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89,中國人在巴黎
1889年2月18日,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的一個學生看完了一場中國人的演講,他以往對“東亞病夫”的印象被顛覆。那個中國人穿著華貴的紫色長衫,他年輕而快樂,精神飽滿地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法語說得低沉有力卻清新明快。在觀眾的鼓掌聲中,這個師范生卻感覺到——“在微笑和客氣的外表下,我感到他內(nèi)心的輕蔑,他自知高我們一等,把法國公眾視作小孩?!被氐綄嬍乙院?,他在日記里記下了這一筆,這個學生名叫羅曼·羅蘭。而那個演講的中國人,名叫陳季同,他在法國的身份,是巴黎政治大學(當時稱為巴黎自由政治學院,下同)的留學生。
這個英俊的福建人少年時就讀于福州船政局附設的學堂,因為教員大多是法國人,教材是法文的,上課的通用語言也是法語,畢業(yè)的時候,陳季同因為“西學最優(yōu)”而被錄用。那一年,清廷第一次派遣留學生前往歐洲,陳季同也在此列,與他同行的還有嚴復、鄧世昌等人,他和馬建忠成為了巴黎政治大學的第一批中國學生。
在巴黎政治大學,陳季同學習的是“公法律例”, 按照清政府的初衷,正缺大量的外交人才,所以決定將二人按需培養(yǎng),以為國盡忠。當時政治學堂專業(yè)課程有16種,陳、馬二人擇其要者學習了8種,另外又學習有關(guān)各國歷史及英文寫作等。
因為陳季同天性活潑,又精通法語,并且在來巴黎政治大學之前有過出國的經(jīng)歷,所以很快就和巴黎人打成了一片,除此之外,陳季同又在法律學堂攻讀,并獲得這個學校的學士學位。這段經(jīng)歷為他后來翻譯《拿破侖法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陳季同在政治大學讀書的同時,開始在中國駐歐使館任翻譯。他的外交官生涯最初一帆風順。當時清朝使臣常被邀請出席各種慶典、閱兵、宮廷舞會和音樂會等活動,而出使大臣及參贊多不通外語,所以這個時候,人們往往都會想到陳季同:陳季同很受歐洲上層社會的歡迎,還與其中一些人建立了友誼。
為國借款的“巴政”學生
與此同時,萬里之外,清政府正在發(fā)展近代工業(yè),但因為缺少資金的運轉(zhuǎn),對外借款頗多,中法戰(zhàn)爭以后,各省督撫舉借外債已非罕見。但由于借款渠道不一,所以利息較高,一般在6厘以上,甚至有高于9厘的。各省借債由于并不通過中樞機構(gòu),清政府亦無籌措資金的更好渠道,只有聽任其行事。
因為陳季同久在歐洲,而且在巴黎政治大學學過不少相關(guān)的課程,深深知道這樣做是不利于國家的,而且因為與歐洲工商界人士多有交往,他甚至默記了當時各省所借的外債,并仔細計算出與其各省所貸款利息不等還不如合借一家,每年可減少幾百萬兩銀子的利息,如政府出面借銀,可降低利息,有利于國家。
他為此事寫了封信給李鴻章,當時李鴻章的兒子李經(jīng)方在歐洲,也非常支持陳季同。李鴻章贊同此議,而主政者為醇親王奕譞。李以此事告之,奕譞也贊同,并與李商議借銀三千萬兩,在1889年創(chuàng)修了蘆漢鐵路。
于是從1890年開始,陳季同在歐洲除了處理日常外交事務之外,主要忙于與銀行家談判借款事。從光緒十六年(1890年)三月至十七年二月,陳季同與李鴻章之間電報往還頻繁,均討論借款。
陳季同所接洽的銀行家是奧地利人倫道呵。李鴻章隨時把指示通過電報告訴身在巴黎的陳季同,他隨時與倫道呵談判。這一年的三月,李鴻章給了陳季同一份指示,按照李鴻章的指示,與以往各省借款相比,年息四厘半應屬較有利的條件。經(jīng)過陳季同近八個月的艱苦談判,倫最終讓步,全部答應了李鴻章的要求。
然而,事情卻突然發(fā)生了變化:醇親王奕譞突然死亡,無人主持借款,而李鴻章權(quán)力有限,國內(nèi)的反對派趁機唱衰。于是,陳季同耗時一年苦心經(jīng)營的借款以失敗告終。
這里出了中國參贊
在法國,陳季同的生活方式相當西化,他的婚姻與感情生活也頗為傳奇,他的法國妻子曾為他的英國情人而醋意大發(fā),甚至差點決斗。他和后來的辜鴻銘在某些地方有點類似:有一次,在法國大歌劇院廣場穿行,一輛大馬車猛沖過來,差點將他撞翻在地。車夫?qū)﹃惣就笸屡K詞,但陳季同竟然用最純的巴黎口音和土語回敬他道:“滾開,茍貍儂!”(“茍貍儂”(collignon)一詞本出自19世紀一個車夫的名字。這個車夫因與兩位乘客發(fā)生口角,一怒之下將二人殺害,1855年被判死刑處決,惡名留傳后世,相當于英語中的“開膛手杰克”或者“漢尼拔”,并最后變?yōu)榘屠枞藢嚪虻拿锓Q。)陳季同居然說出只有土生土長的巴黎人才懂的土語,令此事一時紛紛登上了法國小報。
那時候陳季同在幫當時的政府借款,但自己也正面臨私人的債務危機。因為交游甚廣,他日常生活入不敷出,沙龍、舞會的開銷令他的參贊薪俸不足以維持。到1889年7月,陳季同從“巴黎-荷蘭銀行”累計借款達到了10萬法郎,此外還向一家名叫“克磊索(Creusot)”的公司借款3萬法郎。
最終,“巴黎-荷蘭銀行”的催款信徹底讓陳季同與法國分別,盡管當時陳季同答應盡快結(jié)清所欠賬目,但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力量償還欠款了,因此,他被清政府撤職,黯然回國。此后他經(jīng)歷宦海沉浮,但再也沒有回過歐洲了。
在戊戌維新前夜,為了幫助國人效法西方民主國家以法治國的實踐,陳季同翻譯了法國的《拿破侖法典》。在1897年他與其弟陳壽彭在上海合辦的《求是報》上,宣傳維新思想。這份報紙上先后刊登過《法蘭西民主國立國律》(又作《拿布侖立國律》)、《拿布侖齊家律》、《法蘭西報館律》等12篇律法書,都是陳季同的手筆,也可以說都是他在巴黎政治大學所學的精華。
他晚年住在上海,當時有些法國人要打官司都要來和他商量,據(jù)說他對法國政治律法掌握的精準度,遠遠高于當時的眾多法國律師。
《孽?;ā返淖髡咴鴺惴Q陳季同是他學習“法國文學的導師”,說自己譯介外國文學的活動,乃至發(fā)文學狂的主因,大半還是被陳季同先生的幾句話挑激起來。
那時教些什么課程
當陳季同在巴黎的舞臺上長袖善舞的時候,馬建忠的表現(xiàn)則顯得中規(guī)中矩。和陳季同相似,少年時就讀于上海徐匯公學的馬建忠也曾學習法文和拉丁文課程,不同的是,馬建忠進入巴黎政治學院時已經(jīng)32歲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馬建忠開創(chuàng)了中國成人留學的先河。
因為馬建忠留學前已稍有地位,且擁有官方身份,其留學經(jīng)歷是亦學亦官。
在巴黎政治大學讀書的時候,馬建忠寫了一封信給李鴻章,這封信是一篇“讀書報告”,從這封信里,我們可以窺見當年這家“法國政治家的搖籃”是怎么樣教育學生的。馬建忠提到了“4月以來,政治學院功課甚緊”,也說到了5月是巴黎政治大學的考試,當時馬建忠就讀的專業(yè)要考8門,第一門是各國的根本憲法,光是教材就有1800頁,第二門考的是“各國通商、譯信、電報、鐵路、權(quán)量、錢幣、佃魚、監(jiān)犯及領(lǐng)事、交涉各事”,第三門則是商業(yè)法律,第四門是各國的外交歷史以及外交情況,第五門是比較英美法三國的政治的異同及其利弊何如,第六門是研究普魯士、比利時、瑞士和奧匈帝國的政治,第八門則是考稅務和國債。
從這種高強度、涵蓋廣泛的學業(yè)訓練,我們可以看出,巴黎政治大學的學生何以大多能獲成功,出類拔萃甚至出人頭地。馬建忠勤于功課,精于思考,在當時吸引了當?shù)氐膶W界名士,他們紛紛勸其考取學位。但馬建忠認為“以遠來學習,只求其實,不務其名”,對一紙證明并不在意。
回國以后李鴻章也特地上奏,稱贊馬建忠“精通外語、兼習科舉、出洋數(shù)年、周歷各國、志趣端正、心地明敏、歷著辛勞”,請求朝廷給予二品官,準備任用為出使大臣。這一請求很快得到批準——著名的容閎為清廷做了那么多事情,最后也不過近似到這個級別。而后來的百余名留美幼童里,除了唐紹儀等優(yōu)異者外,終其一生也沒到這個地位。
1880年(光緒六年),馬建忠回到天津,重新在李鴻章幕下辦理洋務。翌年,奉李鴻章之命赴英屬印度,與印度總督里蓬交涉鴉片專賣及稅收問題。
由于當時外貿(mào)逆差很大,馬建忠建議當時的政府采用保護關(guān)稅制度加以補收,“欲中國之富,莫若使出口貨多進口貨少”。在此前的巴黎世博會上,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中國當時最具有競爭力的商品就是茶葉和絲綢,為鼓勵絲茶出口,他認為必須“經(jīng)減絲茶之重稅”,并且嚴格按“值百抽五”的規(guī)定征課出口稅,“稅輕厘減則價賤,價賤則出口貨增,出口貨增則稅厘更旺”
關(guān)于進口稅,他主張原則上應“重征進口貨”,以保護本國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同時對進口關(guān)稅也要區(qū)別課征,對國內(nèi)所產(chǎn)者甚少、必仰給于別國者,則減征進口稅;對“外來制成之貨,本國亦有者,重其征以護商民”;對“乃其貨為民生所必需者,則寬其征”;對“民雖不得不用,而究不能多用者,補重征之”。這些治理關(guān)稅的思想,為我國現(xiàn)代關(guān)稅理論奠定了基礎。
1890年,馬建忠開始撰寫《富民說》,主張發(fā)展對外貿(mào)易、扶持民間工商業(yè)等措施以富民強國,并將《富民說》上呈李鴻章。不久,受李鴻章委派擔任上海機器織布局總辦,旋因資金周轉(zhuǎn)等問題去職回籍。但李鴻章沒有忘記他,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他到了北京,襄助李鴻章赴日本馬關(guān)議和。
在與梁啟超相識以后,馬建忠一直埋頭整理《文通》一書,也就是后來著名的《馬氏文通》,該書以西方語文(特別是法語)的語法為本,對照從古書中精選的例句,研究古漢語的語法規(guī)律,創(chuàng)建了一套漢語的語法體系,是奠定漢語語法學基礎的開山之作,對后世漢語語法研究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馬建忠盡管精通西學,但一直以中國的典籍為第一要務,后來的國學大師辜鴻銘正是聽從他的勸說,才埋頭研究中華文化,并回到中國。
創(chuàng)立于1872年的巴黎政治大學的初衷在于讓學生廣泛涉獵不同學科的知識,打開眼界,那時普法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法國人正在為自己的失敗而思考。在晚清飄搖的歲月里,這座為法國培養(yǎng)了70%的政治家、80%的企業(yè)管理者的學校,依然寬厚地接納了來自遙遠東方的求知的人,即便后來,它的祖國與中國發(fā)生了戰(zhàn)爭。
甚至直到現(xiàn)在,巴黎政治大學的基因,依然靜靜流淌在中國的語法、稅法、甚至文學領(lǐng)域里。
巴黎政治學院的著名中國校友:
陳寅?。褐袊F(xiàn)代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陳寅恪在巴黎政治大學的時候,偶然看到國內(nèi)報紙,見有人提議袁世凱為終身總統(tǒng),而當時巴黎正在舉辦選花魁之會,陳寅恪作詩諷喻:“歲歲名都韻事同,又驚啼鳺喚東風?;ㄍ跄怯眉姨煜拢急M殘春亦自雄。”
王景岐:中華民國外交官,也是在法國期間,他和周恩來一起促成了海外最早一次國共合作。
方鎮(zhèn)中:1928年由李大釗介紹來法國,1931年畢業(yè)于巴黎政治大學。曾擔任黃埔軍校少將教官及政治部執(zhí)行副主任,以及國立河南大學法學院院長等職,其女方奇峰是當代作家,筆名桑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