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姓愛新覺羅 我叫啟功,字元白,也作元伯,是滿洲族人,簡稱滿族人,屬正藍旗。
我既然叫啟功,當然就是姓啟名功。有的人說,您不是姓愛新覺羅、名啟功嗎·現(xiàn)在很多愛新氏??湟约旱男眨蚕M麆e人稱他姓愛新覺羅;別人也愿意這樣稱他,覺得這是對他的一種恭維。這實際很無聊。事實證明,愛新覺羅如果真的能作為一個姓,它的辱也罷,榮也罷,完全要聽政治的擺布,這還有什么好夸耀的呢·何必還抱著它津津樂道呢·這是我從感情上不愿以愛新覺羅為姓的原因。
上世紀80年代,一些愛新覺羅家族的人想以這個家族的名義開一個書畫展,邀我參加。我對這樣的名義不感興趣,于是寫了兩首詩。第一首的意思是說,即使像王、謝那樣的世家望族,也難免要經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滄桑變化,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不倚仗自己的家族的,就像王羲之那樣,他在署名時,從來不標榜自己是高貴的瑯琊王家的后人,但誰又能說他不是“書圣”呢!第二首的意思是說,我就像古時戲劇舞臺上的丑角“鮑老”,本來就衣衫襤褸,貌不驚人,郎當已久,怎么能配得上和你們共演這么高雅的戲呢·即使要找捧場的也別找我啊。我這兩首詩也許會得罪那些同族的人,但這是我真實的想法。
但偏偏有人喜好這一套。有人給我寫信,愛寫“愛新覺羅·啟功”收。開始我只是一笑了之,后來越來越多,我索性標明“查無此人,請退回”。確實啊,不信你查查我的身份證、戶口本,以及所有正式的檔案材料,從來沒有“愛新覺羅·啟功”那樣一個人。
我雖然不愿稱自己姓愛新覺羅,但我確實是清代皇族后裔。我在這里簡述一下我的家世,并不是想炫耀自己的貴族出身,之所以要簡述一下,是因為其中的很多事是和中國近代史密切相關的。我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雍正的第四子名弘歷,他繼承了皇位,就是乾隆皇帝。雍正的第五子名弘晝,只比弘歷晚出生一個時辰,當然,他們是異母兄弟。乾隆即位后,封弘晝?yōu)楹陀H王。我們這支就是和親王的后代。
齊白石總管我叫小孩兒 從15歲到25歲,我有幸結識了一些當時知名的藝術家、詩人、學者,如賈羲民、吳鏡汀、戴姜福、溥心畬、溥雪齋、齊白石等先生。我向其中的一些人正式拜過師。在他們的教誨下,我日后比較見長的那些知識、技藝才打下根基,得到培養(yǎng)。在我回憶成長過程時,不能不提及他們。
說說齊白石(萍翁)先生。我有一個遠房的四叔祖,他開棺材鋪,曾給齊先生做過一口上等好壽材,因此和齊先生有些交情。他專喜歡齊先生的畫,認為凡畫齊先生那路畫的就能賺錢,而我家當時很窮,他就讓我向齊先生學畫。
齊先生有耿直的一面。淪陷時期,國立藝專聘他為教授,他在裝聘書的信封上寫下“齊白石死了”五個字,原信退回。有一個偽警察想借機索要他一張畫,被齊先生嚴詞拒絕。
齊先生畫的藝術成就不用我多說,我跟他也確實學到很多東西,開了不少眼界。比如他善于畫蝦,沒見他親筆畫之前,我不知他那神采飛揚的蝦須是怎么畫的,及至親眼所見,才知道他不是轉動手,而是轉動紙,把紙轉向不同的方向,而手總朝著一個方向畫,這樣更容易掌握手的力量和感覺。這就是竅門,這就是經驗。
我最喜歡的是他那些充滿童趣和鄉(xiāng)土氣息的作品,但他有些理論比較怪異,至今我都不太理解。比如有人問“畫樹的要領是什么”,他說“樹干、樹枝一定都要直,你看大滌子(石濤)的樹畫得多直”。怎么能“都直”呢·我現(xiàn)在也想不通,再說他自己和石濤畫的也未必“都直”。所以有人讓我鑒定齊白石和他欣賞的石濤的畫時,我常開玩笑說:“這是假的,為什么呢·因為樹畫得不直?!?br/> 齊先生曾自稱書優(yōu)于畫,詩優(yōu)于書。在我看來他的詩確實不錯,但長詩不如小詩。他曾把自己的詩稿交給著名學者黎錦熙整理。黎先生為他編了年譜及選集,集中選了若干長詩,我覺得還不如不選。齊先生在論詩和作詩時,有時會出現(xiàn)一些錯誤,如他說金農的詩雖然不好,但詞好。我記憶中金農并沒有什么好的詞作,就問他為什么。他說:“他是博學鴻詞啊?!逼鋵崱安W鴻詞”是清朝科舉考試的一個門類,和“詩詞”的“詞”毫無關系。他有一首寫給女學生的詩,其中有一句為“乞余憐汝有私恩”,這有點不倫不類了。我這里雖然挑了他一些毛病,但并不妨礙我對他的尊敬,他也挺喜歡我,總管我叫“小孩兒”,常念叨:“那個小孩兒怎么老沒來·”就憑這句話,我就應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老師。
姐姐妻子的賢惠 我的老伴兒叫章寶琛,比我大兩歲,也是滿族人,我習慣地叫她姐姐。
自從結婚后,我的妻子面臨著生活的艱辛,沒有任何埋怨和牢騷。她自己省吃儉用,不但要把一家的日常開銷都計劃好,還要為我留下特殊的需要:買書和一些我特別喜歡又不是太貴的書畫。
特別令我感動的是,我母親和姑姑在1957年相繼病倒,重病的母親和姑姑幾乎就靠我妻子一個人來照顧,累活兒臟活兒、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漸消瘦,直到為二老送終發(fā)喪,才稍微松了一口氣。我無以為報,只有請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給她磕一個頭。
在“文化大革命”隨時可能引火燒身的情況下,一般人對所謂舊東西唯恐避之不及,能燒的燒,能毀的毀,但她把我的大部分手稿都保存了下來?!拔幕蟾锩敝?,當我打開箱子,重新見到那些底稿時,真有劫后重逢之感。要不是我妻子勇敢,我這些舊作早就化為灰燼了。在她生前,我們一路攙扶著經歷了四十年的風風雨雨。
不幸的是,我老伴兒身體不好,沒能和我一起挺過漫漫長夜。她在1971年患嚴重的黃疸肝炎,幾乎病死。1975年,她舊病復發(fā),我急忙把她再次送到北大醫(yī)院。那時我正在中華書局點校二十四史,中華書局當時位于燈市西口,與北大醫(yī)院相距不遠。我白天請了一個看護,晚上就在她病床邊搭幾把椅子,睡在她旁邊,直到第二天早上看護來接班,就這樣一直熬了三個多月。
她撒手人寰后,我經常徹夜難眠。當年我和妻子曾戲言如果一人死后另一人會怎樣,她說如果她先死,剩下我一人,我一定會在大家的攛掇下娶一個后老伴兒的,我說絕不會。果然,先妻逝世后,周圍的好心人,包括我的親屬都勸我再找一個后老伴兒,還有自告奮勇、自薦枕席的,其犧牲精神令我感動,但我寧愿一個人,也許正應了元稹的兩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本瓦@樣,我孤單一人生活到現(xiàn)在,感謝我的內侄一家精心照料我的生活。
書法與詩詞創(chuàng)作 我從小就受過良好的書法訓練。我的祖父寫得一手好歐體字,他把所臨的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給我讓我做描模子的字樣,并認真地為我圈改,所以我打下了很好的書法基礎,只不過那時還處于啟蒙狀態(tài),稚嫩得很,更沒有當一個書法家的念頭。但我對書法有著與生俱來的喜愛,也像一般的書香門第的孩子一樣,把它當成一門功課,不斷地學習,不斷地閱帖和臨帖,所幸家中有不少碑帖可用來觀摩。
記得在我十歲那年的夏天,我一個人蹲在屋里翻看祖父從琉璃廠買來的各種石印碑帖,當看到顏真卿的《多寶塔碑》時,好像突然從它的點畫波磔中領悟到他用筆時的起止使轉,不由得叫道:“原來如此!”當時我祖父正坐在院子里乘涼,聽到我一個人在屋子里大聲地自言自語,不由得大笑,回應了一句:“這孩子居然知道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屋里屋外的人忽然心靈相感應了一樣。
有人總喜歡問我學習書法有什么經驗或竅門。我首先可以奉告的是要破除迷信。自古至今,書法已成為“顯學”,產生了很多“理論”,再被一些所謂的書法家、書法理論家一炒,好些謬論也都成了唬人的金科玉律,學習者千萬不能被他們唬住。
我終生不輟的另一項事業(yè)是詩詞創(chuàng)作。上世紀80年代后,我陸續(xù)出版了《啟功韻語》《啟功絮語》《啟功贅語》,共近七百首詩,后中華書局把它們合并到《啟功叢稿·詩詞卷》。
我從小就喜歡古典詩詞,當祖父把我抱在膝上教我吟誦東坡詩的時候,那優(yōu)美和諧、抑揚頓挫的節(jié)調就震撼了我幼小的心靈。我開始進行正式的創(chuàng)作是在溥心畬等人舉辦的聚會上,那時聚會常有分題限韻的創(chuàng)作筆會。溥心畬當時是文壇盟主,他喜歡作專學唐音的那路詩,甚至被別人戲稱為“空唐詩”。受他的影響,我也作這種詩,力求格調圓美、文筆流暢、詞匯優(yōu)雅,甚至令溥心畬都發(fā)出“這是你作的嗎”的感慨。后來我就很少寫這樣的作品了,30歲左右寫的《止酒》《年來肥而喜睡》等詩就緊扣自己的生活來寫,筆調也逐漸放開,那種嬉笑詼諧、雜以嘲戲的風格逐漸形成。
1971年借調到中華書局整理二十四史是我在多事之秋比較閑在的一段,也是我詩詞創(chuàng)作較為活躍的一段。那時我身體不好,患有嚴重的眩暈癥,經常覺得天旋地轉,甚至暈倒。這一段光歌詠患病的作品就有十五六首之多,再加上那時我已過“知天命”之年,對世事人生都看開了,于是那種自我調侃、自我解嘲的風格達到了高峰。也許有人對我的這些詩有不同的看法,貶我的人說我油腔滑調,捧我的人說我超脫開朗,這也許都不無道理,但如果把它放在那個時代來看,大概我只能自己開自己的玩笑了。如《鷓鴣天·就醫(yī)》:
浮世堪驚老已成,這番醫(yī)治較關情。一針見血瓶中藥,七字成吟枕上聲。屈指算,笑平生。似無如有是虛名。明天闊步還家去,不問前途剩幾程。
可能是與古代所有的詩人一樣,我自覺晚年的作品更趨于風格多樣和“漸老漸熟”,框框更少,寫起來更加隨意。
書畫鑒定七大忌 我平生用力最勤、功效最顯的事業(yè)之一是書畫鑒定。我從實踐中總結了七條忌諱,或者說社會阻力容易帶來的不公正性,即一皇威,二挾貴,三挾長,四護短,五尊賢,六遠害,七容眾。簡而言之,前三條是出自社會權威的壓力,后四條是源于鑒定者的私心。
不妨舉一個例子,就拿我尊敬的張效彬先生來說,他是我的前輩,由于熟識,說話就非常隨便。他晚年收藏了一幅清代人的畫,正好元代有一個和這人同名的畫家,有人就在這幅畫上加了一段明朝人的跋,說這幅畫是元代那個畫家的畫。我和王世襄先生曾寫文章澄清這一問題,張老先生知道后很不高興。再見到我們的時候用訓斥小孩子的口吻半開玩笑地說:“你們以后還淘氣不淘氣了·”我們說:“不淘氣了。”大家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這雖然是一段可入《世說新語》的雅趣笑談,但足以說明“挾長”、“挾貴”的現(xiàn)象是存在的。
“挾貴”、“挾長”的要害是迷信權威,而迷信權威也包括對某些著錄的迷信。比如端方寫了一本《壬寅消夏錄》,他一直想在書前放一張最古、最有分量的人物像。有一個叫蒯光典的人知道了這個消息,就拿了一張?zhí)柗Q尉遲乙僧畫的天王像,找上門去,在端方的眼前一晃。端方當然知道著錄書上曾記載過尉遲乙僧曾畫過這類題材的作品,于是胃口一下被吊了起來,連忙說:“今天你拿來的畫拿不走了,我這里有的是好東西,你隨便挑,要什么我都給你,只要把這張畫留下。”這正中蒯光典的下懷。
后來我在美國華盛頓的弗瑞爾博物館看到這張畫,實在不行。它貼在木頭板上,上面有很多題跋,但假的居多,只有宋人的一個賬單是舊的,記載此畫在當時流傳過,但并不能說明它就是尉遲乙僧的。
—摘自《啟功口述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