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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針

2012-12-29 00:00:00李玉嬌
啄木鳥 2012年1期


  一
  
  在見到石吉征之前,路曼曼對這次約會沒抱什么希望。對工作在鄉(xiāng)鎮(zhèn)的男性,她并沒有什么歧視或偏見,這只是一種保護性的心理暗示而已。這些年走馬燈似的相親,一次次在希望和失望之間掙扎,讓她那顆傷痕累累的心悟出一個道理——像她這樣的大齡女青年,對自己必須要狠一點兒,別給自己什么希望,希望得越多,失望就越大,沒有了希望,也就不會有失望了。這雖說有些自欺欺人,有些像被追急的鴕鳥,把腦袋藏在沙堆里,但對路曼曼而言,卻起到了立竿見影的功效。剛結(jié)束一場失敗的約會,第二天,她就能笑容滿面地出現(xiàn)在樓層經(jīng)理的崗位上,而且用不了幾天,她又會從容不迫地趕赴下一場約會了。約會時緊張和慌亂的感覺已不復(fù)存在了,每次見面前,路曼曼都?xì)舛ㄉ耖e不慌不忙地化妝打扮,好像自己不是急著嫁人的老姑娘,而是舞臺經(jīng)驗豐富的演員,要去參加一場駕輕就熟的演出。這樣一來,約會也就有了娛樂和玩笑的成分,用路曼曼時常和好友高思琪說的那句話講,閑著也是閑著,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唄!
  緊張慌亂的是路曼曼的母親,這位退休的小學(xué)校長,始終還拿女兒當(dāng)小學(xué)生看待,對女兒的婚姻大事更是憂心忡忡,時不時就會給她上一課。前校長尤其注重時間觀念,幾乎每次約會,路曼曼都是被她逼著走出家門的,好像早去幾分鐘,就能抓住一段好姻緣,晚去幾分鐘,那個好男人就生出翅膀飛走了似的。
  路曼曼說,三十年我都等了,還差那幾分鐘嗎?
  母親說,幾分鐘表明你的態(tài)度,態(tài)度都不端正,你還指望考出什么好分?jǐn)?shù)?
  路曼曼說,又不是參加考試,咋扯到分?jǐn)?shù)上去了?
  母親說,這和考試是一個道理,考試不是也規(guī)定要提前到場嗎?
  外婆扁著沒牙的嘴插話說,找男人這事兒,不急那一時半晌的,我當(dāng)初要不是碰到你爸爸,也打算一輩子不嫁人了。
  母親說,您老就別跟著瞎摻和了,嫁給我爸那年您才十八歲,曼曼現(xiàn)在多大了?
  外婆看看母親,又看看路曼曼說,多大她也是個孩子,一輩子不出門,正好給我做個伴兒。再說了,當(dāng)鎮(zhèn)長也不是啥好差事,頭天晌午河邊兒不是剛斃了個鎮(zhèn)長嗎?
  外婆已經(jīng)九十多歲,雖然還能勉強認(rèn)出人來,但時間空間早就在她的腦袋里攪成了一鍋糨糊,槍斃人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前,那條河流在農(nóng)村老家。
  母親不再理會老人家的嘮叨,催促路曼曼趕快動身出門。
  午后剛下了一場雨,外面的空氣清新得像一尾活蹦亂跳的魚,整個江城一下子改頭換面,好像剛從水里拎出來的植物一般,在街燈的照射下,閃爍著綠油油的光亮。走到大街上,路曼曼頓時覺得神清氣爽,約會的地點在避風(fēng)塘茶樓,離她的家不是很遠(yuǎn),她決定步行前往,好好享受一番這個春天的雨后黃昏。
  這個名叫石吉征的男人,是老街坊陳阿姨介紹的,今年三十二歲,比路曼曼大兩歲,他在市政府當(dāng)了多年的秘書,不久前剛調(diào)到臨江鎮(zhèn)任鎮(zhèn)長。據(jù)陳阿姨說,人家走的是曲線調(diào)動的路子,在鄉(xiāng)鎮(zhèn)鍍上一層金,然后便會金光閃閃地調(diào)回市里。從年齡上看,彼此是合適的,對方的身份也說得過去,但路曼曼還是有些疑慮,三十二歲都沒娶上老婆的男人,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不過鎮(zhèn)長官雖不大,卻是地頭蛇,一身霸氣,頤指氣使,海吃海喝,一個形象迅速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身材微胖,四方大臉,一雙咄咄逼人的眼睛,說話官氣十足……路曼曼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在避風(fēng)塘門口,路曼曼收到一條短信,她以為是高思琪發(fā)來的,打開一看,卻是那個不識好歹的劉大軍。自從兩個月前分手后,這個人就始終對她糾纏不休,開始是三天兩頭打來電話,路曼曼遵照母親的指示一律不接,他又改成了短信騷擾,隔三差五就會發(fā)過來一條,不是要請她吃飯喝酒,就是一頓海誓山盟,路曼曼一次也沒有回過,往往掃上一眼,就干脆利落地刪掉。這次劉大軍換了個路數(shù),發(fā)來一條天氣預(yù)報,提醒路曼曼雨后氣溫低,出門別忘多穿衣服。路曼曼的心里一動,按在刪除鍵上的手指移下來,飛快地打出兩個字:謝謝!幾十秒鐘后,劉大軍的第二條短信又到了:我太他媽興奮了,這可是兩個月來你和我說的第一句話,今晚我要大醉一場了。
  路曼曼走進包房時,陳阿姨和石吉征已經(jīng)候在那里了,一壺茶喝掉一半,茶幾上也堆了些瓜子皮。陳阿姨埋怨地看一眼路曼曼,把兩個人互相做了介紹。石吉征的形象與她的預(yù)想有些差距,此人顯然不是胖子,他面相清癯,居然還戴著一副眼鏡,不但看不出什么霸氣,舉手投足中還透著一股斯文氣。這令路曼曼的心有了些許的安慰。石吉征伸出手,路曼曼也把手迎上去。初次見面的感覺還不錯,路曼曼看得出來,對方對自己的印象也挺好。
  陳阿姨簡單交代幾句,說明一下雙方的情況,介紹人的任務(wù)就算圓滿完成了,借口還要回家照看孫子,站起身告辭。送陳阿姨離開時,路曼曼收到高思琪發(fā)來的短信,只有簡簡單單五個字:是騾子是馬?
  路曼曼回:剛拉出來,還沒遛呢!
  包房里只剩下路曼曼和石吉征,以往的這個時候,路曼曼都會主動出擊,刨根問底向?qū)Ψ桨l(fā)難,抓住某個不足之處,就果斷作出不再相處下去的決定。但今天晚上路曼曼的心情與往常有些不同,或許是因為那場春雨,或許是因為劉大軍的天氣預(yù)報,抑或是石吉征真的不錯,她的心情出奇地好,這樣她便沒有主動挑起話頭,她的目光稍稍上移,盯在了墻上那幅印象派的油畫上。
  石吉征又要了一壺新茶,給她倒上一杯,說,小路,我對你有個請求,不知道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路曼曼拿出樓層經(jīng)理的職業(yè)性微笑,矜持地點點頭。
  石吉征說,我請求你目光向下移動五厘米,看著我的眼睛行嗎?
  路曼曼不解地問,為什么?
  石吉征說,你往我的腦袋上面看,我就總忘不了自己是個禿子,這可影響我的自信心?。?br/>  路曼曼這才發(fā)現(xiàn)石吉征的頭發(fā)確實是稀疏了點兒,但僅僅稀疏而已,離禿子顯然還有一段距離。這個玩笑開得有些俏皮,路曼曼忍不住笑出了聲。這個男人的幽默感讓她覺得很舒服。
  石吉征摸摸腦袋,接著說,提起我這個禿頭,就讓人哭笑不得,不瞞你說,因為它我吃過不少虧。年齡上的負(fù)面影響就不用提了,本來三十二,人家看一眼我的腦袋,就都以為我四十多了。你大概想象不到,長著這么個腦袋,坐在酒桌上都比別人吃虧。
  路曼曼問,在酒桌上怎么吃虧了?
  石吉征說,你可能也有所耳聞,鄉(xiāng)鎮(zhèn)級別的領(lǐng)導(dǎo),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酒精考驗的干部,雖然我剛上任不久,但也領(lǐng)教了他們的厲害,這些人喝酒能把人嚇?biāo)?。臨江鎮(zhèn)的書記姓包,酒量大得沒邊兒,據(jù)說誰也沒見他喝醉過,他倒是總能找到借口把別人灌倒。前天晚上在酒桌上,看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就發(fā)話說,有小姨子的自罰一杯。有兩個人干了。他又說,有大姨子的自罰一杯。又有一個人干了。他又說,有小舅子的自罰一杯。有一個人也干了。我當(dāng)時還得意呢,娶不上老婆這回可占便宜了。包書記看看我,說,謝頂?shù)淖粤P一杯。
  路曼曼笑著說,你早點兒調(diào)回市里,就不用遭這份罪了。
  這么說是母親的授意,臨來時母親特意叮囑她,別的都不重要,石吉征何時能調(diào)回市里絕對不能忽視。
  石吉征意味深長地說,這份罪應(yīng)該不會遭太久吧,但首先得過包書記這道關(guān)??!
  路曼曼聽出他話里有話,但初次見面不宜深問下去,就轉(zhuǎn)變了話題,聊起石吉征的父母。對方的父母會不會成為將來生活上的負(fù)擔(dān),這也是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
  石吉征回答得很實在,他的父母是臨江鎮(zhèn)的農(nóng)民,現(xiàn)在和大哥大嫂生活在一起。
  石吉征說,人上了歲數(shù),都是故土難離,我說過幾次讓他們搬到市里來住,他們死活也不同意。
  兩個人又閑聊了一會兒,看時間差不多了,路曼曼起身告辭。第一次見面,彼此的感覺都還不錯,就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在茶樓門口分手時,路曼曼謝絕了石吉征送她回家的提議,像來時一樣,步行回家。
  
  在自家樓門口,路曼曼又收到劉大軍的短信,沒頭沒腦的只有一家賓館的房間號,路曼曼罵了一聲無聊,不予理會。不大一會兒,劉大軍的電話又追了過來,路曼曼干脆按了關(guān)機鍵。這個劉大軍真讓人頭疼。
  
  二
  
  路曼曼和劉大軍是在網(wǎng)絡(luò)上認(rèn)識的。按說以她自身的條件,根本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尋找戀愛的對象,路曼曼長得很漂亮,冷眼一看,和大明星范冰冰有幾分相似。從小到大不管在什么地方,她都是眾人眼里的一朵花。她最好的朋友高思琪就不止一次說過,我要是能有你這樣一張臉,少活十年都心甘情愿。路曼曼工作在秋林百貨商場,是專營時尚女裝的樓層經(jīng)理,每月的底薪、提成、獎金加在一起,少說也有五六千元?;蛟S正是因為路曼曼的條件太好了,才讓她挑花了眼,結(jié)果高的不成低的不就,不知不覺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周圍的同齡姐妹早已結(jié)婚生子,可她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
  一年前又一次相親失敗后,路曼曼百無聊賴地上網(wǎng)打發(fā)時間,在本城的一個交友網(wǎng)站,遇到了網(wǎng)名“江城粗人”的劉大軍。開始她只是拿他當(dāng)傾訴的對象,在虛擬的網(wǎng)絡(luò)上面對一個陌生人,用不著遮遮掩掩,反而更容易推心置腹。路曼曼把這些年積攢下的怨氣狠狠發(fā)泄了一通,正打算抽身而退時,對方硬邦邦地扔過來一句話。
  “江城粗人”說,嫁不出去不要緊,長得難看也沒關(guān)系,你干嗎用別人的照片糊弄人?
  路曼曼氣不打一處來,大家連面都沒見過,憑什么你就知道我長得難看了,聊天用的頭像,本來就是我自己的,又怎么是用別人的照片糊弄人了?
  “江城粗人”說,拉倒吧,別拿我當(dāng)傻子,你頭像上的那個人,全國人民都認(rèn)識。
  路曼曼說,你要是弄錯了怎么辦?
  “江城粗人”說,要是我弄錯了,給你下跪認(rèn)錯,抽自己一個嘴巴子。
  路曼曼說,下跪就不必了,嘴巴子你現(xiàn)在就可以抽了。
  “江城粗人”說,你當(dāng)我是二傻子,無憑無據(jù)的干嗎抽自己,你敢不敢和我見面,當(dāng)面驗證一下?
  話說到這里,路曼曼也沒打算和他見面,網(wǎng)絡(luò)上虛擬的交往,沒有必要扯到真實的生活中來??伞敖谴秩恕眳s緊追不舍,見她不說話,就扔過來一個滿口大牙的嘲笑表情,說,哈哈,看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路曼曼忍無可忍地說,見面就見面,別忘了你自己說過的話。
  路曼曼把見面的地點定在自家旁邊的休閑廣場,又特意打電話喊來高思琪陪同,這樣即使對方圖謀不軌,也不會有什么機會。
  高思琪聽說她要見一個網(wǎng)友,有些擔(dān)心地說,曼曼,你可小心點兒,網(wǎng)上的騙子挺多的。
  路曼曼說,這個人不是騙子,只是個傻子,一會兒你就能看見他給我下跪認(rèn)錯,抽自己嘴巴子。
  路曼曼和高思琪走到廣場上,站在約定好的一座雕塑前面。不大一會兒,一個男人就快步走到她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路曼曼幾眼,一句話不說,突然雙腿一彎,跪在她面前,緊接著抬手給自己來了一巴掌。
  路曼曼猜到此人是那個“江城粗人”,但還是有些措手不及,見有幾個人正向這邊觀望,羞得滿臉通紅,拉著高思琪就跑。她們一口氣跑出廣場,穿過一條馬路才停下了腳步。
  高思琪氣喘吁吁地說,曼曼,那人不會真是個傻子吧?
  身后有人搭話說,我神經(jīng)很正常,但做人要說話算話。
  不知什么時候,那個“江城粗人”也跟了過來。
  路曼曼有些緊張地問,你要干什么?
  “江城粗人”抬起一只手,在自己的胸前抓了一把,手上突然多了一枝玫瑰花,笑笑說,我叫劉大軍,剛才是認(rèn)賭服輸,這朵花是送給你的見面禮。
  路曼曼被對方的魔術(shù)搞得目瞪口呆,倒是高思琪反應(yīng)很快,伸手把花接過來,湊到鼻子前面聞了聞?wù)f,花倒是挺新鮮的,可惜有一股子汗味。
  路曼曼和劉大軍交上了朋友。她不討厭劉大軍,但也說不上多喜歡,她心知肚明,暫時玩玩還可以,這人并非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劉大軍和路曼曼同歲,而且也是單身,用他自己的話說,前些年為了創(chuàng)業(yè),耽誤了找老婆的大事。其實他也沒創(chuàng)出什么業(yè)來,他是做小商品批發(fā)生意的,在本市的北橋市場有一個攤位。他的網(wǎng)名起得倒是恰如其分,他確實是個粗人,相貌長得粗,豹頭環(huán)眼,四方大口;行為舉止也粗,說話粗聲大氣,花錢粗手大腳。路曼曼倒是有點兒喜歡他的爽氣。劉大軍會幾手魔術(shù),經(jīng)常隨身帶著硬幣、撲克之類的小玩意兒,約會時就給路曼曼表演一下。路曼曼也有些喜歡他的這點兒小情趣。
  或許正因為沒有考慮最終的結(jié)果,反而加快了過程的進度,第二次見面,他們?nèi)チ瞬铇?,第三次見面,他們就到賓館開了房間。
  劉大軍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路曼曼的身體之門。這是路曼曼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性愛的樂趣,也因此讓她變得欲罷不能。這之后的每次約會,做愛成了他們的固定項目,不論是喝茶、吃飯、看電影、唱卡拉OK,都只是通往性愛的道路,最終抵達(dá)的目的地都是一張翻云覆雨的床。性愛的快樂,讓她變得有些昏頭昏腦了。她覺得,自己這些年都找不到合適的,或許正是為了等待這個叫劉大軍的人吧!他們交往了半年后,路曼曼主動提出帶劉大軍回家和父母見面。
  見面那天最興奮的人是劉大軍,他特意穿了西服打了領(lǐng)帶,買了一大堆的禮物。一路上,他像一只吹起來的氣球,一會兒走在路曼曼的左邊,一會兒又轉(zhuǎn)到她的右邊,不時還快走幾步,在路曼曼眼前蹦幾個高兒。但走進路曼曼家,聊了沒有五分鐘,劉大軍這只氣球就被路曼曼的母親錐子似的目光扎得漏了氣。聽說劉大軍只是個做小買賣的,母親斷然提出反對意見,不由分說地回絕了這門親事,并且將劉大軍掃地出門。父親雖然不像母親表現(xiàn)得那樣激烈,但也持否定的態(tài)度。
  家里唯一支持路曼曼的只有外婆,外婆對母親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爸當(dāng)初只是個油漆匠,我不是也嫁給他了?別管干啥的,只要對咱曼曼好就行。
  母親不理外婆的意見,疾言厲色地向路曼曼下了死命令:從今以后徹底和劉大軍斷絕關(guān)系,沒有正當(dāng)理由晚上不許出門。
  路曼曼知道母親說得在理,從各方面來講,劉大軍都不太適合做自己的丈夫,但身體上的誘惑讓她實在難以抗拒,在母親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下,她煎熬了七天,第八天的晚上到底克制不住膨脹的欲望,偷偷跑出去和劉大軍開了房。事情正進行到一半時,她突然接到了父親的電話:母親服毒,正在醫(yī)院搶救。路曼曼身體上燃燒的火焰一下子熄滅,沖出房間,瘋了般向醫(yī)院跑。
  治療三天后母親平安出院,路曼曼再不敢越雷池半步,徹底和劉大軍斷絕了來往。漸漸冷靜下來后,理性地分析一下她和劉大軍的關(guān)系,她突然有些納悶兒,那個劉大軍除了做愛之外,基本上一無是處,自己怎么鬼迷心竅看上他了呢?還險些要了母親的命。如果真嫁給他,周圍的人不知道會怎么笑話自己呢!選來選去找了個做小買賣的。這些道理,路曼曼的腦袋想通了,但身體卻還是有些想不通,常常在夜靜更深時,向她提出強烈的抗議。
  路曼曼知道,那個劉大軍也想不通,他自以為是地覺得,他和路曼曼就是一對棒打的鴛鴦,是董永和七仙女,硬生生地被可惡的王母娘娘拆散了,所以自從分手后,他一直糾纏不休,盼望著能和她破鏡重圓。說起來劉大軍雖是個粗人,但也算是重情重義,只是這樣毫無結(jié)果地糾纏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呢?
  
  三
  
  路曼曼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年紀(jì),能遇到石吉征這樣的人,已經(jīng)是一件相當(dāng)幸運的事了,這次機會如果錯過,恐怕真的很難碰到條件這么好的人了。這天下午她主動給石吉征發(fā)短信,約定周日傍晚在格蘭餐點見面。選擇這家餐館,路曼曼是費了些心思的。格蘭餐點是一家西餐廳,里面的照明設(shè)備不是燈光而是蠟燭,再加上舒緩的音樂,正適合談情說愛。
  這次路曼曼早早就收拾停當(dāng),提前走出家門,她想為上次的遲到做些彌補。想不到石吉征比她還要早,路曼曼趕到餐館時,他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
  
  路曼曼詫異地問,說好的六點鐘見面,你怎么來這么早?
  石吉征說,你不是也一樣嗎?
  兩人相視一笑,走進訂好的包房里。
  雖然只是第二次見面,但彼此都沒有生疏的感覺,好像已是相識多年的熟人,這份不約而同的默契,讓路曼曼覺出一種甜蜜。
  服務(wù)生把蠟燭點燃,菜也很快端上餐桌,播放的音樂是一首著名的薩克斯曲《回家》。
  石吉征手在桌子上打著拍子,腦袋也隨著節(jié)奏輕輕晃動起來,看樣子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音樂里。路曼曼會心地笑笑,她也一直喜歡這首曲子,每次聽到心里都有一種踏實的歸屬感。
  石吉征把切開的牛排推給路曼曼說,上大學(xué)之前,我在臨江鎮(zhèn)待了十九年,現(xiàn)在回到鎮(zhèn)里任職,真就像這首曲子表達(dá)的那樣,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不過我還是別再晃腦袋了,否則你一走眼興許就拿我的腦袋當(dāng)蠟燭了。
  路曼曼笑笑說,可惜少了根蠟燭芯。
  石吉征說,你提醒得好,下次來之前,我記得裝上一根。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路曼曼問,家鄉(xiāng)的人見到你,是不是都挺親熱的?
  石吉征臉上的表情嚴(yán)肅起來說,親熱歸親熱,但官場歸官場,真想給家鄉(xiāng)人干點兒實事,也有一定難度??!這里面的事情說起來挺復(fù)雜的。
  石吉征講起了他當(dāng)鎮(zhèn)長的經(jīng)歷,隨著他的講述,路曼曼走進了那個叫臨江的小鎮(zhèn),也走進了一個男人的內(nèi)心世界。
  臨江鎮(zhèn)在曲江的下游,距離江城市五十公里,曲江流到那里,遇到了紫荊山的阻擋,拐了一個近九十度的直角彎,在山谷中沖出了一片良田,就有了這個幽靜的小鎮(zhèn)。全鎮(zhèn)十二個行政村,三十個自然村,人口近兩萬人。因為自然環(huán)境好,有山有水有林地,最近這幾年,臨江鎮(zhèn)成了江城人休閑的好去處。市里的一些領(lǐng)導(dǎo)干部,也喜歡到那里開會度假,有人戲稱臨江是江城的后花園。但隨之也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近幾年飯店、別墅、度假村、停車場越建越多,樹木被大量砍伐,耕地面積也大幅度減少。
  石吉征講到這兒嘆息一聲說,如果再這樣干下去,幾年后臨江就會變成少數(shù)人的樂園,而祖祖輩輩生活在那里的農(nóng)民,卻要面臨失去土地和家園的厄運。
  路曼曼從石吉征的臉上看到一種強烈的責(zé)任感,這時候的石吉征讓她感到一種敬畏,她看得出來石吉征不是在說官話,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想為家鄉(xiāng)人做點兒事情,回報那個養(yǎng)育自己的地方。
  喝了一口紅酒,石吉征又接著講下去。
  鎮(zhèn)上的一把手是包書記,他在臨江干了近二十年,在當(dāng)?shù)胤浅S型?。這幾年就是在他的倡導(dǎo)下,臨江修建了大批別墅、飯店、度假村和停車場,短期效應(yīng)確實很顯著,臨江鎮(zhèn)成了車水馬龍的繁華之所,他也因此被樹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一面旗幟,但從長遠(yuǎn)上說,這么做是在對臨江的子孫后代犯罪。
  這段時間,包書記主張加大力度搞形象工程,要用三年時間讓臨江鎮(zhèn)大變樣。一個叫林巧巧的女老板找到鎮(zhèn)里,提出與鎮(zhèn)政府合資建造一個豪華型的大飯店。按林巧巧的描繪,這個飯店規(guī)??涨埃惋?、娛樂、休閑、度假為一體,如果建成將是本地區(qū)首屈一指的飯店。石吉征沒去之前,飯店的地址已經(jīng)選定,只要再走一個過場,在鎮(zhèn)長辦公會議上通過后,就將動工修建。
  林巧巧人稱林大姐,在社會上是個很吃得開的女人,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這些年來她一直投資休閑餐飲,收入頗豐,并且和官場中人關(guān)系密切。她在臨江鎮(zhèn)也投資興建了不少別墅,臨江的人都知道,她和包書記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經(jīng)過一番考察,石吉征發(fā)現(xiàn),如果這個飯店建起來,不僅會毀壞一大片林地,還要占用大面積的可耕田,勢必貽害子孫后代。石吉征打定主意讓飯店下馬,借口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有意把鎮(zhèn)長辦公會議拖后,隨后借包書記出國考察之機,火速召開了會議,假裝不清楚林巧巧的背景,在會上提出了否決飯店建設(shè)的提議。
  會議剛散,林巧巧就找到了石吉征。這是石吉征第一次正面和她接觸,發(fā)覺此人果然非同一般。她佯作對會議毫不知情,一進屋就自稱大姐,稱石吉征為老弟,反客為主給他倒了一杯水,水杯放在石吉征面前時,隨手將一把鑰匙留在了桌子上。
  林巧巧說,幾個月前就聽市里的朋友說,石老弟要來臨江。雖說你是咱臨江人,可是你們家的大叔大嬸不住在鎮(zhèn)上,你一個人在這兒吃住都挺不方便的,大姐在別墅里給你準(zhǔn)備了一個房間,歡迎你入住。到了那兒就像到家一樣,想吃什么你就吩咐廚師一聲,想玩什么打個招呼就行,順便老弟還能指導(dǎo)指導(dǎo)我們的工作。將來我的大飯店建成后,大姐也會給你留一個房間。
  石吉征當(dāng)然明白其中的含義,如果住進她的別墅,就等于變相地接受了賄賂,到時候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說話也硬氣不起來了。
  石吉征把鑰匙拿起來,放在林巧巧面前的茶幾上說,大姐,你可千萬不能縱容老弟,讓我養(yǎng)成好吃懶做的壞習(xí)慣,我正打算借單身這個好機會,努力學(xué)習(xí)廚藝,爭取將來做個模范丈夫呢!
  林巧巧收起鑰匙,笑笑說,老弟嫌我那地方寒酸,大姐也不敢勉強你。今晚大姐給你換換口味,吃點兒粗茶淡飯,臨來前我吩咐他們預(yù)備好了,都是咱曲江和紫荊山出的東西,高市長每次來,最好的就是這一口。
  石吉征知道林巧巧在向他炫耀社會關(guān)系,高市長就是現(xiàn)任市長,石吉征到鎮(zhèn)上來工作,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石吉征裝作害怕連連擺手說,大姐,你可饒了我吧,你那里的菜價我有所耳聞,像我這樣的小公務(wù)員,實在沒達(dá)到那個消費檔次。這樣吧,接下來幾個月,我省吃儉用攢下一筆錢后,再理直氣壯地去大姐那兒換口味,口袋里沒錢我實在是底氣不足??!
  林巧巧碰了個軟釘子,略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石老弟和我這么劃清界限,倒讓我這個大姐難當(dāng)了,這樣好了,等包書記回來,你和他一起去吧!
  石吉征打著哈哈說,一定,一定,我就盼著包書記回來,帶我去過嘴癮了。
  石吉征說著話站起身,擺出送客的架勢。
  林巧巧只好告辭,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石老弟,飯你可以不去吃,別墅也可以不去住,但你的終身大事,我這個當(dāng)大姐的卻不能不管,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石吉征剛想說什么,林巧巧已經(jīng)一溜煙地走了。
  路曼曼聽到這里,心里突然一緊,莫非在臨江已經(jīng)有了一個情敵正和自己爭奪石吉征?她忍不住插話問,她是真打算給你介紹對象嗎?
  石吉征說,她哪里會真給我介紹對象啊,不過是打算使出另一個手段罷了。
  路曼曼不依不饒地追問,要是她真給你介紹呢,你是不是就順?biāo)浦弁饬耍?br/>  石吉征似乎在仔細(xì)思考,皺著眉頭說,要是她真給我介紹,我得先問問情況,再決定是否相處。
  路曼曼立即犯了大小姐的倔脾氣,說,你問什么情況?和她處了咱們倆又算怎么回事?
  石吉征故作認(rèn)真地說,我要問問,她給我介紹的那個人是不是家住江城,姓路名曼曼,在秋林百貨商場當(dāng)樓層經(jīng)理,長得還像范冰冰,如果這些條件都符合,我就同意和她相處,咱們倆呢,只好一刀兩斷了。
  路曼曼推了石吉征一把,嗔怪地罵了句缺德。兩人的關(guān)系一下子又拉近了許多。
  
  林巧巧前腳剛走,石吉征就接到包書記從國外打來的電話。
  石吉征未等包書記詢問,就搶先將鎮(zhèn)長辦公會議的情況作了匯報,又將林巧巧試圖賄賂自己的事說了。
  石吉征說,看來這個林巧巧來頭不小,但不管她有什么后臺,有您包書記在臨江坐鎮(zhèn),諒她也翻騰不出幾朵浪花來。
  包書記沉吟半晌說,先別急著最后拍板,等我回去再說。
  石吉征到鎮(zhèn)里后,一直睡在辦公室里間的一張沙發(fā)上。當(dāng)天晚上十一點多,處理完手頭的事情正打算就寢,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這個時間鎮(zhèn)政府辦公大樓里除了他之外再不會有第二個人,石吉征留了個心眼兒,沒有開門,問了聲是誰。外面沒人應(yīng)聲。石吉征又問一遍,有個女人低聲答話說是林大姐給他介紹的對象,名叫小紅。
  
  這顯然是林巧巧拉攏石吉征的一個手段,知道他至今未婚,又獨自住在鎮(zhèn)政府,對他展開了美女攻勢,實行性賄賂。只不過石吉征沒料到,林巧巧的動作如此之快,白天剛見一面,晚上人就送到了。
  石吉征口氣嚴(yán)厲,命令小紅離開,回去轉(zhuǎn)告林大姐,謝謝她一番好心,白天沒來得及說,自己已經(jīng)有對象了,正打算結(jié)婚呢!
  路曼曼撇撇嘴說,誰打算和你結(jié)婚了?心里卻有一種暖暖的感動,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jīng)成了自己的依靠。
  石吉征笑笑說,工作需要嘛,這樣說力度會更大一些。
  
  四
  
  路曼曼覺得石吉征這人真挺不錯的,作為一個身處官場的人,他有強烈的責(zé)任感,作為一個男人,他有道德底線,更難得的是他挺會體貼人,不見面時也會經(jīng)常用短信的方式問候。石吉征還頗有商業(yè)頭腦,見江城的房價看漲,幾年前就用住房公積金貸款買下了一套房子,如今那個地段的房價已經(jīng)翻了幾倍。
  路曼曼和石吉征確立戀愛關(guān)系后,家里人也都很興奮。母親的臉整日笑成一朵花,拍著巴掌在屋里轉(zhuǎn)圈子,不停地說好事多磨。一向沉穩(wěn)的父親也有些激動,說曼曼這次終于要嫁出去了。外婆也跟著湊熱鬧,說天賜良緣。
  路曼曼故意逗她,外婆,您說誰和我是天賜良緣?
  外婆不高興地看看她,撇著嘴說,死丫頭,你還考上我了,不就是當(dāng)鎮(zhèn)長的那個,剛才還坐在沙發(fā)上來著,姓劉名叫劉大軍。
  母親板起臉埋怨說,媽,您老人家弄錯了,是當(dāng)鎮(zhèn)長的不假,可名字叫石吉征。
  母親告誡路曼曼,遇到石吉征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挺不容易的,千萬要管住自己,不要再和劉大軍有絲毫瓜葛,惹出什么不必要的是非來。
  路曼曼嘴上應(yīng)著,心里卻七上八下,自己沒想過要和劉大軍再有什么瓜葛,但劉大軍卻顯然并不這么想。自從分手后,他始終還在糾纏她,開始只是打電話發(fā)短信,對她的生活沒造成什么影響。那時候路曼曼覺得劉大軍雖是粗人,做事卻也講分寸,在心里對他有一絲感念,但最近這段時間,見她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劉大軍就變本加厲,干脆找上門來了。
  兩天前的晚上,路曼曼下班回家走到小區(qū)大門口,一個人影突然從樹后閃出來,攔在她的面前。路曼曼嚇了一跳,待看清是劉大軍,就冷著臉問他要干什么。
  劉大軍笑嘻嘻地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給你表演個魔術(shù)。
  劉大軍從衣袋里取出一枚硬幣,沖路曼曼晃了晃說,這個魔術(shù)可能你看別人也表演過,但我敢保證,我這個比他們的都精彩。
  說到這里劉大軍忽然收起笑容,嚴(yán)肅地說,表演之前,我要問你一句話,咱們倆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了?
  路曼曼堅決地?fù)u頭說,劉大軍,我已經(jīng)和你說過好多次了,過去只是個錯誤,咱們倆在一起不合適,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劉大軍嘆口氣說,那好吧,我現(xiàn)在就開始給你表演。
  無端地表演哪門子魔術(shù)?簡直是神經(jīng)有問題,路曼曼不想看,把頭扭到一邊去。
  劉大軍不以為然,把硬幣立起來放在眼睛上說,我再問你最后一次,咱們倆到底有沒有希望了?
  路曼曼看也不看他就說,沒有。
  劉大軍把硬幣用力一按,隨之發(fā)出一聲慘叫。路曼曼不由自主回過頭去,只見硬幣不翼而飛,一縷殷紅的鮮血從劉大軍的眼睛里涌出來,順著他的臉頰流進衣領(lǐng)里。劉大軍齜牙咧嘴,一臉痛苦的表情。路曼曼失聲尖叫,看起來劉大軍見不能和她破鏡重圓,假借表演魔術(shù),當(dāng)著她的面用硬幣自殘了。
  正在路曼曼驚訝得目瞪口呆時,劉大軍一只手伸到腦袋后面,飛快地取出一枚硬幣,隨手在臉上抹一把,放聲大笑說,硬幣在這兒呢,我的眼睛沒事兒,不過是些紅顏料罷了,看把你嚇成那樣。
  路曼曼罵了聲無聊,拔腿往小區(qū)里面跑。劉大軍沒再攔她,在她身后喊著說,這陣子我正練一個新魔術(shù),等練好了再表演給你看。
  路曼曼想還是母親說得對,劉大軍真是個粗人,思維方式簡單得很,彼此的差距有如一條鴻溝,幾個魔術(shù)哪里就能彌補得了?自己如今已經(jīng)有了石吉征,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和他破鏡重圓了,他卻始終還抱著一絲希望,說起來這人既可氣可笑,還有一些可憐。路曼曼也有些生自己的氣,雖然面對劉大軍本人或是他的短信和電話時,她做得堅決果斷不留余地,但身體卻不那么聽話,不時脫離開大腦的控制,回憶起和劉大軍在一起時的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
  每當(dāng)這個時候,路曼曼就羞愧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對不起石吉征,也不配做他的戀人。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她就給石吉征發(fā)短信。時間一般都在夜里十點以后,兩個人會通過短信聊上一陣,聽不到聲音看不到容貌,交流起來反而比面對面更加順暢自然,兩人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就更快了。他們的第一次接吻,就是在短信里進行的。一天晚上,兩個人一來一去聊了很久,誰也不想先說再見,都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后來石吉征就發(fā)來一條:晚安,吻你。路曼曼也自然而然地給予了回應(yīng)。
  再次見面時,他們沒有出去吃飯,石吉征邀請路曼曼去家里,說要親手給她做幾道菜。大家已是三十歲左右的成年人,自然都很清楚去家里約會意味著什么。在路曼曼心里其實對此也有著某種期待,自從她的身體之門被劉大軍打開后,這種期待就一直折磨著她。路曼曼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石吉征的手藝不錯,一個涼菜,三個熱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在舒緩的音樂聲中,兩個人都喝了幾杯啤酒。有了短信上的預(yù)演,到后來自然而然就擁吻在一起。他們誰也不說話,只有身體的引領(lǐng)和意會,路曼曼隨著石吉征身體的暗示,一步步走進臥室里。
  躺在床上時,路曼曼突然沒來由地想起了劉大軍,想起了她和劉大軍第一次去賓館開房的情形,頓時羞愧得滿臉通紅,好像是自己的過去赤裸裸地暴露在石吉征的面前,被他抓了個正著。石吉征顯然領(lǐng)會錯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緊張所致,也被傳染得緊張起來,準(zhǔn)備工作做得不夠充分,過程也有些急三火四,結(jié)束時石吉征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堪的神色。
  路曼曼并不十分看重這次的效果,她想要的是長久的婚姻,以后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還長著呢!但這個實質(zhì)性的突破,在她看來更加重要,邁出了這一步離婚姻的門檻兒就更近了些。她安慰性地吻了吻石吉征,轉(zhuǎn)移開注意力問起臨江鎮(zhèn)的那個大飯店。
  說起自己的工作,石吉征即刻恢復(fù)了自信。
  包書記從國外回來后,立刻召開了一次黨委會議,他繞過石吉征主持的鎮(zhèn)長辦公會議不提,在會上明確表態(tài),林巧巧的大飯店是臨江鎮(zhèn)形象工程的一部分,已經(jīng)得到了市里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的高度認(rèn)可,全體黨員干部都要統(tǒng)一思想,支持大飯店的上馬和建設(shè)工作。石吉征作為黨委副書記參加會議,在會上沒有明確提出反對意見,背地里卻做了兩項工作。一是給市林業(yè)局的熟人打電話,請他們派人來臨江調(diào)查毀壞林木情況。二是給市土地局的熟人打電話,要求他們調(diào)查耕地占用問題。黨委會議召開的第二天,市林業(yè)局和土地局的調(diào)查組就趕到了臨江鎮(zhèn)。問題是明擺著的,根本無須調(diào)查,結(jié)果不僅是林巧巧的大飯店正式下馬,又牽扯出了過去一些亂砍濫伐和占用耕地的問題。包書記被搞得焦頭爛額,明知是石吉征在背后搞鬼,卻不好當(dāng)面發(fā)作,借口身體有病,躲進了市醫(yī)院的病房。這場較量石吉征全面獲勝。
  路曼曼又吻了石吉征一下說,恭喜你,在臨江打開了局面。
  石吉征搖搖頭說,也不盡然啊,雖然那個大飯店下馬了,但我的處境也并不樂觀。
  包書記說得沒錯,那個大飯店雖然還沒開始建設(shè),但確實已經(jīng)名聲在外,林巧巧一直都在制造聲勢,大飯店建成后請市里的某些領(lǐng)導(dǎo)參加開業(yè)典禮,如今大飯店中途下馬,那些領(lǐng)導(dǎo)紛紛對石吉征提出指責(zé)。連高市長也打來電話,問他在搞什么名堂。
  高市長責(zé)備說,往臉上貼金的事你不做,反倒往自己的臉上抹黑,我真有些懷疑讓你下到鎮(zhèn)里去,是不是作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高市長的話里明顯帶有威脅的成分,如果石吉征不知收斂,今后依舊由著自己的性子蠻干,很可能會被調(diào)回市里另派他用,仕途就將戛然而止。
  石吉征嘆息一聲說,我真想不到,為老百姓做一件理應(yīng)去做的事,會遭遇這么多非難。
  路曼曼說,不管那些領(lǐng)導(dǎo)怎么說,我始終都支持你,如今像你這樣為老百姓著想的干部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就算你真的成為平民百姓了,我還會和你好下去。
  
  五
  
  石吉征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路曼曼和劉大軍之間的瓜葛的。
  林巧巧的大飯店下馬后,石吉征就把目光瞄準(zhǔn)了大王莊。大王莊是距鎮(zhèn)政府最遠(yuǎn)的一個自然村,位于紫荊山南麓,曲江流到那里之前,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開山造田的任務(wù),把身子一扭,從彎道變成了直道,擦著紫荊山腳流了過去。大王莊土壤貧瘠,多是山坡地望天田,人均土地占有量全鎮(zhèn)最少,村里人的生活水平遠(yuǎn)遠(yuǎn)低于其他村莊。多年來,大王莊始終是鎮(zhèn)上撓頭的難題。石吉征的父母和哥嫂就住在這個村子里。
  石吉征從小就把家鄉(xiāng)的貧困看在眼里,始終琢磨著找到一條脫貧致富的門路,這些年正是因為他忙著改變家鄉(xiāng)面貌,才耽誤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用自己的工資做本錢,先后嘗試了幾種不同的產(chǎn)業(yè),畜牧養(yǎng)殖、水產(chǎn)品養(yǎng)殖、菌類栽培,等等,都被他一一否定了,最后他把目標(biāo)定位在蔬菜種植上。石吉征打算在大王莊搞一個綠色蔬菜基地。沒有土沒有地,如何搞蔬菜種植?石吉征要充分利用曲江的優(yōu)勢,把蔬菜種到水面上。近年來,水上蔬菜種植已不是什么新鮮事,在全國很多地區(qū)已經(jīng)是一項完全成型的技術(shù)。曲江流到大王莊時,水面寬闊,水流平緩,正適合應(yīng)用水上蔬菜種植技術(shù)。一年前石吉征出錢讓父母哥嫂進行了試種,前一陣第一批蔬菜上市很受歡迎。石吉征準(zhǔn)備把原定投到大飯店的那筆錢劃撥給大王莊,把這個蔬菜基地搞起來。這事情他已經(jīng)在鎮(zhèn)長辦公會議上提了出來,獲得了一致的支持。大王莊的百姓們聽到這消息,更是歡欣鼓舞,有村民甚至高興得在自家門口放鞭炮。
  按照工作程序,此事還需要向包書記匯報,鎮(zhèn)長辦公會議結(jié)束后,石吉征就驅(qū)車到了江城市。包書記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市土地局、林業(yè)局去臨江調(diào)查時,他原本是想一躲了之,借口有病住進了江城醫(yī)院。不料大飯店下馬,他連憋氣帶窩火,還真就病了一場,雖然沒什么大礙,卻借此和石吉征較勁,在醫(yī)院泡起了病號。
  石吉征知道,表面上包書記對自己客客氣氣,心里卻一直有成見,認(rèn)為是他在背后下絆子打黑槍,下馬大飯店是假,樹立威信進而將其取而代之是真。石吉征有口難辯,只好聽之任之,托人把包書記轉(zhuǎn)進了高干病房,每次回市里,都會去醫(yī)院看望他。以往石吉征向包書記匯報和請示工作,包書記都有些夾槍帶棒的怨氣,但這次他卻滿口贊同,推心置腹地說,大王莊也是他多年來的一塊心病,如果能用這個方法摘掉窮帽子,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石吉征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從醫(yī)院出來時心情很好,看馬上就到了路曼曼下班的時間,就開車去了秋林商場,打算找路曼曼一起吃晚飯。在路上石吉征沒和路曼曼打招呼,以往他們見面多是周六或周日,今天是周二,他想給她一個驚喜。秋林商場正門前的馬路是單行線,石吉征開車?yán)@著商場轉(zhuǎn)了半圈兒,找到商場的側(cè)門,看來驚喜是無法送給路曼曼了,就想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從側(cè)門出來,手機剛拿出來,石吉征看見路曼曼從側(cè)門里走了出來。石吉征想,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路曼曼今天偏巧走了側(cè)門。石吉征正打算下車喊路曼曼,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身后還跟著一個男人,那人長得豹頭環(huán)眼四方大口,一看就是個粗人,他和路曼曼正說著什么。坐在車?yán)锸髀牪坏絻扇苏勗挼膬?nèi)容,但明顯能看出來路曼曼滿臉的不高興,而那個男人則嬉皮笑臉地糾纏,路曼曼拔腿要走,對方張開雙臂攔在她面前。石吉征看不下去了,跳下車子,走過去拍拍那人的肩膀,喝問他干什么。那人沖他翻翻眼睛罵,我們兩口子的事用得著你來管?你他媽麻溜滾一邊去!
  石吉征當(dāng)時就愣住了,直直地望向路曼曼。
  自從和石吉征交往后,路曼曼心里就始終有一種隱憂,擔(dān)心她和劉大軍的事有朝一日被石吉征察覺。盡管高思琪安慰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哪個男人還會查歷史挑出身的?但路曼曼仍然惴惴不安,她和劉大軍的事就像一塊石頭始終在心頭壓著,令她喘不過氣來。說起來,這種擔(dān)心并非多余,隨著她和石吉征的關(guān)系越來越密切,劉大軍這個人就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蛛絲馬跡。有兩次她和石吉征在一起時,劉大軍打來電話,路曼曼不去接聽,石吉征就問是誰來的電話。路曼曼用打錯了搪塞過去。一次兩次打錯還算正常,經(jīng)常接到打錯的電話,就難免讓人懷疑了。路曼曼有些猶豫,是不是該主動向石吉征坦白?或許坦白了,難題就會迎刃而解,但也很有可能,坦白后石吉征會離她而去。
  路曼曼舉棋不定,劉大軍卻步步緊逼,上次到小區(qū)門口給她變魔術(shù),這次又找到了秋林商場,先是發(fā)短信說在正門口,要變個魔術(shù)給她看,路曼曼不理他,劉大軍就威脅說要上樓去找。路曼曼怕影響不好,只得給他回短信,讓他去側(cè)門等著。想不到竟然遇到了石吉征。
  路曼曼愣了一下,一把推開劉大軍,拉住石吉征的胳膊說,別聽他胡說八道,咱們走。
  劉大軍顯然也看出了石吉征的身份,張口結(jié)舌愣在原地。
  汽車上路后,見石吉征一直不說話,路曼曼知道劉大軍的事再無法隱瞞下去了,硬著頭皮主動進行了坦白。當(dāng)然是有所保留的坦白,省略了關(guān)鍵性的細(xì)節(jié),最后的結(jié)局也從母親以死相逼,變成了自己懸崖勒馬。事情講完后,路曼曼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卑鄙,有些對不住人家劉大軍,好像是為了留住石吉征把他出賣了一樣。
  石吉征把車停在一家飯店門口說,既然如此,我想約劉大軍見個面,咱們?nèi)齻€人在一起談一談,讓他今后別再糾纏下去。
  路曼曼想,如果石吉征出面,很可能從劉大軍嘴里了解到某些細(xì)節(jié),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但假如執(zhí)意避開石吉征,自己和劉大軍解決,石吉征也會覺得不被信任。權(quán)衡一下,路曼曼還是同意了石吉征的提議。
  路曼曼問時間和地點。
  石吉征說,就周六上午九點,在我家里見面吧!
  路曼曼給劉大軍打電話,公事公辦地將時間和地點說了。
  劉大軍答應(yīng)得很爽快,說一定準(zhǔn)時赴約。
  
  六
  
  石吉征的家在曲江南岸,一幢二十五層高樓的第二十層,房子的格局是兩室一廳,面積一百多平方米。路曼曼第二次來這里時,石吉征曾開玩笑似的安排,南側(cè)的大臥室是他們夫妻二人的天地,北側(cè)的小臥室歸孩子居住。但如果生的是雙胞胎,那就把大臥室讓給孩子,他們倆住小臥室。路曼曼笑著說,你這提前量打得也太多了吧,人家還沒想好要嫁給你呢,你把雙胞胎都計劃好了。石吉征說,小路同志啊,做事情要有超前意識,有備無患,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江城的夏天是一年中最難熬的季節(jié),多風(fēng)多雨,悶熱潮濕,把人的心情搞得煩躁不安,每年到了夏天,路曼曼都有一種想辭掉工作離開這座城市的沖動。但周六這天,天氣卻相當(dāng)不錯,陽光明媚,天高云淡,好像是一下子進入了秋天,令人感覺無比清爽。
  路曼曼提前兩小時就出了門,雖然說是三方會談,但實際上等于兩方,她和石吉征無疑是站在一起的,要共同去面對劉大軍,她有必要提前趕到。其實說穿了,和劉大軍之間也不存在什么談判,只是向他表明態(tài)度,發(fā)出最后的通牒,談話不過是個形式罷了。想到這兒,路曼曼就覺得劉大軍有些可憐,上次約他時,他還對這次談話抱著很大希望呢,好像是只要他一出馬,就能輕松自如地把路曼曼奪回去似的。
  在電梯里,路曼曼收到劉大軍的短信:待會兒我要給你變個魔術(shù),保證讓你看得目瞪口呆。
  
  路曼曼的心往下一沉,劉大軍不會是在向她暗示什么吧?莫非過去交往時他留下了什么東西,如今要拿出來鬧個魚死網(wǎng)破?
  路曼曼試探著問:你要變什么魔術(shù)?
  劉大軍賣起了關(guān)子,不作正面回答,只說見面你就知道了。
  路曼曼的心里就一直不太踏實。石吉征則顯得相當(dāng)沉穩(wěn),繞開劉大軍的事情不提,一見到路曼曼就聊起了大王莊的綠色蔬菜基地。
  石吉征雷厲風(fēng)行,從江城回到臨江的第二天,就把籌集到的一些資金劃到了大王莊,隨后就安排人員購進水上蔬菜種植的模具,短短幾天,大王莊的蔬菜基地便浩浩蕩蕩鋪展在江面上,把江水變成了一條綠色的長龍。
  石吉征拉著路曼曼走到北側(cè)的陽臺邊,指著腳下的曲江說,我還有個夢想,不,是計劃,在江邊建一個蔬菜批發(fā)碼頭,專門接收大王莊的水上蔬菜。你想象一下江面上連綿幾公里,都是綠油油的蔬菜,大王莊的老百姓劃著船穿梭其間,把菜收割到船里,再劃著船逆江而上,到碼頭上把菜批發(fā)給零售的商販們……
  在他的描繪中,路曼曼似乎也看到了那壯觀的一幕,笑著說,等你的蔬菜基地搞成了,咱們就登記結(jié)婚。
  石吉征說,那這個蔬菜基地就是一舉三得,改變了大王莊的面貌,解決了江城的菜籃子,還給我送來一個好老婆。
  后來路曼曼回憶,正是在他們說到這里時,劉大軍按響了門鈴。一分鐘后,那場災(zāi)難就降臨了,伴隨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搖晃和斷裂坍塌的響聲,頭頂?shù)奶旎ò迓湎聛?,路曼曼感覺有人拉了自己一下,尖叫一聲就暈了過去。
  那場著名的地震的確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生的。
  劉大軍進門后,石吉征就把他帶到了餐桌邊,三個人呈“品”字形就座,分別占了餐桌的一邊。石吉征還在考慮該如何開口,是先聲奪人一下把劉大軍擊垮,還是循序漸進一步步摧毀劉大軍的防線。第一波震動就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震動之前先聽到了一陣巨大的響聲,石吉征開始以為是飛機,這附近駐有一支空軍部隊,不時會搞演習(xí),震得窗戶嘩啦啦響,十幾秒鐘后才會結(jié)束。但很快石吉征就明白自己想錯了,他看見墻壁突然裂開了口子,腳下的地板也像船似的搖晃起來。石吉征大喊一聲,是地震,快趴下!隨即迅速鉆進餐桌下面。天花板落下來時,他看見路曼曼還坐在椅子上發(fā)呆,顯然已經(jīng)嚇傻了,急忙從桌子底下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頭頂上一陣巨響,似乎上面五層樓的重量都垮塌下來,堆積在他們的身上,腳下也不斷發(fā)出斷裂聲,不停地下陷,整個大樓似乎已經(jīng)支離破碎。第一輪震動過后,石吉征發(fā)現(xiàn)他們?nèi)撕苄疫\,十幾噸重的水泥天花板先落在了實木餐桌上,壓斷桌腿減緩了下落的力度,然后又把他們和桌面一起平拍在地面上。原來擺在客廳墻邊的沙發(fā),跑到了他們前方,和那張實木餐桌一起,給他們搭起一個臨時的避難所,支撐起一米左右高的空間,救了他們的命。石吉征和路曼曼相距幾十厘米,并排躺在一起,劉大軍落后半個身位,處于他們之間。
  石吉征把路曼曼從昏迷中喚醒,確認(rèn)她沒受嚴(yán)重的外傷,只是驚嚇過度造成的昏迷,叮囑她堅持住不要再睡過去。
  路曼曼低聲啜泣,喊石吉征的名字,摸索著抓住他的一只手說,吉征,我害怕,咱們是不是要死在這里了?
  石吉征用力捏捏她的手說,離死還遠(yuǎn)著呢,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出去。
  劉大軍插話說,路曼曼,你千萬別誤會,這場地震可不是我變的魔術(shù),我還沒那么大的本事呢!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還真想變一個天塌地陷的魔術(shù),和你們一起壓在這里,我看也挺好的!
  路曼曼不理劉大軍的胡說八道,把腦袋挪了挪,靠在石吉征的肩膀上,眼淚還在止不住地流。石吉征幫她擦干眼淚,小聲安慰了一番,路曼曼的情緒慢慢穩(wěn)定下來,停止哭泣,提議說要不要求救。
  石吉征點頭說,應(yīng)該求救,否則救援人員不太容易找到我們。
  石吉征和路曼曼的手機都在外衣口袋里,外衣十幾分鐘前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如今已經(jīng)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劉大軍的手機在身邊,他試著撥110和119,但怎么也無法撥打出去,試了二十幾分鐘后,劉大軍氣哼哼地把手機扔在一邊。這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江城好多信號塔都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無法繼續(xù)為用戶服務(wù)了。
  石吉征眼前的沙發(fā)已經(jīng)被壓得散了架,露出了海綿和彈簧,越過沙發(fā)的殘骸,穿過十幾根彎曲的鋼筋,他的目光被一根斷裂的水泥柱擋住,再無法看到更遠(yuǎn)的地方。石吉征估計,他們大概正處于房屋的中間,而這間房子,正支離破碎地停留在半空中。事實上,當(dāng)時的情況還要危險百倍,他們的位置不僅在半空中,而且向前突出,成了一座懸樓,和下面交會的支點,不過是一條斷裂到一半的水泥橫梁,即使風(fēng)吹一下,都會帶來一陣搖晃。就是這樣一座懸樓,竟然抵擋住了三天里幾十次余震,真稱得上是一個奇跡了。
  石吉征見一只沙發(fā)靠墊離自己不遠(yuǎn),用力把胳膊伸長,把那只靠墊抓到手上,給路曼曼墊在腦袋下面,這樣她躺上去就能舒服一些。石吉征和劉大軍商量,兩人輪換喊話發(fā)出求救信號。
  兩人分別喊了一氣后,從他們上方傳來一個男人求救的喊聲。那人聲音洪亮底氣十足,石吉征聽出是住二十五層的老姜。老姜喜愛京劇,每天在閣樓里吊嗓子,聲音一直能傳到曲江邊。石吉征喊了兩聲老姜,很快就傳來回應(yīng),老姜被一塊樓板壓著,讓石吉征快點兒去幫忙。石吉征想告訴他,自己也正在樓板底下壓著,等著別人來救呢!話還沒說出口,又一次余震來臨了。
  
  七
  
  這次震動幅度不及前幾次大,但破壞力很強,似乎不是左右搖晃,而是像砸夯般上下震蕩。在一陣劇烈的顫動中,石吉征聽到上下左右不斷傳來斷裂坍塌的聲音,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正躺在采石場的碎石機里,四面八方充滿了致命的石塊,機器還在不斷攪動,隨時都可能把自己變成一堆肉醬。震動過后,他們頭頂上的水泥板又向下壓了幾十厘米,距身體只有不足半米的空間了,餐桌殘留的兩條腿和沙發(fā)的扶手,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隨時都可能折斷,水泥板的重量已經(jīng)讓它們不堪重負(fù)了。不知道是因為天已經(jīng)黑了,還是上面的東西落下來遮擋了目光,石吉征感覺周圍一團漆黑,連近在咫尺的路曼曼都看不真切,空氣似乎也變得稀薄了,讓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石吉征費力地抬起胳膊,腕上的夜光表還在正常運轉(zhuǎn),時間顯示為凌晨五點,也就是說從頭天上午起,他們已經(jīng)在水泥板下壓了近二十個小時,不知道還要繼續(xù)壓多久,才能等到救援人員的到來。他感覺路曼曼的手正摸索著他的手,顯然是路曼曼不知道他是生是死,又不敢出聲詢問,才用手進行探詢。石吉征找到路曼曼的手,有節(jié)奏地握了四下,告訴路曼曼:我還活著。
  身后傳來劉大軍的喊聲。
  劉大軍問,你們兩個是不是還喘氣呢,干啥一聲不吭地嚇唬我,不知道我從小就膽小如鼠嗎?
  路曼曼回應(yīng)了一聲輕笑,笑得很勉強,明顯帶著淚水。
  石吉征突然想起被壓在上面的老姜,試探著喊了兩聲。
  好一會兒,上面?zhèn)鱽砝辖幕貞?yīng),但聲音顯得很虛弱,石吉征猜測,老姜不是已經(jīng)受傷,就是被壓得喘不上氣來了。石吉征喊著讓他堅持住。又等了好一會兒,老姜才勉強應(yīng)了一聲。曾經(jīng)那么生龍活虎吊嗓子唱京劇的老姜,此刻就躺在自己上面的某個地方,生命像蠶絲般被慢慢抽盡,一步一步從生走向死。這種看不到但卻可以感受到的死亡,讓石吉征分外恐懼,甚至渾身都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起來。左側(cè)發(fā)出一陣斷裂聲,身體上方的水泥板又向下降了一段距離,馬上就要壓住他的臀部,后腦上的頭發(fā)也明顯感受到死亡的重量,呼吸變得越來越費力了。
  石吉征正在恐懼中掙扎,身后的劉大軍碰了碰他的腿說,老石,把我請到這兒來,你不是有事要說嗎?現(xiàn)在咱們閑著也是閑著,正好借此機會談一談。
  此時,石吉征哪里還有心思談?wù)撃切┰掝},如今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假如連生命都不存在了,愛情和婚姻又從何談起?這個劉大軍真是荒唐至極。路曼曼似乎和他的想法一樣,沒有答理劉大軍。
  
  劉大軍說,我和曼曼是一對棒打的鴛鴦,是硬生生被……
  路曼曼喝令劉大軍閉嘴,不要再說下去。
  劉大軍閉了嘴,但僅過了一會兒,又挑釁似的說,老石,咱們實事求是地說,你除了是個鎮(zhèn)長,有點兒文化之外,還有啥能比得了我的?
  石吉征心里想,這個劉大軍不僅荒唐,而且自大愚蠢,根本不值得和他理論,喊他來談判就是個極其錯誤的決定。如果沒有這個談話,他和路曼曼或許正在某個茶館里品茶聊天兒,雖然同樣要經(jīng)歷地震,但其危險程度顯然要小于二十多層的高樓。他感覺身邊的氧氣越來越少,呼吸變得越來越費力,他懶得理睬劉大軍,和這個渾人耗費力氣根本不值得。
  又一次余震到來。雖然只持續(xù)了十幾秒鐘,但余震之后,石吉征左側(cè)的沙發(fā)扶手被完全壓垮了,他頭頂上的水泥板緩緩落下來,象征著死亡的重量,一點點向下擠壓,似乎要把他身體里生命的跡象完全壓榨出去。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艱難,后腦勺和臀部已經(jīng)感覺到水泥板冰冷的硬度,那其實正是死神的肌膚,死神正獰笑著向他伸出手,想要將他一把抓住,扔進死亡的深淵里。他集中精力聽了聽,上面再無老姜的聲音,剛才的余震大概已經(jīng)奪走了他的生命,而自己的生命也隨時都可能結(jié)束。
  劉大軍還在不厭其煩地糾纏,說,從收入上看,你并不比我高;從長相上說,你不比我好看;從身體上論,你也不如我好。另外,我倒要問問,你能像我這樣對待曼曼,一心一意地對她好嗎?你能舍得花錢請她吃飯喝酒,自己心甘情愿吃咸菜嗎?你能千方百計給她變魔術(shù),逗她開心嗎?
  劉大軍的話,石吉征一句也沒有聽進耳朵里,缺氧的感覺已經(jīng)讓他有些昏迷了。天色漸漸亮了起來,一道光線從前面透過來,一枚圓圓的硬幣形狀的光影,剛好停留在路曼曼頭頂?shù)奈恢?。石吉征知道,那枚硬幣里有氧氣,有活下去的希望,那里就是生命的泉眼,如果自己再呼吸不到氧氣,很可能就會窒息而死。一種本能的求生欲望,讓石吉征迅速行動起來,他把身體盡力縮小,貼緊下方的地面,匍匐著向側(cè)方移動,用肩膀撞開路曼曼,把自己的鼻孔放在了那枚硬幣之下。
  愣了好一會兒,路曼曼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起初她以為石吉征是要擁抱她安慰她,告訴她不要害怕,有他在就沒有危險能活著出去??吹绞鞅亲由夏敲队矌判螤畹墓庥昂退澙返暮粑?,路曼曼才突然明白,石吉征是過來和她爭奪氧氣的。路曼曼一下子就僵住了,難以置信的變故讓她目瞪口呆。
  身后的劉大軍顯然也看清發(fā)生了什么,用力扯住石吉征的雙腿,將他向后面拉,嘴上說,石吉征,你太不講究了,干出這種人面獸心的事情來,還算個老爺們兒嗎?
  路曼曼感覺到,石吉征正用力掙扎,身體不停扭動,兩腿向后蹬著和劉大軍較力,不過,此時他不是為了得到愛情的權(quán)力,而是要從她這里奪走寶貴的氧氣。石吉征的舉動,讓她渾身發(fā)涼,比身處險地讓她更加覺得可怕。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隨之聽到劉大軍發(fā)出一聲慘叫。劉大軍定是被落下來的東西砸中。路曼曼伸出手想把他拉出來,她的手突然被死死地攥住,石吉征用充滿驚恐的聲音說,不要拉他,否則咱們倆也會跟著送命。
  路曼曼驚愕不已,她讓石吉征滾開,用力掙扎著,試圖甩開他的手。
  石吉征的手劇烈地抖動著,死死抓住她的手,乞求說,曼曼,我求求你,別再動了。
  路曼曼聽見劉大軍笑著說,曼曼,聽他的話吧,他說得沒錯,如果把我拉出去,水泥板就會完全落下來,把你們都砸在里面,不但救不了我,連你們的命也要搭進去。
  路曼曼的眼淚流下來,她痛恨石吉征的無情和冷漠,更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劉大軍就這樣死去。
  她搖著頭喊,不,不,我一定要救你。
  劉大軍按了按她的腿,喘息著說,曼曼,我這次來赴約,沒想過要和老石談判,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嫁給他比嫁給我要享福。我到這兒來只想給你表演一個魔術(shù),要是你現(xiàn)在能看到我的表演,就好了。
  路曼曼感到劉大軍的生命似乎隨時都要結(jié)束,她努力把腦袋轉(zhuǎn)向他,含著眼淚說,大軍,你演吧,我能看得見。
  劉大軍肩膀動了動,用了用力氣隨后說,這個魔術(shù)需要兩只手,我只有一只手能動,沒辦法實打?qū)嵄硌萘耍蝗?,我就給你說一說吧!
  劉大軍說,這個魔術(shù)是我獨創(chuàng)的,名字叫“真(針)心相連”。把二十幾只別針用雙手捧著,扔進嘴巴里,拿牙咔嚓咔嚓嚼一氣,用手在嘴角上……
  劉大軍說到這兒,突然咳嗽起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路曼曼問他怎么了。劉大軍緩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說,沒事,一想到自己的魔術(shù)我就有些得意,得意過度,就岔了氣兒,我接著給你說魔術(shù)。
  路曼曼知道他在騙自己,壓在他身上的水泥板正一點兒一點兒地把他的生命榨干。
  她說,大軍,別再往下說了,我知道你的魔術(shù)好。
  劉大軍說,最精彩的地方還沒到呢,手伸到嘴角上,先扯到一枚別針的頭,慢慢地就拉出一只只別針,神奇的是每一只別針都已經(jīng)在嘴里自動連在了一起,所以我才叫它……
  劉大軍停下來喘息,路曼曼接著他的話茬兒說,叫真心相連。
  劉大軍攢了攢力氣,把一只手舉到嘴邊,接住嘴里吐出的一枚別針,伸到路曼曼胸前說,可能你還沒發(fā)覺,你的衣服扯開了一道口子,好東西都露出來了,讓我的眼睛享了不少艷?!,F(xiàn)在,反正我也看夠了,就用這東西處理一下吧,省得出去讓別人看見。
  路曼曼感覺到,劉大軍的那只手在自己的胸前摸索著,變換著角度和方向,正費力地把別針固定到衣服上,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想起劉大軍的手第一次像春風(fēng)般撫過自己乳房的那種奇妙的感覺……劉大軍的那只手,突然失去了力氣,慢慢地從她身上落了下去。
  路曼曼猛然意識到劉大軍已經(jīng)不行了,哭喊著他的名字,好一會兒,劉大軍微弱的聲音才傳過來。劉大軍笑了笑說,我離死還遠(yuǎn)著呢,用不著現(xiàn)在就把眼淚哭完。我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過去我給你表演了那么多魔術(shù),從來沒告訴過你謎底,這次我要告訴你,其實,我事先就在嘴里藏好了一串別針……
  
  八
  
  路曼曼醒過來時,意識還處于模糊狀態(tài),她先是看到一座巨大的塔吊緩緩向她移動過來,上面站著三四個武警戰(zhàn)士。隨后,她聽到身邊有人啞著嗓子喊,請先救我的女朋友,她已經(jīng)昏過去了,得馬上送到醫(yī)院搶救。
  喊聲近在咫尺,但離她似乎分外遙遠(yuǎn),如同隔著一層云霧。好一會兒她才想起來,自己是在一次余震中被落下的水泥板砸昏的,接著她辨認(rèn)出來,喊話的人是石吉征,女朋友指的是自己。她看見兩位武警戰(zhàn)士從塔吊上跳下,攀過殘垣斷壁靠過來,就又一次昏迷過去。
  路曼曼再次蘇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擔(dān)架上,周圍很嘈雜,似乎有無數(shù)人在說話。一個記者手里舉著話筒,追著她身旁的一張擔(dān)架向前走。擔(dān)架上的石吉征左臉頰有一道傷痕,謝頂?shù)哪X門上貼著紗布,一條腿也做了包扎。
  路曼曼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問問劉大軍是死是活,雖然她心知劉大軍兇多吉少,但還是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兒,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劉大軍和她的交往一直處于秘密狀態(tài),除了石吉征、高思琪和家里人,沒人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如果現(xiàn)在打聽劉大軍,勢必有人會追問,為什么地震發(fā)生時他們?nèi)齻€人會在一起?她和劉大軍之間的關(guān)系就說不清道不明了。
  路曼曼沒有開口。
  那位記者問石吉征,石鎮(zhèn)長,是什么力量讓你不顧個人安危,在生死關(guān)頭喊出了“先救我的女朋友”這句話?
  石吉征說,我想是愛情的力量。
  路曼曼猛然想起石吉征撞開自己搶奪氧氣的一幕,像吃了蒼蠅般泛起一股惡心,石吉征這么說是對愛情最大的污辱和褻瀆。
  記者又問,你們一起堅持了三天三夜,在這七十二小時里你是怎么照顧女朋友的?
  石吉征咳嗽一聲說,被壓在水泥板下后,我們就肩并肩躺在一起,我一直在鼓勵她安慰她,告訴她堅持就是勝利,什么時候都不要放棄生的希望。最后一次余震,頭頂上的水泥板完全壓了下來,我盡力用肩膀扛住,我想這樣就能讓她少承受一些負(fù)擔(dān),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路曼曼用眼角的余光看看石吉征,他滿臉的真誠,不像是在說假話,難道是她的記憶出現(xiàn)了問題,石吉征并沒有撞開自己搶奪氧氣,那只是她腦袋里出現(xiàn)的一個幻覺?
  石吉征見路曼曼醒了,把一只手伸過來,攝影師手里的鏡頭瞄準(zhǔn)了那只手,路曼曼的手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迎了上去,兩只手在擔(dān)架之間握在一起,收進了攝影師的鏡頭里。
  記者問路曼曼,在你男朋友的鼓勵和照顧下,你們肩并肩堅持了三天三夜,如今終于劫后余生,此時此刻你是不是感覺很幸福?
  似乎沒有其他答案可供選擇,路曼曼雖然并不情愿,還是輕輕點點頭說,是的。
  記者又問,為了先救你,你男朋友在水泥板掀起時,被壓斷了一條腿,你想不想對他說聲謝謝?
  路曼曼這時才知道,石吉征的腿是為了先救自己被壓斷的,心里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感。水泥板下爭奪氧氣的石吉征,與眼前這個不惜斷腿救自己的石吉征,怎么都無法重合在一起。她不知是應(yīng)該向他道謝,還是該對他表示輕蔑。
  記者以為她沒聽清問話,又重復(fù)一遍,路曼曼勉強答,謝謝!
  記者又將話筒對準(zhǔn)石吉征問,石鎮(zhèn)長,你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石吉征說,我想立刻趕到大王莊,幫助他們保住水上蔬菜基地。按常理,大的地震后河流上往往會出現(xiàn)堰塞湖,如果處理不好,上游的湖水沖下來,就會把菜苗和模具全部沖走。
  住進醫(yī)院后,路曼曼才得知劉大軍已經(jīng)在地震中遇難。他的遺體和二十五樓老姜的遺體,還有其他二十幾個遇難者的遺體,都躺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等待著親人前來認(rèn)領(lǐng)。
  雖然震中在幾百公里外,但這次地震給江城帶來了很大的損失,尤其是曲江南岸的新區(qū),因為剛好處于斷裂帶上,一大批樓房都在地震中倒塌。反倒是路曼曼父母所在的江北老區(qū),房屋幾乎沒有受到什么破壞,人員也沒有傷亡。
  幾天后,石吉征的事跡上了報紙和電視,石吉征成了江城家喻戶曉的英雄鎮(zhèn)長。
  只有路曼曼知道,這個所謂的英雄鎮(zhèn)長,曾經(jīng)貪生怕死和她爭奪呼吸的空間,為了制止他,劉大軍才被壓在水泥板下。石吉征不但沒有向劉大軍伸出援手,還阻止她去施救……現(xiàn)在石吉征搖身一變,卻成了英雄鎮(zhèn)長。
  一天晚上,石吉征又出現(xiàn)在江城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里。他腦門上貼著紗布,腋下拄著拐杖,正指揮村民搶救水上蔬菜基地。路曼曼的父親和母親拍著巴掌,對石吉征贊不絕口。
  路曼曼嘲笑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會跟著瞎起哄。母親問她為什么要這么說。路曼曼實在拗不過自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父親聽后搖搖頭嘆息一聲,沒作任何評論。
  母親沉思良久問,那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還會不會繼續(xù)和石吉征相處下去?
  路曼曼說,當(dāng)然不可能再處下去,而且我還要說出事實,讓大家都看清石吉征是個什么樣的人。
  沉默片刻,母親突然說,千萬不能這么做,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人難免會做出些極端的事情,這并不能說明什么,也不能證明他的道德水準(zhǔn)有問題。況且石吉征確實是因為先救你,才被壓斷了一條腿??磫栴}要一分為二,不能認(rèn)死理走極端。
  路曼曼覺得母親說的似乎有些道理,又好像沒什么道理,考驗一個人不就是在特殊時刻嗎?如果一直風(fēng)平浪靜又哪里會看到一個人真實的一面?所謂患難見真情,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母親說,在生死關(guān)頭,人的選擇源自生命的本能,生存是第一位的,在這種情況下做出的事情,我們不能過分苛責(zé)。
  停了停,母親又說,另外,如果你說出真相,勢必會牽涉到劉大軍,那樣一來你的處境就會非常尷尬,畢竟你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光明正大。
  母親的這番話擊中了路曼曼的軟肋,讓她一下啞口無言了,最初她就是因為對這事顧慮重重,才不敢在第一時間打聽劉大軍的情況。
  外婆見路曼曼低下頭不再說話,用拐杖敲著地面聲援她說,我看姓石的不是啥好人,腿腳不好使不在家好生待著,還跑到電視里折騰什么?曼曼應(yīng)該嫁給劉大軍,我瞅他老實巴交,說話我也愛聽,剛才我還和他嘮了會兒嗑呢!
  路曼曼心里一驚,一種無法言狀的東西水一般漫過心頭。
  路曼曼的手下意識伸向衣服口袋,觸到一個扁圓形狀的物體。她的手指找到一根細(xì)細(xì)的鋼絲,沿著它慢慢移動,繞著頂端轉(zhuǎn)出一圈圓形的軌跡,然后,貼著另一側(cè)的鋼絲行進,最后停留在兩側(cè)呈凹形的開關(guān)上。眼淚也隨之流下來。她手里撫摸的正是劉大軍臨死之前幫她別住衣服的那枚別針,從獲救的那天起,路曼曼就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不時就悄悄用手摸一摸。雖然她對劉大軍談不上有什么愛情,但感激和思念卻刻骨銘心,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幕幕往事。別針銳利的尖端從小開關(guān)里跳了出來,扎進了路曼曼的手指,讓她感覺到一陣尖銳的刺痛。在疼痛中路曼曼突然醒悟,自己根本沒有權(quán)力為了顧全所謂的名譽,就把事實真相硬生生地隱瞞下去,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公開當(dāng)日發(fā)生的事情,讓劉大軍在九泉之下瞑目,剝?nèi)ナ魃砩咸摷俚挠⑿弁庖隆?br/>  
  九
  
  路曼曼給石吉征發(fā)了短信,事先打個招呼通知一下,也算是把事情做到明面上。
  自從石吉征出院后,路曼曼還從未主動和他聯(lián)系過,對他的電話和短信,她也愛理不理。石吉征似乎對她的態(tài)度毫無察覺,像過去一樣不時向她講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在醫(yī)院經(jīng)過簡單治療后,石吉征不顧醫(yī)生反對,拄著拐杖出了院。對大王莊的水上蔬菜基地,他實在是放心不下。大王莊上游的曲江,剛好緊貼紫荊山流過,如果地震時造成山體滑坡,石塊堆積到江水里,就會阻斷江道形成堰塞湖,這樣的湖一旦決堤,勢必像洪水一樣肆虐成災(zāi),給下游帶來毀滅性的災(zāi)難。石吉征派人調(diào)查曲江上游,在距大王莊江面兩公里和十公里處,分別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堰塞湖,隨時都有垮堤的危險。石吉征火速聯(lián)系相關(guān)的專家,趕赴現(xiàn)場進行考察,制定出定向爆破,打開幾個小缺口泄洪除險的方案。爆破效果非常好,兩個堰塞湖先后從江面上清除,沒有威脅到大王莊的蔬菜基地。
  石吉征帶傷堅持工作,在抗震救災(zāi)的關(guān)鍵時刻,順理成章被樹為學(xué)習(xí)的榜樣。包書記被調(diào)到縣里某局任局長,石吉征被提拔為臨江鎮(zhèn)的書記。
  路曼曼的短信進來時,石吉征正在鎮(zhèn)衛(wèi)生院檢查腿上的傷勢。這幾天他受傷的那條腿稍一用力,就疼得直冒冷汗,大家建議他去江城醫(yī)院治療,石吉征搖頭拒絕,這陣子水上蔬菜到了分秧期,他怕萬一有什么閃失功虧一簣。
  給他做檢查的是衛(wèi)生院院長,一個護士出身的老太太。她上上下下摸了一氣,搖搖頭說,像是骨頭接縫的地方錯了位,咱們這兒沒儀器設(shè)備,光憑手摸也不太敢確認(rèn),石書記最好還是去江城檢查檢查。
  石吉征從檢查床上下來,就收到了路曼曼的短信。
  路曼曼的語氣很冷,只有硬邦邦的一句話:石吉征,我要還劉大軍一個公道。
  石吉征當(dāng)然明白路曼曼的意思,事實上從廢墟中生還的那一刻起,或者說,自從劉大軍奄奄一息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承受良心的譴責(zé)了。最后一次余震,水泥板落下來時,他硬生生地用肩膀扛住,真心地把路曼曼護在下面,但是……
  石吉征決定立刻趕回江城。
  石吉征趕到路曼曼家的小區(qū)門口時,路曼曼的母親正在勸她。母親說,遇到石吉征這樣一個好男人不容易,應(yīng)該好好珍惜這份感情,沒有必要為一個不相干的劉大軍而破壞自己的幸福。
  路曼曼反駁說,我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良心,并不完全是為了劉大軍,石吉征在關(guān)鍵時刻能置我的生死于不顧,假如結(jié)了婚,將來也不會對我好到哪兒去。
  母親見說服不了她,就語氣嚴(yán)厲地教訓(xùn)說,做人要顧大局識大體,不能任性胡來,真要把事情公布出來,恐怕對誰都沒什么好處。
  母親氣得甩手進了臥室,父親咳嗽一聲上了陣。
  父親的態(tài)度比母親溫和得多,對事情的分析充滿了理性。父親說,人性是復(fù)雜的,某一時刻的事實真相,并不見得就能證明一個人真實的人性,我們也沒有權(quán)力對他進行簡單粗暴的判斷。你想想看,那個用肩膀扛住水泥板,主動要求先救你的石吉征,和那個與你爭奪氧氣的石吉征,哪一個更真實?
  
  路曼曼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在她看來,這兩個石吉征似乎都不真實,又似乎都很真實。
  父親說,既然你無法作出判斷,又有什么權(quán)力抓住某個極端不放,對一個人進行全盤否定呢?如果你一意孤行,不僅會毀掉自己的婚姻幸福,還會毀掉一個年輕人的前途。你好好想一想,這么做真的值得嗎,真的正確嗎?
  路曼曼低頭不語,父親說的道理讓她無法辯駁。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石吉征約她出去見面。
  路曼曼想,和石吉征遲早都會有一次面對面的交涉,既然他主動找上門來,她就沒有退縮的道理,見面就見面,看看他還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路曼曼和石吉征在門口的休閑廣場見了面。石吉征沒玩什么花樣,一上來就開誠布公地說,他知道路曼曼不會原諒自己,他們的感情很可能就此一刀兩斷,但他希望能有個贖罪的機會,讓他用一生進行補償。另外臨江鎮(zhèn)的抗震救災(zāi)工作迫在眉睫,大王莊的水上蔬菜基地也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希望路曼曼能給他一個機會,幫助他渡過難關(guān)。
  路曼曼的心里非常矛盾。石吉征臉上的表情是真誠的,不像是在說假話,他的傷勢顯然也很嚴(yán)重,稍微動一下就疼得冷汗直流,不像是硬裝出來給她看的。有一瞬間,路曼曼差一點兒就要點頭同意了。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廣場中間的一座雕塑上,一年多以前就是在那里,劉大軍跪倒在她的面前,抬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劉大軍還說,做人要說話算話,認(rèn)賭服輸。路曼曼一下子想清楚了,作為她個人來講,完全可以原諒石吉征,甚至還可以繼續(xù)和他相處下去,但事情牽涉到劉大軍這個已經(jīng)長眠于地下的人,她必須對他的亡靈負(fù)責(zé),沒有權(quán)力選擇退縮。
  她輕輕搖搖頭說,對不起,我真的辦不到。
  石吉征嘆息一聲搖搖頭,沒有再說什么,一瘸一拐地離開廣場。
  看著石吉征的身影進了路邊的一輛轎車,路曼曼長出一口氣,穩(wěn)穩(wěn)情緒掏出手機。正要撥打晚報的電話,手機卻先響起來,嚇了她一跳。打來電話的是好友高思琪。高思琪顯然知道了她要舉報石吉征的事,一上來就問她這么做究竟想得到什么?
  路曼曼說,我想對劉大軍有個交代,也對自己有個交代。
  高思琪說,曼曼,你是在說胡話吧,劉大軍已經(jīng)死了,你還需要對他有什么交代呀?
  路曼曼笑笑說,正是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所以才更需要一個交代。
  高思琪還要說什么,路曼曼搶先掛斷了電話。
  路曼曼給晚報的一位記者打了電話。那位記者是江城的名記,先后報道過幾個轟動一時的新聞,聽說她要曝光地震中的內(nèi)幕,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兩人約定第二天上午見面。
  
  十
  
  傍晚,路曼曼收到石吉征的短信,問她能不能再考慮考慮。
  路曼曼決絕地回復(fù):沒有必要再考慮,我已經(jīng)約好了記者。
  要見記者的事,路曼曼沒有向父母透露,她害怕在父母的軟硬兼施下,自己會拿不定主意。第二天早晨,她假借上班,提前一小時出了門。她盼望把事情早一點兒了結(jié),她的心就能早一些得到寧靜和安穩(wěn)。
  已經(jīng)是秋天了,路邊的樹葉像雪片般紛紛飄落,天氣也開始變涼。走出小區(qū)大門口時,一股冷風(fēng)迎面吹過來,路曼曼不禁打了個哆嗦。她裹緊身上的衣服,低下頭向前走,冷不防有一個人從樹后閃出來,攔在她的面前。路曼曼在一瞬間出現(xiàn)了錯覺,幾個月前的傍晚,也有一個人像這樣從樹后閃出來,給她表演了一個魔術(shù),那個人是劉大軍。
  攔住路曼曼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腰彎得像一張弓,額頭上皺紋密布,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看起來像城郊的農(nóng)民。
  路曼曼問他要干什么。
  對方猶豫不決地問她是不是路曼曼。
  路曼曼點點頭。
  那個男人突然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在她的面前。他自稱是大王莊的王村長,有一件事求路曼曼。路曼曼被搞得目瞪口呆,讓他馬上站起來。
  王村長固執(zhí)地說,姑娘,你要答應(yīng)了我就起來。
  路曼曼急得直跺腳。
  王村長說,聽說你要去告我們的石書記,我代表全村的人來求你,千萬不要這么做,請你放過他,那孩子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他不是個壞人。
  路曼曼想,一定是石吉征見說服不了自己,就鼓動群眾來找她,他的想法真簡單,難道這樣就能讓她回心轉(zhuǎn)意嗎?她繞過那個王村長邁步向前走,想不到,王村長的動作很快,用雙膝在地上行走,又一次攔在她的面前。
  王村長說,姑娘,請你千萬聽我把話說完。我來找你是自己的主意,和石書記無關(guān)。昨天你發(fā)短信時,我正陪他在鎮(zhèn)衛(wèi)生院檢查傷腿,剛好站在旁邊看到了短信的內(nèi)容。昨天晚上我就來了,因為不知道你具體住在哪里,就在門口守了一宿。我來求你,不是為了石吉征那孩子,而是為了我們?nèi)搴腿?zhèn)的老百姓。如果石書記下了臺,我們的蔬菜基地就會跟著垮臺,大王莊好容易看到的脫貧致富的希望,就要變成泡沫,村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就要繼續(xù)受苦;要是換個像包書記那樣的領(lǐng)導(dǎo)上臺,還會繼續(xù)搞度假村休閑別墅,不出幾年,臨江鎮(zhèn)的百姓就會失去土地。你告他我們沒有權(quán)力反對,但請你拍拍良心替我們這些老農(nóng)民想一想,給我們留一點兒活路吧!你要是答應(yīng),就算是對我們這些老百姓積德行善了,我給你磕頭了。
  王村長說著,滿是皺紋的腦門兒低下去,碰向石磚鋪成的人行道。
  路曼曼急忙彎下腰攔住他,哽咽著說,你起來吧,我答應(yīng)你,不去告了。
  打消了公開事實的念頭后,路曼曼的情緒一度有些低落,她嘆著氣對高思琪說,自己就像那些想要從良的妓女,掙扎了一氣后,到底也沒能擺脫賣身的命運。高思琪說,是你自己把事情想得太極端了,不是就連劉大軍也說過,你和石吉征在一起才更合適嗎?
  路曼曼想起來,劉大軍確實說過這句話,冷靜地想一想,自己可能真的有些太極端了。事實這東西就像千手千面的怪物,說不清哪一張臉哪一只手才是真實的?;蛟S所有的那些臉和手本來都是真實的,只是站在不同的角度去觀察的原因罷了。這么一想,石吉征也算不上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人。
  在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上,石吉征表現(xiàn)得很有韌性,始終如一地發(fā)短信打電話,不時還約她出去吃飯。雖然路曼曼短信不回,電話不接,吃飯更不去,但石吉征卻仍然堅持不懈。一天早晨,路曼曼在秋林商場里剛換好上班的衣服,就有兩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給她抬來好大一只花籃。這只插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花籃,引來大家一迭聲的驚呼。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丫頭甚至尖叫起來,羨慕地說,路姐,要是有人給我送這么個花籃,二話不說我立馬就以身相許了。
  花里夾著的卡片上寫著:祝你生日快樂!落款是一個“石”字。讀過卡片,路曼曼不由得有些感動,這個生日連自己都已經(jīng)忘記了,沒想到石吉征竟然還記得。傍晚快下班時,石吉征又發(fā)來一條短信,約路曼曼在避風(fēng)塘茶樓見面。石吉征在短信上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但愿你能給我一次從頭再來的機會。
  路曼曼猶豫了一下,還是回復(fù)了一個“好”字。
  他們的關(guān)系就這樣又慢慢地恢復(fù)了,路曼曼漸漸相信了那句名言,時間能改變一切。
  大王莊的水上蔬菜種植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上市不久就迅速占領(lǐng)了江城的蔬菜市場,大王莊也成了江城最大的一只菜籃子,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從全鎮(zhèn)倒數(shù)第一,變成了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裕村。石吉征的事跡再次受到了各家媒體的關(guān)注,一年后石吉征進入后備干部隊伍,被派往省委黨校學(xué)習(xí),前途已經(jīng)一片光明了。
  外婆越來越糊涂了,最大的愿望是想在臨死之前親眼看見外孫女披上婚紗。在外婆的強烈要求下,第二年的夏天,趁著石吉征黨校放暑假的間隙,兩個人正式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書,開始籌備婚禮。
  結(jié)婚當(dāng)天,路曼曼的父親和母親都有些激動,尤其是母親偷偷地哭了好幾場。路曼曼在高思琪的陪伴下,在小臥室里穿婚紗和化妝,母親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不時就進來看一眼,進來了又不知道要干什么說什么,馬上又轉(zhuǎn)身出去。到后來路曼曼就說,媽,您這是干什么呢,像拉磨似的一圈一圈地轉(zhuǎn)?
  路曼曼穿好了婚紗,坐在鏡子前面化妝,高思琪站在她的身后幫她綰頭發(fā)。路曼曼的頭發(fā)很好,又黑又密,發(fā)絲又粗,非常適合做造型。
  高思琪抓起一綹頭發(fā)感慨地說,我要是有你這樣的頭發(fā),少活十年都樂意。
  路曼曼說,干脆我把頭發(fā)全給你,你把十年的壽命加在我身上算了。
  兩人說笑著弄好了頭發(fā),收拾完了臉面,出門前的事情基本上就準(zhǔn)備就緒了,只等石吉征的婚車到來。
  外面鞭炮聲響起,石吉征說到就到了。
  路曼曼有些緊張,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高思琪把她按到椅子上說,你給我坐下,新娘子得擺個譜兒,等著新郎來抱。
  已經(jīng)聽見樓道里的腳步聲了,高思琪突然發(fā)現(xiàn),路曼曼胸口上別著的寫著新娘兩個字的紅花脫落下來,趕緊手忙腳亂地四處找別針,最后總算在路曼曼的首飾盒里找到一只,對付著別上了。
  石吉征訂的是江城最好的一家飯店,他說這輩子只結(jié)這一次婚,說啥也不能虧待了路曼曼?;槎Y采用的是中西結(jié)合的形式,既有證婚人和介紹人,也有交換戒指互相宣誓。
  路曼曼身披婚紗,挽著父親的胳膊緩緩地走向舞臺時,忽然覺得胸口的位置有些發(fā)涼。她想,大概是高思琪剛才別胸花時太著急了,別針尖端穿透婚紗貼到了皮膚上。緊接著她的腦袋嗡地響了一聲,一陣劇烈的天旋地轉(zhuǎn),她突然想起來,高思琪在首飾盒里找到的那枚別針,就是當(dāng)日劉大軍在廢墟里幫她別衣服的那一枚。那別針是從劉大軍的嘴里吐出來的,劉大軍當(dāng)時已經(jīng)在水泥板的擠壓下受了重傷。后來她仔細(xì)察看過,別針的尖端還凝結(jié)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紅色,仿佛是劉大軍的鮮血。此刻她正戴著這樣一枚別針舉行婚禮,難道說這是天意嗎?
  腳下的紅地毯走完了,路曼曼看見石吉征向她伸出了手,她下意識地也把手迎了上去,兩只手就這樣握在了一起……
  
  責(zé)任編輯/姜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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