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2日星期日，北京，晴空萬里。除了街道上稀少的車輛和偶見因浸泡而變形的路面，整個城市看不出什么異樣。而就在幾個小時前，這個城市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特大暴雨的侵襲，給很多人留下了傷痛和感動的記憶。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在北京南二環(huán)一棟普通的居民樓里見到了藍天救援隊的隊長張勇。剛剛經(jīng)歷過的不眠之夜讓他看起來十分疲憊，門口鞋架上的雨鞋沾滿污泥，還沒有來得及清洗。
　　暴雨中的集結(jié)號
　　張勇比這個城市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先嗅到了危險的味道。
　　7月21日9時35分，北京市防汛辦發(fā)布汛情戒備預警。從那一刻起，張勇就一直守在電腦前，密切關注著天氣的變化情況。1個小時后，整個城市籠罩在雨中。11時，防汛辦再次發(fā)布汛情藍色預警，雨勢轉(zhuǎn)強，很快路上開始出現(xiàn)大片積水。張勇讓各小分隊做好了備勤，隨時等待救援指令下達。
　　15時50分，汛情預警更新至黃色；19時，升級為橙色。在暴雨肆虐京城近8小時后，部分洼地積水深度達5到6米，房山、豐臺等地局部山區(qū)出現(xiàn)洪水，并開始引發(fā)泥石流等地質(zhì)災害。
　　21時許，藍天救援隊緊急求救熱線的鈴聲急促響起，張勇接起電話?！拔?！這里是房山區(qū)石佛子莊！我們這兒發(fā)生泥石流了，好多村民被困，有人被沖走了！”緊接著，求救電話接二連三地涌了進來：“這里是房山區(qū)東大橋，橋邊上兩個村子都受到洪水威脅，人員急需轉(zhuǎn)移，請來救援！”“京港澳高速公路邊上出現(xiàn)潰壩，大量汽車被淹，有人員失蹤情況，急需支援……”
　　情況遠比預估的更嚴重，張勇緊急協(xié)調(diào)各部門。集結(jié)號吹響了。
　　21時30分左右，藍天救援隊隊員曲正權(quán)接到了行動指令：立刻與另外4名隊友組成第一梯隊，向京港澳高速公路全速進發(fā)！
　　半小時后，第一梯隊完成集合，皮劃艇、潛水服等工具裝車完畢，在后方實時路況的調(diào)控下，一路向西南飛馳。
　　23時，以曲正權(quán)為指揮員的藍天救援第一梯隊抵達京港澳高速公路。
　　沒有多余的話，面對已經(jīng)成為一片汪洋的高速公路，幾個人在雨中奮力將皮劃艇劃向“大河”腹地。
　　周圍沒有燈光，水面上除了不斷冒起的氣泡外，沒有別的聲響。視線范圍內(nèi)，看不到任何車或人的蹤跡。突然，皮劃艇停止了前進。一節(jié)被沖斷的鐵軌橫亙在路中央，擋住了去路。
　　“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被困人員并實施轉(zhuǎn)移！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緊急關頭，幾個人果斷跳下船，合力將皮劃艇抬過斷軌，翻越過去，重新向目標方向奮力劃去。
　　十幾分鐘后，160名被困在路橋上的群眾找到了！
　　與此同時，另一梯隊隊員也到達房山區(qū)展開救援。
　　轉(zhuǎn)移群眾、水上搜救、水下摸排車輛……一切都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張勇不斷將前方發(fā)來的實況信息發(fā)布出去，來自各方面的救援力量開始從四面八方向這里集結(jié)。
　　截至22日上午，歷時12小時的搜救工作告一段落。藍天救援隊共出動隊員101人次，解救群眾288人，緊急處理十幾名傷員和突發(fā)病患，摸排出81輛被淹車輛，并打撈起3具遇難者遺體。
　　這場61年來北京遭受的最強暴雨一直持續(xù)近16小時。數(shù)據(jù)顯示，“7·21”特大暴雨過程導致北京1.6萬平方公里受災，截至目前，官方發(fā)布遇難人數(shù)為77人，受災人口約190萬人，其中房山區(qū)80萬人。直接經(jīng)濟損失保守估計在8億元左右。
　　看到這組數(shù)字時，張勇的心情很沉重。雖然已是疲憊不堪，但他還是一直在自責：“藍天應該可以做得更好?！?br/>　　從“綠野”到“藍天”
　　藍天救援隊正式成立于2007年，最初是由來自綠野戶外網(wǎng)的一批戶外運動愛好者發(fā)起的、從事戶外遇險救援的民間公益性團體。2010年9月，“北京市紅十字藍天救援隊”在北京市民政局登記注冊，成為中國第一家正式注冊的民間救援隊。
　　起初，這支隊伍只是在驢友圈中小有名氣。“我們剛開始主要是幫助一些在野外遇險的人，因為大家本身也都是戶外運動愛好者，對于山野環(huán)境比較有經(jīng)驗，所以有能力救援?！睆堄陆榻B說。
　　2008年的汶川地震，讓這支山野搜救經(jīng)驗豐富的隊伍走上了更大的戰(zhàn)場。地震襲來的時候，山路斷裂，很多村莊成為孤村，與外界失去聯(lián)系。這支驢友隊伍依托長期積累的“山野作戰(zhàn)”經(jīng)驗，擔負起開辟山路、進入村莊、建立聯(lián)絡的重任?！澳銊e說，在山野救援這一塊兒，其它救援組織還真比不過我們。我們搞戶外的，就是對大山有感覺。”
　　從四川回京后，張勇開始思考提升救援隊救援能力的問題?！澳鞘俏覀兊谝淮螀⑴c重大災難救援，雖然做的還是比較擅長的部分，但也開始暴露出我們不足的方面，比如說搜救?！?br/>　　通過與國家救援隊的合作，藍天救援隊專門進行了地震救援技能的訓練。此后的玉樹、舟曲等災難救援現(xiàn)場，都活躍著藍天救援隊隊員的身影，他們也在一次次歷練中積累經(jīng)驗、快速成長。
　　救援隊每周都安排各種培訓課程，包括急救員資格培訓、水上救生培訓、野外生存培訓、野外搜救培訓、技術裝備使用培訓、心理救援培訓等?！拔覀兊年爢T中，有很多就是這些領域的專家，他們放棄休息時間，無償來為隊友講課。”除此之外，藍天救援隊每年會和國家救援隊一起進行實戰(zhàn)訓練，也曾赴香港、美國進行觀摩學習。
　　目前藍天救援隊在全國26個省、市都有分隊，隊員人數(shù)已超過1萬人，僅北京就有700多人?！斑@些隊員全部都是志愿者?！睂τ陉爢T選拔，救援隊有自己獨特的方法?！拔覀兪紫葧偌幸庀虻纳暾堈唛_個見面會，大家隨便聊天，在這個過程中增進了解，也利用這一機會觀察申請者是否合適?！睆堄绿寡?，野外救援這項工作不同于其他志愿者服務，并非人人適合，除了積極主動、有愛心外，更需要肯吃苦、能動腦子。因為“肩負的是生命，責任太重大了”。見面會之后，大部分申請者都會收到訓練活動通知，周周如此。一段時間后會有業(yè)務考核，通過考核，才意味著有了參與救援服務的資格，但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救援者，則要耐心地跟隊一年左右，充分積累實戰(zhàn)經(jīng)驗?！澳軋猿窒聛淼闹皇且徊糠秩?，但只要能堅持一年以上，基本上就是戰(zhàn)友了?！被蛟S正是因為這樣的審慎，藍天救援隊才得以扎實地走到今天。
　　張勇總是習慣性地把自己放在一個觀察、總結(jié)的角色中。在“7·21”北京暴雨中，他又看出了藍天救援隊的不足：“面對城市內(nèi)澇，救援隊受客觀因素制約性太大，沒能及時迅速作出反應；同時，我們對城市內(nèi)澇高風險區(qū)域的先期了解不到位，出現(xiàn)被動應戰(zhàn)的現(xiàn)象。以后如果再有這樣的情況，我們會提前在危險區(qū)域附近備勤。另外，我認為目前亟須的是組建社區(qū)救援隊。真有突發(fā)情況，只有社區(qū)互助才最及時、有效。”
　　對于此次政府在應對突發(fā)性災難方面的工作，張勇也提出了一些建議：“這次災害暴露出的問題非常明顯。比如說求救電話，面對這樣大范圍的災難，如果沒有應急的備用線路，一定會出現(xiàn)通訊線路堵塞，這會嚴重耽誤救援工作。”
　　努力做成國際性救援組織
　　張勇是河北人，今年39歲，曾有過3年軍旅生涯，北方男人的豪爽和軍人的剛毅在他的身上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出于對戶外運動的熱愛，2005年，他離開妻女只身來到北京，他相信在北京能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來京后，張勇在一家知識產(chǎn)權(quán)事務所找了一份工作，閑暇時光則全部泡在了戶外論壇上，以網(wǎng)名“遠山”結(jié)識了一大幫驢友，并逐漸開始組織參與一些野外救援工作。
　　隨著救援隊不斷壯大，2009年，為了全心管理好這支隊伍，已成為隊長的張勇辭去了工作。“那兩年沒有收入，但省吃儉用的也能過得去。主要是妻子對我無條件地支持，不然哪能堅持到今天？”好在，隨著對藍天救援隊工作的逐步認可，2011年，張勇獲得了來自政府的每月3000元的補貼，社工委也為藍天救援隊批了30萬元?？?，用于日常救援開銷。
　　采訪中，隊員們說起張勇，不約而同地用了“榜樣”這個詞?！八麑ψ约嚎紤]得極少，一心只想著救援隊。”談及張勇妻子對丈夫的支持，隊友們更是贊不絕口，“有時我們救援隊資金實在困難，嫂子會為我們四處奔走籌款，她給了張隊長毫無保留的理解和支持。”隊員曲正權(quán)回憶道：“去年救援隊年會上，我們給嫂子送了一束花，那一刻大家眼圈都紅了。”
　　現(xiàn)在的張勇和藍天救援隊，已經(jīng)有了更大的追求。“我們藍天，要努力做成國際性救援組織?！睆堄鲁绨轃o國界醫(yī)生組織（全球最大的獨立醫(yī)療救援組織，1999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目前成員遍及全世界，每年有2000多位志愿者在70多個國家服務），對很多國外學醫(yī)的年輕人夢想成為無國界醫(yī)生四處行醫(yī)，他由衷地欣賞。
　　中國不缺志愿者精神
　　“有句話說‘中國不缺志愿者，缺的是志愿者精神’，你同意這種說法嗎？”聽到記者的問題，張勇沉吟片刻，堅決地搖了搖頭：“我絕不贊同這種說法?！睆堄屡e了救援隊的例子：“就拿我們藍天救援隊來說，開支、流程非常簡單透明，我們不接受任何商業(yè)性捐款，也極少接受民間捐款，運營至今，全靠隊員們自掏腰包才一路順利地走了過來?！本仍犂锎蟮骄壬?、擔架、潛水器械，小到每一次的路費、飯費，都是隊員們自己花錢置辦起來的。“沒有隊員們這樣的奉獻精神，藍天救援隊怎么能做起來，而且越做越大？”
　　“這次北京暴雨救援，再一次證明了志愿者的力量。”之前，張勇說話時一直語調(diào)平緩、幾乎不帶感情色彩，但說到這里，他顯得有點激動，“在大規(guī)模突發(fā)性災難面前，僅靠國家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只有充分挖掘自救能力，才能有效避免更大的傷亡。民間力量的靈活性甚至是國家救援隊所不具備的。如果真能夠讓民間力量充分發(fā)揮作用，國家沒關注到的我們填上，國家顧不過來的我們頂上，救援漏洞就能越來越少。”
　　“一個國家的力量，不是靠政府宣傳就能體現(xiàn)出來的，這股力量來自民間，我們十幾億人啊，凝聚起來該是多大的力量！”在張勇看來，目前中國志愿者力量還不夠強大，根源在于缺乏正確的引導?！拔覀冊阢氪ǖ臅r候，看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們，他們都是捧著愛心想來奉獻的，但這愛心如果得不到政府或者機構(gòu)、組織的有效引導，就成了暫時性行為，無法常態(tài)化、正規(guī)化。那中國的志愿者隊伍就難成氣候?！?br/>　　“最好的志愿服務模式應該是：在政府指導下，志愿者團體自我管理，保持獨立性。政府盡可能在資金和政策上予以支持，而在管理上能對非政府的公益組織信任、放活?！?br/>　　張勇的電腦桌面是一個大大的佛像，這引起了記者的注意。“我沒有皈依佛教，但做這份工作久了，會深切認同佛教教義中所說的諸行無常。的確，生老病死是誰也逃不脫的，天災人禍也不可能都被預測和避免?！睆堄抡f，“但如果人們能多掌握一些自救和救助他人的技能，民間多一些互助組織，陌生人之間多一點關愛扶持，或許一些劫數(shù)就能平安度過?！?br/>　　采訪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張勇接到中央電視臺打來的電話，希望藍天救援隊可以在每天的新聞聯(lián)播前幾分鐘，開設一個自救知識普及小單元，張勇連聲說：“好啊！這是好事，早就該這樣了！”
　　編輯：劉心印 美編：黃浩 圖編：傅聰
　　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