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回家,妹妹對我說,她想離婚。她是我唯一的表妹,當時已經(jīng)搬回到父母家里。那是一棟自家修的房子,家里有狹小的浴室,至今得拿上紙和票走到兩百米外上公共廁所。
每次回家的時候,她懶洋洋地睡到中午才起床,細心地化好妝,長長的睫毛溫柔地覆蓋在藍色眼影上。即使現(xiàn)在,她依然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但是這個城市里這樣的姑娘一打一打地流落在街頭,她們是各種各樣的售貨員、超市里穿著橘色背心的收銀員,茶館里倒水的小妹、麻將桌上罵著臟話的年輕妻子和母親。我漂亮的妹妹,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她從一個化妝品柜臺轉(zhuǎn)到另外一個,每天站八九個小時才能拿到一千塊上下的工資。
當年她在連綿不絕的相親后嫁了人,因為買不起房子,一直住在公婆家。老公是一個鉗工。他們很快生了人見人愛的兒子,妹妹在QQ空間里讓人驚訝地寫了諸多關(guān)于孩子的溫暖文字,雖然在此之前,她甚至沒有寫過幾篇語句通順的作文。初中畢業(yè)后她讀了職高,畢業(yè)后她開始做著種種看起來隨時可能失去的工作。她愿意用1個月的薪水買1件所謂名牌的羽絨服,耳朵上打了3個耳洞,掛著鉑金純銀的耳環(huán)耳釘。她當然沒有錢,孩子吃的是國產(chǎn)奶粉,穿著粗糙的童裝。
他們因為極度的窘迫而試圖離婚,卻又茫然于離婚是不是會加劇這樣的窘迫,一頓超過十塊錢的早飯就可以是離婚理由。好幾次過年回家,她反反復復問我:姐姐,你覺得你過得好嗎?我無法回答如此深刻的問題,于是只好反問她:你過得好嗎?你們吵架嗎?她總是略帶遺憾地說:要是能多點錢就好了。
我希望她離婚,因為我永遠鼓勵所有人打破既有的生活,不管既有代表幸福還是不幸,只要打破本身意味著自由;我不希望她離婚,因為我擔心她在打破現(xiàn)有生活后,是永遠破碎的人生。有一天重讀《宗教大法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里面引用席勒的《愿望》:“沒有得到天上的保證,只好相信內(nèi)心的聲音?!毕氲饺R昂內(nèi)爾·特里林在《文學體驗導引》中評價它:“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極端的大膽和簡單,將盤踞于現(xiàn)代心智的兩個偉大概念引入對峙狀態(tài),一方是自由,另一方則是幸福和安全?!?br/> 幾個月后,她終于離了婚?,F(xiàn)在開始,她是一個帶著孩子的單身媽媽,就快進入三十歲,工資很低。在這似乎看起來讓人兩眼一黑的描述中,讓人安慰的是,她依然是一個有長睫毛的漂亮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