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關(guān)于外交的另一個真相：就像士兵們熱愛戰(zhàn)爭一樣，外交官們也熱愛危機，只不過他們都不能把這熱愛說出口，這是他們的職業(yè)精神。

“在翻看撒切爾夫人與弗朗西斯·密特朗總統(tǒng)（在1981-1995年間擔任法國總統(tǒng)）的會議記錄時，我總感覺到一種近似于挑逗的性張力在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撒切爾告訴法國總統(tǒng)，她對英吉利海峽隧道這個主意真是充滿激情——那可是密特朗，那個曾用‘卡里古拉的眼睛配上瑪麗蓮-夢露的豐唇’來形容撒切爾夫人的密特朗。

多年之后，在撒切爾離開首相之位后，我有幸與她在彭定康的香港總督官邸中小坐共酌。大概是借了酒興，我突然對她提起這件事。我說，我在看那些她與密特朗的會議記錄時，常常會猜測她與那位總統(tǒng)之間是不是有什么曖昧的吸引力。

第二天早上酒醒之后，我為自己的失言后怕不已。然而隨后我就記起，撒切爾夫人并未惱怒，事實上，她甚至顯得相當高興。她端正了坐姿，鼻頭微挺，以她最輕佻的姿態(tài)回答：‘你知道嗎，考珀·科爾斯先生，我想你是對的。’

這段秘話出自英國最新出版的《外交往事》，作者是前任英國駐沙特大使謝拉德·考珀·科爾斯。在33年的外交生涯中，考珀·科爾斯大使在中東及北非地區(qū)的阿拉伯語地區(qū)擔任了重要的外交工作，他接待過皇家蜜月，也見識過外國總統(tǒng)因外遇惹出來的亂子，這一切見聞，都與他學(xué)習成為外交官的經(jīng)歷、在外交生活中的感悟以及如何分辨外交人員跟間諜的小知識一起，記載在這本書中。

正如考珀·科爾斯自己所說，外交不是一份工作，甚至也不只是事業(yè)：“外交是我的生活方式，是我每天罩晨起床所思，是我每晚臨睡所想。在那33年中，我每天都期待著能到自己的辦公室、大使館或是任何一個需要我的地方去。我從未對此有絲毫厭倦?！?/p>

菜鳥外交官的間諜辨別心得

考珀·科爾斯在1977年正式開始了自己的外交生涯。他的第一份外派工作離家并不遠，就在鄰國愛爾蘭首都都柏林。當時英國的外交制度還沒有接受“鐵娘子”撒切爾夫人的徹底改革，使館人員還需要一一記錄所駐國顯要人士的生活起居，這也是情報收集的一種：“當時甚至還有這樣的記錄，說一個愛爾蘭的高官裝配馬鞍的方式與眾不同，諸如此類?！彼麑懙溃昂髞憩敻覃愄亍と銮袪柵u說，這些生活起居注意的八卦內(nèi)容遠多于實質(zhì)。所以這些有意思的內(nèi)容就被剔除掉了?！?/p>

如同大家所猜想的那樣，外交官需要擁有極佳的語言天賦，所以剛進外交部，所有人都必須接受一項語言天資測試，包括看你能不能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學(xué)會庫爾德語。在這個方面，考珀·科爾斯并不算最頂尖的那一類，但他的平均結(jié)果顯示，他完全有能力學(xué)會某種“一級語言”，也就是阿拉伯語、中文和日語中的一種。

他選擇了阿拉伯語。于是三年之后。他被派到了開羅，成為了英國駐埃及大使館的三等秘書。

“在埃及大使館里工作的人包括了各種勢力——除了正規(guī)外交人員外，主要是各個機構(gòu)派來的間諜?！笨肩辍た茽査够貞浀?。

在所有情報部門中，秘密情報處（SIS，又稱軍情六處）是最耀眼的一個。盡管他們會羨慕政府通訊總部（GCHQ）的技術(shù)手段，但他們遠比GCHQ的人來得時髦；至于軍情五處，秘密情報處的人根本不屑一顧。他們認為軍情五處不過就是一幫“傻乎乎的秘密警察”罷了。秘密情報處經(jīng)常會炫耀他們?nèi)缤材匪埂ぐ畹乱话愕拈g諜技巧，包括讓你觀察一個花匠，你會看到那個平凡無奇的花匠在劇場外面的花壇澆水。然后他突然向劇場內(nèi)走去，等他踏入劇場的時toI0rjkDntqywfDsqGbLUQ==候，就已是一副秘密情報處高級情報人員西裝筆挺的模樣。

有些情報人員會偽裝成外交官，不過有經(jīng)驗的人依然能夠識破他們，有時候就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能讓你露餡?？肩辍た茽査菇榻B說，有一點很容易判斷的是，大多數(shù)情報人員都會用打字機（為了要操作他們自己的通訊設(shè)備），而真正的外交宮中，會打字的人數(shù)寥寥。這一點在電腦時代看來或許很荒謬，不過在當時，這可是個容易分辨而外行人又很少會注意到的判斷準則。衣著打扮上也有講究，一般來講情報人員比外交官更重視自己的外表。在當時的埃及，他們常常會穿著亞麻外套，折好一塊絲質(zhì)手帕放在胸口，而且行為舉止都像被精心調(diào)制過的紳士機器人；而純粹的外交官就會隨意得多。

這些偽裝成外交官的間諜都需要以他們的假身份生活，而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他們的兩份工作經(jīng)常會發(fā)生沖突，于是無可避免地，他們的外交工作就完蛋了。有一次，一位間諜在自家公寓招待從倫敦來的同事，但他對自己的假名還很不熟悉，一整個晚上，當別人叫到他的名字時，他的反應(yīng)時間都要慢兩拍?！八麄€晚上都過得很糟糕，”考珀·科爾斯評論說，“不過我想，至少他應(yīng)該娛樂了在用竊聽器監(jiān)聽著這一切的上司。”還有些時候，這幫間諜也會犯下極為愚蠢的錯誤，據(jù)考珀·科爾斯所說，當年英國駐埃及大使就曾在用收音機聽BBC新聞的時候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英國國防部間諜的秘密頻道——他們把波段設(shè)在了BBC國際頻道上。

王室+媒體=麻煩

在埃及，除了要處理內(nèi)部政治跟外交關(guān)系外，考珀·科爾斯的第三個任務(wù)是要跟媒體打交道?！拔业玫搅艘粋€非常慘痛的教訓(xùn)，”科爾斯說，“從那時候我就知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在跟媒體記者說任何話之前，哪怕在私下的社交場合，你都必須要重申自己的規(guī)矩。”

這個慘痛的教訓(xùn)就是伊麗莎白女王的丈夫、愛丁堡公爵菲利普親王來訪埃及時所惹出來的麻煩。

當時，菲利普親王作為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的主席來訪埃及，他本來是要去西奈的，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讓行程被迫取消。埃及大使館的人隨后便安排親王去參觀斐尤姆綠洲，結(jié)果很神奇地，明明面前只有兩條路，帶路的埃及警察居然還是能在二選一的時候弄錯了，把親王帶到了沙漠中不知道什么地方。等他們發(fā)現(xiàn)不對的時候，護衛(wèi)隊只能在沙漠中間面面相覷，有一個格外不幸的警官要去向親王報告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絞盡腦汁：“殿下，路被沖走了！”

“我半個字都不信！”菲利普親王暴怒道，隨后大步流星走到了沙漠中央。

等他們千方百計回到埃及以后，考珀·科爾斯要安排親王接受埃及媒體的采訪。他本以為這不會再出什么岔子了，但當時氣鼓鼓的親王根本沒有接受采訪的興致，拿出了簡單粗暴的態(tài)度來應(yīng)對媒體。他告訴記者們“你們國家的問題關(guān)鍵就在于你們埃及人像兔子一樣一窩一窩地生小孩”，而被問到他會不會再來埃及時，他一瞪眼：“你開玩笑吧！”

在經(jīng)過這種折磨之后，考珀·科爾斯當天晚上回到家，跟自己的房東夫婦共進晚餐。他的房東是當時《衛(wèi)報》駐開羅的記者，其夫人則是英國某望族之后，時不時也給《每日快報》寫幾篇稿子。大概是繃緊了的神經(jīng)終于能夠放松了'考珀·科爾斯在飯桌上給他們講了這整個災(zāi)難性的故事——他以為這不過是朋友之間的佐餐笑料，但沒過多久，他的女房東就把這個故事寫成稿子傳回英國，登在了《每日快報》的頭版上。

不過最令人頭痛的一次王室訪問，還是查爾斯王子跟戴安娜王妃在1981年8月的蜜月旅行。

在蜜月旅行的最后，王子跟王妃要乘坐皇家游艇大不列顛號沿著蘇伊士運河而下，從直布羅陀海峽穿越地中海。為了避免在航行的過程中被各路媒體追拍，于是最好的接受采訪地點莫過于埃及的塞得港。

埃及使館為此做了充分準備，埃及總統(tǒng)也被驚動了。就為了回來跟英國王儲夫婦在塞得港共進晚餐，安瓦爾·薩達特匆匆以“安全原因”為由取消了對奧地利的國事訪問（這惹得維也納方面極為不滿）。

大不列顛號一路靠近，護送他們航行的海軍跟使館開始頻繁溝通。其中一個對話是這樣的：“皇家艦隊對使館：王儲夫婦在晚餐時將穿著皇家艦艇中隊禮服。”問題是，使館方面沒有一個人知道什么是“皇家艦艇中隊禮服”，他們只能猜那應(yīng)該是某種要打黑領(lǐng)結(jié)的正裝。使館回復(fù)：“使館對皇家艦隊：自從大革命以來，埃及就沒人穿過正裝了?！?/p>

當大不列顛號終于抵達塞得港的時候，被安排在蘇伊士運河監(jiān)察所樓上的媒體開始騷動了。盡管他們還沒看到王子或是王妃的身影，但至少他們現(xiàn)在知道這對新人的位置了。但就在這個時候，考珀·科爾斯接到了他在大不列顛號上的同事發(fā)來的指令：“王儲夫婦飯后想到甲板上逛逛，但不希望在眾目睽睽之下。請把媒體都清走吧?！?/p>

就這樣，考珀·科爾斯必須告訴200多位記者、攝影師、攝像師跟錄音師，他們關(guān)于這對皇家新人的年度報道將要泡湯了。媒體可不是那么好打發(fā)的，考珀·科爾斯必須用蠻力把他們一個一個都趕走，更慘的是，埃及警察根本不肯幫忙。

過了半個多小時，場子終于清空了?！昂昧恕！彼l(fā)信給同事。

“抱歉，”同事同復(fù)道：“王儲夫婦又改主意了，他們決定今晚就不上甲板閑晃了?！?/p>

這后來還有一個插曲：用過晚膳之后。大不列顛號繼續(xù)沿著運河向南行進。在經(jīng)過伊斯梅利亞的時候，艦艇上的士官突然發(fā)現(xiàn)后面追來一輛小船，船上有兩個埃及人，正在靠近大不列顛號。士官用大喇叭向小船喊話，讓他們趕快離開，但這條埃及小船還在不斷靠近。

如果按照這幾年的情況，皇家艦隊可能就直接開火了，但當年的局勢還比較寬松，于是艦艇上的長官就讓小船靠上來問他們要干什么?！拔覀兇戆＜翱偨y(tǒng)，”對方回答道：“我們給戴安娜王妃帶來了幾箱芒果?！痹瓉碓谙惹巴聿偷臅r候，戴安娜王妃對薩達特表達了自己對芒果的喜愛之情，而埃及本來又盛產(chǎn)芒果，于是薩達特決定“一騎紅塵妃子笑”了。

戴安娜之死

116年之后，考珀·科爾斯的職業(yè)軌跡又與戴安娜王妃產(chǎn)生交集。

他原本要在1997年9月1日赴任巴黎，成為英國駐法使館的政治參贊。8月31日，他與孩子們正從法國小鎮(zhèn)佩皮尼昂游玩歸來。住在克萊蒙費朗附近的一家小旅館里。在半夢半醒間，他看見電視上播出了_一組畫面，反復(fù)展示一輛受損嚴重的汽車，下頭的大標題上寫著“Monde　Diana”（戴安娜之死）。

一開始，他以為這只是什么電視劇的詭異預(yù)告片，但當他把聲音調(diào)大后，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電視劇，而是令人驚駭?shù)默F(xiàn)實。他很快撥了個電話給自己先到巴黎安置家當?shù)钠拮硬祭锲?，結(jié)果妻子告訴他，使館這邊已經(jīng)炸鍋了。

考珀·科爾斯迅速趕回巴黎報到。當時的駐法大使邁克爾·杰及其夫人希爾維亞相當穩(wěn)重地控制了局面，他們一邊要接聽白金漢宮和唐寧街不斷打來的電話，一邊要聯(lián)絡(luò)愛麗舍宮（在周日早上的這種時候，他們暫時還找不到希拉克總統(tǒng)的行蹤），還得跟法國警察和空軍通話。在幾個小時之內(nèi)，使館要處理的事情包括一項領(lǐng)事事故、一個爆炸性的新聞事件和即將到來的王室訪問：威爾士親王將在當天下午來到巴黎，將他前妻的遺體帶回英格蘭。

在接下來的那一年里，使館處理的大部分事務(wù)都與戴安娜王妃的突然故去相關(guān)。第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使館會不知道前王妃在巴黎？

結(jié)果令人意外：其實在頭一天，也就是8月30日的晚上，有一位使館工作人員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那是使館的防務(wù)顧問、陸軍準將查爾斯·里切，他剛吃完晚飯，在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利茲飯店，發(fā)現(xiàn)有一大幫人圍在外面。他好奇地打聽了一圈，有人告訴他，戴安娜和多迪·法耶茲就住在這里，而且他們待會兒可能就要出門，這些人就守在這里等著看他們呢。里切得知了這個消息，然后就繼續(xù)走回家睡覺了：這位前任王妃已經(jīng)不再是王室成員了。使館已經(jīng)不再需要對她的行蹤負責。

關(guān)于前王妃的過世，其事故原因裁定并不復(fù)雜，就是一個酗酒的司機為了躲避瘋狂的狗仔隊而超速駕駛。前王妃跟她的男伴又沒有系安全帶。所以在過隧道時發(fā)生了車禍，造成了難以逆轉(zhuǎn)的毀滅性后果。

但沒過多久，多迪的父親穆罕默德·法耶茲就提出了陰謀論，他指控伊麗莎白女王的丈夫菲利普親王命令英國安全機構(gòu)殺死戴安娜，以阻止戴安娜嫁給一名穆斯林，并為他生兒育女。后來，前軍情六處官員理查德·湯姆林森錯誤地“指控”稱巴黎使館政治參贊——正是考珀·科爾斯是軍情六處在巴黎分站的站長，并稱其策劃了這起事故。“這項無端指控讓我在我家孩子的朋友面前平添了不少威望，”考珀·科爾斯寫道?！拔抑两癫恢缹妨稚腻e誤應(yīng)該作何感想。這到底算是奉承還是侮辱呢，反正現(xiàn)在網(wǎng)上還這么傳?！?/p>

然而奇特的是，在這一切混亂之中，英國駐法使館全體人員，尤其是大使本人，在處理戴安娜之死這整個事故的過程中都得到了極大的激勵：他們真正顯示出了自己的實力。

“這又是關(guān)于外交的另一個真相：就像士兵們熱愛戰(zhàn)爭一樣，外交官們也熱愛危機，只不過他們都不能把這熱愛說出口?！痹诮Y(jié)尾的時候，考珀·科爾斯寫道：“這就是職業(yè)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