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走到新華路的時候,前面堵住了。平頭伙夫相的司機說:“堵路了,過不去了,只能拉到這里了?!彼穆曇羝桨宓。w亞麗不用看也可以想出那是出自一副面無表情的臉孔。從后視鏡里趙亞麗看到了他職業(yè)化的冷漠眼神,困頓,麻木,毫無轉(zhuǎn)圜余地。趙亞麗看了一下手機,8:10,也就是說還有20分鐘就交班了。昨天梁主任在晨會上強調(diào)要提前十分鐘上班,說完后,他又用食指和中指用力地敲了敲桌子,大聲強調(diào)說:“不管什么情況,八點半必須開始交班!”他敲桌子的那種空洞又墜沉的響聲似乎又突兀地震響起來,亂麻一樣的思緒被這聲音一沖擊,她覺得頭在脖頸上開始無限擴大,擴大得都有些不像自己的了——俗話說:不打勤,不打懶,單打不長眼。這個節(jié)骨眼,她不想一下撞到槍頭上。通往人民醫(yī)院有兩條路,一條是他們所在的新華路,一條是民主路,拐一條街到達人民醫(yī)院,而現(xiàn)在民主路正在整修。司機看她沒有想下來的意思,打了個哈欠說:“前面很多人圍在那里,鐵定是過不去了。你瞧那些車都掉頭了。你也知道民主路在搶修,過不去。你自己想辦法吧?!辫F板釘釘?shù)恼Z氣配上了略帶歉意的笑臉,那個笑是勉強撐起來的。趙亞麗愣怔了片刻,下車,往前幾步。前面堵滿了人,亂紛紛的,仿佛架了一鍋將沸的粥,浮動著莫名的興奮和激動氣息,混雜著剛出鍋的油條和豆汁,以及大夢初醒的味道。大清早的,是車禍,還是什么事故?真是煩透了,他媽的。人倒霉了喝涼水也塞牙。
趙亞麗所在的神經(jīng)內(nèi)科是以人滿為患出名的,幾乎所有人住院都要等。梁主任是湖南人,小個子,禿頂,平時滿臉和事佬的笑意,春風化雨一般,誰看著都覺得親切,病人一見到他,不用說話,單看他那笑意繽紛的魚尾紋就覺得無比踏實。但是每天清晨他臉上的表情是零度以下,讓人看著心里要起霜花。交完班,臉色開始回暖,等查完房,就是滿面春了。小年輕背后嘀咕他夜生活質(zhì)量不高,但沒人敢在晨會上五馬六羊,每逢交班,一個個臉板得競相寒光閃閃。如果誰交班遲到了,他會毫不留情地當眾給你沒臉,何況昨天剛剛開會強調(diào)了——那手指敲擊桌子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空洞地在她腦海里東撞一下,西撞一下,趙亞麗越想越緊張,脊背都發(fā)涼了。她必須快速穿過人群,找一輛出租車。她扒拉著堵住她的人墻:拜托,讓一讓,讓一讓。這時她看明白了前面的情況,一民工模樣的人站在帝都大廈樓頂,一條腿跨在樓頂欄桿外,另一條腿躍躍欲試,一副尋死覓活的樣子。消防車警車一溜兩行擺開陣勢,興奮的人群鴨子一樣仰著脖子。有人喊:“快下來吧,討債去找老板?。≡谶@里有什么用!”也有人說:“想出名吧?要跳早跳了!有種跳啊,跳下來啊!”聲音里滿含幸災樂禍的快意。兩名消防人員正將一張巨大的黃色氣墊抬到可能墜落的空場上。一個穿新聞背心的人,拿著攝像機打電話:“快!快趕過來,這是條大新聞……”激動的情緒將他的聲音磨礪得粗重沙啞,電話那頭估計也被刺激起來了,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扣掉的電話卡住了。嘰嘰喳喳的交談聲,和越聚越多的人流合力形成一把電鉆,鉆著趙亞麗越來越繃緊的神經(jīng)。她一邊往人群外擠,一邊咒罵:“他媽的,到哪里死不好,堵到這里來!”她的聲音聽起來惡狠狠的,有個癟嘴阿婆扭頭瞅了她一眼,小聲說:“造孽啊!造孽!”公道說趙亞麗不是那種惡毒的女人,相反她為人和善。醫(yī)院里搞禮儀服務,要求笑容露八顆牙齒,別的護士都腮幫子像含了鋼筋,那勉強擠出八顆牙齒的微笑,比馬賽克拼出來的還僵硬,讓人看了腮幫子發(fā)酸,心窩子發(fā)涼。但是趙亞麗就不一樣,她笑起來特別發(fā)自內(nèi)心,那笑容春風蕩漾一樣,一直逼到眼睛里去。她沒覺得微笑多難,即使一直笑八個小時,她從別人的臉上看到自己微笑的效果,于是笑意更濃了。因為笑容,她的人緣特別好,三十多歲人了,許多人提起她來還麗麗長麗麗短的。神經(jīng)內(nèi)科乃至全院榮譽稱號最多的也就是她了——十佳護士、最佳帶教老師、服務標兵等。去年她家裝修,她還和四川籍的那個裝修工談起了四川——她參與抗震救災醫(yī)療活動在綿陽地區(qū)呆了一個月——裝修結(jié)束后還額外請他們吃了一頓飯。沒人不說趙亞麗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用時髦的話說,是有親和力,這親和力可不是隨便誰都能裝出來的。
可是今天的趙亞麗和往常不太一樣。
昨天趙亞麗到億百家大樓買衣服,走出旋轉(zhuǎn)門,她那輛玫瑰紅的迪鼠電動車不見了。她記得是放在門口偏西的鐵鏈子處的,太陽煌煌的,年輕的情侶摟腰走過,路邊的法國梧桐葉子快要落干凈了。大大小小的汽車快鏡頭切換一樣地流逝穿梭,空氣里彌漫著爆米花粗暴劇烈的香味,她一時有些恍惚,頭腦有種大夢初醒的漂移——難道她放忘到別的地方了?這幾天醫(yī)院里護理操作考試,她一有空就在腦子里過那些操作程序,三查七對,放小電影一樣,頭都大了,記錯也是可能的。但是她明明記得放在門口的,她的迪鼠剛買了不到兩個月,座套是妹妹用馬海毛線給織的團花圖案。沒有重樣的。她對自己的記憶力開始質(zhì)疑,摁了摁砰砰亂跳的心,順路往南尋找,在一家孕嬰店門口,她看到了一輛和自己騎的一模一樣的迪鼠電動車,除了車座和車鎖。環(huán)顧四周,那輛屬于她的電動車仿佛從來沒存在過。丟了,這次又讓那些可惡的三只手順手牽羊了。她這是丟了第三輛電動車了。她本來想打的或者坐公交車回家的,但是心里頭非常浮躁,明知丟了又不太確信的那種感覺來來回回地鋸著她。通常她壓力大或者心情不愉快的時候不想立即回家,而是要在外面走走逛逛,買點東西,如拎上幾顆鮮潤的西紅柿、一把香菜或者一袋桂圓什么的,惡劣情緒就會不為所覺地轉(zhuǎn)移掉了。有點生機勃勃的東西在手里拿著,人也就踏實了。她一時有些茫然,也不是多么疼惜那輛電動車,就是感到無比空虛,松懈。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給女兒買她相中的阿迪達斯呢。一種她很少遭遇的疲憊感灌輸?shù)饺恚绻煜さ娜丝吹剿龝淮笙嘈?,那個走路有些拖沓的人就是風風火火的趙亞麗。她一路走著,似乎挺享受那種疲憊松懈感的,不覺走到了藍調(diào)咖啡館,落地的玻璃映滿樹影,她想不到自己渾身放松的時刻竟然是在丟了電動車后,有一種無所謂的懶散和怠慢。青春期的時候,她有段時間就是那樣拖拖沓沓走路的,一副世紀末的頹廢姿態(tài),媽媽看見了總要罵她兩句,比面條下到鍋里還沒勁道,像個女孩子走路嗎?似乎想起了這段玩頹廢玩消沉的歲月,她小姑娘一樣扭頭去看自己的影子,看不真切,她突然起了固執(zhí)和俏皮,把臉貼到玻璃上。事后她回想起這個動作,懊悔得恨不得揪掉自己的腦袋,又慶幸得恨不得去磕頭感謝那個偷了自己電動車的賊。還有就是羞愧,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乞丐一樣隔著玻璃向咖啡店里張望,多么丟份啊。就是那么一貼,她從自己的影子里看到了郎海寧,自己的丈夫——
他不是一個人,和他對面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女孩一只手正被郎海寧握在手里,就像握著一只非常六加一的金蛋一樣,寶貝得夠嗆。他在說著什么,女孩子,歪著頭抿著嘴,笑意飄蕩,另一只手卷著耳邊的一綹卷發(fā)。不知道郎海寧說了什么俏皮話,女孩子噗哧笑了,伸出那只卷頭發(fā)的手,在郎海寧胳膊上掐了一下,郎海寧作勢一扭,配合呲牙咧嘴,十足小兒女情態(tài)。他們的座位和玻璃隔著一段距離——他們看不到她。就在昨天晚上,趙亞麗剛剛給他收拾了旅行包,清晨一早,他就穿好她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襯衣和熨燙得平平整整的灰西服出門了,說是要到海南考察市場的。趙亞麗慌忙轉(zhuǎn)過了身,仿佛做下了丑事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們。她感到自己被一個看不到的石塊給打暈了,腦子完全空掉,心跳得跟不上節(jié)拍,她蹲下身,退到樹影里。她突然想起了媽媽那句話——比面條下到鍋里還沒勁道,她仿佛浮在肉身之上眼巴巴看著自己仿佛一只爆胎一樣,一點點跑光了氣力,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已經(jīng)騰空而去。她就那樣蹲著,站不起來。她的男人,郎海寧,正背著她和一個小女孩約會。這是電視劇中的情節(jié),怎么會發(fā)生在她身上?這樣的年代這樣的事不算稀奇,大家每天干完活閑聊時,總拿來作為口舌調(diào)料。筆需要潤,口舌也需要一些風流韻事麻辣材料才能調(diào)劑一下,光說那些正門正面的事,多沒勁??墒撬秊槭裁磸膩頉]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呢?她從來就覺得那是用來瞎扯磨牙的,即使不是瞎扯也是人家的事,是啊,她趙亞麗怎么攤上了?她心跳得越來越無力,似乎要罷工不干的架勢,腦子卻越來越清晰了。郎海寧騙了自己多久了?一個月或者兩年?她要跳進去,揪著自己男人罵負心漢,或者扇那個不要臉的小三一個耳光?不,不!這樣太蠢了,以郎海寧的脾氣絕對會矢口否認,說她誤會了。指天畫地地和女孩斷交,臭罵她或者自己一頓,然后再哄哄她發(fā)發(fā)誓,再不濟冷戰(zhàn)一場,事情也就過去了。郎海寧想干什么別人誰也攔不住的,他當初辭職下海,他親娘讓他安分過日子,別胡倒騰,他頭里答應得好好的,回頭就辭職了。以后賺了錢再回來哄他老娘開心,說,我知道當初您是為我好,可是您想您兒子腦袋里裝的也不是糠啊,沒準的事是不做的。他老娘也就眉開眼笑了。郎海寧長幾根腸子她是知道的,可是沒想到有一根花花得這么隱蔽。
她心里一酸,膝蓋上濕了一片。他們不是合不來的夫妻,不過日子平淡一些,愛呀恨呀的,也早沒心情去弄那個。熟悉的陌生人,大多夫妻都是這樣的。但是她怎么竟然哭了呢?趙亞麗擦擦眼睛,扶著樹干緩緩站起來。她的腿麻了,這一站分外長久,讓趙亞麗覺得像過完了一生。她甚至覺得那個蹲下去,并掉了眼淚的趙亞麗,和緩緩站起來的趙亞麗不再是一個人了。
這次趙亞麗沒有再去超市逛蕩,而是直接回家了?;丶液?,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到衛(wèi)生間洗手、洗胳膊,而是直接機械地換了拖鞋,然后把自己扔到沙發(fā)上。在經(jīng)歷前所未有的空虛后,她覺得身體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樣墜沉,更確切地說像死人一樣墜沉。她給死去的病人穿衣服,再瘦小的人也會變得無比沉重僵硬,有些東西飛走了,應該變輕才對,卻變重了。真是不可思議。這日子也是,明明一天天貨真價實地過著,回頭想來怎么大夢一樣,一點也不當真的!趙亞麗滿腦子陌生的邏輯,她的生活被一日三餐、打針發(fā)藥三查七對執(zhí)行醫(yī)囑占得滿滿的,從來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大而空的東西。一考慮這些,結(jié)結(jié)實實的日子全變得大而空。她無比疲憊困倦,乏力,從來也沒有的提不起勁頭,她覺得連坐著也不能了,巨大的空洞和無可掌握的失敗感擊潰了她,坐著躺下都不能,她左右輾轉(zhuǎn)無所適從,最后像一只貓一樣地蜷起了身子。她早就應該有所感覺了,郎海寧的廠最近不景氣,可他卻一直在出發(fā)。他吃完晚飯倒頭就睡,不再介意她潔癖一樣地洗手擦地。原來都是她吼著他洗澡的,現(xiàn)在他一回家就洗澡,她還以為他被自己改造得有了無菌觀念。種種跡象早就表明了他的叛逃,是她自己執(zhí)拗,不愿意相信,現(xiàn)在生米做成熟飯就擺在她面前了。不由她不去面對它。可是她完全手足無措,她伸出手檢視著洗得發(fā)白的手指,指甲不怎么長,可她還是將手指送到嘴邊——她咬的不是指甲,而是咬住了指頭肚,牙齒在上面留下了幾近滲血的齒印,但是她不覺得疼,她恨不能那么銳利地一咬整個人就消遁無形了。
她草草給女兒熬了一點粥,切了幾片香腸,便摸到床上睡下了。天知道她怎么能夠睡著。隔著窗紗她也能看到窗外的天,灰藍地慘白著,鬧鐘的滴答聲被放大了若干倍,咔嗒咔嗒,像一只鋼鐵的腳在她腦海里走來踏去,還有那被晚風吹過來的沿街酒吧里的歌吹,全是那些要死要活的愛……她像鴕鳥一樣把頭拱在被子里,腦海里幻燈片忽閃著郎海寧那張臉:一會兒是淡漠的,回家躺在沙發(fā)上,連連喊累死了;一會兒是暴怒的,沖她吼:回家了這要干凈,那要無菌!這還是個家嗎?我也是個有菌體,你把我掃地出門得了;一會兒是柔情款款的,結(jié)婚前后一兩年,他那樣對她笑過,現(xiàn)在換成那個咖啡館里的女孩子了……她把郎海寧和她十二年的婚姻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梳理了一遍。他們不是那種情投意合的夫妻,但也不是見面就吵的冤家。日子平平淡淡,在郎海寧辭職下海后,似乎更平淡了。平平淡淡才是真嘛,情啊愛啊的,那是小青年頭腦發(fā)熱,天長日久過日子哪里能老是那一套?各人有各人的工作,她一直覺得她的婚姻模式是相對合理的——男人的事業(yè)有風險但也收入高,女人呢,則工作相對穩(wěn)定一些,然后帶好孩子。這是理想的幸福家庭模式,多年來,趙亞麗的婚姻也是被科里的小青年當偶像來向往著。是的,這樣挺好的。郎海寧帶回的錢多了,回家吃飯的次數(shù)少了,不止一次地對趙亞麗說:你看你上三班倒多累,要不干脆辭職算了,給我搭把手也好,要不就在家好好給孩子做飯。他是認真的,但趙亞麗拒絕了,她有自己的工作,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就提拔為正護士長了。她不是多么熱愛護理工作,但是她已經(jīng)做了十幾年了,已經(jīng)跟那些碘伏、酒精、輸液啊,醫(yī)囑查對啊什么的血肉相連了,同事們都很尊重她,病人也十分喜歡她,她不覺得自己的工作有多高尚,但她不知道離開這些她還能做什么。當然郎海寧也沒勉強她。她每天有好多事做,一到科室就忙得團團轉(zhuǎn),回到家還要給女兒陽陽做飯,輔導作業(yè)。晚上拖地擦桌子,有時間再看一點醫(yī)療護理書籍。她覺得自己的婚姻就和石頭老房子一樣,你即使不去管它,它也在那里好好的。可是現(xiàn)在它自己長腿了。一想到郎海寧情意綿綿地握著女孩的手的樣子,她就咬牙切齒五內(nèi)俱焚。事情出了,撕開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還是忍氣吞聲打落了牙齒和淚吞?她鉆進了一個亂麻團,理不出一個完整的頭緒。她整夜沒睡,全身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捆綁得發(fā)緊發(fā)酸,眼眶掙得發(fā)痛,眼皮倒是松垂下來了,她粗粗地洗把臉,飯也不想吃,只硬喝了一杯奶,就出門打車了。
她鬼攆著一樣跑到醫(yī)院,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8:45,也就是說,交班已經(jīng)開始15分鐘了。她鼻頭沁出一絲涼汗,急急地奔外科病房大樓而去,電梯仿佛腦中風一般,磨磨嘰嘰,晃晃悠悠的,當升至12層,也就是她所在的神經(jīng)內(nèi)科時,她感覺自己是連滾帶爬一樣地沖進了走廊。醫(yī)生辦公室的門開著,梁主任和王護士長正往外走——交班結(jié)束了!護士長皺眉看著她,梁主任大眼珠盯了她一眼就轉(zhuǎn)移了視線?!奥飞隙隆萝嚵??!睕]有人聽她的解釋,這個借口聽上去很荒唐也很沒創(chuàng)意。昨天梁主任剛強調(diào)的事情,今天她就明目張膽地遲到,這不是當著眾人打梁主任的耳光嗎?她頭頂嗡嗡作響,飛速去更衣間換了衣服。
如果沒有接下來的事情,趙亞麗無非就是遲到了一次,雖然遲到的不是時候,可也不是什么塌下天來的大事。
“32床的血管不太好找,趙姐你去看看吧?!弊o士小周跟趙亞麗說。趙亞pYtGqqlG0w4oz/AnchUXLQ==麗原來在兒科干過,穿刺技術(shù)是一流的,在輸液技術(shù)競賽中,多次奪得好名次。據(jù)說能用布將眼睛蒙起來一次穿刺成功。趙亞麗跟著小周到了病房,32床是一個中年男人,叫王翰,手臂白皙肥胖。一只手背由于沒摁壓好針眼,已經(jīng)淤血發(fā)青,本來細細的血管更隱士一般。王翰伸著手,懶洋洋地看著趙亞麗,趙亞麗臉黃黃的,無精打采地低頭找血管。他討厭臉黃的女人,他的財務會計就是個黃臉女人,背著他把公款挪用干凈了。他突然起了厭煩,帶些挑釁地問:“你能一針給我打上嗎?”趙亞麗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到了王翰胖臉上的嘲弄,她覺得胸口一股悶氣堵得更結(jié)實了,她低下頭非常冷硬地說:“沒有人想打第二針,你原來想過生病嗎?”王翰臉一側(cè)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四十六歲,突然腦溢血倒在了辦公室的寬沙發(fā)上。原因很簡單,他頭天喝醉了,第二天發(fā)現(xiàn)公款被抽空,司法部門還懷疑他指使會計干的。四十六歲正是一個男人大干事業(yè)的黃金時代,他就毀在了那個黃臉婆身上,天知道她要挪用那么多錢做什么用。他冷笑著看著趙亞麗,厚嘴唇里的牙齒不由自主咬在了一起。趙亞麗消好毒,繃緊他手背的皮膚,開始進針,通常她都是一針見血的,和俠士百步穿楊一樣痛快。可是她進針后沒有以往的針感——那種金屬沖破小小阻力后穿越水波的感覺。這是非常罕見的,非常意外,她緊張了,繼續(xù)往里穿刺了一下。她沒注意到,王翰嘴唇哆嗦了一下,臉色變了。沒打上。“你打不上來裝什么精!”這樣的情況太罕見了,如果出現(xiàn)在往常,趙亞麗會微笑著道歉,然后也就過去了。“很抱歉。”嘴上這么說,但她的臉上是冷冷的,致使那三個字像冰冷槍口里射出的子彈。王翰俯視著她:“我的血管不好找你知道嗎?抱歉頂個屁用!”“那你這么有種,為什么生病??!”趙亞麗發(fā)出了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聲音。大約是第一次有人敢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王翰臉色發(fā)青,幾乎要坐起來了,“你他媽的給我打不上,你還上臉了,你他媽的找死是不是?”護士小周拖著她往外走,趙亞麗執(zhí)拗勁頭上來了。把手一甩,說:“我已經(jīng)給你道歉了,你還罵人!”“罵你?媽拉個X,我還想打你呢,你欺負老子躺在床上是不是!”說著,就要翻身起來給趙亞麗一個耳刮子,被陪床的女人,估計是他老婆給拉住了。許多陪床家屬聽到動靜跑到走廊里看熱鬧,護士長慌里慌張地跑過來,拖走了趙亞麗。當護士長給王翰道歉后趕過來想罵趙亞麗兩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壓抑地哭得渾身發(fā)抖,護士長吃了一驚,感覺到她形容大變。護士和病人之間的口角偶有發(fā)生,趙亞麗從未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相反發(fā)生不愉快的時候,她還常常充當調(diào)解員和和事佬的角色。即使有不愉快也不至于升級到這個樣子,趙亞麗是個多么穩(wěn)重有彈性的人,今天是怎么了?她緩和了一下表情,“亞麗,是不是有什么事?”趙亞麗搖搖頭,抹了一把眼淚?!敖裉旖话嗟臅r候特別說過了,這個32床,大約突然發(fā)病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情緒很不穩(wěn),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對了,你今天早上怎么來那么晚?”
要從帝都大廈跳下來的民工叫劉春來。三十二歲。劉春來在建筑工地打工,和他一同從旺興村出來的,除了干建筑,送純凈水,就是做搬運工。他臉面短,嘴唇厚,用旺興村人的話說,口拙,所以他覺得干建筑這件事是蠻適合自己的,抹水泥,遞磚頭,不用說太多話,悶著頭干就好了,干完一處,包工頭自會領(lǐng)他到第二處。他性子蔫,脾氣軟,吃個苦頭別人跳高罵娘的,他喝兩口燒刀子,悶頭抽幾支煙,事兒也就過去了。
劉春來忙秋的時候請了兩天假回去了一趟,借了人家?guī)装賶K錢。他知道忙秋家里缺人又缺錢。自從他今年出來沒帶回過錢去,包工頭告訴他,過年一塊結(jié)賬。“給一塊結(jié)也罷,等于給咱存著呢?!彼闫竭@么說。
他給秀平買了一塊絲巾,城里女人很多都戴這個,本來平平板板的衣服,一配上個絲巾,風韻就出來了。秀平的臉是白里透紅的,圍這個紫色的一定好看。給兒子買了個變形金剛,小家伙一定滿路跑了,說不定動不動搞得滿院子雞飛狗跳的。想到這里他嘿嘿笑了。晚風吹到臉上,意外的有一股玉米秸子的味道。他甚至嗅到了揭開蒸饅頭的鍋,那種新麥的芳香。那些味道都那么結(jié)結(jié)實實的,形成一股氣流,把他心胸撞擊得一陣陣澎湃。
他想女人了。他已經(jīng)快一年沒有親近過女人了。他想念秀平溫軟的懷抱,熱乎乎的熱氣哈在他臉上,女人身上那種特有的暖烘烘的奶香味道包裹著他,讓他渾身上下起了脹意。有時候在腳手架上,他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身影,不由想到自己的女人,感到周身一陣陣發(fā)熱,厚嘴唇抿起了笑意。一起干活的工友們私底下問他:“沒女人,能靠住嗎?”他哼哧兩聲,又笑了。他知道他們那些人領(lǐng)了那種女人一塊過夜,那些女人穿得不像城里人那么時髦,可是也描眼畫眉的,“不是個過日子的架”。和他住一處的老王,說自己干過一個城里女人。他就在那里笑,心里想,裝鬼吧,看自己那一身油灰臭汗樣,哪個城里女人肯理他?老王就貼耳告訴他,真的是一個城里女人,男人車禍死了,自己下崗了。你還別說,這城里人花樣就是多,皮肉也細嫩,沒經(jīng)過風吹日曬啊。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他從那臺破舊的十四寸黑白電視上看到,社會關(guān)注民工的性福生活,他哼一聲,還性福呢,口福還滿足不了呢,他原來抽幾元一包的鳳喜,后來抽煙葉子,再后來抽茶葉末子,他還抽過樹皮呢。他心里讓老王說得癢癢的,手伸進口袋,空空的,即使有這個錢,他也不舍得。他有秀平呢。一路上他想秀平要是看到他買給她的絲巾一定會說:買這個干嘛,死貴死貴的。他就把她抱起來,親她紅彤彤的臉。他聽工友們說過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越是喜歡的,越是死不承認。干完活,一身臭汗,渾身衣裳發(fā)了粘,人躺在硬板床上就不想動身,電視就能收到一個臺。他們就說女人,女人,又香又軟的女人,那些隔年的黃段子,新聽來的葷笑話,都是最好的放松。劉春來還就著那些葷故事,偷偷打過手槍?,F(xiàn)在他很快就要到家了,看到他的女人,他的娃。他的女人一定也想他了——他聽那些有經(jīng)驗的男人說,女人在這件事上得了好處之后,比男人想得還厲害呢——但她一定會說,你怎么這么早就來了,不是說好等過年一塊嗎?他覺得他干建筑長了見識了,再也不是原來那個不開竅的混小子了。
倒過兩班車后,他踏上旺興村的土地,路邊散擺著收割后的玉米秸子,一只黃狗在老槐樹下撒尿。白蘆花雞在柴垛邊刨食??諝饫飶浡S肥和草木混合的發(fā)酵膨脹氣息。有誰家在打罵孩子,狗撕貓咬的,這是他熟悉的,這才是他的家。在這里他撒尿,吐痰,做什么都可以肆無忌憚,沒有誰敢扯著他的袖子罰他十元錢。他呼吸順暢,氣力似乎一下子也足了,遇到幾個爺叔,他親熱地喊叫一聲,那些人卻馬虎答應一下,眼神躲閃卑怯地快步走了。難道他身上帶上了他們不待見的城里人味道,他聞了聞自己,除了汗味,并沒有異樣的味道。低頭一看,自己不過穿了一件上面寫著宏泰建筑公司的工裝。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自己院子里——大門閉著,只上了一道關(guān),他輕輕一旋轉(zhuǎn)就打開了——他自己的家嘛,秀平在做什么,洗孩子的衣服還是睡覺?一想到睡覺這個事,他兩腮火燒著一樣,剛才在車上,他想起秀平來,褲子前面的小帳篷撐起來了——嚇得他慌忙拿包蓋住。他要讓她驚喜一下,故意放輕了腳步——這時他聽到屋子里男人的聲音:“快啊……幫幫忙,幫幫忙……”
他的女人叫了一聲。男人說:“別大聲,小心讓人聽見了……”
平地里起了一聲雷。他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走不動了。他的橡膠鞋底仿佛化了,就那樣粘在地上。
沒有風,天瓦藍瓦藍的,連云彩也沒有,有什么在樹上叫,聲音又遠又空。他知道屋里的事還沒完。一股熱血就從他腳心里,鼓上了本來就滿滿的胸膛,然后沖上頭頂,他應該拿起鐵鍬沖進去鏟下那個男人的狗頭。他滴溜著眼,四處看了一下,鐵鍬就放在大門口,他的拳頭攥了起來,又松開,又攥起來。嘎巴嘎巴的響聲暗藏殺氣。
他的腳仿佛有千斤重,這時如果他用怒火金剛的力道踢出去,一腳即可斃命,這時他聽到秀平說:“那……修公路集資的事?”
“這個還用你說嗎?找人幫你干地里的活,有人說三道四,哼,不用怕他,幫打工家庭解決農(nóng)忙困難——這不是村委的責任嗎?鎮(zhèn)上還專門提過呢,說咸說淡是他們的事,不怕閃了舌頭讓他們說去吧……”
“娃他爺爺風濕躺在床上半年了,春來出去一年也沒寄回一個子來,新農(nóng)合現(xiàn)在交錢還來不來得及……”
“有我呢,春來這憨巴怎么攤上你這么個好婆娘,可這臭小子不知道好歹……”
劉春來拳頭松開,那些嘎巴嘎巴響的力氣也散沙一樣隨著他的五指流失了,他將鐵鍬放下,掩上門,放上門關(guān)。他渾身墜沉,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這個時候看到劉春來的人都不太敢認他,像瘟雞耷拉翅膀一樣垂著雙肩。他走到他的地里去,玉米都收割了,鐮刀割過的玉米茬白晃晃的,玉米秸那腥甜的汁液還殘存在上面。他坐在玉米茬中間,很想把自己的脖子放到那些玉米茬上,被鐮刀攔腰割斷的玉米茬比鐮刀還要鋒利,那是些憤怒的玉米茬,剛好可以了結(jié)劉春來的屈辱。他坐在半濕的泥地上,呆了半晌,一些小爬蟲在他面前的地上蠕蠕爬動著,他只消一指頭就可以抿出它的腸肉來,可它自己卻覺得自己爬得挺帶勁似的——他眼睛充血,嗚嗚地哭了一場。直到天黑透了,他才回家。
屋里亮著燈,節(jié)能燈旁浮動著一層小飛蟲。遠兜近轉(zhuǎn)地翕動著,飛不出那團紅暈。春來進門的時候頭發(fā)是濕的,屁股上一團可疑的泥土。人看上去愣愣的,眼神里透著一股陌生的陰涼,秀平看到他回來吃了一驚。
“咋回這么晚?”
他不說話。他聞到一股刺鼻的糾纏腥氣味,在半暗的屋子里沖撞。他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秀平端著一個笸籮,里面盛著幾只紫白的臃腫茄子,耳際的頭發(fā)滑到臉盤來,她使勁抹了一把,說:“你還知道這個家啊!”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春來木呆呆地,梗著脖子不說話。兒子在水盆里玩水,間或抬頭看看他,黑亮的眼睛仿佛水底的鵝軟石一般透著水光,一副不怎么認識他,但也見怪不怪的表情,自顧自地玩。他拿出變形金剛,兒子從水盆里抬起頭,眼神打了個閃,跑過來,他發(fā)現(xiàn)兒子大額頭上貼著膠布,他啞聲問:“這是怎么了?”
秀平說:“打針打的,喝了老五小賣部的奶粉,到縣醫(yī)院查出結(jié)石來了。人家讓先自己打針,打完再給報銷。哪里有錢住院啊,就托人找了熟人開了方子拿回來找善全(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打,打了半月了?!?br/> 春來摸摸兒子的大腦袋,從褲兜里掏出四百塊錢。放到方桌上。
秀平看了一眼,說:“你在外干了快一年了,就拿回這么些錢?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留在家里,種地喂豬呢。你的錢是不是都胡花了,你爹風濕病用錢,你娘常年咳嗽吃藥用錢,家里沒錢咱孩子只能買那些黑良心的便宜奶粉,把腎腰子都喝壞了……你妹子給人家當保姆,一個月還能掙一千多塊錢呢……”
“到年底一塊發(fā)?!贝簛磙抢^甕聲甕氣地說。
“哄鬼呢。我沒聽誰家是一年發(fā)一次工資的。早知道這樣,你在家看孩子,我出去當保姆也比這樣強?!毙闫侥四ㄑ劬?,到廚房里去了。
說歸說,女人還是做了兩個菜。燙了一壺白酒。收拾了床鋪,春來扭頭看過去,那些褶子還在呢。奶奶的!春來喝了兩茶碗酒,菜一筷子沒碰,便到另一間小臥房里躺下了。秀平覺得奇怪,自問了一番,也沒看出其他意思,就沒有強他。第二天天剛亮,春來就坐上了車。一進城第一件事是找包工頭,他已經(jīng)三頓沒吃飯,但還是覺得胸口憋悶,仿佛有些飯食堆積在那里沒有消化一樣。他樹樁一樣杵在那里,直直地說:“給我工錢,我家里缺錢?!?br/> 包工頭是個圓臉矮個子男人,正對著陽光剔牙,他瞪了劉春來一眼:“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年底一塊算。誰家里不缺錢?”一副不勝其煩的樣子。
“我等不到年底了,家里急用錢?!?br/> “急用也沒辦法,我也急著用,兒子今年上大學,可有什么辦法?人家不給我,我怎么給你?”
“你給我想辦法。我拿到錢就走。”
包工頭鄙薄地看了他一眼,“你讓我去搶劫,還是賣肉?我沒錢給你!”
第二天,劉春來躺在工棚里,沒有出工。包工頭趕過來,“給我使性子?。窟@么大人,不怕人笑話!”
劉春來翻身起來,“我求你了,把工錢結(jié)了吧。家里過不下去了?!?br/> 包工頭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缺錢花,可是我缺得比你更厲害啊。這個工程要干完,我們才能拿到錢啊。你要是干夠了現(xiàn)在走,我告訴你啊,一分錢也拿不到……”
就在劉春來爬上腳手架的第三天,他聽到了一個消息。他們這支建筑隊所掛靠的宏泰建筑公司出事了,據(jù)說是財會被抓起來了。宏泰集團的老板突發(fā)腦溢血住院了。他們工程干不干下去,拿不拿到錢,還懸在半空呢。劉春來眼前當時就黑了。
他干了快一年了,沒有拿到一分錢,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他一年的錢也不多,也就是人家大老板喝頓酒吃頓飯的錢,可是憑什么他就拿不到?他的爹娘等著用錢,老婆孩子等著用錢,為了用錢,他的女人都……難道他真的是一個窩囊廢嗎?在他們的建筑工程前面是帝都大廈,他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去,喘得像一頭要生的牛。他要他的錢,如果要不到,干脆跳下去死了算了,要不他還是個男人嗎?
他站上去,腳下的人螻蟻一般,汽車火柴盒一樣,他有片刻的暈眩。天有些陰,像一個無邊的灰罩子。他想起了秀平,被那個混賬男人壓在身子底下,他一天不拿回錢,他的女人就一天不是自己的。渾身的熱血沖上頭頂,他來這個城市快一年了,沒有拿到一分錢。原來他聽說城里好掙錢,就急乎乎地跟著人來了,可是這城里的錢像城里的人一樣狡猾不厚道。他什么也不管了,他就要他的錢,他渾身淌汗掙來的錢,憑什么還要自己求爹爹告奶奶地要!就像有人撒了些魚食一般,樓底下人群聚攏過來,仰著脖子看他。有人喊:“好好的一大早的跳什么樓?快下來吧?!?br/>
趙亞麗想好了,自己昨天確實太失控了。她自己知道為什么。她給郎海寧打過一個電話,問他在哪里。郎海寧說:“我在海南蒙特爾大酒店,這邊市場不錯?!壁w亞麗“嗯”了一聲,把電話掛了。她想,老天看她可憐,才讓小偷偷走了她的電動車,要不是這樣如今她蒙在鼓里。一切都了然在胸后,她反而平靜下來。她自以為穩(wěn)固的婚姻已經(jīng)破碎了,她的工作也出了茬子,老話沒有錯說的,天冷偏逢屋漏雨。后院起火了,她不能再前院發(fā)大水,她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聽郎海寧的,辭職當專職太太。是的,如今她的工作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要牢牢抓住它。她反思了自己昨天的言行,覺得自己確實有些不靠譜,她做了十幾年護理工作了,什么樣的病人沒見過?。吭趺锤鷤€倒霉的胖子一般見識?她準備再和32床溝通一下,不用說作為一名副護士長,就是一名普通護士,發(fā)生那樣的事情也是不可原諒的。
這次她提前了二十分鐘上班,抱著一個預??祻偷幕ɑ@——一早就在花店訂好的,走進病房走廊,奇怪的是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寧靜。走廊里擠滿了人,主任和護士長都在,分管內(nèi)科的副院長在那里打電話,氣氛看上去非常不對。值夜班的護士一看到她就把她拖進值班室,告誡她不要出去。然后趙亞麗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32床王翰昨天晚上腦血管破裂搶救不迭去世了。走廊里的人全是王翰的家人、親戚和下屬。他們在鬧,要醫(yī)院賠王翰的人命。她告訴趙亞麗千萬不要出去,王翰家人一口咬定,是趙亞麗氣死了王翰,要趙亞麗以命償命。
趙亞麗驚恐地捂住了嘴巴。花籃掉到了地上。
王翰的弟弟說:“我嫂子說了,頭一天我哥還好好的,就是被那個副護士長給氣死的。我哥發(fā)病的時候,是你們再三囑咐不要親人探望,這種病最怕情緒激動。你們這不是變相殺人嗎?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走廊里吵鬧叫罵聲,嗚嗚的痛哭聲,王翰的女兒哭叫爸爸的喊聲,神經(jīng)內(nèi)科亂成了一鍋粥。病人和陪床不敢出房門,紛紛要求轉(zhuǎn)院。
王翰的尸體沒有火化,而是抬到了院長辦公樓上,書寫著“還我親人!為王翰冤魂喊冤!”的白色橫幅就掛在了辦公樓前。后來幾經(jīng)周折,院方和王翰家屬坐下來談判,王翰家屬要求賠償120萬,開除肇事護士趙亞麗!每一個消息傳到趙亞麗的耳朵里,都像是一枚炸彈。炸得她五內(nèi)俱焚,心驚肉跳。為避免出現(xiàn)傷害事故,趙亞麗暫時停班在家,等候醫(yī)院處理意見。
郎海寧在“出發(fā)”一周后,回家了。他在門外脫下鞋子,欲去穿小地毯上放的拖鞋時,撲了個空。他只得穿著皮鞋進屋。更讓他驚奇的是,趙亞麗的皮鞋就散放在地板上。如果在以往他郎海寧這樣將鞋放在地上,又會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他換下鞋,躡手躡腳地進屋,發(fā)現(xiàn)趙亞麗正在臥室里躺著?;蛟S她剛上了夜班吧。他去廚房,廚房里非常凌亂,燒米飯的勺子上面沾滿了米粒,就橫躺在洗碗池子里。兩個沒有刷洗的碗疊在一起。他真是吃驚了,這在以往是不可思議的,趙亞麗非常愛干凈,用他的話說是達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他出去了一周,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和程小玉吃飯的時候,她拿給他一張紙,一看那張紙他頭都大了。上面是HCG陽性,也就是說她懷孕了。他喜歡她,是的,就像喜歡一朵花、一只小鳥那樣,可是從沒想過要和她結(jié)婚。可是現(xiàn)在他的種子在她身體里面發(fā)芽了,很快就會越長越大,直到長上鼻子嘴巴眼睛,活生生地望著他叫爸爸。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這不是說說就算了的事情,到底有多嚴重,他心里很清楚。趙亞麗除了愛干凈愛得很要命外,似乎也沒什么大缺點,他雖然恨她,但從沒想過用另一個人取代她??墒桥⒆雍髞砀嬖V他,她找老中醫(yī)評過脈,是男孩,她愿意為他生下這個孩子,并且不要名分。他動心了,他是單傳的,上面只有兩個姐姐,他不想讓郎家的血脈在他這里就斷了。原來是沒有想頭,女孩子一說,他隱藏的想頭被大大鼓勵了,一下子扶搖直上。一周的時間足以讓他決定一個流著他郎海寧血液的生命的去留。他想從此以后他要背負兩個女人、兩個孩子的責任了。他沒有去打擾趙亞麗,草草吃了點東西就出門了。
“操!一大早的這是干嘛呢?”說這話的是一個出租司機,他打開車門仰頭看了看,立馬掉頭走了。
一個提著豆?jié){油條的老太太,瞇著眼睛,說一聲,造孽啊,她也伸直了脖子大喊:“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快下來?!?br/> 也有人起哄:“有種跳下來啊,跳啊,別他媽的在那里光擺個死樣子!”
一個急著上班的女人,嘟囔了一句:“他媽的,到哪里死不好,堵到這里來?!?br/> 交警、民警、消防隊全聚集過來,一個穿記者馬甲的人拿著話筒喊話:“哥們,有什么想不開的,我是社會新聞頻道的記者,有事說出來,讓有關(guān)部門幫咱解決!”
劉春來帶著哭腔喊:“我要工錢!”
他往前走了一步,將一只腿邁出了樓頂?shù)臋跅U。
公安干警拿著大喇叭喊話:“你先冷靜下來,哪里欠你的工錢?”
“說了也沒用,他們不給,我干了一年沒拿到一分錢!”
“工錢的事情,一定會幫你要到的,你是哪個建筑公司?”
“宏泰建筑公司!”
“又是宏泰,聽說宏泰出事了。前幾天電視上剛報道過宏泰建筑公司有人私自挪用公款的新聞?!毕旅嬗腥藝\嘰喳喳。
包工頭很快來到現(xiàn)場,他推開了記者的話筒,用手擋起半邊臉。他一聽到劉春來跳樓的消息,氣得罵娘,這時候,他仰著臉,朝劉春來大聲喊話:“小劉,你別胡鬧了,不是說好很快就兌現(xiàn)嗎?我也沒拿到錢。這樣吧,你先下來,我今天就去找王總!你下來??!你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辦?”
劉春來哇哇大哭。
消防隊員趁其崩潰痛哭之際,迅速上樓,從身后抱住了劉春來,強行將他拖下了樓頂。當晚的新聞縱橫報道:今晨8點,一四川民工在帝都大廈樓頂欲跳樓自殺,我臺記者了解到該青年民工為討要一年的工錢鋌而走險,后來經(jīng)公安民警、民工所屬宏泰集團有關(guān)人員勸解,情緒緩解,消防隊員成功施救,將該青年男子背下大樓。拖欠工錢,激起民工的過激言行,已經(jīng)成為一個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希望廣大用人單位考慮民工基本需求,及時發(fā)放工資,同時也告知被拖欠工錢的勞動者以合法渠道,追討勞動所得,而不是采取過激行為。
因王翰死去引發(fā)的糾紛被廣泛關(guān)注的人民醫(yī)院又一下子成了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一時人們議論紛紛,真是院大欺人,以后誰還敢去住院啊。有病的治死,沒病的治病,還天天宣傳什么優(yōu)質(zhì)服務,微笑服務,這笑里藏刀啊。剛開始醫(yī)院方堅持走法律渠道,雙方交持數(shù)日不下,醫(yī)院正常秩序嚴重破壞。由于社會輿論一邊倒,作為強勢群體的醫(yī)院成了眾矢之的,經(jīng)多次協(xié)商,處理結(jié)果為,醫(yī)院賠償王翰60萬元,責任護士趙亞麗停職查看兩年,停發(fā)工資獎金等所有待遇。
一切塵埃落定。趙亞麗起床梳洗,從鏡子里她看到了自己黃焦的臉。她如果那天不去逛街,她的電動車就不會丟,那么,即使堵車,她也不會去晚,那么一切也就不會發(fā)生了。她丟了電動車,如果她不去四下找,丟了也就丟了。她就不會知道郎海寧的背叛,他們過了十二年,他撒謊不打草稿地欺騙她——她寧愿自己不知道。那樣她即使打車上班去晚了,晚了也就晚了,挨一頓批,也不至于事情就到了這個地步。如果,如果,世上沒有那么多如果。似乎一覺醒來,她平靜的生活先是打翻了一個瓶子,接著打爛了一個碗,歪了櫥柜,接著一屋子狼藉,不可收拾——后悔嗎?如果一切重來,她能控制好自己嗎?她即使能控制好自己,但能控制好自己所在的環(huán)境所接近的人嗎?她累了,不想想那么多了,她嘴角升起了一朵微笑的花,是帶些凄慘,又帶些安詳?shù)摹K泻芏鄷r間了,從此以后,那么她就不用著急了。她緩慢地打掃了已經(jīng)疏懶多日的房間,這么臟,她竟也容忍了四十多個小時,沒什么大不了的。沒什么非做不可的,可是她還是打點精神擦了茶幾、鏡子,拖了地板,將女兒換下的衣服一把把搓洗干凈,拿到陽臺展平晾好。后來她看到了掛在臥室墻上的結(jié)婚照,她一襲白衣偎依在郎海寧的肩膀上,郎海寧那時還黑黑瘦瘦的,雖然黑瘦,眉宇間還是英氣逼人。她耐心地擦了又擦,明明很干凈了她還在擦,仿佛不是在擦玻璃,而是在擦玻璃之下的照片,甚至照片之下的什么東西。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看到趙亞麗,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是直勾勾的,看上去十分不對。后來她卸開了相框,把那張照片拿了出來。這天是個好日子,好多新人在結(jié)婚,小區(qū)里鞭炮一直噼里啪啦響個不停。她走到陽臺上,把臉貼在女兒的白襯衫上,那是一件點綴著小白蕾絲花邊的襯衫,被太陽一曬,熱乎乎的,散發(fā)著棉布和透明皂的清香。她掉了一滴眼淚,然后毅然打開了窗子。她隱約聽到有人在下面喊:“跳啊,跳下來啊,有種你就跳下來啊。”然后她就跳了。
趙亞麗住在七樓。
包工頭去找老總要錢去了,這起大工程的錢已經(jīng)有三分之一提前到了老總的手里。這讓劉春來很高興。包工頭回來的時候,帶回一個消息:老總王翰已經(jīng)腦溢血死在醫(yī)院了。在劉春來從家里走后的第三天,有人給秀平送去了一條紫色紗巾,說是在她家玉米茬上發(fā)現(xiàn)的。秀平想,誰會將絲巾拴在她家玉米茬上?春來,不會的,春來回家已經(jīng)很晚了,一早就走了。那又會是誰呢?
責任編輯:張?zhí)祆?br/> 祝紅蕾,女,山東臨朐人,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散文集《清歡過紅塵》《在一只碗里過一生》。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六十余萬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