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漂浮物,類似一片雪花的樣子。我希望自己是一場經(jīng)年的大雪,落在陜北,哪也不去,就落在陜北。
然而,冬天不來,便注定了我流浪的腳跟。在春天,我是一枚葉子,以一枚葉子的方式存在,在自己的紋路里奔突或歇息。是的,在春天,我希望自己就是一枚普通的葉子,如果能傍著故鄉(xiāng)的河長在長長的林蔭道上,那么,我想我是幸福和甜美的。我愿把深深的經(jīng)絡(luò)順著自己熱愛的方向伸展到故鄉(xiāng)的根部,并以每一根線條的姿勢攀爬進故鄉(xiāng)的靈肉。我更愿意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走進四月的故鄉(xiāng),在真實的故鄉(xiāng)的八里河上,長憶我童年的水車,追逐父親幻化在天堂的影子。
八里河,我故鄉(xiāng)的河,它發(fā)源于定邊東南白于山地,然而幾十年后,它消失于我的石洞溝鄉(xiāng),而我童年的樣子就開始不斷失色在它不可虛擬的尾翼上。于是,我的疼痛,有著河流的疼痛,在我看來更是故鄉(xiāng)的疼痛。
冬天不來,我轉(zhuǎn)而在夏日里漂泊。我藏于故鄉(xiāng)枯竭的河堤某部分的蟻穴內(nèi),聽故鄉(xiāng)十里蛙聲,聞故鄉(xiāng)十里麥香。我以一只昆蟲的形態(tài)洞察八里河上生過的紫煙和暗沉的地氣。試圖把生命的影子照進一條河的興衰史上,試圖把故鄉(xiāng)很細很軟的情節(jié)放進掌上的一抔黃土中。
冬天依舊不來,我在故鄉(xiāng)濃重的秋色里尋找低矮的土墻,尋找與兒時的伙伴們倚著矮墻哄擠在冬陽下的笑聲和時光。我懷念一只籮筐,懷念一把偌大的掃帚,懷念那些被攏進籮筐的金黃的樹葉和柴草。我生于小城安邊,卻飲著石洞溝八里河的乳汁長大,相信每一個政策里,都會有成人及孩子遭遇歷史的變遷和使命。我慶幸我能成為一個洪流的產(chǎn)物,成為一個階段的附屬,成為一種命運里的符號,成為父親下鄉(xiāng)返城的一個年鑒,成為一份世態(tài)的薄涼和溫厚。
我想,沒有哪一種沉溺能重過故鄉(xiāng),是的,別無他邦。無論我作別故鄉(xiāng)端坐何方,我都是我黃皮膚的陜北,煙草味的定邊以及靜脈涌動的八里河永不更改的表情。我忠實于做她的孩子,愿意給她血清、榮譽、驕傲、精力,甚至我身上的一塊胎記、疤痕——那些我身上因為她而不愿夸大的幸福,同樣,還有那些不愿縮小的痛苦。
是的,沉溺最是故鄉(xiāng)。我常常把她和母親合而為一,不分彼此,我愿為她寫詩:
青一塊紫一塊,四十年了
我摔打出的印記母親不想看到
母親只想看到我裹在花生殼里的樣
子
一直穿紅兜兜的樣子
可是這怎么可能
我從春天的根部起程,必須追趕上
冬冠上的雪花
我怎么能錯過粗壯的高粱,金黃的
麥子呢
我身上的青并不疼痛
它需要一塊瓷吸附自己的刺
而身上的紫也算不上僵硬
它需要一葉檀盛放更多的軟
而日日夜夜
我更像一只蛾
在黑暗處積蓄,在光亮?xí)r撲火
四十年二十行,似乎只為一句信天游……是的,我更像一只蛾,在故鄉(xiāng)的燈捻前奔突,沖撞,纏綿,索義。
是的,沉溺最是故鄉(xiāng)。我把她比作我生命進出的一道垛口,我不遺余力為她獻詩:
迎著一面垛口
我在十里之外,淺淡一笑
這些年,風(fēng)從一個方向吹過
沒有誰在更遠的黃昏背后
拾揀到,我晚霞的紫
我有翅膀嗎?昔年拍打下的灰塵
粘在雞毛撣上,如果
我還能以潔凈的方式示人
就遵照那些無風(fēng)而過的雨吧
我背著一棵樹,站在這個垛口
往事在樹冠上,躺成一座墳冢
懷念了,就放一枝黑色的花
而更多的時候,我必須從一個龐大
的枝干上
砍下一根虬枝,我得拿來做拐杖呀
冬天的堅冰需要擊打,這樣
等春天來了
尖嘴狀的鳥
就可以用最短的時間
拎到漂亮的蟲子了……
是的,我希望自己就是一只尖嘴狀的鳥,在故鄉(xiāng)的春天,在春天的故鄉(xiāng)抖落最漂亮的羽毛。
是的,沉溺最是故鄉(xiāng)。古樸的邊墻,滄桑的鼓樓,黑色的油脈,雪白的咸鹽,珍奇的皮毛,精良的甘草,優(yōu)質(zhì)的土豆,馥郁的爐饃……故鄉(xiāng)啊,我扯開的喉,無論哭泣還是歌唱,無論洪亮還是沙啞,我終將相信,我或富或貴、或貧或賤的故鄉(xiāng),終是會保留我原始的出身、性格、我的眉黛與脂粉、我的暗瘡和灰甲。
我相信人是有宿命的,當我跪于故鄉(xiāng)的神祇把楚天的狼煙喝退,把石頭的星宿喝退,把潰爛的紅果喝退,把攔腰的荊棘喝退,把疾病和災(zāi)難喝退,把失敗和凌辱喝退,我想我必須貼著故鄉(xiāng)的胸脯入睡,因為只有故鄉(xiāng),懂得我的疲倦有多重,知道我的意念有多長。
我是故鄉(xiāng)的一枚棋子,故鄉(xiāng)把楚河和漢界就放在她那了。我不敢把她比作紅場,我只敢賦予她一張紙的屬性。在這張簡單的紙上,她有她的聲色犬馬,她也有她的岸草蒙茸。有時我想叫她“香雪”,那時,故鄉(xiāng)就做了我花樣的年華,有時,我想叫她“子君”,那時,故鄉(xiāng)就是我愛情的曲流。有時,我想什么都不叫,就叫娘,當我喚她娘的時候,冬天來了。一個完整的生命是另一個完整生命的延續(xù)和繼承,是的,經(jīng)歷過歲月的漂洗和熨燙,經(jīng)歷過季節(jié)的吞吐和吸納,我在故鄉(xiāng)的夢枕上邀潔白的雪花至唇至耳,我想說,能溫潤到心底的,應(yīng)該有瓣狀的線形,它疑似月暈、露白、雉翎等等。
好了,說了太多溢美之詞,但故鄉(xiāng)依舊在低垂的柴門前忙于縫補游子的坎肩。如若我是那風(fēng)雪之夜的歸人,我當說,就任我沉溺于此,此生此世沉溺于此。
坐在八里河邊等船往
在故鄉(xiāng),我始終無法立起身,拍一拍塵土就走人。我整個單純而潔凈的童年在此度過,這里有我一望無際的苦菜花,有我挎著籃子采摘過的苜蓿草,有我恣意生長的蕎麥地,有我流放了就一去不復(fù)返的舊時光。
我的家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