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上面。一切都是那么明亮,亮得什么東西都無所遁形。王曉陽懶洋洋地側(cè)躺在枯草地上,厚厚的枯草暖暖的。忽地,干草的香味不知怎么就鉆進鼻孔里。聞著這香味,他突然心一皺,鼻子就酸了。用手遮住眼睛,把明晃晃的太陽擋在外面,透過指縫看著牛子在不遠處來來回回的瘦小身影,感覺那么不真實。
今天他是特意來看牛子的,說帶他出去玩,問他去城里好不好。牛子使勁搖頭,說就到后山打鳥。
帶牛子去過一回城里。到城里,牛子對見到的新鮮事物只露出一絲驚訝,馬上繃起小臉,滿不在乎的樣子。越是這樣,王曉陽就越想帶他盡可能去更多的地方,見更多的東西。領他和兒子一起吃肯德基,兒子興奮地點這點那,看什么都好吃,還興奮地問:“爸爸,你不是說肯德基是垃圾食品嗎?為什么今天可以隨便點?是牛子來的原因嗎?”王曉陽沒回答。肯德基對于兒子來說是垃圾食品,當然少接觸為妙??蓪τ谂W?,長這么大頭一次進肯德基,垃圾就垃圾吧。
牛子安靜地坐在那里,眼睛四處飛快地看一下,馬上就目視桌子。吃的時候,看得出牛子很滿意肯德基的口味,卻不像兒子吃得飛快。兒子很快就吃完自己那份。牛子還剩個蛋撻,他把那個蛋撻小心翼翼地裝進隨身帶的小書包里。王曉陽裝作沒看見。
帶著兩個小家伙到兒童樂園里玩了一氣。臨走,兒子拉著牛子的手要他再到城里玩。兒子也實在是寂寞,那些玩具也玩夠了,電腦游戲王曉陽控制得厲害,所以小家伙還是挺孤單的。
牛子眼角瞅著兒子堆在地上的玩具,沒回答。王曉陽給牛子也準備了兩套新玩具,讓他帶回家里。
王曉陽沒接兒子的茬兒,小東西懂什么,牛子本身就是城里人,牛子的戶口現(xiàn)在還在城里呢,而且根據(jù)政策還吃著為數(shù)不多的低保。這里就應該是他的家,要不是……
王曉陽開車送他回家,不遠,三十多里地??拷鞘械拇遄樱珱]緊要事,村里人也不到城里去。
牛子喜歡打鳥。自從王曉陽給他做了彈弓,并教會他發(fā)射這原始武器后,他就對它不離不棄了。每次王曉陽來看他,這是必玩的一個項目。
槍支管制是好事,但肆意地打獵不能了。這也是中國男人成長史上的一個悲哀,少了一項男人必修的項目。男人們越來越女氣也跟這有關吧。沒在林子里、草地上追逐過鹿,甚至兔子什么的,連只鳥都沒打過,沒嘗過在野地里奔跑的感覺,無論如何對男性的養(yǎng)成也是種缺憾。
牛子打得很準了,臂力也越來越大。隨著嗖的一聲,應聲而落的物事越來越多??墒桥W釉絹碓絻?nèi)向,跟誰也不愿意說話。消融人和事物間的抵觸相對容易,讓他們多接觸就好;人和人之間的抵觸就沒那么容易消融了。王曉陽也不知怎么辦才好,實際上他自己也是個沉默至極的人。干的雖然是接觸人的活兒,對人的心思看得也挺透,怎么說呢,用同事的話講,他是個一天都冒不出兩句話的主兒。
最早,他不是這樣的,也是個開朗的人。師兄也就是牛子的爸爸出了事以后,他就再也不愿意說話了,仿佛語言是這個世界上多余的物事。
王曉陽畢業(yè)就和師兄做搭檔。師兄的師傅是個老同志,本來也應該是王曉陽的師傅。但人老了,就不愿意說太多話,就把帶徒弟的重任交給自己的徒弟了。剛開始,覺得什么都新鮮,跟在師兄屁股后問這問那,連師兄說話的語氣都學。師兄領著他大街小巷走,看見各色人等,說著不一樣的話,嘮著不一樣的家常。他們熟悉轄區(qū)中的每一張面孔,知道每一扇門背后的故事,知道腳下的青磚路下雨天哪塊地方會汪水。
兩人管的轄區(qū)就是普通居民區(qū),很少見達官貴人,多是販夫走卒。因房租便宜,交通也算便利,那些外來人口都愿意在這兒扎堆。常住人口才兩萬,暫住人口和流動人口就達到三萬。常住人口好管理,左鄰右舍晚飯吃的什么都知道。暫住人口和流動人口才不好管理。做生意的、打工的,甚至躲債、躲禍的……隔幾天他們就會看到新面孔在管區(qū)里出現(xiàn)。
師兄的妻子是個美人,很樸實的美。當時在當保姆,師兄下管區(qū)走訪,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漸漸地兩人竟成了戀人關系。當時引起的震動絕不比現(xiàn)在的明星造出的緋聞動靜小。大家都不理解師兄,雖然家庭條件差點兒,可考上警校的男孩子都精神、帥氣,為人再機靈點兒,那是沒比的。局里好多小伙都釣到了金龜老丈人。用有些家伙的話說,那叫少奮斗二十年。其實,細算起來二十年都不止。結(jié)婚就有車有房,還有錢。老丈人都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跟局里的頭頭們酒場、會場上常見。那升起官來,讓你都來不及仰頭瞅。昨天還是科員呢,今天就是副科級領導了,打個盹的工夫人家就是正科級領導了,再借著點兒人脈關系,干些買空賣空的事,那活得叫個滋潤。
師兄的選擇叫大家很是不解。不過也沒擋住兩人熱戀的腳步。兩人買了套小一居,結(jié)婚了,有孩子了。師兄沒能像別人一樣快速地從科員跳到副科,但他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樂在其中。
王曉陽也結(jié)婚了。兩家沒事的時候總在一起。
轄區(qū)里每天的吵吵鬧鬧是跟太陽一起冒起來的,月亮升上來還是熱熱鬧鬧。胡同里有早市,因為不用交攤位錢,賣的菜要比菜市場上水靈些、便宜些。住在附近的居民就起早來。八點鐘過后,就剩下一地菜幫子、破塑料袋、爛了的瓜果梨桃。轄區(qū)里居民的日子就跟這地下剩的東西一樣,無聊,不新鮮,日復一日,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
這跟王曉陽的理想差得太遠。他的理想是當個福爾摩斯式的警探,現(xiàn)在卻一直在基層派出所當社區(qū)民警,每天跟大爺、大媽們天長地短地聊。“現(xiàn)實總是與理想差得太遠。”這話是師兄聽了他幾次牢騷、抱怨后,老氣橫秋地對他說的。那一剎那,總是笑瞇瞇的師兄像個歷盡滄桑的老人。
他琢磨來琢磨去,好像是這樣。比如他老婆玉。本來是沖著警察這個職業(yè)的神秘和英勇來的,結(jié)果嫁后才發(fā)現(xiàn),警察也是一普通男人,錢掙得不多,越到該放假的時候越不著家,臟衣服、臭襪子滿天飛,混到老就是一正科級,商品房和私家車離他們太遙遠。比如他們所長,一心想當局長。不過,以他的水平和能力看,除非他離婚再娶,娶的是市委書記的女兒。但是這更不可能,市委書記有女兒的話,除非被天外飛仙攝了魂魄,否則是輪不到他的。還比如,轄區(qū)里二姐飯店的老板李二姐一直想當明星,打王曉陽認識她那天就沒斷了這美夢。在店里擇菜、算賬的當兒都打扮停當,隨時出場的架勢。實在閑的時候,還要唱上幾段,什么《貴妃醉酒》之類的。那身段,那飛揚的眼神,使她的小店里總是斷不了男人,也說不清是喜歡她的家常菜還是喜歡撓得人心癢癢的眼神和唱腔。他們愿意捧著這個煙火貴妃。
既然人人的理想和現(xiàn)實都差那么遠,王曉陽也就沒什么抱怨的。跟著師兄帶著協(xié)勤每天走在大街小巷,遇到什么人都嘮嘮。
牛子打掉枝頭上的一只麻雀后,坐在了他身邊,低頭擺弄他早已擺弄純熟的彈弓,動作是那么老練和蒼涼,眼里也沒有該有的稚氣?!笆迨?,你是不是要出遠門?”這是打鳥近一個小時以來他說的第一句話。
王曉陽一愣。
“你放心走吧,我沒事的?!?br/> 媽的,這小子。自己要出遠門?也不知道為啥突然想來看看牛子,經(jīng)牛子這么一說,自己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要出門。每次出門也沒這樣啊,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東西在左右自己?這次出門真的會與以往不同?也該到了斷的時候了。結(jié)果能是怎么樣呢?自己發(fā)過誓,再也不會出現(xiàn)那樣的局面,哪怕最糟糕的是玉石俱焚。太陽有些晃眼,他揉揉眼睛。師兄出事那天,太陽也這么好,晃得眼睛都睜不開。加之那道白光,眼睛更睜不開了,要不也不會……
二
這些年出門成了家常便飯。想走的時候,跟單位請假說老家有點兒急事,電話告訴老婆一聲。老婆已經(jīng)習慣了,也不跟他嘮叨,也不磨嘰,好像有他沒他都行。同事們對一個什么都不爭不搶的人很有寬容心。領導嘛,雖說不太高興,可王曉陽這人還有點兒利用價值,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用同事們的話說,王曉陽那個蔫小子是有些神道的。
在一次搜查一個出租屋的時候,檢查房客的身份證,人和身份證上的照片一致,同去的警察沒看出什么毛病,網(wǎng)上比對也沒毛病,但他的目光就是在房客和身份證之間來來回回,幾個回合,那人就有些毛。剛想有什么動作,被他一腳踹翻在地。
回到所里,給發(fā)證當?shù)卮騻€電話,很快就水落石出了。這小子是冒用他人的身份,一切信息都是別人的,只有照片是他自己的。
跟他同去的警察有些后怕,無根無據(jù)的就把人踹翻在地,要是查不出什么毛病咋辦?他就笑笑:“你沒聽出他的口音和身份證上所在地的口音不同嗎?”
同事后來考證,所謂的口音不同,絕對不是東北和天津的區(qū)別,兩地離得非常近,只是在尾音上稍稍不同,隔著二百里地的人絕對聽不出來。王曉陽離著上千里,還能分辨得出?是不是神了?
警察巡邏,夜查,活兒瑣碎,還累,但他們最不愿意干的就是到外地抓捕逃犯。有時線報準,少費些周折,也少受點兒罪。多數(shù)的時候,碰到模棱兩可的線報,不信吧,不甘心;信吧,那就瞧吧,大海里撈針,人家吃飯,你在外面守著,手里有面包、餅干將就一下,沒有就只好咽吐沫。有時走得急,連換洗的衣服都沒帶,夏天一身汗,冬天凍得腳鉆心地疼,后來都沒感覺了。還有所謂案子破了就是指案情明朗,知道犯罪嫌疑人就完事。大多數(shù)警察認為人遲早都會抓到的。于是就沒人瞧得上外出抓捕的活兒了。
王曉陽愿意去,雖說他是社區(qū)民警,抓逃輪不到他,可碰上這事他就主動請戰(zhàn),而且不多言不多語,行動迅速。尤其是抓捕的時候,眼中的精光就像一道利劍把人刺在當場,動彈不得。他輕易不說話,好像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眼睛和手上,不說不動的他,動如脫兔,逃犯敢有些許動作,飛起一腳,就被踹翻在地。而且這活兒他越干越麻利,一點兒也不像他日常慢吞吞的樣子。
讓人不能理解的是,他抓住那些逃犯后總是一遍遍地問:“看見警察抓你時害怕不害怕?”十個有九個說,看見有人不顧一切地向他們沖來,第一感覺就是害怕,就是想逃走,跑得越快越好,壓根兒就忘了手里還有武器;剩下那個說當時徹底嚇呆了,根本想不起來跑的事。每得到這樣的回答,他就頹喪幾天,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別人暗地里嘀咕,難道他想聽到逃犯不怕警察?搖搖頭,也就各干各活兒去了。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怪異。
在同事們眼里他是個不打折扣的怪人,另類。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像活化石一樣。他的辦公室里有一張中國地圖,上面密密麻麻的紅色、綠色、黃色的小點子。一有時間,他就站在地圖前琢磨,拿筆點點畫畫,要不就沉思。每次請假外出回來,他都在地圖前站半天,有時興奮,有時苦惱。大家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有促狹的家伙笑著說:“王曉陽等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準備組織百團大戰(zhàn)和平原游擊戰(zhàn)呢!”
他有了外號,叫獵狗。能順著味道摸著一個人。他能摸到的都是逃犯。一次,兩次,別人認為他有好運氣,可十次里有八次都讓他趕上,光是運氣就說不過去了。難道他背后有不可思議的力量?有大仙、神棍在幫忙?
有些新警察沉不住氣,總在他身后討教竅門。用他對一個新警察的話講:“一個人最遠能跑到哪兒去呢,現(xiàn)在整個地球就像一個小村落一樣,人和人最遠的距離是心。只要把人琢磨透了,他就跑不出去?!闭f這話的時候,在別人眼里他就像一代宗師一樣充滿自信。
師兄走了,師兄的妻子帶著牛子回到村子里。隔上一段時間,他要去看一次。長時間不去,就覺得自己有啥事沒辦似的,難受得很。每次去,都帶上老婆玉,每次從村子里回來,玉都說她再也不要去了。她說:“即使在經(jīng)濟上她一無所有,在地位上也處于社會最底層,食物鏈里的最低級,可在師兄媳婦面前還像個富翁。我到她跟前去就是為了炫耀:我有老公,而你沒有。就是為了到她跟前去曬我的幸福。這種事我真的做不了了?!闭f歸說,每次王曉陽要求她一起去,她都會去,她說受不了王曉陽懇求的眼神,一個心如枯木的人露出那樣的眼神,讓人心疼,真的是心疼。
牛子母親戶口在村子里,因為舍不得村里分的地,結(jié)婚后就沒把戶口遷到城里。牛子隨父戶口落在城里。師兄出事那年,牛子才兩歲,王曉陽也是剛和玉結(jié)婚。如今,牛子十二歲了,王曉陽的兒子也九歲了,可師兄抱著兒子牛子那興高采烈的樣兒還在他眼前晃呢!師兄得意地說:“看吧,我兒子多像我,像個馬駒子似的?!迸W有r候真的像師兄,尤其是性格上,調(diào)皮,好動。才兩歲的他,恨不得耗子洞都掏兩把,邁著兩條小肥腿在院子里追著大孩子玩,看見人就笑。
王曉陽跟在師兄后面一天天在轄區(qū)里轉(zhuǎn),竟然暗暗渴望出點兒大案要案好讓自己也有一顯身手的機會。聽師兄講這片兒也發(fā)生過大案,不過王曉陽沒趕上。那是他參加工作以前的事了,就發(fā)生在這片早市上。
早市上擺攤的和逛早市的人們大多不是有錢人。人要是沒錢就容易活得急,看什么都有火。早市上有個賣肉的,人長得跟排骨似的,脾氣卻火暴得很。雖說生意不錯,可家里接二連三地總有不順心的事。他媳婦找個大仙算,說他家祖墳風水不好,要想了事,必須得把祖墳挪了,按大仙說的方法重新安葬。他媳婦就嘀咕他,讓他快辦這事。賣肉的煩透了,罵老婆敗家玩意兒,掙點兒錢全送給跳大神的了。賣肉的帶著一股火出的早市。偏趕上平時就矯情的一個娘們兒買肉。前槽肉,絞餡。差兩毛錢到整,賣肉的就隨手扔上一塊。那娘們兒不干了:“添肉還不給添塊好的,弄塊血脖肉糊弄誰呢?你以為占這點兒便宜你就能發(fā)家致富?。繏赀@點兒錢也不得好花,最多也就買點兒燒紙!”
賣肉的正憋著一股子氣,上去就是一巴掌。兩家人開始混戰(zhàn)。混亂中,賣肉的抄起刀捅了出去,跑掉再也沒回來。被捅的刀扎在左胸上,離心臟還有兩厘米,經(jīng)搶救活過來了。所里領導和局里領導都做賣肉的媳婦的工作:“想辦法和老公聯(lián)系上,沒死罪,要是賠償積極的話還能輕判些。”
賣肉的媳婦哭喪著臉:“他也沒跟我聯(lián)系呀!”
鬼才信她的話。在他能逃到的地方重點監(jiān)守,還有幾次都摸著他的尾巴了,結(jié)果都讓他跑掉了。被窩里甚至還留有他的余溫。
師兄給他說這事的時候表情淡淡的。本來嘛,刑事案子就不歸社區(qū)民警管了。王曉陽有些蠢蠢欲動,幻想著自己要是跟那個賣豬肉的狹路相逢會怎么樣,自己一定會很英武,想象一下就會熱血沸騰。
理想和現(xiàn)實差得遠,想象和現(xiàn)實差得更遠。
那天,天出奇地好,一絲風都沒有。太陽就明晃晃地掛在頭頂,晃得人有點兒睜不開眼。天一暖,人就有些懶洋洋的。師兄帶著他和幾個聯(lián)防隊員在轄區(qū)慢悠悠地走著,走過王老三的水果店,老曲家的雜貨店,李二姐的小吃店,老張家的糧油店,一切是那么熟悉,熟悉得有些視若無睹。后來到了任嫂的房屋中介所停下來。從玻璃窗望進去,任嫂坐在小桌子后悠蕩著腿,嘴唇翻飛嗑著瓜子,眼睛則狠狠地盯著窗外,恨不得用眼神將外面走動的人拽進來,租她的房子。當然買她的房子更好,不過買賣房屋的業(yè)務像晴天下大雨一樣稀少。
“怎么樣?最近賺了多少銀子???”師兄開著玩笑帶著幾個人進到小屋里。五六平米的小屋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墻上四周貼著房屋信息。
“掙啥掙啊,架不住有攪和的。那個沒爺們兒日子就過不下去的家伙,以為逮著個唐僧呢,怕我們知道給搶來燉著吃?還偷偷摸摸的,針眼大的地方,偷偷摸摸就能瞞住人了?”后一句任嫂是瞪著快要冒出來的眼珠子提高了聲調(diào)沖外面的一個方向喊的。
順著她的目光,大家找到了目標:李二姐的小吃店。
原來李二姐越過她這個中介招了個租房的,幾十塊的中介費沒掙到恨得任嫂牙根癢癢。那人沒辦暫住證也沒登記呢,幾個人馬上來到李二姐的小吃店。
用社區(qū)里老人的話講,唱戲的李二姐也是個魔怔人。四十多歲,沒老公沒孩子,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她自己說是離婚了,孩子也給了男人。
從店門進去,李二姐正在廚房擇菜。說明來意,李二姐合著韻的腔調(diào)就出來了:“呦,鼻子可真夠靈的?!闭f完,打開后門的一道鎖。她家有個后院,后院單獨開門,平時把廚房連著后院的門一鎖,就成了兩個互不干擾的天地了。后院用于出租,李二姐帶著服務員就住在挨著廚房的一間屋子里。
推開門,里面是個天井式的小院子。刷啦一下,正午的陽光像從一個漏斗中傾瀉而下的鉆石一樣散發(fā)著灼人眼的光芒。據(jù)李二姐的描述,穿過院子里的天井才是兩間住房。在這刺眼的光芒中,王曉陽恍惚見到一個瘦高的男人正在院里溜達。男人身上的某樣東西白光一閃,也像鉆石一樣閃了他的眼睛。他剛?cè)嗔巳嘌劬Γ吐牭綆熜执蠼幸宦?。那個瘦高的人影已經(jīng)躥到后屋去了,師兄卻趴在了地上,血流了出來。王曉陽從來不知道人流血可以流得這么快這么急,汩汩的,帶著聲音,帶著溫度。太陽直直地照在那攤血上。王曉陽有些暈了,晃了幾晃,沒倒下。他又狠狠地揉了幾下眼睛,剛才是自己看花了眼?
沒錯。他看過很多慘烈的現(xiàn)場,卻從來沒想過自己身邊的人會這樣流血,會這樣匍匐在地上。
隨著汩汩的血流走的還有王曉陽的心、氣力和語言。他突然一下子就老了,老得走不動道了,甚至連做愛都沒力氣了。妻子玉總是暗暗想,幸虧自己懷孕了,否則以他的狀態(tài)能不能生出孩子來還真不好說。在所里,他也變得沉默寡言了。以前跟同事總說笑話,拿這個開開玩笑,拿那個開開玩笑,現(xiàn)在就像個木頭疙瘩。開始,所里人以為他是受了那個刺激,反應有些遲鈍,過一陣子就好了??蓻]好起來,還越來越嚴重了,甚至連走路都有些老態(tài)了,低頭、駝背,就瞅眼前一兩米。所里人暗地里說:“哪是犧牲一個人,咱們是沒了兩個好兄弟呀!”
三
他還是管著那片社區(qū)。每經(jīng)過李二姐的小吃店都以少有的速度快速走過,之后大口喘著氣,好像跑了百米似的,然后坐在隔壁店鋪門前那塊大石頭上,茫然四顧。領導看他這樣不行,說給他調(diào)刑警隊去,他以前不一直想當刑警嗎?他說什么都不干,就要管這片。他要抓住那個家伙才可以走。人們都暗暗擔心,以他這種狀態(tài)怎么抓住那家伙?再說了,那家伙本來就是流竄在外的殺人犯,偶爾在這里落腳,現(xiàn)在殺了警察,難道還敢回來不成?在這地兒等,不比守株待兔的概率大。
但無論怎么說他都不為所動,每天就是在轄區(qū)里走啊走,在太陽地里瞇著眼走。師兄出事以后,他落下一個毛病,懼怕天上的太陽,有太陽的天,就睜不開眼。
所領導讓他帶了幾個新民警,也是當師傅的人了。他像師兄當年帶他那樣,帶著幾個新民警天天走在管區(qū)里。走過豆腐店、豬肉店、李二姐的小吃店、糧油店,再到那家介紹房屋出租的中介所,問一問最近有沒有外地人租房子。房屋中介的主人已經(jīng)換了,自打師兄出事,那個任嫂沒法面對周圍人的目光,尤其是王曉陽來中介所詢問有沒有外來人租房的時候,更讓她受不了,結(jié)果轉(zhuǎn)讓了。
李二姐的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