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zhàn)后,東歐成為一個地緣政治概念,指那些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國家。冷戰(zhàn)結束后,地緣政治上的東歐為地理位置上的中歐和東南歐所取代。幾經分裂,如今這個地區(qū)由原來的八個國家演變成13個國家,另外科索沃已經單方面宣布獨立,但包括中國等許多國家尚未承認。在東歐這塊面積只有127萬平方千米的大地上,國家多,民族更多,由此產生的各種關系尤為復雜,因而有“萬花筒”之稱。其中,民族分布的“馬賽克現(xiàn)象”就成了認識這個地區(qū)發(fā)展的復雜性和曲折性時不可或缺的視角。
你中有我,我中有他
馬賽克本是建筑上的專有名詞,指的是用小石塊或有色玻璃碎片拼成圖案,從而產生一種五彩斑斕的視覺效果。東歐國家民族多,既有多個不同的南部斯拉夫民族,也有多個非斯拉夫民族。僅從語言學上看,東歐的主要民族就涵蓋了印歐、烏拉爾兩大語系,拉丁、斯拉夫、烏戈爾、阿爾巴尼亞四個語族,西斯拉夫、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東拉丁、匈牙利五個語支,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塞爾維亞—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馬其頓、保加利亞、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和匈牙利十種語言。更為復雜的是,這里的許多民族并不是各自劃地封閉為國,而是相互跨界而居,你中有我,我中有他。就有獨立國家的民族來說,匈牙利族人在羅馬尼亞有特蘭西瓦尼亞、在塞爾維亞有伏伊伏丁聚居區(qū);塞爾維亞族人在波黑有塞爾維亞共和國、在克羅地亞有東斯拉沃尼亞聚居區(qū),主要居民為阿爾巴尼亞族人的科索沃也有塞爾維亞族人聚居區(qū)。除此之外,阿爾巴尼亞族人還廣泛地分布在馬其頓、黑山等國,斯洛伐克人分布在匈牙利、捷克等國,馬其頓族人分布在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等國,克羅地亞族人分布在波黑、匈牙利等國,斯洛文尼亞族人還分布在克羅地亞、匈牙利,穆斯林、吉普賽人和猶太人也廣泛地分布在東歐各國。民族分布的這種“馬賽克現(xiàn)象”,是東歐社會發(fā)展多樣性和相互關系復雜性的物質基礎。
民族分布“馬賽克現(xiàn)象”的衍生物
不同民族馬賽克式的分布,一方面把這個地區(qū)的民族色彩編織得五顏六色、賞心悅目,可另一方面也在這個地區(qū)造成了許多“熱點”或“難點”問題,帶來許多剪不斷、理還亂的國家間、民族間、文化上的恩恩怨怨。
首先是跨界民族聚居區(qū)歸屬的爭端。特蘭西瓦尼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屬于匈牙利王國和奧匈帝國,1920年才被劃歸羅馬尼亞??扑魑衷陂L達上千的歷史中交替地屬于塞爾維亞人和阿爾巴尼亞人。塞爾維亞人說科索沃是“可愛的故鄉(xiāng)”,阿爾巴尼亞人稱科索沃是“文明的搖籃”。在東歐,差不多所有相鄰的國家之間都有此類問題,只是影響程度大小不同而已。某一地屬于哪個民族還只是一個表面現(xiàn)象,在深層次上,它們映射的卻是一些民族的輝煌和另一些民族的悲哀。無論是輝煌還是悲哀,當事的民族都久久難以釋懷。
其次是宗教文化上的縱橫交錯。東歐地區(qū)是天主教文化、東正教文化和伊斯蘭文化的交匯處。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是天主教國家;塞爾維亞、黑山是東正教國家;羅馬尼亞絕大多數(shù)人信奉東正教,少數(shù)人信奉天主教;保加利亞和馬其頓兩國多數(shù)人信奉東正教,少數(shù)人信奉伊斯蘭教;阿爾巴尼亞多數(shù)人信奉伊斯蘭教,少數(shù)人信奉天主教和東正教;波黑是伊斯蘭教、東正教和天主教并存。當宗教文明成為大國或強國對外擴張、爭奪地區(qū)和世界霸權工具的時候,不同宗教文明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就會出現(xiàn)。各種宗教文明的大國載體都強調自己的優(yōu)越性,于是,一方面由它們支撐的不同宗教文明都顯現(xiàn)出嚴重的排他性,另一方面大國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也披上了“神圣”的即宗教的外衣。在單一文化區(qū)域看不到這種文明沖突,但在多種文化交匯的中東歐可就完全不同了。近現(xiàn)代發(fā)生在中東歐的許多沖突和戰(zhàn)爭,如奧土戰(zhàn)爭、俄土戰(zhàn)爭、巴爾干戰(zhàn)爭、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波黑戰(zhàn)爭和迄今尚未塵埃落定的科索沃獨立等,都有宗教文明沖突的色彩。
再次是大國影響上的差別。一般而論,天主教是西歐的宗教文明,東正教是東歐(俄國)的宗教文明,伊斯蘭教則是奧斯曼帝國的宗教文明。處于天主教、東正教和伊斯蘭教交匯處的中東歐地區(qū)成了東西方大國勢力博弈和此消彼長的場所,從而使這一地區(qū)依附于不同大國的民族之間的關系更為復雜。到了近現(xiàn)代,中東歐國家的社會發(fā)展更是籠罩在大國的陰影之中,而大國決定這些問題時都要考慮自己的文明屬性所及,“馬賽克現(xiàn)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這些大國共同參與的“杰作”。比如,1912年歐洲六大國在倫敦決定阿爾巴尼亞獨立時,圈定的國土和人口都不及阿爾巴尼亞人所希望的一半。再比如,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匈牙利等國的“出生證”也是由《凡爾賽條約》的制定者根據(jù)自身的利益和需要開具的。這些“出生證”都帶有種種限制條件,所以由此誕生的中東歐國家成為或有“內傷”或 “肢體不全”的“殘疾國家”,背后潛藏著無限的危機。英國學者帕爾默說:“很可能每五個人中就有一個是少數(shù)民族,其中一些人安于他們的境況,一些人從最初就吐露過他們的敵意,許多人在經歷多年令人沮喪的不平等待遇后,終于滿懷怨恨?!?br/>
向心力與離心力
這種 “馬賽克現(xiàn)象”造成的最大問題之一是跨界民族認同與界內民族分離的問題。比如,某些跨界民族對其所居住國的認同感差,而對界外母國的認同感強,從而產生相悖的向心力或離心力。除了“大阿爾巴尼亞”的主張和科索沃獨立是這方面的典型例子外,在游走巴爾干地區(qū)的時候,我還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現(xiàn)象。波黑的塞爾維亞族人聚居區(qū)的東正教堂前懸掛的是塞爾維亞的國族;在馬其頓,斯科普里老城邊上也有一尊阿爾巴尼亞民族英雄斯坎德培騎馬揮刀的雕像,一些阿爾巴尼亞族人聚民區(qū)懸掛著阿爾巴尼亞的國旗。我訪問黑山的波德格里察的時候,一位阿爾巴尼亞朋友從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來看我。我們一起去一些地方旅游的時候,他幾乎像在阿爾巴尼亞一樣自如。我詢問其中的緣由,他告訴我這里居住著許多阿爾巴亞族人。在匈牙利2010年議會大選時,斯洛伐克比其他國家更在意結果,因為這似乎關系到在匈牙利的斯洛伐克族人的地位。反對來,匈牙利也同樣關心在斯洛伐克的匈牙利人,2009年就抗議過斯洛伐克修改語言法,認為它歧視匈牙利族人。2009年3月,匈牙利總統(tǒng)紹約姆·拉斯洛應邀前往羅馬尼亞的特蘭西瓦尼亞的一個匈牙利族人聚居區(qū)參加歷史紀念日活動,羅馬尼亞方面大為不滿,收回專機的降落許可,迫使紹約姆改乘汽車前往。
類似的情況幾乎在中東歐任何兩個相鄰甚至不相鄰的國家中都有,它們所映射出的問題是相同或相近的,那就是一個主體民族在外的少數(shù)民族對居住國的認同感不強,而且有程度不同的離心力,同時對境外的“祖國”有強的親近感。這種反向原向心力或離心力都在不同程度上對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所在國造成了傷害,也易激起不同民族間的敵對情緒。諸如大阿爾巴尼亞主義、大塞爾維亞主義之類的民族主義政治思潮的出現(xiàn)也都與民族分布的“馬賽克現(xiàn)象”有著密切關系,這些思潮共同的表現(xiàn)對外是普遍的擴張,對內是對少數(shù)民族的否認、歧視和同化,內部民族關系、相鄰國家間的關系以及地緣政治都變得復雜起來。
更為重要的是,從長遠的視角看,“馬賽克現(xiàn)象”最大的消極后果或許使歐洲的一體化停留為美好的夢想。冷戰(zhàn)期間的歐洲一體化是在同一個文明區(qū)域內進行,各成員的基本政治制度和經濟發(fā)展水平相近。而冷戰(zhàn)后的歐洲一體化不僅范圍是跨文明的,而且擴展的驅動力是帶有濃厚情感色彩的“政治征服”。因此,觀察、評析歐洲一體化發(fā)展的前景時,除了全球化和區(qū)域一體化這個世界通行的背景外,不能忽視中東歐特有的多元化的文明底色。幾十個規(guī)模大小不同、社會發(fā)展程度不同、政治文明背景不同的國家能夠和諧得像一家人似的嗎,不遠的將來能聯(lián)合成一個超級國家嗎?即使歐盟能將中東歐所有國家都吸納進去,但是,由于民族分布的“馬賽克現(xiàn)象”及其消極衍生物,歐盟最多也只能是哈布斯堡王朝那樣的超級國家,形式可以維持,但很難永存。更悲觀地說,在歷史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歐洲的常態(tài),大國爭霸也是歐洲的常態(tài)。中東歐正處于三大文明交匯處,也是統(tǒng)一歐洲的裂縫地帶。在內部離心傾向和外部拉拽效應的雙重作用下,作為一個超級國家的歐盟是可望不可及的,統(tǒng)一的大歐洲更多的還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作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