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次沒有目的地的逃亡。
直到看見第一個高速路收費站我才知道自己正駛往成都的西南方,眼淚已經(jīng)徹底風(fēng)干,車窗玻璃映出一張黯淡恍惚的臉,模糊造就的陌生感讓我在一瞬間錯覺那并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一只如影隨形的幽靈。
其實我常常羨慕那些偶爾歇斯底里的人,撕心裂肺地大喊、撒潑、摔碎東西、傾倒臟話……適時把那些潛伏在體內(nèi)的怨氣通通排泄干凈——于是它們便可以避免因日積月累而煉成致命毒藥——最可怕的毒藥都是慢性的,因為等你發(fā)現(xiàn)時它們往往已經(jīng)深入骨髓,唯一解脫痛苦的方式就是同歸于盡。
“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dá)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這段話的意思是,病已沒辦法治了,病位在肓之上,膏之下,用艾灸法攻治是不行的,扎針又無法刺到那個位置,吃湯藥,藥效也達(dá)不到,實在是無能為力了。那么什么是膏肓呢?所謂膏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心尖脂肪……”醫(yī)學(xué)院的教室,講臺上的老師滔滔不絕,旁邊的學(xué)友打著瞌睡,窗外的陽光就如此刻一般性烈,翻開的書頁被照得白亮,幾乎看不清上面的鉛字,摸上去是滾燙的,仿佛馬上就要燃燒起來……
十年之后,我在高速路上想起了一幕完全不相干的場景。大腦會記得一切:你所看見的,你所聽見的——每一個瞬間,所謂的遺忘只是記憶的沉睡,如果那些負(fù)責(zé)承載信息的小家伙們得不到足夠多的刺激,它們就會把這些信息認(rèn)定為無用而使其進(jìn)入休眠狀態(tài),每一個沉睡的記憶都像一個等待王子親吻的睡公主——可惜并非每個沉睡的公主都美麗。
毫無疑問這就是一個被認(rèn)定為無用的記憶片段,但是現(xiàn)在它的出現(xiàn)把我?guī)щx了現(xiàn)實,就像這輛車把我?guī)щx那座城市一樣。是的,我在逃。
——蓄謀已久但到最后執(zhí)行時卻無比狼狽的逃亡。
二
警笛聲由遠(yuǎn)而近。倒視鏡里出現(xiàn)一個白色的長方形,它們越來越近,然后——漠然地從我的身邊呼嘯而過。那不是警車,只是一輛救護(hù)車。我把車停到路邊,伏在方向盤上不斷地喘氣。恐慌沒有散去。這僅僅是開始。
晚上八點,我在漢源縣城停下來。這個縣城最為著名的是花椒——川菜的必用品。其實這里還有其他很多值得游賞之處: 海棠書燈、玉淵靈泉、富林文化遺址、南方絲綢之路、茶馬古道……比起花椒來似乎更值得被人記住——可惜人們通常只會記得那些和自己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東西。我停下來不是為了花椒,也不是為了這些景色——連續(xù)開了六個小時的車,我需要一間有著干凈床鋪的房間,熱水澡、方便面、睡眠……
小旅館的接待臺后站著一個小姑娘。“你運氣還好咧,還有個雙人房有床位,住了一個剛好是女的,六十塊一張床哈,到明天中午十二點。”
我?guī)缀跻獞岩伤且粋€妖物——六十元,剛好是我錢包里現(xiàn)金的數(shù)字。除此之外,里面有一張銀行卡和一張身份證——銀行卡里有三萬五千元的存款。不過現(xiàn)在,我只有六十元——而這小旅館是無法刷卡消費的。
我轉(zhuǎn)頭望著門口,黑暗壓在大地上,路燈的光芒只能撐起微弱的一角亮處,不僅僅是那些潛伏在夜色中的危險氣息,還有我身上已經(jīng)無法忍受的疲憊也在阻止我走出去。我說服自己這是值得慶幸的,因為幸好有人與我平分最后這一間房的房費,使得我不用因為無法馬上拿出另一個六十元而尷尬。
臨時室友是一個大約六十歲上下的老太,專心致志地坐在床上,盯著電視屏幕上一位穿著民國服飾的中年女子,后者正展示一個特寫的淚眼蒙蒙:“你懂一個母親的心嗎……”
觀看者的眼角也掛起了淚珠,直到這個鏡頭完結(jié),一段廣告跳出,她才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眼淚被擦去,戒備從里面鉆出來。
她的個子很矮,最多一米五,身材很瘦,藍(lán)色碎花的短袖棉襯衣過于寬大,從袖口甚至可以直接窺見她洗得發(fā)黃的白色背心,手背及手臂上的血肉已經(jīng)被歲月啃噬殆盡,一層深黃的皮膚包裹在不再堅硬的骨骼上,深重的老人斑,眼圈的顏色黑得很不正常,空氣里彌散著一股變質(zhì)蘋果的甜味,我注意到她的床上放著一個手提式的白色小冰箱——這確認(rèn)了我的猜測:她是一個糖尿病U6klAdYISc/ZouuL7JpctObDN+piv3NMpDh7Xd8iwCE=人。
她不會比她身上帶著的病菌更危險,而她身上的病菌未必會多過我即將要躺上去的那張床。洗舊的床單上有很多可疑的污痕,枕巾散發(fā)出被濕氣孕育的霉酸味,我嫌惡地將外套脫下來,蓋在枕頭上。其實我在更惡劣的環(huán)境里待過。躺在醫(yī)生值班室的小床上,閉上眼睛,豎起耳朵——敲門聲隨時會響起。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夢境里,伴隨著隱隱約約的呻吟——在癌癥病房時,我曾經(jīng)一夜八次被同一個病人的家屬叫醒,他祈求我給他患了腦癌的父親再開一劑哌替啶——因為這樣他們都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比厭煩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沮喪,因為我沒辦法把癌細(xì)胞從他們的身體里驅(qū)逐出去,到最后唯一能讓他們減輕痛苦的辦法竟是把他們推給毒品!
我憎恨那種無能為力,于是離開了醫(yī)院——到處都充斥著無能為力的地方。
三
熱水從頭頂灌下,水流把一日的風(fēng)塵洗凈,如果記憶也能被清洗該有多好,如此我們便可以不必為失去而痛苦,抓住眼前的每一分鐘快樂,你甚至可以不用去思考未來,反正今天的顧慮到了明天就不再被記得。
我沒有使用浴室里的免費沐浴液,它們的味道像是過期了,任何事物都有期限——食品、藥品、愛情……沒有人喜歡過期的東西,我不想自己聞起來就像是一個過期的女人——十六歲到三十歲,這十四年就是青春的保質(zhì)期。
我走到鏡子前,用手掌抹了抹,臉慢慢地浮出來。恍恍惚惚的輪廓里承載著古怪的五官,眼睛畸形地大——加倍了這張面容上的驚恐。我急促地拿起衣服,神經(jīng)質(zhì)地抹干所有的水珠。鏡子發(fā)出刺耳的嘎嘎聲——像是魔鬼的冷笑。
走出浴室,電視依舊開著,室友已經(jīng)躺在床上打起了鼾。我搜索著四川本地的新聞臺,沒有任何特別的新聞報道。打開一直關(guān)著機的手機,沒有短信,也沒有遺漏電話的提示。我給母親發(fā)了一條短信:媽,我和朋友去旅游幾天,有事打電話。很快,回復(fù)來了,只有一個簡短的字:好??床怀鱿才罚沧聊ゲ怀鲫P(guān)切。最近我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地抗議她對我生活的控制,在青春期我從未叛逆過,其實現(xiàn)在爆發(fā)出來的力量是從那個時候累積下來的。此刻她的縱容不是妥協(xié),而是報復(fù)。她故意一并收回那些我不想失去的東西——為了讓我后悔。心理學(xué)家說母女之間的感情其實是最復(fù)雜的感情:相生、相克、相需、相斥……
我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深吸氣。樓下,一輛白色的警車停在旅館門口。冷汗從背上嗖嗖地鉆出來。
“篤篤篤篤……”外面?zhèn)鱽砑贝俚那瞄T聲。我推開衛(wèi)生間的窗戶。它很小,需要很吃力才能把身體塞過去。騎在窗框上,我開始頭暈?zāi)垦!m然只有五層樓,跳下去非死即殘。
“開門!開門!”有人高喊了。
“找誰?”我咬咬牙,硬著頭皮問。
“開門!警察!”沒有退路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打開門——不管怎樣,也要維持最后的尊嚴(yán)。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警察。他瞪著我:“為什么這么半天都不開門?”
他沒有大叫:席菲,你被捕了!
他的眼神說明他并不認(rèn)識我。
“我,我在洗澡,沒,沒穿衣服?!边@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頭發(fā)正滴滴答答地滴著水,我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
老太太醒了,坐起來看了一眼門口吹胡子瞪眼的警察,捂著胸口呻吟了一聲,倒了下去?!拔梗 蹦贻p警察跑過去,“有緊急情況!”
年輕警察手忙腳亂地摸著后者的鼻息,大聲朝外喊著:“這里需要急救!她快沒呼吸了!”又有兩個警察沖進(jìn)來。
年輕警察舉起拳頭就要砸向老太太的胸口。
“不能做打擊式復(fù)蘇!她是老年人,骨頭太脆,會砸斷她的肋骨的!我是醫(yī)生!”我說,然后補充,“我以前是醫(yī)生!”
老太太的臉色發(fā)紺,心跳停止了,但頸動脈還有搏動。顧不得多想,我將她的枕頭移動到頸下,抬高下頜——腦細(xì)胞對缺血缺氧最為敏感,超過四分鐘就會發(fā)生不可逆的損害,我開始進(jìn)行心肺復(fù)蘇和人工呼吸。這是最讓我厭惡的事,被救者被動呼出的氣體總是臭不可聞。幸好我已經(jīng)不是醫(yī)生了,所以不必為厭惡而感到內(nèi)疚。
兩分鐘后,她醒過來。我滿頭大汗地跌坐到地上,老女人恍惚地轉(zhuǎn)頭看著年輕警察,她發(fā)著抖:“你,你要干啥?”
“對,對不起,老人家?!蹦贻p警察松了口氣,接著又漲紅了臉,“我,我們在抓罪犯……”
隔壁房間傳出嘈雜聲?!白?!老實點兒!”兩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和一個光著上身的男人被手銬銬著,低著頭從房門前走過去。一個隊長模樣的中年警察走了進(jìn)來。“這邊沒事吧?人怎么樣了?”
“沒事了。幸好有個醫(yī)生。”年輕警察指著我。
“以前做過醫(yī)生,”我鎮(zhèn)定地解釋,“現(xiàn)在改行了?!?br/> “哦!”中年警察把視線集中到伏在枕頭正喘氣的老太太身上,“不好意思,讓你們受驚了。老人家有沒有事?要不要叫輛救護(hù)車?”
“不要!不要救護(hù)車!”老太太大聲反對,“我不去醫(yī)院?!彼穆曇羧绱擞辛?,很難想象它們的主人在幾分鐘以前正處于死亡的邊緣。
“你需要正規(guī)治療?!蔽艺f,“你現(xiàn)在的情況必須去醫(yī)院……”
她的臉色越發(fā)難看了:“我,我沒錢!”
“給你家人打個電話吧。”我建議道。
她沉默了半分鐘,然后搖頭。警察們也沒有堅持,他們帶著戰(zhàn)利品離開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老太太兩個人。
我也不打算再勸她。她的顧慮是對的,沒有人替她支付住院費,去了醫(yī)院也沒用——那里不是慈善機構(gòu),沒有錢就沒有床位也沒有藥品……
我是不會為她墊付這筆錢的——別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自顧不暇,就算是身家百萬,也不愿意。過去的我曾經(jīng)這樣做過,在滿懷激情穿著白大褂覺得自己是天使的時候,也曾經(jīng)借錢給那些WxB12vD51LvSwM2atvArR1fSDX9DeI2TZKBfzpPnPP8=需要緊急手術(shù)又無法馬上拿出錢來的病人,但是結(jié)果呢?那些人脫離了危險,卻在某個深夜偷偷地逃走。
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回來還錢,也沒有一個人對我說過一聲謝謝或是對不起。
是的,也許是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償還債務(wù),“窮”實在是一個充足的理由,人們以此為理由做了很多事,因為窮而拖欠債務(wù)只是其中最常見最普通的一種,因為窮用肉體去做交易,因為窮而兄弟反目,因為窮而拒絕贍養(yǎng)老母,因為窮把自己的救命恩人誣陷為肇事者,因為窮而坐享四面八方的善心捐款,因為窮而搶劫殺人……道德之箭射過來,卻因為見了這個大大的“窮”字,便驚得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被窮苦囚禁著的大眾們集體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他們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譴責(zé)這個物質(zhì)化的社會,譴責(zé)萬惡的金錢,自以為找到了主要矛盾,可是人們似乎忘記了,一棟大廈是被一大群白蟻所摧毀的。
而組成這一大群的,是每一只。
我無法入睡。對面那張床上的女人同樣輾轉(zhuǎn)反側(cè)。我放縱著好奇心:她的家人呢?他們?yōu)槭裁磿屢粋€身患重病的老人獨自出門?她是一個離家出走的老人嗎?忽然間我有種罪惡感——盡管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惡劣,盡管她有著一套二室一廳的房子外加豐厚的退休金,盡管她比我更善于照顧自己……但那些本應(yīng)該由我自己去承擔(dān)的麻煩,它們很快就會找上她……
她曾經(jīng)恨恨地罵:總有一天你會氣死我。將會一語成讖嗎?我心驚肉跳。人們說母親常把女兒作為自己的替身,她們那樣努力地去控制這個新生命,就是希望通過這些帶著她們遺傳基因的、還保有戰(zhàn)斗力和機會的生物來完成她們未能完成的夢想,如果不能,她們將竭盡全力去懲罰——就像懲罰她們自己。
眼前這個老女人的心里或許也有無數(shù)希望,有多少希望便有多少怨恨,疾病讓她無力去實現(xiàn),孤獨擴大了她的失敗幾率。
四
早上九點,我將所有的錢從銀行取出,剪短了頭發(fā),買了新衣服新手機新號碼,舊的手機扔進(jìn)垃圾桶,細(xì)節(jié)決定成敗,我不想冒險。
我為什么要急著逃跑呢?如果像對那個老太太一樣對其施以急救,送他去醫(yī)院,也許還不算晚。應(yīng)該摸摸他的頸動脈……或許應(yīng)該更冷血一點兒,確保他死去——死人不會說話,不會控告——因為即便只是嚴(yán)重傷人也可能會讓我在監(jiān)獄待上一輩子。如果他僥幸地活下來我便失去了僥幸的機會。
是的,我可以偽造現(xiàn)場。我為雜志寫過那么多偵探推理的小說,我完全可以為自己制造一個完美的不在場證據(jù):指紋不必擦掉,作為一個頻頻出現(xiàn)在死者家里的人,沒有了我的指紋才會惹人生疑,可以用橡膠手套在窗戶處留下一些具有迷惑性的紋路,我應(yīng)該拿走他的筆記本電腦——他有很多的秘密,他曾半開玩笑半炫耀地說過,有些秘密非同小可,價值連城。還記得當(dāng)時他的神情,臉上布滿清教徒般的狂熱,我想他對于主宰這些秘密很有成就感。警察遲早會查到他是一個有秘密的人,這樣,我就可以成功地轉(zhuǎn)移警方的視線。
我應(yīng)該開著車從容地離開他所住的小區(qū),鎮(zhèn)定自若、面帶微笑地和保安、物管打招呼,十分鐘后帶上點兒什么東西回來,正戲開演,裝作打不開門,給屋子里的人打電話,最后請求保安撞開門,然后人們就會看見那具尸體,我可以哭泣或是暈倒……人們會以為兇案發(fā)生在我離開的那十分鐘……是的,我應(yīng)該這么做。
可是我沒有這么做。我大腦空白、面色蒼白、臉部僵硬地開著車駛出小區(qū),我不敢去看保安的眼神,最最糟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我在公用電話亭打了電話給120……警察會去詢問保安,然后他們會從種種證據(jù)推知那是我——目擊者應(yīng)該報警而不是逃走,保安會記得我的倉皇……真兇的形象在他們的腦海里一點點浮出——很快被影印到紙上,被貼得到處都是……
??!我尖叫起來,不是為我的想象,而是因為一個身影從車頭前方跌下去。一個老太太倒在地上,不過她已經(jīng)坐了起來,揉著腿——我的車離她還有三公分,這說明她不是被車撞到的。
“哎喲,可嚇?biāo)牢伊??!彼г怪?。這是一張并不陌生的臉,幾小時以前,我救了她的命。
“你怎么樣?”我低聲下氣,“我送你去醫(yī)院?”
她也認(rèn)出了我?!霸瓉硎悄闩?!”她擺擺手,“算啦,算啦!又沒撞到。你走你的!”
“要不得哦!”人群里有人起哄,“沒撞傷不等于沒摔傷,老人家你想清楚哦,要是以后有啥子就找不到人了哦!”
“沒事就是沒事嘛!”老太太在我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似乎是為了替我向眾人證明,她狠狠地踢高腿。
交警疾步走來。他的警服刺激了我,我的心跳加速——也許通緝令已經(jīng)發(fā)出了,只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他們沒有在媒體公開,但是這些警方的關(guān)聯(lián)單位可能都已經(jīng)接到了通知。該怎么辦?沖進(jìn)車?yán)?,沖出重圍?
“沒事沒事!”老太太連忙朝他揮著手,“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人家都以為我遭車撞了,其實不是這個女娃的錯,這個女娃我認(rèn)得的,她是好人?!彼M盡口舌,是為了報恩。
交警狐疑地打量我:“哦?”
我硬著頭皮與他對視:“我也以為是我撞的……”
老太太繼續(xù):“同志,你莫要怪她,真不關(guān)她的事……”
他會扣下我的車嗎?然后我藏在后備廂里的花瓶碎片就會被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血跡!我為什么還沒有把它們?nèi)拥簟驗槊恳粋€我想扔掉它們的地方都有一雙眼睛盯著我!——因為我害怕再去觸碰它們,上面不止是鮮血,也許還有怨靈。
“那還堵在這兒?趕快走了走了!你最好把老人家送到醫(yī)院檢查一下,老人的骨頭脆,摔倒了也不是小事?!彼帕宋乙获R。
五
“我要去云南,我兒子在云南當(dāng)兵,好幾年沒回家了,”她嘮叨著,“我兒子乖得很,自己省著錢不花,都寄了回來給我,我說不要了夠了夠了,他還是要寄……”像所有的母親一樣,一談起自己的子女便臉上發(fā)光。
“到了,到了?!彼鋈恢钢粋€小站臺叫起來,“就在這兒下了?!边@里離長途車總站還有不到一站的距離。
“我送你進(jìn)站吧?!蔽姨嶙h,“在這兒等不一定有座位……”
“我就在這兒下!”
“總站不遠(yuǎn)……”
“我就在這兒下!”
“其實我可以送你去火車站,你其實更方便些,我沒什么急事,就是繞一些路……”
“停車!”她竟來搶我的方向盤了!老人家的執(zhí)拗有時候是不可理喻且無可救藥的。
我停下車,看著她蹣跚著走向那個空蕩蕩的站臺,竟有些鼻腔發(fā)酸——隱約的,我明白了她的意圖:現(xiàn)在不是客運旺季,有些長途汽車會在沿途再收攬些客人上車,他們會提供一張小木凳,安在過道上,當(dāng)然,這是違規(guī)的,不過票價肯定會比總站售出的票價低得多。她害怕進(jìn)醫(yī)院,拒絕去汽車總站,明明可以坐火車直達(dá)的地方,她卻選擇這樣輾轉(zhuǎn)地乘坐汽車。為了省下三十元?二十元?或者這樣反而更貴?所謂節(jié)省只是她單憑感覺得出的結(jié)論?也許這些衡量并不重要——我們總是以自己的經(jīng)驗去衡量。輾輾轉(zhuǎn)轉(zhuǎn),吃苦咽淚,為的是去見一個在遠(yuǎn)方的兒子,這是屬于一個老人的浪漫。
真奇怪,我竟會對一個萍水相逢的老人傾注如此多的注意力,或許,是因為我救了她,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嗯,我殺了一個人,又救了一個人,這是否算是扯平了呢?道德或許承認(rèn)這場交易,法律絕不會。好吧,不管怎么樣,她走了,告一段落了,現(xiàn)在我又該回到我的軌跡上去了。我看著眼前圓圓的方向盤——這是某種象征嗎?方向并不是前后左右,而是一個圓——我們就這樣從起點走向起點,永無止境……
車的旁邊有一個垃圾桶,我走下車,拉開后備廂,從里面拿出那個裝著兇器和碎片的垃圾袋?!皣W啦——”我聽見碎片聲撞擊著進(jìn)入垃圾桶,心里忽然一陣緊痛——剛才扔掉的似乎是我已經(jīng)碎裂的人生。
再見了!永別了!我的過去。
走吧!走吧!我催促著自己,逃亡也是一種開始,只是它會更迅速地沖向終點——反正那個終點是我們所有人都會去的。不論我們?nèi)绾伪pB(yǎng)補給身體以圖讓它長壽,不論我們?nèi)绾尾杉嗌俳?jīng)歷來填充進(jìn)我們的生活——更久或是更豐富,但仍然是暫時的,沒有人躲得掉最后的那個結(jié)局。我沒有去自首,不是因為我沒有罪惡感,而是因為我不甘心。
席菲,女,三十歲,中人姿色,畢業(yè)于醫(yī)學(xué)院,卻改行做了自由撰稿人,不論是做醫(yī)生還是當(dāng)寫手,都沒有任何杰出的成就,一生沒有受過任何處罰——除了兩次闖紅燈的記錄,沒有遇到讓她覺得心動要嫁的男人,卻因為一時沖動失手殺死一個她并不愛的男人而被判處死刑……我為筆下的人物安排了那么多精彩的人生,卻讓自己的人生如此蒼白。
我的床下一直藏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背包,背包里有帳篷、手電、飲用水、壓縮餅干、急救包……這個包放在那里已經(jīng)五年了——我一直以為我可以隨時背起它,去往任何一個我想去的地方……從五年前開始,我就對自己說,我要離開現(xiàn)在的生活——我厭倦了被固定在一個地方,厭倦了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和枯燥,厭倦了這些沒有變化的生活,厭倦了每天夜里對自己說明天會更好夢想一定會實現(xiàn),厭倦了第二天一睜眼看見的還是同樣的天花板……
可是當(dāng)我厭倦了這些厭倦的時候,我卻還是沒有離開。直到我把花瓶砸到孫浩秦的頭上去。之所以那樣做也并不是因為我看見孫浩秦和另一個女人神情曖昧地走進(jìn)賓館。我不愛孫浩秦。他不過是從那些眾多相親對象中穩(wěn)定下來的一個,只是因為我們在第一次見面后并不排斥對方,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約會——過程還算愉快,但是也還沒有到打情罵俏的地步——或許這就是他劈腿的緣故,他總是在抱怨進(jìn)展太慢——在這個見面兩小時就可以上床的時代,我的態(tài)度顯然讓他很沒有成就感。
我不愛孫浩秦,但是那并不代表我不會受傷——事實上,那個女人的年輕漂亮的的確確刺激了我——不論人們?nèi)绾瓮瞥绲赖屡c才華,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依然會以擁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友為榮,而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女人會認(rèn)為年輕美貌是自己最值得炫耀的資本——因此這幾乎就成了世人公認(rèn)的事實——孫浩秦正是利用這種公認(rèn)來挑釁——當(dāng)女人的價值被具有絕對人數(shù)優(yōu)勢的群體所定性的時候,不管你如何理性,在對抗中都必然會處于弱勢。
我哭了——躲在我小小的甲殼蟲一樣的小車?yán)?。不是因為嫉妒,而是因為悲哀。我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好友們?nèi)Y(jié)了婚,有夫之婦和一個未婚女子之間有著比代溝更寬的距離,她們總是迫不及待地想把我拉進(jìn)同一個圈子,她們在痛罵男人的同時施舍居高臨下的同情,外加炫耀或抱怨自己的婚姻生活——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抱怨也可以歸于炫耀的范疇。
丈夫、孩子、公婆……已婚女人們永遠(yuǎn)的話題——我不想聽——因為在這些話題里我聽不到她們——那些懷著夢想的、有著鮮明個性的、自信或是任性的、獨一無二的女人們,她們到哪里去了呢?生活是一個巨大的攪拌機,它把她們絞碎了,和其他的種種混合在一起,然后人們把這個稱之為命運。
“哼,誰叫你不在自己年輕美貌的時候嫁人?咎由自取?,F(xiàn)在知道了吧?三十歲的女人,只有被別人挑挑揀揀的份了,你還想找條件多好的男人?”母親如是說。沒有安慰,只有冷酷——也許是激將法,但不管那是什么,它精準(zhǔn)犀利。
我為什么不在自己年輕美貌的時候嫁掉呢?我問自己。因為我沒有再遇上一個想要嫁掉的人?因為我的膽怯或是高傲?是因為我沒有機會嫁掉嗎?難道沒有向我求婚的男人嗎?——不,只是我以種種借口把他們趕離身邊,其實是因為我恐懼婚姻——害怕那個巨大的攪拌機把我變得血肉模糊,我害怕自己成為生活中一個面目難辨的混合物。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像我的母親一樣去對我的女兒說:你要趁著年輕美貌嫁個條件好的男人,那樣你才不會受苦,留住一個有條件的男人,生下將來可以給你養(yǎng)老的孩子,那才是女人的前途。這就是我為什么想要逃走的原因——因為我害怕這些話成為預(yù)言。
可是我沒有逃走。我像中了魔咒一般朝著我害怕的東西走近——魔笛聲響起,我像中了咒語般身不由己地邁出步子,心甘情愿地走向我所唾棄的命運。我沒有告訴孫浩秦我看見了他和另一個女人去開房。因為我在衡量——衡量當(dāng)我說出事實之后的后果——分手,毫無疑問的。
孫浩秦為我端來咖啡,他喜歡炫耀自己煮咖啡的手藝,以此突出自己的品味?!拔梗繌埧偘。」?,正想給你打電話呢……放心放心,沒問題……已經(jīng)拿下了……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嘛……”在不久以前,他在我面前還會有些避諱,因為知道我不喜歡,現(xiàn)在他不再避諱了,甚至不再拿眼神偷瞄我的反應(yīng)——是的,他已經(jīng)看穿了我的衡量。我轉(zhuǎn)過頭,電視柜上有一個花瓶,白瓷的底子,華麗的大紅牡丹,繪畫精致,卻沒有靈氣,所以它不是藝術(shù)品。
“……什么大作家啊!別聽人家瞎說,也就是出了兩本書,哈哈哈……我哪里是藏著她??!你知道這些寫文章的,性格都有點兒怪,不太會應(yīng)酬人……成,改天大家一起吃飯,我就把她帶來……成……我把書也帶上……”
花瓶大約是一個足球的大小,里面沒有鮮花,純粹是個擺設(shè)。中國人的婚姻大多數(shù)都是擺設(shè),男人找一個上得了廳堂的女人,女人嫁一個拿得出手的男人——我也不過是一個擺設(shè)。他并非是因為愛上了我的內(nèi)在,他只是看上了我的身份——作為他在某些人面前炫耀品味的工具。但同時這又不妨礙他在背后去尋找一個不代表品味的女人。
“……哈哈哈……這個你放心,她可不是記者,她寫的那都是瞎編出來的東西……自傳???好事啊,我跟她說,沒問題的,這是她的榮幸……”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你要學(xué)會容忍。那么,這就是我必須要容忍的嗎?容忍骯臟、齷齪、卑劣、狹隘、腐爛……讓它們與我生活為伍……現(xiàn)實是一條皮鞭子,別等到遍體鱗傷的時候才投降——你沒有青春了,想想那些因為你的年齡而轉(zhuǎn)身離去的男人,想想那些孤獨的日子,情人節(jié)沒有鮮花和巧克力,只有一夜漫長的連續(xù)劇和一個被眼淚濕潤的抱枕……他至少會送你漂亮的手袋,會和你一起去聽音樂會,會聽你講故事,會在你哭的時候給你遞紙巾……朋友們會說:嗨,你們看上去很相配!親戚們會說:喲,看不出來你還真能找個好的……這些不值得妥協(xié)嗎?
憤怒跳出來——但是我恨的是自己。我抱著花瓶站了起來,它的冰涼冰涼著我的手、我的意識。他背過身子。“……成,找房子的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保證能租一個環(huán)境又好又隱秘的……好好,這種事兒咱們不在電話里說……女人不能太慣著,慣狠了就上頭了……哦,哦,等一下,我換個地方,這兒信號不好……”他終于用眼角的余光瞥著我,這意味著我成了信號不好的原因。
他往廚房里走,聲音壓低——可以暴露的已經(jīng)不堪,何況連他都要躲閃的東西呢?“知道了,我會親自去辦……”原來妥協(xié)并不代表你不必付出代價。
我看著他的后腦勺。它離我越來越近。這是一個噩夢。敲碎它,敲碎它你就醒過來了。嘩啦——花瓶碎了——血從后腦勺冒出來,他轉(zhuǎn)過身,手上沾滿從他后腦勺流出的血,鮮紅一片,血腥味如此刺鼻。他的嘴在一張一合,但是我聽不見他在說什么。是在謾罵,抑或是詛咒?他的雙手緊緊掐住我的脖子。我抓住茶幾上的水果刀……他倒在地上了,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刀子插在他的腹部……他不動了……
六
我在公用電話亭給母親打電話?!拔乙惤?,換手機了……”
“奇怪了,你不要我管你,你又跟我匯報什么?”電話被粗暴地掛斷了。也好,憤怒至少是一種有起伏的情緒。在生命檢測儀上,直線代表死亡——這個判斷依據(jù)也適合感情。
我開著車,前往麗江——傳說中的美麗地方,有著美麗的傳說。當(dāng)一個地方成為傳說的時候,它就不僅僅是一個地方,而且也成為一個符號了。這種符號似乎有一種魔力,它打開一扇門,你走進(jìn)去,那么你就走出了現(xiàn)實,近似于鴉片或毒品的作用,因為現(xiàn)實于我是一個體積數(shù)千倍于我的怪獸,我根本沒有勝出的可能性。
暴雨拳頭一般地砸在地上。沒人知道它們?yōu)槭裁催@么憤怒。一輛車從前方駛過來,司機伸出頭沖著我喊:“趕緊掉頭吧!前面塌方了,路都堵死了!”他是好心人。但卻也像一個面目猙獰的妖獸,受了魔鬼的命令,刻意來阻攔我。
我繼續(xù)往前開。越來越多的車子迎面駛來。漸漸地,我看見了排成長龍的車隊,大巴車、小巴車、面包車、貨車、轎車、越野車……喇叭聲和雷雨聲響作一片。
道路很窄,只能勉強容納兩輛車并行,等待或是后退,大家都在焦慮地做著選擇題。一些乘客從一輛大巴車上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下來。隱約聽見叫罵聲,大意是那車偏在這時候出了毛病,阻礙了原本可以進(jìn)行的疏散工作。我很慶幸自己有機會回頭。
左面的山坡上傳來可疑的聲響,碎石頭沿著坡壁不時滑落——很可能就在我猶豫的一念間,就會有泥石流從天而降。也許我會被卷入那團(tuán)污泥,從此“下落不明”,也許只是“好運”地被困在這個沒有食物沒有房屋的地方等待救援。
真是好笑,我有了方向,加滿了油,卻無前路可走。我往后退著。視線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臉。她撐著藍(lán)色的傘,背著旅行挎包,吃力地提著那個白色的小冰箱,走在從大巴車上離開的人群里。行人走到路邊,敲著排在最末尾的幾輛車的車窗,乞求搭便車離開。她離我越來越近了,步履緩慢。
我搖下窗戶,沖著那張不斷在風(fēng)雨中眨巴著雙眼的女人喊:“哎!你上來!我送你一程!”她認(rèn)出了我,這一次是毫不猶豫地小跑過來,我?guī)退_車門,她鉆進(jìn)車廂,座椅皮套上立刻濕潤了一片,一股不太悅鼻的氣味彌散開來。
“我會朝云南那邊開一段路,有路有車站就放你下來。”我不想告訴她我和她是同路。
“謝謝,麻煩你了。”她怯怯地說。
車窗外再一次出現(xiàn)來時路的景色。泥濘不堪,坑坑洼洼,絕不是一條康莊大道。她脫掉衣服。我很好奇是什么給了她安全感,讓她認(rèn)為裸露在這個四面透風(fēng)的空間里是不需要羞恥的,她的臉上沒有害羞,倒是我滿臉通紅發(fā)熱,緊張兮兮地?fù)u起所有的窗戶。
我尷尬且厭惡地瞟了一眼她赤裸而干癟的身體,像一個孩子的身體,像一個男人的身體,像一段沒有生命的身體。
時間慢慢剝除女人的青春、女人的尊嚴(yán)、女人的形體、女人的生命——它給了你一切,最后卻全部都要了回去。
人生就是時間和命運共同的玩具。
她響亮地放了個屁,然后漠然地把頭扭開,仿佛這樣就可以證明她與此無關(guān)——盡管車廂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忍住惡心,將車窗打開。她沒有教養(yǎng),沒有羞恥,沒有文化,愚昧——可是她不是罪人。孫浩秦虛偽、齷齪、卑鄙、骯臟,也許他做了見不得光的事——但是他沒有殺人。即便是在動物界,殺戮也只是因為生存之爭。一面用文字去宣揚道德的力量與法律的尊嚴(yán),可是另一面我又用雙手去掐死它們。我在故事里審判惡人,安排力量去懲罰作惡者,現(xiàn)在我卻找出種種理由不讓自己因惡行而受到懲罰……我才是魔鬼。
“我要解手?!焙竺娴穆曇粽f。
“什么?”我恍惚著。
“我要撒尿!”她提高音量,語音里帶著焦慮,但絕對沒有不好意思的成分。
左邊是山坡,右邊是小灌木叢,并沒有公共廁所?!拔矣浀们懊嬗袀€公……”
“不行了!不行了!等不得了!”她跺著腳,已經(jīng)做出要去解褲帶的動作。我嚇得連忙剎住車,她打開門,矯健地跑出去幾米,然后又跑回來——拿起那個白色的小冰箱?!澳隳吡伺?!”她看著我,另一只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要去拿她的旅行包。
我苦笑著走下車——為了讓她放心?!拔也蛔??!彼徊饺仡^地跑進(jìn)灌木叢里去了。
我有一種惡作劇的沖動,如果這個時候沖回去發(fā)動汽車,她會不會像一只兔子一樣哭著跑出來?然后捂著心口倒下?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另一條人命——我在腦子里殺死了她。不論多么渺小的惡念,它都具有奪走一條生命的潛力——現(xiàn)實里游蕩著它的同謀們,當(dāng)它和它們相遇,就會發(fā)生某種化學(xué)作用,我們無法控制的結(jié)局因此而出現(xiàn)。我下意識地抱緊了胳膊——寒冷正侵襲而入。
一道冰涼攀爬到我的脖子上:“不許動!”那冰涼壓在我的頸動脈上,微小的痛楚承載著最大的威脅。說話人的口氣噴吐在同一個地方,煙酒口臭的混合物。這不是想象,也不是幻覺。我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我立刻閉上眼,不讓自己有機會看到對方的樣子?!耙裁淳湍米撸沂裁炊紱]看見,不要傷害我。”
“嘿,這女的還挺懂規(guī)矩?!甭曇衾@到了正面,我感受到不懷好意的眼神從頭到腳地打量著我。
刀子緩緩地滑過我的額頭、鼻尖、下巴、頸子……“模樣還不錯哩?!惫中β曋?,另一雙卑鄙的手開始搜身。我發(fā)抖,但忍住不睜開眼,可以確認(rèn)這里至少有兩個搶劫者——實力懸殊的對抗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危害?!翱煲稽c兒!”一個聲音不耐煩了,“有人快來了!”
“嘿!看!”聲音興奮起來——那是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放在腰包里的三萬多現(xiàn)金。金錢的刺激大概沖淡了肉欲,我被推倒在了地上。發(fā)動機的聲音轟鳴起來——當(dāng)我轉(zhuǎn)過頭的時候,只能看見它顛簸的背影。
我一生中遭遇了三次搶劫。時間搶走了我的青春。一個念頭搶走了我的人生?,F(xiàn)在,兩個劫匪搶走了我最后的財產(chǎn)——現(xiàn)在我是一個從精神到物質(zhì)都一無所有的人。灌木叢里瑟瑟縮縮走出一個人影。她剛才就躲在那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我的包包!”在確定處境安全之后,她坐到了地上,抱著她的小白冰箱號啕大哭,“里面還有衣服,還有吃的喝的!”
我把臉貼在地上,讓沙土摩挲著我的皮膚,它們還是濕潤的,我在它們的表層——地下有古怪的聲響,像是什么在召喚我——我不想安慰她,因為她現(xiàn)在比我富有——她沒有提到錢,我相信像她那樣的人,金錢和貴重物品都一定會隨身帶著,也許縫制在內(nèi)衣的內(nèi)側(cè)……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把自己放逐到模糊之中,突然覺得自己能和這些爛泥融為一體,它們不再讓我感到不適。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手把我從地面上拖拽起來?!芭?,不管咋樣,能活還是要活下去?!彼魍炅藴I,自哀完畢,終于有余力來安慰我。女人的堅強是用淚水來培育的。我還是不想看她——那張臉真難看,即便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女人拉著我要我往活路上走,可她依然不像天使。
七
我站起來,貌似在行走,卻感覺仍是在爬著,貼著地面,像一只骯臟的蜥蜴,臉上的泥土味從皮膚滲進(jìn)去,從鼻腔里出來——它們像蠶繭一樣包裹著我。但我永遠(yuǎn)都沒可能從一只丑陋的毛蟲化身為蝴蝶。
老女人在我身后走著,她不敢離我太近,也不敢離得太遠(yuǎn)。這一路越發(fā)荒涼,差不多每半個小時才會有一輛車經(jīng)過,而且全是疾馳而去,它們從沒有表現(xiàn)出停下來的打算,大概把我和我后面走著的人都當(dāng)作了危險因素——或者他們說服自己相信我們是危險因素。事實上我們是危險的,至少我是。當(dāng)一個一無所有的人遇上一個擁有點兒什么的人——如果在我的小說里,這會是一個罪案的動機,我真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所以當(dāng)車子們絕情又恐慌地離開時,我沒有憤怒。
步行一個小時,我始終沒有看到屋舍或農(nóng)田,眼前晃動著一根根粗大野蠻的樹干,我似乎是被困在一個龐大的綠色監(jiān)獄里。饑餓蠶食我的身體,五臟六腑自私地瓜分著我的能量,腿在發(fā)軟,身體在痛苦,但大腦卻終于清醒了過來。我終于離開麻木,開始正視現(xiàn)實?,F(xiàn)實就是,我需要食物。古人說,食色,性也。食物是為了能活下去,色,是為了生命的繁衍——其目的都是為了延續(xù)生命。生物學(xué)家認(rèn)為是直立行走把人和動物區(qū)分開來,社會學(xué)家則說人與動物最大的區(qū)別是人類會使用工具,哲學(xué)家們因人類在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和改造著世界而把這種生物敬奉為獨一無二,但事實上直立行走的還有公雞,猩猩也會使用石頭砸碎核桃,其他生物沒有改造世界是因為世界原本不需要被改造——看看每天的報紙就知道人類的改造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
此刻,當(dāng)那些繁華喧囂都被隔離在一道山的外面,當(dāng)遠(yuǎn)離了人類的社會,當(dāng)萬念俱灰,當(dāng)所有的希望都化為齏粉,卻唯獨這個欲望仍然存在,并且更加強烈。不管我有多憎恨我的人生,但是求生的本能卻依然強大到可以麻痹掉所有自殘的念頭,我毫不懷疑它可以驅(qū)使我做出任何事——一只黃褐色的松鼠晃著它的大尾巴從我的眼前閃過去——我熱愛小動物,可是在我看見它的那一瞬間腦子里想象的是它被蒸熟了放在盤子里的樣子。
我咽下唾沫,用饑餓的目光搜索著所能看到的一切:樹葉、樹皮、暴露的樹根、樹身上的菌類、不知道名字的漿果、泥土里拱起的小蟲……一切可以放入食物鏈的物種。原始的本能領(lǐng)著我一步步回到原始的狀態(tài),對于人們討論了千百年的話題我忽然有了答案:人類與其他生物的不同就在于除了最原始的食欲和性欲之外,他們還有各種各樣別的欲望:在果腹之外要求美味,在性欲之外要求愛情,在肉體之外要求靈魂,在生存之外要求生活,在安全之外要求安全感——于是他們要美麗、要金錢、要權(quán)力、要地位、要尊嚴(yán)……欲望越來越多,多到這個星球都承載不了,于是他們便只能通過殺戮來減負(fù)……
魔由心生。人類根本無須去尋找魔鬼,因為對于世界上大部分的生物包括人類本身來說,人類就是魔鬼。我下意識地抬起手腕,但手表已經(jīng)不見了,是那兩個劫匪干的。表是孫浩秦七天前送給我的,很漂亮精致的一只女式古董表。如果它不被劫走,我遲早也會扔掉它,但不會是現(xiàn)在,時間的缺失讓時間變得加倍重要起來,最讓我憤怒的是這重要性與孫浩秦有關(guān)。
“現(xiàn)在幾點了?”我終于回頭看著那個沉默的尾隨者,這是出事以來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慌張又遺憾地?fù)u頭,遺憾不是因為她不知道答案,而是因為她無法回答的人是我,她擠出討好的笑容,這種卑下態(tài)度提醒了我現(xiàn)在所遭遇的其實都與她有關(guān)。如果不是她執(zhí)意要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下車,如果她不是在那灌木叢后磨磨蹭蹭地耽誤那么久的時間,如果我沒有讓她搭便車……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3UESl9zC2bTRpSabCChkzg==
我捏緊了拳頭,想把它砸到這個給我?guī)矶蜻\的女人臉上去,我想看見她的鮮血噴出來,不管是從嘴里也好,從鼻子里也好,從皮膚上也好,我想看見她的痛苦——饑餓是催化劑,我的整個身子都在發(fā)熱,熱浪吞噬著我的理智……她仿佛預(yù)感到什么,戒備地往后退了一步,此刻的我大概是目露兇光的。
“你,你要做啥子?”混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淚光。微弱的,渺小的一滴眼淚。我的心驚了一下,又驚了一下。我在做什么?或許冥冥中真有那么一股力量,它一直跟著我。我救過這VOoVU0f7xBSS6sQP8WRuUg==個女人,我對她做過好事……但那不能改變我的處境,事實上無論我做什么,無論我救了多少人,也改正不了我已經(jīng)做錯的事,也償還不了一條人命,懲罰就是懲罰,它不能被抵消掉。我不能要求法律放我一馬,也不能收買命運——但凡和你做交易的絕不是神佛,只能是魔鬼。
憤怒被沮喪打敗了,我跪下來,雙手撐在地上,眼淚敲打著地面。一雙滿是泥濘的涼鞋飛快地跑過我眼角的余光,同時伴隨著其主人獨特的體味。她逃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席菲,這就是你的結(jié)局,到最后,連這樣一個卑微如螻蟻一樣的人也會選擇放棄你。然而腳步聲又回來了?!扒懊妫懊嬗袘羧思?!”她像個孩子般興奮地大喊著。
與其說面前的建筑物是一座房子,不如說它貌似一座房子。它有頂、有墻、有窗、有門——所謂的頂不過是鋪著些大小不齊的殘瓦,瓦片不足數(shù),陽光透過天花板的空隙投射到地面上,兩三個小時前,透過它們進(jìn)入這間屋子的是雨水——地板上還殘留著大量的水跡。唯一被天花板完整覆蓋的干燥區(qū)是床擺放的地方。
墻體已經(jīng)變形了,明顯的左高右低,像是得了面癱,我毫不懷疑一個力氣稍大的男子就能讓它土崩瓦解。屋子里有兩處窗戶,一處窗戶的玻璃缺失,用了報紙將整個窗框糊起來,另一處的玻璃則碎了一塊——可以看出是被石頭之類的物品砸碎的。最諷刺的便是門——相比之下,它完整得過分,完整得格格不入,完整得失去了任何作用。
這里的主人看起來比我們更像乞丐。他大約只有十三四歲,頭發(fā)蓬亂黏結(jié),穿著污穢的藍(lán)條紋T恤,黑短褲的褲邊伸出數(shù)根線頭,不停地掃在他發(fā)黃的大腿皮膚上。他好奇地打量著我們,看來我身上大片的泥土并沒有嚇到他,也沒有引起他的嫌惡?!澳銈冏?!”他指著的是他的床,也是這間屋子里唯一一處干凈整潔的地方。
我不忍。但另一位則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上去?!巴尥蓿慵掖笕四??”她開始拉家常。
第一個問題就讓男孩兒冷了臉:“死了。”他走出屋子,拿出一把斧頭,從屋前的木柴堆里拿出一塊手臂粗細(xì)的短木頭,將其劈成兩塊。我看見他的牙咬入下唇內(nèi)。
“對不起。”我在他旁邊蹲下來。他抬起頭,眨眨眼,顯然是不明白我為什么要說對不起?!拔覀儾辉搯枴!蔽医忉?,“對不起,讓你難過了?!?br/> 他低下頭,劈開了另一塊木柴。“你沒有。”
“你叫什么名字?”我摸他的頭,后者靈巧地一偏身躲過,我想他不太習(xí)慣這種親昵的表達(dá)方式。
“沈科。你呢?”
“我叫——”我猶豫著,說出真名會帶來可以預(yù)想到的后果,不論對我還是對他都不是一件好事,而謊言則會立刻毀掉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靜心態(tài),任何謊言都意味著罪孽的加深,我深悔自己提了這樣一個問題。“席圓圓?!蔽易詈笳f——圓圓是我的小名,因此不算是假名。
“圓圓的圓圓?”沈科比畫著,被我的名字逗笑了,雖然這并不好笑。
“是的?!蔽乙残Γ皥A圓的圓圓?!?br/> “那我叫你圓圓姐姐?”
“咕?!币宦暪之悘奈业纳眢w里冒出來搶答——之前被打斷的饑腸轆轆的感覺又重新回來了。
這次沈科的微笑變作了大笑。他走回屋內(nèi),從床下拖出一個紙箱,箱子已經(jīng)空了一大半,兩包方便面和兩瓶礦泉水被拿出來后就露出了紙箱底的黃色?!胺判某裕邪b的,我沒動過?!?br/> 我愣住了——我相信他是在用自己儲存的珍貴財產(chǎn)招待我們,但讓我狐疑的不是他的慷慨,而是他的解釋。為什么他要強調(diào)“放心”兩個字?沈科似乎自覺多嘴說錯了話,臉漲得通紅,匆忙離開我們,回到劈柴的地方,木塊碎裂的聲音急促地傳進(jìn)屋內(nèi)。
“這咋吃嘛。碗也沒有,水也是冷的……”老太婆氣呼呼地下了床,小跑到門口,“娃娃,借個碗嘛?!?br/> “我只有一個碗?!鄙蚩凭芙^了,把劈好的木柴抱到了灶臺邊,所謂的灶臺不過是用幾塊磚頭砌出的U形,一口盛滿水的大鐵鍋被放在灶臺上。他往灶臺里熟練地添加柴火——這說明他生活在這遠(yuǎn)離人群的地方已有相當(dāng)?shù)臅r間。
一個人!在城市里,這樣大的孩子會對著滿桌飯菜發(fā)脾氣,只要沒有他喜歡的味道?;鸷衾怖驳?zé)?。我們尷尬地沉默著,最后我拆開方便面的包裝袋,咬下一大口,艱難地咀嚼著——很難吃,也談不上營養(yǎng),但它是食物,這一日來第一份食物下肚,胃腸激動得近乎猙獰。
那一位磨蹭了一陣,也終于勉強咬了一口,第一口下去她便開始呻吟。“哎喲,我的牙啊,要崩掉了?。 彼龝和A藥酌腌?,觀察我和沈科的臉色,但肯定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結(jié)果。于是她咬一口,抱怨一聲。
沈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是他沒有說話。老太婆自以為和我在同一戰(zhàn)線,不斷地向我使著眼色,我把頭轉(zhuǎn)開——遠(yuǎn)處,夕陽正緩慢落下,像一只充血的眼。
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泡來?!澳蔷徒鑲€杯子,喝口熱水總行吧?”老太婆貪婪地看著騰起的熱氣,面塊已經(jīng)吃完了,她已知道沈科的倔強不是她能改變的,于是退了一步。
“杯子也只有一個?!鄙蚩迫匀灰荒槥殡y,“還是我用過的?!?br/> “沒事!”老太婆哈哈說。
“有事!”沈科跺著腳,激怒這樣一個孩子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她做到了——老人和小孩兒,也許是天生的敵人。
“我想洗個臉,”我摸摸自己的面頰,上面的泥土已經(jīng)干透?!澳阌信枳訂??”
沈科幾乎要哭了:“你不能用的,我前天切菜切破了手,流了血,就是用那個盆子洗手的……后面林子里有溪水,你到那邊去洗嘛……”
我震撼地看著他的眼淚。作為一個醫(yī)生,不,應(yīng)該說曾經(jīng)作為一個醫(yī)生,我知道這句話代表的可能性是什么。
“是什么?”我問,“乙肝?”
聽到這句話,老太婆驚得連手里的礦泉水瓶都差點兒掉在地上。然而沈科搖搖頭。我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了?!澳銕胰ハ吅貌缓??我不認(rèn)識路?!?br/> 沈科猶豫了一下,最后點點頭,轉(zhuǎn)頭囑咐:“你不要亂動我的東西!”
“她肯定不會的。”我意味深長地瞟了她一眼,她的臉上全是驚魂未定——對于一個怕死的老人來說,這個病已經(jīng)夠她煩惱一陣子了,估計在我們回來之前,她都還會站在原地。
我不停地將水澆到臉上,塵垢被洗凈了,身上也濕了大半。
“你不如在這兒洗個澡,衣服放在石頭上一會兒就干了,”他小聲地說,“我在林子口幫你看著——這里都沒人來的?!?br/> “是艾滋?”我輕輕地問。
最后兩個字像一記耳光,沈科臉色發(fā)青地低下頭?!八麄冋f我生下來就帶毒,”仿佛是為了撇清自己和這個病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他辯解道,“我媽媽是得這個病死的,我爸爸也是,是他先傳染我媽媽的,可是他死得比我媽媽晚……”
母嬰垂直傳染。他從一出生就被定義為可以致人死命的小魔鬼,這也是此種病在普通人眼里的恐怖程度,所以這個艾滋孤兒才會被迫離群索居?!斑€有其他親戚嗎?”
“表哥,大伯,二伯,外婆?!彼喍痰鼗卮?,“他們每個月都會送吃的穿的來,村上每月會補貼我一百元?!蹦┝怂a充,“表哥對我最好,他一個月要來好幾次。”
一百元,它的含義再明顯不過了——如果他是一個健康的孤兒,也許有人會把他帶回家,孤兒院也能收留他,他的童年或許會因缺失父母而遺憾,但絕不會畸形至此——這一百元上面寫著四個字:自生自滅。孩子的心是明鏡,所以他把“一個月來好幾次”的表哥排在親人的首位,把給予他情感支持的人定義為對他“最好”的人。
“沒有上學(xué)嗎?”我問。
他搖搖頭:“學(xué)校不同意,村上跟學(xué)校說了好幾次,后來他們同意了,但家長不干……說要是我去,就轉(zhuǎn)走,全部轉(zhuǎn)走……學(xué)校就不要我去了……”
家長的顧慮并非完全蠻橫無理,誰愿意自己的子女和一個艾滋病毒攜帶者共處?那無異于抱著一顆沒有定時的炸彈,是的,艾滋病是通過體液傳染,平常接觸是安全的,你可以擁抱他,與他握手,甚至可以吻他,但是你不能接觸他的血液或是其他體液——可是誰能保證時時刻刻都是平常接觸——誰能保證這個孩子在學(xué)校里不會受傷不會流血?誰能保證不會有人意外地沾染到這些有毒的血液?
我站起來,伸出手臂,向他做出擁抱的姿勢,然而他表情駭然地退了一步?!安徊?,不!”他幾乎是逃似的跑走了。不是我的同情傷了他的自尊——因為我看見了他眼里拼命忍住的渴望。從醫(yī)學(xué)常識的角度來說,這個動作沒有危險,但是我忘記了他的常識是由一群害怕他的人灌輸?shù)剿竽X中的。人們?yōu)榱吮Wo(hù)自己的安全,通常都會夸大病毒的力量,人們把他當(dāng)作妖魔,他自己也是,于是這個孩子把一切親密舉動都視為魔鬼的誘惑——到現(xiàn)在為止他還沒有傷害到任何人,正是這一點讓他保留了和正常人最后的一點兒聯(lián)系,而一個可能造成危險的舉動將會毀掉這一切,他像一個苦行僧一般壓制著自己體內(nèi)對愛與感情的需求,把它們視為洪水猛獸,在它們萌芽的時候就踩碎,如此,別人安全了,他也會安全——同時,另一個原因——或許是他不敢嘗試,有些東西一旦發(fā)芽就無法終止,而我只是一個過客,我所能給予的只是一分鐘的溫暖,他的渴求卻不會終止于那一分鐘,最后他會被逼瘋——他在盡力阻止最后那一刻的到來,用他十三歲的力量。
十三歲,生活同樣如此殘忍。
八
黑夜壓在屋頂上?;璋档碾姛魬覓煸谝桓L長的繩索上晃蕩著。老太婆蹲在一個她認(rèn)為安全的墻角,坐在地上,打開了那個小冰箱,它現(xiàn)在可以說是這間屋子里最奢侈的物品。沈科好奇地睜大眼睛看著它。老太婆拆開一次性針具的包裝,熟練地將針尖刺入藥瓶,吸入藥水……
身邊的人影忽然跳了起來——那是沈科,他的眼里同時閃爍著憤怒與恐懼,他像小豹子一般撲向了正朝手臂靜脈里注射藥液的老人。“?。〔?,不要!不要!”老太婆恍惚地看著暴跳如雷的小豹子,她的反應(yīng)力不足以阻止那小子出人意料的動作——他一巴掌打掉了老太婆的針管,然后從地上搶起那玩意兒,奮力地扔出了屋子。針尖挑破了靜脈管,血從干瘦的手臂上駭人地冒出來。老太婆開始尖叫。沈科也在尖叫,幾乎是歇斯底里?!鞍 灰?!不要!不要!”他跺著腳從屋子里沖了出去。
老太婆被嚇得面無人色,對那條在她手臂上蔓延的紅線束手無策。血迅速地滴在地板上。我疾步走到老太婆的身邊,蹲下,小冰箱里有一包棉簽,但是棉簽止不住血。沒有什么可以用于包扎的東西——至少在這間屋子里不可能有。我掀起她的衣服,不出所料——她的褲子果然是老式的婆婆褲,我解開褲帶的活結(jié),將帶子從里面整根抽出,然后迅速地緊扎在她的傷口上方?!皠e再叫了!盡量別動,要不然沒辦法止血?!蔽铱謬?biāo)_@招很有效,她立刻就閉上了嘴,喘息著盯著自己的胳膊。
沈科并沒有跑出太遠(yuǎn)。他蹲在屋外的槐樹下,抱著頭,脊背弓得像個小饅頭——小饅頭急促地起伏著。很顯然,他受了劇烈的刺激?!啊褪悄菢铀赖模∥矣H眼看見他死的!”
“誰?”
“我爸爸!”他把聲音藏得很深,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他把所有的錢都用去買那個了,媽媽說就是那個害死他的……他手臂上全是針眼,都沒地方打了……我看見他在抽筋,不停地抽……好嚇人,好嚇人……媽媽把我的眼睛蒙住,她說不理他,就過去了,就過去了。媽媽把臥室的門鎖上了!我聽見爸爸在外面叫,他叫得好嚇人,好嚇人……啊——他死了!啊——他死了!”
他抬起大汗淋漓的臉,看著四周,確定自己并不是身處于他所描述的那個噩夢里之后,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我知道這個噩夢一定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過。一個吸毒成癮的父親,感染了那可怕的病毒,傳染給妻子,妻子又傳染給兒子,最后吸毒者抽搐著死在毒品手上,出于報復(fù),妻子沒有救他——或者,她認(rèn)為那是一種解脫。可是那恐怖的一幕卻永遠(yuǎn)無法從這個孩子的記憶里消失,它成了一枚炸彈,任何類似的刺激都會讓它爆炸。
“那阿婆不是要吸毒,她生病了,要打針,生病了都要打針對不對?這里沒有醫(yī)院,所以她只好自己給自己打針了?!蔽野阉饋恚瑤нM(jìn)屋子,我拾起地上的空藥瓶,指給他看上面的文字?!癐nsulin,是胰島素,是一種藥,不是毒品,這位婆婆得了糖尿病,如果不按時注射這種藥她就會很難受……”
沈科的神色依舊是狐疑的:“我爸爸也是不打針就會很難受……”
“那不一樣,他那不是病,是……”是什么,我忽然語結(jié),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解釋,吸毒也可以被視為一種病——靈魂之病,精神之病。百多年前,中國人曾經(jīng)因為集體患上這種病而幾乎亡國滅族。百多年后,即便是最嚴(yán)酷的死刑也無法阻止毒品的走私和販賣。
沈科睡著了。帶著他的疑惑,蜷縮在他那大而破爛的床上,緊緊抱著枕頭,眉頭一直擰著。心理學(xué)會解釋這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焦慮。
屋子里的另一個人和我一樣,長久地凝視著睡著的孩子。她的神情很怪異,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危險,我告訴了她實情,但此刻我在她臉上看見的卻不是恐懼。也許這個年輕的生命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能活好久呢?”
讓我沒想到的是,她問了我一個我根本不愿意去思考的問題?!翱赡苁鞘?,但也可能一輩子都不發(fā)病?!?br/> “那就是能活啰?”她松了一口氣,“能活就好?!?br/> “未必?!蔽液敛豢蜌獾貪姵隼渌?br/> 對于風(fēng)燭殘年,半身入土的人來說,多活一天,就是多賺了一天,生命的樂趣就是和死亡的這場戰(zhàn)爭,但是對于那樣一個還沒有真正見識過世界美妙的孩子來說——這就只是動物的意義,蟲子的意義。是的,他能活下去,也許和正常人一樣壽終正寢,但是他永遠(yuǎn)都不能和正常人一樣,永遠(yuǎn)不可能。
她嘆了口氣,低下頭來,解開襯衫的紐扣,她掀起慘白的背心,露出上面一個加縫上去的布包,她從里面掏出一張五十元的人民幣,猶豫了一下,又掏出一張五十元的,小心翼翼地把鈔票塞在了沈科的破草席下。
第二天中午,我們按照沈科所指的道路到達(dá)了一個小鎮(zhèn)?!澳闳フ遗沙鏊炻?!”老太太不停地嘮叨著,“叫他們把車子給你找回來嘛……”當(dāng)然,他們會去找那輛車的,也許會找到,但在那之前我可能早已被送進(jìn)監(jiān)獄。報警,那意味著自投羅網(wǎng)。我不會用下半生的自由去換一輛車——人與物,沒有可交換的點。
“就在這兒分手吧?!蔽依淅涞卣f,“你去找你的兒子?!?br/> 她猶豫不決地挪動步子:“那,那你呢?”
“我會自己想辦法。有手有腳,又不笨,餓不死?!蔽?guī)缀跻退粯訂袅恕5@話不是對她說的,是對我自己講的。她轉(zhuǎn)身走了。
“喂!”我叫住她,“喂”的后面其實是一個難以啟齒的請求。可以借我點兒錢嗎?不,正確地說,是可以給我一點兒錢嗎?借了就要還,但我和她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再相遇。我救過她,在她的記憶里我會永遠(yuǎn)是一個好人——我或許逃脫不了監(jiān)獄的宿命,很多人都會因此而鄙視我,憎恨我,但是至少,會有一個人在想起我的時候,只記得我的好。我需要這個人。在將來的某個時候,我肯定自己需要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但如果我開口借錢,就會毀了這一切。“再見?!蔽乙е勒f。她點點頭,但沒有說再見。
九
我獨自一個人走在小鎮(zhèn)街道上。時光似乎陡然倒退了二三十年,灰蒙蒙的老式房舍和遍是垃圾的街道,嘈雜的討價還價聲,人來人往,人往人來……我把小小的手放在母親的掌心,后者高大得我只能仰視,事實上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必須把頭垂得很低,或是蹲下來,才能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那時的她是溫柔的,世界對我也沒有惡意。
我想念那些沒心沒肺的純真年代。累了可以回家,坐著躺著靠著,餓了可以溜進(jìn)廚房翻盆倒柜,饞了便撒潑哭鬧,自有人不忍心地把你想要的送到嘴邊來。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作業(yè)沒做完,考試不及格,鄰家姐姐的新裙子過分漂亮了……
街對面的一個藍(lán)底白字的牌子暫時引誘了我的注意力。兩名穿著制服的青年警察拿著飯盒走出來,有說有笑地走進(jìn)街對面的面館里去?,F(xiàn)在是正午。他們哧溜溜地吃著面條,滿臉被辣得通紅,衛(wèi)生紙不停地往臉上揮舞著,汗水把它們都染濕了。
到處都飄散著食物的味道。面條、餃子、包子、鍋里炒著的香辣菜肴……味覺刺激著腸胃,昨天的食物已經(jīng)消耗殆盡了。這不是我第一次挨餓,在城市里那間舒適的公寓里,我曾經(jīng)試著讓自己沉睡二十四小時滴米不進(jìn),饑餓讓我兩腳發(fā)軟,但是從來沒有讓我像此刻一樣對食物有著無法控制的占有欲。因為那時候食物唾手可得,可是現(xiàn)在卻咫尺天涯。越是缺乏,就越是需要。挨過餓的人和沒有挨過餓的人,世界觀和價值觀都是不同的。讓一個人區(qū)別于另一個人的正是他們的觀點,我們怎樣對這個世界做出反應(yīng)決定了我們是怎樣的人。胃酸開始加倍消耗我的力量,但同時,另一種力量卻在加強。
賣包子的女人有一口大黃牙,她諂媚地沖著我笑。一伸手就能觸到的食物,一撒腿就能得逞的犯罪。道德,不,正確的說法是我的羞恥感在與我的本能做最后的搏斗。最后的搏斗或許會換來最后的尊嚴(yán),但最后,就是最后。
夜晚驅(qū)逐了一日的熱氣和喧嘩,小攤販們離開了,食客們離開了,路上幾乎沒有了行人,雜貨店里的老板坐在柜臺后看著電視打著哈欠。街道像盛宴后狼藉的餐桌,無人收拾。我蹲在墻角,在對面的那堵墻下,蹲著一只體形碩大的野狗。它和我對視著,微微敞開的嘴里露出一點兒粉紅的舌頭和銳利雪白的牙尖。那表情絕對算不上友善。饑餓讓我沒有力氣害怕,或者應(yīng)該說,它已經(jīng)讓我明白了什么是最應(yīng)該害怕的。我站起來,狗退了一步。
水果攤位的后側(cè)靠墻部位有一個爛筐,筐里扔了很多客戶挑剩不要的爛水果。我運氣不錯,有兩個只爛掉一半的蘋果,我拿著它們走到公廁門口,公廁都配有水龍頭,我把蘋果放到水下沖洗了一會兒,然后避開腐爛處咬下去。我近乎悲憤地啃光了這乞丐和野狗都不愿意吃的食物,身體的感覺還是虛脫,但是總算有了一點兒力量可以撐到明天。明天,假如明天能夠來臨。我搖搖晃晃地走著,昏暗的路燈邊圍繞著許多追隨者——飛蛾們不屈不撓地?fù)湎驘艄狻?br/> “多少錢?”一轉(zhuǎn)身,我看見一根點燃的香煙。說話的人把香煙從嘴里取出,輕佻地噴出一口嗆人的白煙,同樣輕佻的眼神正上下打量著我。他的臉依稀是丑陋的,臉上有很多橘皮坑?!岸畨K,干不干?”我現(xiàn)在明白他的意思了,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恐懼,我扭頭小跑起來。但腳步聲從后面追上來,他竟然抓住了我的胳膊?!拔迨?,五十!”他可恥地強調(diào)著。我毫不猶豫,舉手就給了他一耳光。一張一百元的鈔票被強行塞進(jìn)了我的衣領(lǐng),我愣了一下。一百元,那意味著我可以有一頓飽餐,一張床……那家伙緊緊抱住了我,充滿煙臭的嘴幾乎貼到了我的鼻子。
“啊——”我反應(yīng)過來,并為我一剎那的衡量與猶豫感到恥辱,我尖叫。但我的嘴立刻被捂住了,他用胳膊勒住了我的脖子,架住我往偏僻處拖行。
“救……命!”那聲音只有我和他能聽見。我被抵在了墻上。
“老實點兒!再叫老子就捅了你!給臉不要臉的臭婊子!老子弄死你!”他狠狠地罵著,同時一把刀在我眼前明晃晃地閃過去。
這就是我的下場嗎?你越是想避開什么就越是避不開什么。“殺了我吧!”我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殺了我,我就解脫了!反正你也逃不掉的,我死了,很公平,你去坐牢,也很公平,我們一起下地獄!”有幾處民宅的燈光亮了,但沒有人出來?!拔医棠銡⑷?!往這里割!”我指著頸動脈,“別他媽拖泥帶水,一刀下去,十秒鐘就完事!來呀!”他退了一步,眼里流露出恐懼。
“哈哈哈哈哈!”我狂笑。之前和我對視的那只野狗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它狂吠。猥瑣男在狂笑與狂吠聲中落荒而逃。我在笑聲中跌坐到地上。一個畏畏縮縮的影子慢慢地靠近我。我抬起頭。那是一張熟悉的臉。她把手伸給我——我一把抓住,接著撲到前者懷里大哭起來。
她叫李萍香,六十歲,出生于四川遂寧一個小村子里,務(wù)農(nóng),不識字,丈夫在她三十歲那年被泥石流卷走,被列為失蹤人員,她始終沒有稱自己為寡婦?!拔以谠颇险J(rèn)識一個人,他專門幫那些走投無路的人……”她不傻,一個丟了車子丟了錢包一無所有的人,寧可餓死也不去報警,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是的,正如她猜想的,我心虛得要命,我走投無路了。
“……莫要怕,到了他那兒,我求他給你找個活路……”在四川話里,活路通常就是工作的意思,但是在此刻——我聽出了說話者的雙關(guān)之意。
十
這是一個服裝廠。十幾個提著旅行包,風(fēng)塵仆仆的女人排隊站在廠區(qū)里的一道小門前。現(xiàn)在是八月,按理不是招工的季節(jié)。但讓我吃驚的不是這個,而是我發(fā)現(xiàn)這群女人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老人,年紀(jì)在六七十歲之間。通常來說,這個年齡段的人幾乎已經(jīng)被排斥在可用勞動力的范疇之外了。
我在廠區(qū)門衛(wèi)室里等候著李萍香。她正在跟隊伍外維持秩序的一個男子交談。門衛(wèi)是個禿頂老頭兒,大約五十來歲,體形還算健壯,一雙眼睛犀利有神,他穿著白背心,赤裸的右臂上竟有一片龍形的文身——我猜想他年輕時的身份,他朝我怪笑了一下。這里的一切都讓我覺得不安,廠區(qū)的大門口站著兩個漫不經(jīng)心的保安,他們抽著煙,聊著天,但是他們的漫不經(jīng)心里都潛伏著和這老頭兒驚人相似的氣質(zhì)——某種一觸即動的爆發(fā)力。
大概十分鐘之后,李萍香回來了,和她一起出現(xiàn)的是一個穿著黑T恤的年輕男子,他的相貌原本應(yīng)該算是相當(dāng)不錯的,只是左眉的上方有一大塊類似燒傷的疤痕,讓人望而生畏?!白甙桑甙?,老板要見你啦?!彼d奮地好像做成了一樁大事,一面走一面小聲囑咐,“他們要問你問題,問啥子你就答啥子,多說幾句漂亮話……”走進(jìn)廠區(qū)我便聽不見她說的話了,至少上百臺縫紉機的針在敲打著布料。噠噠噠噠噠噠……
廠長辦公室里有四個人。三個歪在沙發(fā)上,一個坐在辦公桌后面的大班椅上,一只腳踩在黑亮的桌面上,另一只則發(fā)報機般地抖動著,而那一臉又黃又黑的橫肉在顛簸中波濤滾滾。他瞇縫著眼打量著我?!敖惺裁疵??”
“譚馨?!蔽译S口胡謅著,對這樣一個人撒謊我沒有絲毫內(nèi)疚。
“談心?”他伸出脖子扭動著,“還他媽聊天呢!”屋子里的人一起哄堂大笑。
我沒有笑?!懊质羌俚模驗槲也荒苡谜娴??!?br/> 他直了直身子:“好吧,談心,說說吧,你犯什么事兒了?”
“殺人?!毙β曣┤欢埂?br/> “不要亂說話?!崩钇枷阍谂赃叺吐曊f,眉眼都快被皮膚擠掉下來了。
我沒理她:“你信嗎?”
腳從桌面上拿下去了,那張庸俗不堪的臉上終于浮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我信!”屋子里又躥出半聲大笑,在聽到“我信”這兩個字后,后半聲笑被原主人生吞了回去。
“你信?”
“我信。”他重復(fù),“因為我覺得我們倆有點兒像?!彼难酝庵庾屛掖蛄藗€寒戰(zhàn)。
“留下吧。”他點燃香煙,“聽說你當(dāng)過醫(yī)生,我這兒正好缺個醫(yī)生,你有用,可以幫我省不少麻煩。以后跟著他們叫我刁哥吧?!?br/> “你不怕?”如果他不怕一個殺人犯,那么我就要害怕了。
他歪著嘴壞笑:“沒走到絕路的人我還不用呢。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只有一條生路可走,能給你機會的人只有我,所以要怕的人是你?!蔽葑永锏娜硕荚诔聊?。所以我想他這番話不止是說給我一個人聽。
“你不該那么說?!弊哌M(jìn)刁哥為我安排的房間,李萍香開始埋怨,“殺人這種話咋能亂說哦。”
我打量著我的新居——一室一廳,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八麄兙烤故鞘裁慈??你怎么會認(rèn)識這些人?”
李萍香展示了她從未展示過的智慧:“你管他們是啥子人,只要他們給你活路?!?br/> 兩個人的沉默持續(xù)了五分鐘,最后她站起來:“我該走了?!?br/> “去看你兒子?”我嘆了口氣,“當(dāng)兵的那個?!?br/> 她笑得極古怪:“呵呵,是啊,當(dāng)兵的那個。再見。”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傷感。“再見。謝謝你?!?br/> “唔?”她一臉心不在焉地回過頭,“什么?”
“我想活?!蔽艺f。
她點頭:“好死不如賴活?!?br/> 門關(guān)上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可以活下去了。我推開窗戶,窗外的視野很開闊,正好可以看見廠區(qū)的圍墻和大門。三天以前,我失去了前途;兩天以前,我失去了希望;昨天,我失去了尊嚴(yán);今天,我進(jìn)了這道門,又會失去什么?
我列出一張清單,刁哥的手下用兩天的時間就買到了清單上所有的東西??蛷d被改造成了醫(yī)務(wù)室,藥柜數(shù)個,病床兩張。我住在里間,一張單人床,一張舊桌子,一張椅子,一個臉盆架,一個開水瓶——三餐去食堂和工人們一起吃。經(jīng)歷過生存底限的人就會知道要活下去其實需要消耗的物質(zhì)并不多。
我的心如死水。水不動了,不流了,不去大海了,就會被稱為死水,和人的尸體一樣,水死了也會腐爛,會發(fā)臭。我的身體就是它的棺材,而日子,就是填埋這副棺材的黃土。每天黃昏我都會坐到窗臺上看著樓下發(fā)呆——常常會有人從樓下走過,其中包括刁哥——那個給了我現(xiàn)在生活的男人,這個服裝廠里藏著很多秘密。他不可能只是一個單純的商人,直覺告訴我已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氣氛詭異。
制衣車間的工人們每天都在忙碌,但我從沒看見貨倉里的貨物被運出過,而作為老板的刁哥據(jù)說是從未進(jìn)過車間,我也從未在他的臉上看見與此有關(guān)的焦慮;總有中老年女人頻繁出入廠區(qū),但基本上都是當(dāng)天來當(dāng)天走,沒有任何人留下過夜,她們總是會排隊進(jìn)入廠區(qū)的某個固定的屋子,十分鐘后舒眉展氣地離開。這期間所有的保安措施都會變得異常嚴(yán)格,通常來說,大門口會有三到四個人,隊伍附近有六個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是最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監(jiān)視一群風(fēng)吹就倒的老太婆?
若是傳銷,時間未免太短,行動未免太自由,而她們離開時的行李也并不見得比她們來時更多。這一切都很異常,但異常并不是證據(jù)——裝聾作啞,是此刻最理智的選擇,如果我早點兒學(xué)會這個本事也不至于淪落至此。我終于明白,妥協(xié)并不是不會付出代價,但它可以讓你不必付出最大的代價。
有人狠狠地敲著醫(yī)務(wù)室的木門。來人叫阿健,二十四五歲左右,是隨時跟在刁哥身邊的四個手下之一,或者,應(yīng)該稱之為保鏢——這是另一個異常之處,一個小小服裝廠的老板,護(hù)駕隊伍竟然如此豪華。阿健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醫(yī)務(wù)室,七天之內(nèi)。第一次是感冒,第二次是刀傷,傷口在掌心,這一次也是刀傷,傷口在左臂,是豎著的,五公分,皮肉翻出,需要縫合。他并不是很得寵,有時候刁哥出門會讓他留守。我用過氧化氫沖灌傷口,棉簽毫不客氣地塞入傷處,阿健痛得咬牙切齒。
“拜托!這不是馬桶!”他另一只手拳頭緊握,看樣子隨時會砸到我臉上來。
“病菌要沒清洗干凈,被縫合在里面,厭氧菌可就高興了,過不了多久你這胳膊就真成馬桶了?!?br/> 他的手臂靜脈處有幾個結(jié)痂的針眼,傻瓜也知道那代表什么。壯實的二頭肌和三頭肌,針孔就像是大廈下白蟻的巢穴。縫合針刺入皮膚,他殺豬般地大叫?!澳闼麐屢嗣。 ?br/> “怕痛就別讓自己受傷?!蔽夜室鉀]打麻醉針,一個人只有狠狠痛過才會懂得如何避免去痛,如果他能傷得更重一些,也許反而會離死亡更遠(yuǎn)一些。
阿健沉默了半晌?!澳憔筒粏枂栁覟槭裁词軅俊?br/> “你們不就是怕被人問所以才把我留下的嗎?”我把一大把消炎藥包進(jìn)紙包扔到他身上,“一天三次,一次兩顆?!?br/> 阿健站起身往門口走,走了兩步他停下來?!皝砹酥缶蜎]出去過吧?不覺得身上的衣服該換換了嗎?”
十一
我呆看著街道上的公用電話亭?!笆遣皇窍爰依锶肆??”阿健摸出一元硬幣,“去吧。他們肯定在等你?!?br/> 沒有和母親聯(lián)系已經(jīng)整整十天了,紙包不住火,炸彈應(yīng)該已經(jīng)炸開了,只是不知道那邊亂成了什么樣。母親會怎么樣呢?憤怒、傷心、憂慮……這混合物是重口味。不知道她要如何吞咽。徹底的蒸發(fā)遠(yuǎn)比一聲軟弱的“對不起”要好——警察一日找不到我,就一日無法認(rèn)定所發(fā)生的一切與我有關(guān),而她也就能一直抱著一絲僥幸?!芭c其讓她絕望,不如讓她哭泣好了?!?br/>
我搖頭,把阿健的手推開——我知道他是被派來試探我的,從一開始就是。那傷很明顯是他自己刻意制造的,如果是在搏斗中被劃傷,有攻有閃,他不會站著不動任人宰割,所以傷口肯定有一定的傾斜度,不會如此規(guī)整,前深后淺,說明下刀時候用力重,收刀時用力輕,這是自傷者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的情形,皮肉上的疼痛會讓人產(chǎn)生本能的自保行為,更何況,如果真是一場激烈的搏斗,又怎么會只傷到一處?
刁哥并不是一個輕率的人,不會只憑李萍香和我的一面之詞就將我留下,他沒有問,不代表他沒有疑心。所以這個電話更加不能打,他們會從號碼追蹤到我的家人,那么我給他們帶去的就不僅僅是麻煩了。
“席菲!”竟然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一把抓住了阿健的胳膊——后者一臉恍惚,似乎之前一直在失神發(fā)呆。
二十米遠(yuǎn)的地方,一雙眼睛正與我對視——仇恨的眼神。孫浩秦!青天白日之下!我一陣眩暈,胃腸翻江倒海?!巴邸钡囊宦?,我吐了出來。“喂喂喂!”阿健拍著我的背,“你怎么啦?”我抬起頭,人群里已經(jīng)沒有了孫浩秦——陌生的人們捂著鼻子轉(zhuǎn)過身。
“哎呀呀,臭死了,怎么在大街上吐呢?”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迎面走來。我慌了神,趕忙再次低下頭,但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嘔吐。阿健的聲音很鎮(zhèn)定:“她中暑了!”
“你女朋友?”
阿健連連點頭:“是啊,我女朋友?!?br/> 一個警察皺著眉頭:“看樣子有點兒嚴(yán)重啊,趕緊送醫(yī)院吧。”
“嗯嗯,謝謝,我們這就去?!?br/> 警察們嘮叨完,終于離開了。我的雙腿依然在發(fā)軟,幾乎是被阿健拽回了服裝廠。
我是真的看見了,還是幻覺?鬼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xiàn)?就算他活著也不可能知道我在這里,沒有人會知道。也許我是真的中暑了。高溫、酷熱、壓抑——這一切都可能導(dǎo)致幻覺出現(xiàn)。
我沖進(jìn)衛(wèi)生間,鏡子里的女人有一張瀕臨瘋狂的臉,眼下的黑眼圈像極了兩座墳影。頭埋在水龍頭下,冰冷沿著頭發(fā)滲入頭皮。水聲中摻了雜音。門在嘎嘎地輕響——我記得它已經(jīng)被鎖上了!
現(xiàn)在是午夜十二點半。我屏住呼吸。水池邊上的垃圾桶里插著一把長腿夾——那是我唯一的武器。我抓起它,轉(zhuǎn)身,尖叫,砸出——腳步聲已經(jīng)近在咫尺,我的手被一只粗壯的手抓住了,來人在大笑:“看來你是真的殺過人。”
刁哥。
他放開我,走到病床上坐下。“你的新身份證。”他把一張卡片放在床頭柜上,我拿起身份證,照片是我的。
朱明菊,1984年6月18日出生。
“她比我年輕。”
“你現(xiàn)在就是她?!钡蟾缪a充,“號是真的,不過放心,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人在用這個號?!?br/> 我打了個寒戰(zhàn),想問號碼的主人現(xiàn)在在哪兒,但理智告訴我這不是一個理智的問題。
“第一次殺人?”他忽然問。
我沒有回答。
“做噩夢了吧?”他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瓶子,瓶子里裝著白色的液體,“要是實在扛不住,就試試這個,很有效。知道怎么用嗎?就跟打針一樣的?!?br/> 我怔住了,我知道那是什么。白色的魔鬼,比幽靈更可怕的東西?!澳阍囘^嗎?”我反問。
他再次大笑:“你是個聰明人?!彼叱鲩T,我走到窗口。
這一夜的風(fēng)很凌厲,怒號著。廠區(qū)里的兩條狼狗叫得很厲害。保安居然還站在大門口,兩個黑影被燈光拉得老長。似乎是覺察到了什么,兩人居然不約而同地朝樓上看了過來。
我能看到他們的臉。兩個人的面容一模一樣。那是孫浩秦的臉。我慘叫了一聲,跳到床上,縮進(jìn)被子里。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手里緊緊握著一樣?xùn)|西——裝滿白色液體的小瓶子。
十二
天亮了。
狗還在叫。
口里干燥得像是被火烤焦了,但是水瓶里卻一滴水也倒不出來。
我提起水瓶走出房門。腳步聲異常清晰地敲打著地面——整棟宿舍樓異常地安靜。聽不見工人們踩著縫紉機的轟鳴聲,車間里空無一人,食堂里空無一人,門衛(wèi)室里空無一人……
整座工廠安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墳場。出口的鐵門被一把加了鐵鏈的大鎖鎖住了,我搖晃著鐵門,它也搖晃著回應(yīng)我,但是我出不去。
我往廠長辦公室里跑。門虛掩著??梢钥匆娨浑p腳高高蹺在桌面上晃動著。坐在辦公桌后面的卻不是刁哥,而是阿健。他正往自己的左臂注射針劑?!澳闶亲鲠t(yī)生的,見過很多很多怪事對嗎?有沒有人在死之前就會感覺到自己快死了?”他的聲音很怪,像是伴著回音。
“出什么事了?他們到哪兒去了?”
阿健的瞳孔在放大,神情渙散?!按饝?yīng)我,不要告訴任何人……不要告訴任何人,求求你……”
我看見有紅色的液體從他的胸口流出來?!鞍⒔。 蔽覔溥^去。
“快跑!別忘了答應(yīng)我的事!”他喊出兩個字,然后瞪大眼,拿著針管的手軟弱無力地垂了下來。
我轉(zhuǎn)過身。滿目的紅。熊熊的大火如同怪獸一般向我撲過來……
啊——
我尖叫……
“血壓平穩(wěn)——心跳恢復(fù)到80——體溫38.6度。”我睜開眼,幾個穿白大褂的圍在我身邊,他們俯視著我。這里有我熟悉的消毒水味——這兒是醫(yī)院的病房,不是工廠。
原來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境。我長長地松了口氣,但是困惑并沒有因此而減輕。我怎么會在醫(yī)院?刁哥、阿健還有其他人呢?頭在劇烈地發(fā)痛,而且重得如同塞滿了石頭。我扶住它,卻摸到了滿頭的紗布?!疤上拢瑒e亂動?!币粋€護(hù)士側(cè)身阻止我,“你的頭受了傷,還有,你斷了三根肋骨?!?br/> 頭部受傷?三根肋骨?這個夢還沒有醒嗎?“好的,你們進(jìn)去問吧,不過她剛脫離危險期,身體很虛弱,時間不要太長?!蔽姨靠聪蜷T口,兩名警察徑直朝我的病床走過來,一個四十多歲,一個二十多歲。
“我姓譚,我希望你能把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說出來。”四十多歲的警察開口說道,“席菲,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yīng)該知道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br/> 我驚了一下,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說什么?”我的聲音在發(fā)抖。
“別裝傻!”年輕的警察掏出筆記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問你什么就說什么?!?br/> “告訴我們,你為什么殺死孫浩秦?你和刁小東又是什么關(guān)系?前天在百安嶺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們知道了!他們知道了!我最后的記憶是一口喝下了那瓶白色的液體——是的,那是毒品,我不會吸毒,我不想靠它活下去。這貌似平靜的生活就是我的毒品,我以為自己可以自欺欺人地活下去,但是原來我做不到。
孫浩秦的鬼魂來了——不,應(yīng)該說他的鬼魂是由我的內(nèi)疚制造出來的,我的良心不允許我在殺了人之后依然平靜如昔。如果要結(jié)束噩夢只有兩種選擇,一是結(jié)束良心,二是結(jié)束生命。我選了后者——那個小瓶里的毒品劑量應(yīng)該是分幾次使用的,一次性吞服將足以致命。
我沒有死,卻受了奇怪的傷——或許是在幻覺作用下導(dǎo)致的——剛才的夢境其實更像是幻覺——也許我跳了樓,所以才會頭部受傷,肋骨斷裂。我大概是在早上十點左右服下藥物的,之后的意識便一片渾噩。估計是刁哥派人把我送進(jìn)醫(yī)院,所以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他們查出了我的身份……可是他們在說什么百安嶺,百安嶺又是怎么回事?
“別以為你不說話就可以把一切撇清了!”年輕的警察對我的敵意明顯,“你的車子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車?yán)锏娜呤w我們也已經(jīng)找到了!你總不會說你的車子被人偷了吧?”
“小吳!”姓譚的警官嚴(yán)厲地瞪了一眼前者。
我驚得睜大眼睛:“三具尸體?誰的尸體?”
譚警官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你說是誰的?”
十三
警察在我那輛被搶的QQ車的后備廂里發(fā)現(xiàn)了孫浩秦的尸體。照片上的孫浩秦被五花大綁著,睜大眼睛,眼神里的驚恐并沒有隨著他的死亡而散去。
“不可能!”我大叫,“不可能!”是的,不可能。我逃走的時候他還躺在地板上,流著血——就算那個時候他還沒死,也不可能在這種身體狀況下追上來——他也沒必要這么做,只要他活著,打一個電話就能讓我成為喪家之犬。
在車子里還有另外兩具尸體,樣子大概十八九歲,但我通通不認(rèn)得?!澳阍趺唇忉專俊?br/> 我無法解釋?!澳懿荒芨嬖V我,他是什么時候死的?”我問道。雖然只是照片,但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孫浩秦的尸體并沒有腐爛的現(xiàn)象,照片把他的眼睛拍得很清楚,他的角膜沒有任何混濁現(xiàn)象,可是人死后四十八小時內(nèi)就該出現(xiàn)角膜白斑融合成片,屆時角膜將變得完全不透明。我出逃那天是8月2日,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三天,而天氣一直很炎熱,如此高溫,尸體按理應(yīng)該在三天左右就會出現(xiàn)腐敗的巨人觀。照片上的這具尸體,死亡時間絕對不會超過四十八小時。
“怎么?還想著從我們這兒套信息啊?”被稱為小吳的警察橫眉冷笑,“你也太會順著桿子往上爬了吧?我說不會有人偷了你的車,你就說有人搶了你的,問你百安嶺上的事你就玩失憶,現(xiàn)在又想搞什么花樣?哦,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是寫小說的,最擅長的就是編故事嘛!我警告你,最好還是老實點兒,不要以為自己有本事就可以鉆法律空子?!?br/> 我沒有回答,陷入沉思。拋開一切的不可能和非科學(xué)因素,單從我所見到的來講,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孫浩秦根本沒有死,而且他帶著傷追上來找我,那天和阿健一起出門的時候,我看見了孫浩秦,他不是我的幻覺,就是活著的孫浩秦,可是后來他不見了——在我低頭嘔吐的時候。在那兩個警察出現(xiàn)的時候他離開了!
一個受害者不該害怕警察。一個被我重傷過的人,不去報警,而是自己親自追蹤兇手,在遇到警察的時候不但不呼叫幫助反而躲開——最后,這個人還蹊蹺地死在了我的車?yán)?。如果我離開他的時候他還活著,那么現(xiàn)在殺他的就是另有其人。也就是說,我沒有殺他!
“哈哈,我沒有殺他!他沒死!他不是我殺的!”我大叫大笑著。
“我再次警告你別玩花樣?。 蹦贻p的警察被激怒了。他們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我的感覺——從最沉重的罪孽里解脫的感覺。原來我早已在坐牢——良心就是最大的監(jiān)獄。
“我原來也以為我殺了他……”我決定說出一切,我缺失了太多信息,警察也是,只有把這些信息綜合起來,我們才有可能找到真相,雖然這意味著我將面臨因嚴(yán)重傷人而被起訴和處以刑罰。但至少不是因為謀殺——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我有證人?!蔽艺f,“在我被搶劫的時候,李萍香就躲在灌木叢中,我沒有看見搶劫犯的樣子,但她一定看見了?!?br/> “你知道李萍香的兒子在哪個部隊當(dāng)兵嗎?他叫什么名字?”
我搖搖頭:“我沒問過她。”
“那不是大海撈針嗎?”年輕的警察咕噥著。
“還有沈科,那個艾滋病小孩兒,他雖然不能證明我被搶劫了,但至少可以證明我們當(dāng)時是徒步去他那里,是徒步離開的。他一直住在那里,你們應(yīng)該很容易找到他?!?br/> 譚警官在思考:“你說是這個李萍香介紹你到刁小東的服裝廠去的,她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你知道刁小東是做什么的嗎?”我搖搖頭。
“你們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是我因為傷人被通緝了嗎?”他們是本地警察,我不是什么大名人,沒有特寫照貼得滿大街都是,出了漢源縣我就沒再使用過身份證,那么他們知道我真實身份的唯一渠道就只剩下一個——我遺失的證件——而那東西應(yīng)該在劫匪的身上。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在車?yán)锇l(fā)現(xiàn)了我的身份證或是駕駛證,如果我是兇手,怎么會把這些留下?還有,我怎么會選擇自己的車子?車牌號一下就能查到我,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是在哪里找到我的車子的,但能被你們發(fā)現(xiàn)就說明它不難找,真要毀尸滅跡,我干嗎不燒了它?所以,殺死孫浩秦的人不是我,是另有其人,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但這個人肯定想嫁禍給我……”這句話一出口,忽然間一個念頭閃入腦海,我愣住了。
“哦?那你覺得誰有這個可能性?”譚警官問道。
“車子!”我叫起來,“他先找到車子,然后才找到我!”
譚警官的眼中閃過一道光,姜到底是老的辣,他立刻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你是說,車子里有追蹤器?”很快他們便確認(rèn)了這一點——車?yán)锏拇_有追蹤器。這追蹤器必須在我打傷孫浩秦之前就已經(jīng)安裝好了!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孫浩秦是不是一個嫉妒心很強的人?”
我苦笑著搖頭,如果我的作用于他不過是一個展示品,那么嫉妒這種情感就是不存在的。
“那你是不是拿了什么不該拿的東西?”譚警官是個厲害角色,這一句話在我的腦子里轟然炸開。
我沒有拿走他的東西。但并不代表我的身邊沒有他的東西。那只女式古董表!我想起孫浩秦在把它戴到我手腕上的時候說了一句奇怪的話?!耙苍S這是一個很有故事的手表,也許有一天你會為它寫一個故事,也許有一天它會因此而價值連城?!?br/> “我曾經(jīng)寫過一本小說,小說的男主角把一封情書以芯片的形式藏在送給女主角的戒指里,孫浩秦說他很喜歡那個故事?!蔽乙ба?,“也許,那只手表里……”
孫浩秦不會把情書放進(jìn)去,倒是有可能把他的秘密藏進(jìn)去?!耙苍S有一天它會因此而價值連城?!蹦蔷褪谴鸢浮l會想到他把秘密藏在女友的手表里?
如果是這樣,一切疑惑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他沒有報警是因為他不敢報警,他要在警察之前找到我,拿到那只裝著他秘密的手表,他之所以在我的車?yán)锇采献粉櫰骶褪菫榱穗S時掌握我的行蹤,于是他找到了那輛車,找到了劫匪,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那個秘密是別人的秘密,也許他正是因此而死于非命!
“我們沒有看見什么女式古董表,”譚警官搖著頭,“車?yán)餂]有。”
“這不正說明它就是目標(biāo)嗎?”我打了個寒戰(zhàn)——如果那只表在我身上……懷璧其罪,如果不是劫匪搶走了它,也許在車?yán)锏氖w就會是我。“某人得手了?!蔽翌澛暤贸鼋Y(jié)論,“他殺死了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的孫浩秦,然后企圖栽贓給我——這很容易也很自然。”
譚警官在沉思,看來我的推論讓他有些動搖了?!澳前侔矌X上的事,你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他換了一個問題。
“百安嶺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十四
阿健死在百安嶺上。一枚子彈射入他的太陽穴。他的真名叫徐子健,真實身份是警察,是安插在刁小東身邊的臥底,時間還不到三個月。警察早就懷疑刁小東在暗地從事毒品交易,屬于某個毒品網(wǎng)絡(luò)的一環(huán),只是一直沒有拿到證據(jù)。于是徐子健混了進(jìn)去,由于刁小東為人多疑,所以他一直只能充當(dāng)外圍打手,卻沒有辦法接觸真正的核心內(nèi)幕。
“還記得阿健帶你離開廠區(qū)去買衣服那天嗎?”譚警官說道,“那天其實是他找機會出來送口信的,刁小東那個人實在太狡詐,所以他不能打電話,不能發(fā)短信……”
“所以他故意向刁小東要了一個試探我的差事,”我恍然大悟,“其實他是想借機會傳遞消息?!彼砸恢庇芯旄覀儯詫O浩秦看見了我,卻又急著逃走。
那天,阿健帶給他的同事一條消息:刁小東在最近兩天內(nèi)會有毒品交易。而就在我吞下毒品的那天傍晚,公安局接到一條由他的手機發(fā)出的短信。短信只有七個字:今晚交易,百安嶺。然而等警察們趕到百安嶺的時候,卻只看見阿健的尸體和吐著白沫氣若游絲的我。可以想象得出為什么阿健會死——他冒險發(fā)出了短信,在同事趕到前不幸被發(fā)現(xiàn)了。
“我們?nèi)スS了解過,出事的那天清晨,刁小東帶著人離開,大概傍晚的時候返回,有人看見你被塞進(jìn)一輛面包車,你看起來受了傷,他們原本以為是送你去醫(yī)院。但是從那天以后,出去的人就再也沒回去過。我們不明白的是,如果是毒品交易,他們?yōu)槭裁磿夏??你和這起交易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捂住頭——缺失的一環(huán)在里面沉睡著,在抓到刁小東那幫人之前,我就是唯一可以告訴人們發(fā)生了什么的人,但是現(xiàn)在,我做不到。
“就算是殘片也好,”譚警官嘆了口氣,“總有機會能夠拼出一點兒什么。我們得給死去的人一個交代?!?br/>
在我昏迷期間,醫(yī)生在我的血液中檢測到美沙酮——是的,是美沙酮而不是海洛因或是可卡因——刁小東不會那么慈善地使用美沙酮?!拔也滤緛硎谴蛩阌煤B逡蚩刂颇悖贿^有人偷偷換成了美沙酮?!弊T警官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想能做這件事的只有阿健?!?br/> 是的,只有他。我能猜到他為什么用了美沙酮而不是其他藥物——那是他為自己準(zhǔn)備的,他一定一直在嘗試著擺脫魔鬼的控制——他不想讓他的同事知道他染上了毒癮,他想干干凈凈地回來。不管怎么樣,我欠了他一個人情,如果不是他,當(dāng)我從噩夢中醒過來的時候面對的就將是人間地獄。
我接受了催眠治療。但是過程并不順利,我能勉強回憶起來的始終只有幾個混亂的片段:
片段一:槍聲,有人倒在我的旁邊,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但是卻聽見他在對我說話,他說話的聲音像是通過機器扭曲過的:答應(yīng)我,別告訴他們……
片段二:我聽見有人在問:這女人怎么辦?好像快死了!另一個人惡狠狠的:活該!麻煩都是她惹出來的!
片段三:車子在嗚嗚地發(fā)動著,有人在吼:貨怎么辦?回答者只說了三個字:老辦法!
“雖然不完整,至少還是有些收獲的?!睂τ谶@個結(jié)果,譚警官并不失望,“至少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測,你聽到有人說‘麻煩都是她惹出來的’——這就是為什么你會被帶到現(xiàn)場的原因,你仔細(xì)想想,你會給他們?nèi)鞘裁绰闊???br/> “我唯一的麻煩就是孫浩秦!”我睜大眼睛問道,“和那只手表里的東西有關(guān)?”
“也許那個殺死孫浩秦的人也沒有找到那只手表,孫浩秦在路上看見了你,他悄悄跟蹤你到服裝廠,他知道你在那里,那個殺死他的人也知道,”譚警官分析著,“那個人認(rèn)定了東西在你手里,中間不知道出了什么變故,他殺死了孫浩秦。他不知道你和刁小東是什么關(guān)系,事實上,你知道嗎?有很多工人都認(rèn)為你是刁小東的情婦?!?br/> “什么?”我?guī)缀跻饋怼?br/> “這個人也許得到了類似的信息,于是他找到了或者搶奪了某種讓刁小東很在意的東西,他決定用此作為交換,而交換的地點就是百安嶺,但這個人最終也遭了刁小東的暗算,或者是被刁小東綁走了,或者是尸體被處理掉了,前者的可能性較大?!?br/> “那,那只手表到哪兒去了?”
譚警官聳聳肩:“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最想知道的是刁小東去了哪里,他把那些要交易的毒品帶到哪兒去了,‘老辦法’指的是什么辦法?”
老辦法?
那些奇怪的老人,奇怪的隊伍……
“我想我大概知道老辦法是什么了?!蔽议_始發(fā)抖,為我的猜想,“阿健有跟你們提過,工廠里常常會有一些老人出入嗎?”
譚警官點點頭:“刁小東說那些老人是他一些死去的朋友的家人,每月會定期給那些老人發(fā)安家費,刁小東這個人雖然陰狠,但確實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這在他們那個圈子里也是比較出名的?!?br/> “既然是講義氣,為什么不用銀行或是匯款,而讓老人千里迢迢地到工廠來領(lǐng)錢呢?”我問道,“太興師動眾了吧?”
“刁小東那個人很愛炫耀,這么做是為了讓別人知道他講義氣,估計同時也是做給他身邊的人看的?!弊T警官瞇縫起眼睛,“那個人很狡猾,不然阿健也不會三個月都進(jìn)不到他真正的圈子里。”
“也許其中確實有他朋友的家人,但肯定沒有那么多,”我說道,“我在想,他很有可能就是利用那些老人運送毒品。那個李萍香,她身邊有一個寸步不離身的小冰箱,我本來以為那是她裝胰島素藥品的,但是那天她給自己打針的時候我動過那個冰箱,里面的藥品不多,但是箱子卻很重——我看著她從四川一路來到云南,最近最方便的火車她不坐,坐長途車不進(jìn)站,寧可坐在過道的臨時小凳子上,最開始我以為她是為了省錢,但是現(xiàn)在看來,那真的十分可疑,她可能是為了避開火車和長途車站的行李檢查,所以才采取這樣的方式。”
“這很可能就是他們的老辦法——誰會想到那些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居然會是毒販?如果這是真的,”譚警官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那這招太毒太損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相信一定會在公路上找到和李萍香舉止相似的老人……”
“只要跟著他們,就能找到刁小東,甚至藏在幕后的那些家伙!”譚警官的臉上閃過難得一見的興奮,“那么,你就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br/>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暗示,意味著我為我的未來搏出了一線光明——但這光明并沒有伴隨著快樂,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這其實是一次可恥的交易——如果我的猜測正確,那么那些老人,包括李萍香的命運都將會因此而改變。
或許有人會說罪有應(yīng)得,因為用罪惡來茍延殘喘的生命本身就是罪惡的,更多的人會說你應(yīng)該這樣做,因為你在終止罪惡,是的,我也可以用同樣的言辭說服自己心安理得,但自欺欺人從不會持續(xù)很久,永遠(yuǎn)不會。
十五
一個月后,我和李萍香在看守所里重逢,刁小東已經(jīng)被捕,而她是第七個落網(wǎng)的販毒老人,我們只見了一面,第二天她便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
肝癌,晚期。
“老大說沒錢給我治病,他把錢都拿去蓋房子了,他說那是給孫子留的……說啥子養(yǎng)兒防老,都是騙人哄人的,兒女到頭來還是會為了兒女,沒有為父母的……好,我不拖累他,更不能拖累老二,他在當(dāng)兵,不能分他的心,等他出來了就好了,現(xiàn)在我自己的病自己掙錢治,活一天就賺一天……”
譚警官告訴我,其實她只有一個兒子,所謂的老二——那個在云南當(dāng)兵的兒子,竟完全是她幻想出來的:高大、強壯、孝順,不會因為她再不能操持家務(wù)而嫌惡她,也不會因為她有病而拋棄她——之所以他不在她身邊,是因為他身不由己——“他在當(dāng)兵呢!”她為這個永遠(yuǎn)不可能見面的“兒子”找到了一個最完美的借口。在樹立了這個精神支柱之后,她把毒品藏在了冰箱的底層,在公路上不斷輾轉(zhuǎn)往來,掙著一份“救命錢”——她知道這是不可告人的,但從不覺得這是罪惡。
“我只是想活?!彼f,“想活也錯了嗎?”
她問我:“你被判死刑了嗎?”
我說:“沒有?!?br/> 她就笑:“你殺了人都沒判死刑,那我肯定很快能出去。我就知道他們在嚇唬我。”
我很想告訴她真相,但是我沒有辦法向她解釋她所犯下的罪是這世界上最邪惡的罪孽之一,因為她不懂得殺死一個人不止是用刀一種方法,她不明白靈魂的墮落比肉體的消亡更可怕,她不知道有一個詞叫飲鴆止渴,人類有太多的欲望,或者說有太多不能滿足的欲望,現(xiàn)實不能滿足,有些人就用毒藥來滿足,毒藥幫助欲望主宰了身體,于是人類就成了傀儡,而傀儡的世界就是地獄;她不明白我們的身體里都住著一個魔鬼,它時時刻刻等待著取代我們,而那白色的粉末就是喂養(yǎng)魔鬼的食物之一,她不知道我們的良知遠(yuǎn)比我們的身體更脆弱。
這便是刁小東的陰毒之處,他選中的老人大多沒什么文化,基本都是法盲,高齡且無收入來源,每個人都有需要用錢來解決的問題,有的是為了自己,有的是為了子女……他們看不到未來,但眼前的困境卻是實實在在的,于是刁小東成了他們的救星,他們則為了保護(hù)他而守口如瓶。
2011年8月25日,李萍香死在醫(yī)院里,到死她也不知道是我出賣了她。
刁小東于2011年9月1日執(zhí)行死刑。
十六
在百安嶺上發(fā)生的事情并不復(fù)雜。有人跟蹤刁小東,拍下了他毒品交易的錄像,并以此要挾刁小東用我去交換。刁小東憤怒地毆打了我,我身上的傷正是因此而來,后來正如我們之前所推測的,那個人落入了刁小東的圈套,阿健在混亂中被殺。
神秘人則被刁小東帶走,后來亦被殺焚尸。對于我來說,唯一有幫助的,就是在被殺的時間段,我正處于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李萍香從照片上認(rèn)出了劫匪,但真正決定我命運的卻是一個我永遠(yuǎn)都想不到的人。
命運總是會選擇你猜不到的情節(jié)來作為你人生的轉(zhuǎn)折點。警察在沈科的家里找到了一只手表。
女式古董表。
我丟失的那一只。
手表是他的表哥送給他的——他的表哥叫林俊——搶劫我的劫匪之一。
我被搶劫的那一天正好是沈科的生日,林俊將這個戰(zhàn)利品送給他做了生日禮物,他不知道它的來歷,只是把它藏在了床下的箱子里。
警察在手表里果然找到了一枚小小的芯片,上面全是偷拍的重要人物的艷照和視頻記錄——估計孫浩秦并非想敲詐,只是保存用來作為護(hù)身符的,沒想到最后它們卻成了他的催命符。
終于可以回家了。
我對母親說,別來接我,在家等我。她在電話的另一頭大哭。
我坐在長途汽車上,來時路一點點地出現(xiàn)——這一路我丟失了太多的東西。
烈日的炎熱透過車窗玻璃覆蓋在我的全身,我沒有拉上窗簾——但愿陽光能焚毀我身上所有的陰暗,因為我期望這歸途,不再有魔鬼同行。
責(zé)任編輯/筱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