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經(jīng)到了第三天了,黃蜂盯著泰天別墅區(qū)里攝像頭拍攝的畫面。嫌疑人王剛明明出現(xiàn)在探頭里,并且明明走進(jìn)了G-006號別墅,可就是沒看到他走出別墅的畫面。六個探頭分別對著這片別墅區(qū)的每一個棱角,漏掉的可能性幾乎是不存在的。
G-006號別墅的主人是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教授,除每禮拜一到葉城大學(xué)講一節(jié)課外,幾乎不出門。王剛躲進(jìn)老教授別墅的那天,黃蜂和黑三兒到過老教授家里。
門敲了半天,老教授才來開。他堵在門口,并沒有請兩位警察進(jìn)屋的意思。
“老教授,您好,我們是葉城公安局的民警,四個小時前有沒有一個男人來過你家里?”穿了便裝的黃蜂平靜地問道。
“你說什么?”老教授似乎有些不明白,或者是耳朵有些背。
“老人家,四個小時前有沒有一個男人來過你們家?”黑三兒提高嗓音問道。他剛畢業(yè)于警校,有著一身年輕人的無畏與豪爽。
“四個小時前?上午八點嗎?噢,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正在睡覺,在我的二樓臥室里。”老教授緩慢地說。他的嗓音沙啞,下墜的腮幫隨著說話微微顫抖著。他其實不瘦,卻給人一種枯柴般的感覺。
“您在上午八點睡覺?”黑三兒繼續(xù)問道。他明顯有些疑惑不解。
“我習(xí)慣于深夜里寫作,上午睡覺?!崩辖淌诙⒅谌齼海坪踉谪?zé)怪年輕人的魯莽。
“老教授,我們在小區(qū)探頭里看到他從您家窗戶進(jìn)去了?!秉S蜂指著一側(cè)的窗戶說。
“什么?窗戶?我家窗戶是開著的嗎?哦,不過,我已經(jīng)是老糊涂了,有時候忘記關(guān)窗戶?!崩辖淌诓换挪幻Φ卣f。但還是一直守著門,毫無邀客的意思。
“開著的?!秉S蜂簡短地回答。
“唉,人老了就這么糊涂?!崩辖淌谀樕下冻鲆唤z不明顯的笑意。
“老人家,您家里除了您再沒有別人嗎?”黑三兒問道。
“沒有,我孤身一人過了一輩子,這棟別墅就是我的墳?zāi)梗贿^有些大了?!崩辖淌跍睾偷孛蛄嗣蜃焖闶俏⑿Γ^續(xù)說,“等你們把搜查令給我看了后,我會為你們沏一壺好茶的。今天就不送客了?!崩辖淌谖竦刂鹂?。
離開泰天別墅區(qū),黃蜂和黑三兒經(jīng)一番周折取得了搜查令。這個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攝像頭里始終沒有王剛走出別墅的畫面。
第二次敲開老教授家門的時候,老人家沒有露出任何的不耐煩,反而有些精神抖擻。他仔細(xì)地讀了一遍搜查令上的幾排文字后說:“好吧,不過別驚嚇了我的貓。”說著,老教授臉上有了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這讓黃蜂莫名地感覺很不舒服。
這棟別墅有三層。一層是客廳和廚房,二樓是臥室和書房,墻壁上掛滿了油畫,三樓是瞭望臺,除了一把椅子什么都沒有。黃蜂從王剛進(jìn)入的窗戶開始逐一搜查。老人家的地面新擦過了,該有的腳印早被毀掉了。
“老人家,您自己還擦地板?”黑三兒見地面上并沒有腳印,抬頭向一直在一旁站著的老人問道。
“你的意思是我的這座大墳?zāi)咕驮搲m土飛揚(yáng),藏污納垢?”老人反問道。
“黑三兒,別說話。”黃蜂低聲說。黑三兒鼻子皺了皺,不吱聲了。
搜查進(jìn)行了三個小時,一無所獲。他倆認(rèn)真而仔細(xì)地排查,就差連床墊都拆開了。
“用不用留下來陪我進(jìn)晚餐?”在他們收拾器具準(zhǔn)備回去的時候,老教授站在廚房門邊說。
“不用了,多謝您了?!秉S蜂說。
“那我就不送客了?!?br/> “黃哥,這就奇怪了,明明看見王剛進(jìn)去了,怎么就沒有了呢?”回去的路上黑三兒問了好幾遍,而黃蜂一直皺著眉頭一路無言。
“我們是不是把什么地方遺漏了?”回去后盯著探頭黑三兒說。
黃蜂還是緘默著,他在一張紙上記錄著什么。他這是在記日記,每次接手新案件,他都會記錄下偵破過程。已經(jīng)記錄了厚厚的七十多本了。
“從今天開始,我們得盯住老教授的別墅?!秉S蜂停筆后說了這么一句。
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黃蜂每天都會認(rèn)真看一遍探頭畫面。老教授似乎沒有任何親朋好友,每隔一天孤身一人從屋里走出來,到小區(qū)超市購物,然后慢慢地溜著貓回來。老教授走路從不左顧右盼,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走路動作也很單一,雙臂幾乎不來回擺動,像是一個木頭人在那里慢慢地走。這樣的走路姿勢是沒有任何特點的。
到了第九十二天,奇跡出現(xiàn)了——一個頭纏圍巾的女人敲開了老教授的家門。隔了四十四分鐘,女人從老教授屋里走出來,她依然用頭巾將頭發(fā)緊緊地纏著,腳底踩著小碎步,胳膊上挎?zhèn)€菜籃子,顯然是買菜去。
“黃哥,她是誰呀?”黑三兒也納悶了。
“我們走?!秉S蜂并沒有回答黑三兒的問題。
這次老教授開門的時候,臉上還是冰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平靜。
“我都七老八十了,雇個保姆總可以吧?!崩辖淌谶@樣回答了黃蜂關(guān)于陌生女人的問題。沒一會兒保姆回來了。她似乎對保姆職業(yè)很內(nèi)行,遠(yuǎn)遠(yuǎn)地對客人點頭打個招呼,便眼不斜視地向廚房走去。她略微彎著腰,套了一件風(fēng)衣,走路飄飄地沒有任何聲響。
“老教授,你家保姆來自哪里?”黑三兒的眼睛緊追著保姆問道。
“內(nèi)蒙古西部的,什么村子來著,我忘了。”老教授坐在沙發(fā)上,慢慢地呷著冒熱氣的茶,眼睛始終認(rèn)真地盯著杯中的茶葉,很少去看對面的兩位民警。老教授身穿軟質(zhì)居家服,寬寬松松的,胸前一排扣子一個不漏地扣著。他的頭發(fā)花白,精心梳理過,顯得格外精神。
“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公安機(jī)關(guān)得登記外來人員,我們需要和你家保姆了解一些情況?!秉S蜂打開了隨身攜帶的登記簿。
“李娟,你出來一下。警察有話要問你?!崩辖淌趯χ鴱N房大聲地說。
保姆出來了。她先是在廚房門口停頓了片刻,然后走過來,一雙眼睛在空中搜尋什么似的滾動了一圈。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黑三兒開始做筆記了。
“李娟?!北D返穆曇袈晕⑸硢 R苍S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于沙啞,她清了清嗓子。
“你的身份證呢?我們需要登記?!?br/> “我去拿?!北D忿D(zhuǎn)身走過去,推開一樓那間書房的門。沒一會兒她走出來,手里拿著身份證。
離開教授家后黑三兒說:“那身份證可是真的。”
“太——真——了?!秉S蜂慢慢地吐出三個字。
“黃哥,啥意思啊?”
“老教授的屋子不是一座墳?zāi)?,而是一座魔幻城堡?!闭f完,黃蜂淡然地笑過,又回頭看了看別墅區(qū),繼續(xù)說,“唉,這該死的王剛藏哪兒去了?害得受害人不敢回家?!?br/> “受害人一家不必過于驚慌,現(xiàn)在王剛絕對不會盲目地出現(xiàn)了,他巴不得永遠(yuǎn)蒸發(fā)掉呢?!?br/> “或許探頭里的那個人壓根就不是王剛。我們也只是看到了背影,對不對?”黃蜂說。
“褲子和鞋一模一樣,走路樣子也一樣,只是上衣不一樣了。”
“他作案時穿了啥衣服?”黃蜂問道。
“灰色的工作裝。進(jìn)老教授家里的時候是紅色毛衣了?!?br/> “那就是把外套脫掉了?”
“那工作裝呢?”
“隨便一扔,然后被人撿走了或者丟掉了。從案發(fā)現(xiàn)場到老教授家穿過了好幾個路口,一個菜市場和一條服裝街?!秉S蜂頓了頓繼續(xù)說,“我總覺得我們走在聚光燈下,而一雙透亮的眼睛在黑暗里不停地嗤笑著我們?!?br/> “黃哥,下一步怎么辦?案發(fā)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br/> “繼續(xù)偵破啊?!?br/> 二
到了第五個月,已經(jīng)是深秋的一天了。北國天地一片寒冷的灰色,被剝掉了綠色的街道兩側(cè)亮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讓這寒冬前的城市有了夏日的記憶。
黃蜂已經(jīng)有兩天沒來單位了,黑三兒三次到黃蜂家里,都吃了閉門羹。黃蜂的手機(jī)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黑三兒問了他遠(yuǎn)方的雙親和周圍幾個朋友也都沒有任何消息。
夜晚里,黑三兒想到了一個地方,那就是老教授家里。自從老教授家里來了保姆后,黃蜂似乎對老教授家更有了興趣,隔三差五地拿回去視頻資料一分一秒地盯著。其實視頻里很少有異?,F(xiàn)象。保姆每天早晨出去,一個小時后回來,然后一整天沒人出入。老教授偶爾出門去授課,他去的時候步行走出小區(qū),然后打車走。
老教授的保姆很勤快,每隔幾天就會看到她在擦拭窗臺玻璃,或者打掃臺階上的灰塵。她總喜歡穿一身寬松的外套,遮住大半個身,只露出一對兒細(xì)長的小腿和一雙鼓鼓囊囊的毛拖鞋。她留著一頭卷發(fā),偶爾站在窗臺前打理,很是認(rèn)真的樣子。
有幾次黑三兒到黃蜂家里,黃蜂對他說過,他喜歡老教授的生活習(xí)慣。他說,喜歡做一個深居簡出的老頭子,安詳幸福自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老頭兒是一個核桃,如果有可能,他一定會走進(jìn)老頭子的生活里,敲開核桃的殼兒,看看那一層硬殼里究竟會有什么。還有那個保姆,一個中年女人,靜靜地陪著老教授,整天和老教授一樣,形單影只地生活著。為什么繁華的世界里,會有這么多甘愿守住自身寂靜的人?
黑三兒嗖地離開辦公桌,他有種感覺,黃蜂一定去了老教授家里。
他到了老教授家門口,本來想敲門,可是看到門虛掩著,臨時改了主意,悄悄地推開了門。屋里很黑,他有些奇怪,出于職業(yè)的敏感與警惕,他匆匆地躲到了沙發(fā)后面。這時,外面?zhèn)鱽斫徽劼暋?br/> “姑娘,你確定是電路壞了嗎?”是老教授的聲音。
“教授,您放心好了,我馬上修好。”另外一個人說。
門被推開了,一道幽暗的光從門外撲進(jìn)屋里。黑三兒看到老教授一張灰白的臉和滿頭銀發(fā),嘴里嘟噥著什么向屋里走去。他手里拿著什么,黑三兒仔細(xì)瞧了瞧是手電筒,老教授卻沒有打開它。
一會兒門又開了,一個高高的人影走了進(jìn)來。黑三兒立刻認(rèn)出那是保姆,她手里拎著一個小匣子,里面響著工具的碰撞聲。
“姑娘,你最好立刻修好?!崩辖淌谠谀硞€房間里大聲地說。
“放心好了。”保姆說。
讓黑三兒感到奇怪的是,保姆的嗓音居然和男人的一模一樣。他不由心跳加快,身子緊緊貼著地面,手伸到后腰的手銬上。
咚咚地有人爬上了樓梯。黑三兒知道那是老教授。
保姆哐地將工具盒隨地一扔走進(jìn)衛(wèi)生間。也許是因為過于匆忙,保姆沒有關(guān)上門,衛(wèi)生間里有一扇小窗戶,那里透進(jìn)來一道細(xì)長的光,這光線使屋里的人把廁所看得一清二楚。
黑三兒差點兒呼出聲來,因為他看到保姆居然和男人一樣小便。他輕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然后悄悄地從沙發(fā)后面溜過去,一步跨進(jìn)衛(wèi)生間,拿出手銬抵住了保姆的后腰,湊近保姆耳朵輕聲地說:“別動,警察?!?br/> 保姆停止了提褲子的動作。
“姑娘,你干嗎呢?”老教授咚咚地下來了。
“快說話?!焙谌齼阂呀?jīng)銬住了保姆的一只手腕。
“噢——”保姆不知道說什么,只是緊張地咂著嘴。
“你怎么了?”老教授又問道。
“快說,在大便。”黑三兒貼近保姆的耳朵。
“我,我在上廁所?!北D酚行┩掏掏峦?。
老教授那里沒了聲音,屋里立刻變得死一般的沉寂。黑三兒頓了頓,將保姆的手銬在暖氣上,火速離開衛(wèi)生間。他沒有帶照明物,這讓他很后悔。
他向里間快速跑去,撞倒了什么,撲倒在地。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別動?!彼淮_定老教授具體在哪里,但他想,無論怎樣他一個人對付老教授還是綽綽有余的,除非老教授手里有武器。一瞬間,一切又恢復(fù)寧靜。衛(wèi)生間里傳來哐哐的撞擊聲,顯然保姆在試圖掙脫手銬。
里間的門開著,昏暗里黑三兒看到手推車上橫躺著一個人,而老教授卻沒了人影。黑三兒走過去,認(rèn)出躺著的人是黃蜂。他似乎在沉睡,面色安詳,呼吸均勻,四肢被綁著。
黑三兒向門外推著推車,一只手掏出電話向局里求助。
當(dāng)小區(qū)里警燈閃爍的時候,黃蜂已經(jīng)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了。醫(yī)生說,黃蜂沒事,只是被注射了麻醉藥,得等十幾個小時后才能醒來。
“黑三兒,老教授呢?”趕來現(xiàn)場的局長問道。
“不在里面嗎?”黑三兒說著向屋里跑去,可是老教授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三層樓被里里外外找了幾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老教授的蹤影。
保姆被帶走了。走出門口和黑三兒擦肩而過時,保姆悄悄地向他扔來一句:“休想!”
黑三兒并沒有理會保姆的這句話。他心里想,等黃蜂醒來后一切都會有個答案的。
三
昏迷了一天一夜的黃蜂醒來了。他摸了摸臉,要黑三兒給自己拿鏡子來。
“黃哥,放心吧,你還沒被整容呢?!焙谌齼喊腩B皮半興奮地說。
黃蜂松了口氣,露出苦笑說:“老教授呢?”
“跑了。”黑三兒臉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了。
“跑了?那保姆呢?”
“抓了?!?br/> “是你抓的吧?”
“嗯。”
“哎喲,頭疼死了。也不知道這老頭子給我注射了什么。”黃蜂捏著頭皮說。
“黃哥,你先休息幾天吧。”
“我哪有心情睡???剛逮回來一個,又跑了一個?!?br/> “黃哥,你咋不告訴我一聲就去了那里?”黑三兒有些責(zé)怪地說。
“嗨,還不都是我這臭脾氣嘛,總習(xí)慣一個人干活,再說兩個人蹲守不是不方便嘛。”
“今天咱先啥都不說了,明天你得告訴我一切?!?br/> “其實也沒啥……”
“黃哥,打住。明天說。”黑三兒說完靠著椅背假裝睡了。黃蜂見黑三兒這樣子也就不出聲了。沒一會兒黑三兒真睡著了,黃蜂卻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來到看守所,黃蜂見到了王剛。他倆已經(jīng)不是陌生人了。王剛見了他似笑非笑,很冷漠,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王剛,你知道我為什么來?”黃蜂并沒有和王剛玩捉迷藏。
“我知道,但是從我這里你休想得到任何關(guān)于老教授的消息。我手里有兩條人命,早就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還怕啥?”
“王剛,算是為你下輩子積德吧。”
“誰說人有下輩子?如果真有下輩子,我來當(dāng)警察,你來當(dāng)囚徒?!闭f著,王剛哧哧地笑了。
和王剛交涉了三個小時還是沒有得到任何關(guān)于老教授的消息,黃蜂有些灰心地回到家里。這時,黑三兒也追到他家里來了。
“黃哥,你怎么就出來了?醫(yī)生要你休息幾天。”
“我躺在那里比躺在老教授家里還難受?!秉S蜂說了實話。
“我們?nèi)チ四菞潉e墅幾次,還是沒個人影。老教授從不用手機(jī),也沒有親戚,所以根本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br/> “這個老家伙,他知道我們對他暫時還無從下手?!?br/> “真夠狡猾的?!?br/> “老骨頭,老化石?!秉S蜂呷了幾口酒。自從單身后,他每天晚上都得喝上幾小杯酒。一直以來他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除了記錄案件經(jīng)過外,偶爾還寫一兩首從不給外人看的詩歌。他本來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卻因偶然的機(jī)會當(dāng)了警察,然后一直干到成為了一個孤僻的老頭兒。其實他才四十九歲,可是他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六十歲了。
“黃哥,咱倆出去搓一頓?!泵看纬鋈コ燥埗际呛谌齼禾岢龅摹|S蜂有三年多不和過去的朋友們相聚吃飯喝酒了。他活像一只長途跋涉歸了鄉(xiāng)的貓,總是在家里窩著,一步也不離開屋里的暖炕。
“下館子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可不想到那亂哄哄的地方去。我需要清靜?!?br/> “黃哥,走吧。順便給我講講老教授的過去。你知道我被蒙在鼓里,心里憋得慌?!?br/> “那這頓酒你請嘍?!?br/> “沒問題。”黑三兒臉上永遠(yuǎn)是那么一副燦爛的笑容,這讓黃蜂感到格外的溫馨。
“我想想,那年是八三年,還是八四年?”到了街角餃子樓里,兩人找了個內(nèi)角坐下點菜后黃蜂說道。
“是八三年秋天,我剛到公安局。那年我比你現(xiàn)在還年輕。那個時候這里還是個小鎮(zhèn),街道像是女孩兒眼角的皺紋,根本沒幾條。我那時跟著一位鄉(xiāng)醫(yī)學(xué)了一年的中醫(yī),秋天里鄉(xiāng)醫(yī)突然死了,我便通過老師介紹,到了公安局里當(dāng)了一名法醫(yī)兼刑警。說是法醫(yī),卻沒有任何設(shè)備,只是空帽子而已。
“秋末的一天,小鎮(zhèn)里發(fā)生了一件稀罕事。一個小學(xué)女老師突然暈倒在講臺上。她是一個很年輕,而且很漂亮的女人。那個年代里像她那樣面孔嫩白的女人很少,而且有一身的書香氣。小鎮(zhèn)的平靜被這起事件打破了,所有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我到醫(yī)院的時候,女老師的瞳孔都散了。因為沒有外傷也沒有內(nèi)傷,沒有服毒癥狀,就成了一次意外死亡事件。
“這件事本來就這樣結(jié)束了??墒俏铱傆X得這也太蹊蹺了。一個好好的人,怎么說死就死了呢?”黃蜂說著慢慢地點了煙,向窗外看了看,接著說,“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的丈夫是小鎮(zhèn)醫(yī)院的手術(shù)大夫——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人。他不愛說話,總習(xí)慣用一雙鋒利而聰慧的眼睛盯著每個人。面對妻子的死亡,他保持著緘默與冷靜。我看不出他的悲傷,或許因為太悲傷,已經(jīng)麻木了??傊浅5乩潇o與淡漠。我問他,妻子有沒有心臟病史,或者別的病史。他只是說了一句:她是一個很健康的人。
女人的遺體被送到城里火化了。后來聽說她丈夫?qū)⑺墓腔野苍嵩诹诵℃?zhèn)的墓場。當(dāng)時墓場不像現(xiàn)在這么有規(guī)模。”
“就是現(xiàn)在的墓場?”
“是啊。當(dāng)時案件沒現(xiàn)在這么多,我有很多空閑時間,我喜歡到郊區(qū)走走。有幾次我看到他到墓地里為妻子燒紙。我覺得他這人很有情意,是值得交往的男人。于是,我們慢慢地成了朋友。當(dāng)時我正在談戀愛,你知道戀愛中的人是需要一些單獨空間的。那時我住在單位宿舍,那里可不是談戀愛的地方。于是,我常常領(lǐng)著女友到他家里。每次去的時候,偏巧都是他值夜班。事情就那么湊巧?!?br/> 黃蜂沉默地盯著窗外許久,然后繼續(xù)說道:“有天晚上下了很大的暴雨,我和女友已經(jīng)睡了。半夜里突然什么東西砸在我臉上,我就醒了。我點了燈,發(fā)現(xiàn)屋頂漏雨了,紙板屋頂被雨水沖軟了,豁開一道口子,里面藏著的一個小筆記本就掉下來砸在我臉上。于是,我打開了那筆記本。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想那天我是否有權(quán)翻開那筆記本?!秉S蜂再次陷入沉默。黑三兒的眼睛卻一直亮亮地盯著黃蜂。
“是他寫的日記,你知道那個年代的人都愛寫日記。那時候沒有電視網(wǎng)絡(luò),也沒有多少娛樂,到了夜里會讀書寫字的人都會寫些東西。他也不例外,本子里全是他寫給妻子——那個死去女人的?!?br/> 黃蜂見菜上來了,說:“先吃飯吧?!?br/> 黑三兒一直認(rèn)真聽著,似乎有些不忍心打斷,于是說:“邊吃邊說。”
“該吃飯時就吃飯。啥也別說啥也別想?!秉S蜂說著埋頭吃起飯來。
黑三兒也只好順從,但是他比平時吃得快了許多。
離開餃子樓時起風(fēng)了,兩人一路匆匆回到家里。黃蜂點了落腳燈,昏暗的屋里柔和了許多。形影相吊的單身生活教會黃蜂在喧鬧中守著自己的寧靜。兩人面對面坐在沙發(fā)上,黃蜂自己給自己斟了酒,沒給黑三兒倒,黑三兒也沒說什么。
“筆記本有巴掌大,有指頭厚。每隔十頁有一張彩圖,但是都被他撕掉了。第一頁因為太特別,讀完我就記住了。
“他寫道:為何要這樣折磨我?上帝給我一個美麗妻子的同時,還捎帶著塞給我一個惡毒的妖魔。我是如此地愛你,你卻風(fēng)一樣吹過我的心田,又吹向別處的風(fēng)景。我和你之間只有七步距離,我想控制我自己,卻是無能為力。我手中的匕首要毀掉你的世界,這一點讓我很恐懼。可是,你總要這樣和我下賭注。我已經(jīng)向你邁步。
“第二頁里是一張圖,一男一女的模樣,中間是一堵墻。
“第三頁上寫著:你安靜地入睡了,如一塊活著的石頭,對我緘默不語。我想敲開你的窗戶,卻不知道窗戶在哪里。你是什么時候走出我的世界,成為我窗外的風(fēng)景的?我想你的時候向窗外看看,就知道你在陽光下,這樣我能稍許地得到安慰。我盯著你沉睡的模樣,便不敢往前邁步了。你曾帶著你美麗的少女的身體來到我懷里,所以我不忍心。你我之間只有六步距離了。這很恐怖。
“從第四頁到第十四頁都是回憶兩人戀愛的經(jīng)過。到了第十五頁,他寫道:我已經(jīng)靠近你了,而你卻感覺不到。你還是你,懸在你的空中,忘記了我是你的農(nóng)田。你的嘴唇對我微笑著,你的眼神卻不在我身上了。我看你的時候是羔羊,私下里卻是惡魔。你身上的香水已有了別的味道,可是你聞不到。那里有你過敏的Penicillin(寫得很潦草,青霉素的舊稱),而你卻不知道。我渴望你的眼神像過去一樣盯著我,火辣辣而又溫順地留在我身上。然而,你還是執(zhí)拗地遠(yuǎn)去了。
“你的遺體今天被火化了,你被裝在小小的木匣子里,躺入我懷里。我抱著你睡得很沉。再也沒有人能從我身邊將你奪走了,除了死神。然而,死神是我的朋友,他會將你很好地為我保留著。”黃蜂停頓了,斜躺在沙發(fā)上。
“黃哥,他居然殺了他的妻子。他是兇手,情殺啊。他妻子一定是出軌了。”黑三兒用指頭關(guān)節(jié)敲了敲桌子說。
“是啊,我都懵了。我合上了筆記本,想原封不動地放回去,可是紙板屋頂怎么也不可能恢復(fù)到原樣。我和女友傻坐了半天,然后將筆記本放在桌上。我本想拿走,可最終還是留下了。我想等他回來和他聊聊。
“早晨他回來了,我女友也上班去了。我在外間,裝作喝茶。他進(jìn)了里間,許久后出來了,他已經(jīng)知道我看到了筆記本。我們默坐了很久,他問我,你讀了?我點了點頭。他又說,我下午還有一個大手術(shù),晚上你來吧。我走了出去,我相信他下午一定在家??墒?,我沒想到他下午就消失了。這一走就是二十三年?!?br/> “他就是老教授?”黑三兒的眼睛變得亮亮的。
“是啊?!秉S蜂苦笑著繼續(xù)說,“那天我到了他家里。他知道我認(rèn)出他了。他也并沒有掩飾。我們本是老朋友,所以聊了很多。他說在過去的二十三年里,他一直在深圳,中途還在英國呆了三年。他沒有再結(jié)婚,他說,死去的不是她,而是他?!?br/> “那他為什么要救王剛呢?”
“他說,有的人并不是犯了罪就是有罪,而是被有罪的人逼著犯了罪。”
“他這是謬論,犯罪行為是他實施的?!?br/> “他說,對情感的褻瀆本身就是罪惡。他不后悔剝奪了妻子的生命,因為他用一生的孤獨來為他和她的情感守住了空間。”
“這也太荒誕了吧?”
“以前我也這么想,現(xiàn)在不了。人活一回,其實真實地愛一回已經(jīng)很難得了?!秉S蜂無意地抬頭看了看某個空間,“那天,我們聊到很晚,漸漸我犯困了,就睡了,等醒來時我居然在醫(yī)院里了。我沒想到他會這樣。”
“他為什么要對你下手?”
“他說私自翻開別人筆記的人是有罪的?!?br/> “哈哈,那我們警察就當(dāng)豬玀算了?!?br/> 黃蜂也笑了,他說:“問題是現(xiàn)在我們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們怎樣才能找到他?那個王剛根本就不說,他被他洗了腦了?!?br/> “找他還不容易?通緝他不行嗎?”
“別忘了他可是整容手術(shù)大夫?!秉S蜂無奈地?fù)u了搖頭。
四
王剛被判了死刑,他不服上訴了。這期間黃蜂無數(shù)次去找他,勸他立功贖罪??墒峭鮿傆彩遣婚_口說出老教授實施整容術(shù)的地方。或許王剛真的不知道,總之,在他那里什么進(jìn)展都沒有。
時間是一個執(zhí)著的路人,總是往前趕著。老教授的別墅荒了兩年了。黃蜂每隔一個月去一趟,屋里沒有任何人出入的痕跡。茶幾上留下的半杯茶,前三個月里蒸發(fā)掉了。后來就一直在那里,覆了一層看得見的塵土。
黑三兒有了家后不怎么到黃蜂家里了,這樣黃蜂家里幾乎沒有了客人。他順著自己多年間養(yǎng)成的習(xí)慣,從早到晚地忙碌著。他越來越不愛說話了,但是他那雙眼睛里卻沒有顯露出絲毫的疲倦與妥協(xié)。他始終沒有放松對老教授的追蹤。
在冬天的一個寒冷的早晨,黃蜂從家里出來,向單位走去。他喜歡上了徒步行走,這樣路上更有機(jī)會不受打擾地想很多事情。
在十字路口的拐角處,他迎面撞到了一個路人,準(zhǔn)確地講,是那個人故意要和他接觸。黃蜂警惕地躲閃過去,對方卻從帽檐下露出臉,然后似笑非笑地盯著他。黃蜂看到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他差點兒叫出了聲。對方的五官幾乎和他一模一樣,只是皮膚比他白了些。
“這個給你。”對方伸出一雙戴著手套的手,塞給他一個折成方塊兒的紙條。
黃蜂打開了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這可不是玩笑。
“紙條變成皺皺巴巴的了,在我兜里塞了半個月了?!睂Ψ斤@然不知道上面的內(nèi)容。
“你是什么人?”黃蜂問道。
“黃蜂警官,你查不到我是誰,但我絕不是壞人。我是一個流浪漢,就是街道乞丐。后來碰到一個老人,當(dāng)時我臉上長了麻子,他說能給我除掉。誰知,等我醒來后卻成了這個模樣?!?br/> “那老人在哪里?”
“我可不知道。整容后的三個月里,他一直用鐵鏈控制著我。后來我被他扔在街上,不過他給了我一些錢,要我將這紙條送到你手里?!?br/> 黃蜂不相信對方的話,將對方帶到局里,可是并沒有得到任何結(jié)果。冬天很快過去,春天也滑過,到了夏天。
這一天黃蜂突然想起一個地方——老教授妻子的墳?zāi)埂T谂c老教授聊天的那個晚上,他提起妻子就會滿面柔情,絲毫不掩飾對妻子的苦苦思念。這么多年來,他始終忠誠地愛著死去的妻子。
黃蜂想,老教授很可能會到妻子的墳前燒紙,以表思念。于是黃蜂到了墓場。這里的墳就像是蒸籠里的饅頭,個個都一樣。黃蜂有些擔(dān)心,怕自己找不到目標(biāo)。他沒有去管理人員那里索取信息,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從墓場北側(cè)還沒有完全修建好的矮墻上過去。這里有很多待拆遷的農(nóng)舍,擴(kuò)建的城市是看不見的河流,向著四方蔓延。老教授的別墅就在不遠(yuǎn)處,但是用高高的圍墻與這里隔開了。
他蓋了一頂大檐帽,又戴了一副墨鏡。他也不想被人認(rèn)出來。墓場按年輪分了組,最早的年代是六十年代。八十年代的墳在偏北的位置,比起近幾年,要少很多。水泥墓碑像是一個個沒有腦袋的石頭人,堅守著每一個磚頭砌起的墳。
黃蜂記得老教授妻子的名字,所以他慢慢地移著身,時不時向四周看看,沒有人影。綠化地帶被人修剪整齊,沿著過道還有綻放的黃色花朵。頭頂偶爾有麻雀飛過。
終于,在靠過道的位置他找到了老教授妻子的名字。黑色的墓碑,黑色的碑文,這兒與別處并無兩樣。黃蜂蹲下身在水泥地上仔細(xì)地觀察著,專門燒紙用的磚頭小槽里躺著幾片枯葉和一些石頭。
黃蜂有些失望。從這兒的痕跡來看,這里最起碼有一年沒人來過,或者沒有人燒過紙了。看來老教授這次失蹤和第一次一樣,遠(yuǎn)走他鄉(xiāng)??墒屈S蜂又想起了流浪漢的話,他說自己來本市已經(jīng)有五年時間了,從未離開過。那么,老教授給流浪漢整容的地點應(yīng)該在本市??墒牵侥睦锶フ夷??黃蜂苦思著,慢悠悠地走出墓場,到了街燈逐個亮起后才回到家里。
到了又一個秋末,黃蜂的門板下有人塞進(jìn)來一張紙條。還是上次的手記,潦潦草草地寫著:永遠(yuǎn)也不要看高自己。
他追出去,看到一個人影在對面的拐角處閃了一下不見了。他追著那個人影穿過幾條馬路,最終在醫(yī)院后墻下追到了他,并將其摁倒在地。
黃蜂雖然心里有所準(zhǔn)備,但是這次還是讓他倒吸了一口氣。又是一張和他一樣的面孔。
對方也是一個流浪漢,不過不是本地的,一年前來到這里,被一個老人灌了一杯什么水,昏迷了很久,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鐵鏈子綁縛著。流浪漢說,自己并不是乞丐,只是因為在一次車禍中臉部受傷,腮幫上縫了四十多針,鼻梁也被撞壞了。老人幫他修復(fù)得很好,只是完全變了模樣。
黃蜂還在對方兜里搜出了自己的身份證。他立刻明白了當(dāng)初老教授拿走他身份證的真正原因。那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證被拿走了,但是沒想到會有如此的結(jié)果。
從流浪漢那里什么都沒有獲得,但是有兩點已經(jīng)很清楚了:第一,老教授有一間狹小的、燈光通明的、如同地下室的屋子;第二,老教授在本市里。因為流浪漢說,有一次在街上見到過老教授,只是老教授裝作不認(rèn)識他。
黃蜂似乎看到了希望。他每隔幾天便到老教授妻子墳前看看。墓碑上寫著女人的生日,是初冬時節(jié)。也不知是何原因,黃蜂總覺得老教授應(yīng)該在這一天出現(xiàn)。
這一天黃蜂在墓場附近蹲守了一天,直到傍晚還是一無所獲。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離開時,看見一個男人捧著滿懷的紅玫瑰走了進(jìn)來。黃蜂跟了過去。由于距離太遠(yuǎn)了,又怕走路發(fā)出聲響,他走得比較慢,遲去了幾分鐘。然而就在這幾分鐘內(nèi),男人不見了,只有女人的墳前留下了鮮嫩的玫瑰花。黃蜂很納悶,明明看到他進(jìn)來了,卻沒見他出去。墓場三面的圍墻可不是能夠隨意逾越的。黃蜂來到了北側(cè)的矮墻前,一步一步地尋找腳印,可還是沒發(fā)現(xiàn)任何足跡。
黃蜂失敗而歸。他一夜沒能入睡。幽暗的夜色里,他仿佛看到老教授坐在他的床前,或者是在沙發(fā)上,對著他露出很詭秘的微笑。
緊接著的第五天,一個胖女人來報案。她十歲的女兒不見了。她說自己女兒還在襁褓里時在一次火災(zāi)里燒傷了,臉部和手指都有傷疤。小女孩兒是在出去買面包的途中失蹤的,已經(jīng)過去十多個小時了。
黃蜂知道這又是老教授干的。他決定到別墅里搜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老教授找出來。
三年未打開的別墅門又一次被推開了。黃蜂和黑三兒待門縫里墜落的灰塵散去后走了進(jìn)去。屋里的擺設(shè)依舊,茶幾上的茶杯依然呆在那里。
“黃哥,你確定老教授就在附近?”黑三兒看著屋里的一切說。
“我敢打賭他就在這附近?!秉S蜂用標(biāo)尺量著屋里的空間,在一張紙上計算著什么。
整整忙碌了三個小時,還是一無所獲。他倆掀開了所有的油畫、掛鐘、壁紙,敲敲打打,聽墻壁上有沒有回音。
黃蜂在屋里來回走著,寬大的客廳像是一個魔術(shù)師的匣子,有無數(shù)只眼睛從某個角度盯著他。黃蜂突然立在一面很大的鏡子前。鏡子在廚房和客廳拐角的墻上,不是很引人注目。但它比人還高,并且足足有一米寬。黃蜂立在那里,盯著鏡中的自己,腦子里閃過老教授的那句話:永遠(yuǎn)也不要看高自己。
他向鏡子慢慢地走去,又退回去。黑三兒走過來說:“黃哥,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黑三兒,是一腳踢碎它,還是找個工具輕輕地取下來?”
“鏡子啊?”
“嗯?!?br/> “嗨,一腳踢開得了。”黑三兒說著抬腳猛踢過去,鏡子哐啷碎了。一扇黑黝黝的門就在鏡子后面堵著。
“噢——”黑三兒興奮地跳起來,拳頭對著門砸了又砸。
“小心些?!秉S蜂警惕地說著,慢慢地推開了門。
門后面是黑黑的過道,向下延伸。他倆慢慢地邁著步,腳底是斜坡,上面鋪了地毯。走了七步的距離,在拐角處又是一扇門。
“老天!”黑三兒不由搖頭感嘆道。
推開門,又是幽長的隧道,墻壁上亮著燈。走過了三盞燈的距離,側(cè)面出現(xiàn)了一個小屋,小窗戶里射來特別亮的燈光,燈光下一個人影埋著頭。
“黃哥,我不是在看大片吧?”
“噓,別出聲。”黃蜂貓著腰說。
然而一個聲音傳來,說:“黃蜂,你先等等,很快就好了?!?br/> 黃蜂直起腰來,卻沒有進(jìn)去。
“黃哥,我們是不是立刻進(jìn)去,銬上手銬?”
黃蜂搖了搖頭。他的臉色非常難看,黑三兒從未見過黃蜂這樣的表情,像是憤怒,又像是悲傷。
等了五個小時,老教授終于收工了。他走出來,很疲倦的樣子,扭動著脖頸,雙手沾滿了血。他說:“我洗洗手,原諒我讓你倆久等了。我終于做了一件在我一生當(dāng)中唯一無愧于心的好事?!?br/> 老教授洗完手,對他倆說:“女孩兒的臉比原先要美麗得多,只要做好術(shù)后保養(yǎng)就行了。”
黃蜂盯著老教授,沒有說話。黑三兒過去給老教授戴上了手銬,向來路走。老教授卻說:“那邊有過道,我們從那里出去更方便?!?br/> 于是他們順著隧道走了三十多步,拐了彎順著斜坡到了一扇小小的門前。黑三兒踢開了門,他們仨便走進(jìn)了一個幽暗的屋里。屋中央是一個遺棄的井口,一扇木門用木頭從里面堵著,移走木頭,一道亮光射進(jìn)來。黃蜂立刻明白了,這小屋是墓場西北角還沒有來得及拆除的、過去用來澆灌田地的水井房。
“黃蜂,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里有一條隧道,是我的父輩們挖下的,當(dāng)初是為了用作小鎮(zhèn)的出水道,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不了了之了。我從國外回來后,發(fā)現(xiàn)這周圍的別墅因為挨著墓場沒人買,便以很實惠的價格買下了這棟別墅。還有,你知道,我回來是想多陪陪我的妻子。”
黃蜂還是保持著緘默。他向遠(yuǎn)處看著,又看了看那女人的墳?zāi)埂?br/> “黃蜂,回去把鏡子給我安好。還有,你的身份證多謝了。”老教授像是在說告別話。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來意味深長地盯著黃蜂說,“我的貓,不習(xí)慣生人。你知道該怎么辦吧?”
黃蜂點了點頭,算作回答。
到了夜里,黃蜂和黑三兒喝了幾瓶酒。黃蜂悶了一天的臉稍許展開了,他的臉色因醉酒變得酡紅,眼圈也發(fā)紅了。他懶懶地躺在沙發(fā)上,盯著屋頂像是在自言自語:“老教授留給我三句話,第一句:褻瀆情感的人是有罪的;第二句:窺探別人秘密的人是有罪的;第三句:把自己看高的人是有罪的。”
“黃哥,我現(xiàn)在最怕的是到了街上遇到另外兩個你,那種感覺一定很恐怖?!焙谌齼阂灿辛藥追肿硪猓笨恐嘲l(fā)墊子,和黃蜂保持了一人的距離,懶懶地說。
“哈哈——”黃蜂笑得挺起腰坐起身,而后身子一歪又摔倒在沙發(fā)上,然后一直埋著頭,不出聲了。
文字編輯/張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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