)。父親運沙時滿臉的汗珠,艱難而不乏快樂的勞動號子,一遍一遍重現(xiàn)我心。
不錯,父親曾有過真正的“沙場秋點兵”的豪邁。年輕時,他是一名炮兵,在榴彈炮營、火箭炮營和85加農(nóng)炮營做過炮手,足跡遍布福建前線,參加過著名的“8·23”炮戰(zhàn),在北京炮兵特種技術(shù)學(xué)校念過書……而他的人生終點,卻是卑微的農(nóng)民外加民辦教師。
從“沙場秋點兵”到“沙場苦賣沙”,父親的人生落差,遠非我能想象??此贻p時一身戎裝在北京天安門廣場上英姿颯爽的風采,再回想他推個雞公車蹣跚運沙的艱難落魄樣,不禁悲從中來。世事變幻無常,人間滄海桑田,父親迎著人生波濤勇敢往前行,隱忍且堅韌。這一點,值得我用一生的時間去品味、去學(xué)習(xí)。
一晃,父親離開我們快二十年了。沒有父親的日子,每當回到故鄉(xiāng),在家門口的“局面”上看到那個微微的隆起,總能想起父親的沙場。那是一個男人的戰(zhàn)斗遺存。在沙場,父親不再秋點兵,戰(zhàn)斗武器不是炮彈,而是一把簡單的鐵鍬和一輛簡易的雞公車,用盡蠻力推沙,推出一家人對美好未來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