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我——用觸覺、味覺、嗅覺——重新認(rèn)識了很多詞兒,這些詞兒雖然在那個夏天以前我也知道,但很生疏,沒有感受過。以前這些詞兒,只引起一般貧弱的形象。而現(xiàn)在才知道每一個這樣的詞兒里,都包含著無窮無盡的生動的形象。
這是一些什么詞兒呢?這種詞兒是那么多,簡直不知該從哪兒說起。似乎最便當(dāng)莫過于從有關(guān)“雨”的詞兒說起。
我當(dāng)然知道有毛毛雨、晴天雨、淫雨、梅雨、疾雨、牛背雨,斜雨,驟雨,最后還有暴雨(傾盆大雨)。
但抽象地了解是一回事,而親身體驗這些雨,弄清楚每一種雨都包含著獨有的詩意、獨有的不同特征,卻是另一回事。
到那個時候,形容各種各樣的雨的這些詞兒便又獲得了活力,穩(wěn)定了、充滿了表現(xiàn)力。這時候,從每一個詞兒里你都能看到、感到你所說的東西,而不是機械地單憑習(xí)慣說出它的聲音來。
順便提一下,作家的語言對讀者的作用,有它獨特的規(guī)律。
假如作家寫作的時候,看不見在語言的后面他所寫的東西,那么不管作家選了怎樣恰當(dāng)?shù)脑~兒,讀者什么也看不見。
但假如作家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所寫的東西,那么最平常,有時甚至是陳腐的詞兒,都能獲得新穎的意義,而顯著地影響著讀者,引起作家想要傳達(dá)給他的思想、感情和情緒。
顯然這里也包含著所謂弦外之音的秘密。
我們再回來談雨吧。
有許多征兆和雨連在一起。太陽躲在烏云里,炊煙低壓在地面上,燕子低飛著,公雞不按時地在院子里啼著,白云像長縷的薄霧布在天空中——這都是雨的征兆。在下雨之前,雖然烏云還沒有布滿天空,但可以聞到水氣的輕柔的噓聲。一定是從已經(jīng)下雨的地方傳來的。
于是,最初的雨點開始滴落了?!暗温洹边@個俗詞,淋漓盡致地傳達(dá)了開始下雨時的情景,稀稀落落的雨點兒,在塵封的道路和屋頂上留下了小黑點。
然后,雨“下大了”。于是出現(xiàn)一種剛被雨點打濕的泥土的奇妙而涼爽的氣味。這種氣味保持不久。代之而來的是濕草,特則是薄麻的氣味。
耐人尋味的是,不管要下什么雨,剛一開始,總是把它叫得非??蓯邸行∮陜海滦∮炅?,小雨兒下得緊了,小雨兒打濕青草。
我們分析一下幾種類型的雨,來說明當(dāng)對它有直接印象的時候,這個詞兒會多么栩栩如生,又如何幫助一個作家正確地使用它。
譬如說“疾雨”和“梅雨”有什么區(qū)別呢?
“疾”一詞是“迅速的”“急驟的”之意。疾雨垂直而有力地傾注下來。它臨近的時候,總帶著一種由遠(yuǎn)而近的喧囂聲。
疾雨下在河上更是壯觀。每一個雨點都在水面上打出一個圓圓的深窩,好像一個水作的小杯,遽然升起來,重新又落下去,消失前的剎那,還能在杯底上看見雨珠。雨點閃著光,好像珍珠。
同時在整條河上都有玻璃相擊的聲音。根據(jù)這個聲音的高低可以猜出雨的大小。
而蒙蒙的梅雨,從低沉的烏云里懶洋洋地灑落下來,這種雨水所積成的水洼總是溫暖的。它的聲音不大,簌簌地發(fā)出一些令人欲睡的低語,僅僅能聽見它在樹叢中忙碌,好像用它柔軟的爪子一會兒摸摸這片葉子,一會兒摸摸那片葉子。
林中的泥土和苔蘚,把這種雨不慌不忙地完全吸收進(jìn)去。所以在雨后蘑菇便茂盛地長出來——黏的黃牛肝、黃狐貍、白蘑菇、紅蘑菇、栗茸和無數(shù)的毒蕈。
在下梅雨的時候,空氣中有點煙味,狡猾而謹(jǐn)慎的石斑魚也極容易上鈎。
關(guān)于頂著太陽下的晴天雨,民間說:“公主哭了”。雨點映著陽光很像大顆淚珠。但誰能流下這樣晶瑩的痛苦或歡樂的淚珠,不是童話中的美麗的公主是誰呢!
可以久久地觀察下雨時光線的變幻和各種聲音——從木板房蓋上均勻的淅瀝聲和排水管里的稀稀落落的聲音到所謂大雨如注時的一片緊張的聲音。
這只不過是關(guān)于雨可以說的極少的一部分。但這已經(jīng)足夠惹得一位作家板起一副酸澀的面孔,沖著我說出這樣的話來了:“我寧愿描寫生氣勃勃的大街、房屋,也不愿去描寫您那討厭的僵死的自然。雨除了愁悶和不適意而外,還用說,什么好處也沒有。您簡直是在想入非非!”
俄語中有多少描寫所謂天空現(xiàn)象的絕妙的詞兒呀!
夏天的雷雨下在大地上,然后“消失”在地平線下。民間喜歡說烏云不是過去了,而是“落下去了”。
閃電忽而一下打到地里去,忽而在烏黑的云端迸出火光,好像連根拔起來的多枝的金樹。
彩虹在煙氣彌漫的、潮濕的遠(yuǎn)方發(fā)出燦爛的光芒。雷聲隆隆,向遠(yuǎn)處滾去,震撼著大地。
不久之前,在鄉(xiāng)下,在下雷陣雨的時候,一個小孩跑到我房里來,兩只眼睛因為狂喜睜得老大的,望著我說:“去看雷群?!?br/> 俄語中“雷”一詞沒有復(fù)數(shù)。
他把這個詞兒說成復(fù)數(shù)并不錯,因為大雷雨時陰云密布,豪雨如注,雷聲是一下子從四面八方響起來的。
小孩說的“看雷群”使我想起了但丁在神曲里邊說的“陽光沉默了”。兩處都是概念的易位。但使語言帶上了強烈的表現(xiàn)力。
我提到過露水閃。
露水閃在七月間稻粱熟稔的時候最多。所以在民間有一種迷信說露水閃“照莊稼”——在夜里照著五谷,所以莊稼才熟的快。
和露水閃這個詞具有同等詩格的有“霞”——俄語中一個最美妙的詞兒。
決不能大聲說出這個詞來。甚至難以想象能夠把這個詞喊出來。因為它近于夜的那種凝定的靜寂,這時鄉(xiāng)村花園中的樹叢上空,浮著一抹清澈的微弱的碧藍(lán)色。在民間把這個時辰叫做“蒙蒙亮”。
就在這個朝霞初升的片刻,晨星低低地在大地上空發(fā)出亮光??諝庀袢话闱逍?。
在朝霞初升之際,在黎明之中,有一種處子般純真的東西。朝霞中小草浴著露水,每個鄉(xiāng)村中都蕩漾著一股溫暖的新擠出來的牛奶的香味。在牧場上,在晨霧中,傳來一陣陣牧人的蘆笛聲。
很快就破曉了。在溫暖的家里,籠罩著一片靜寂,一片朦朧。一方方橙黃色的晨曦,映在圓木墻上。圓木像一層一層的琥珀似的閃著亮光。太陽出來了。
秋天的早霞則不同——灰暗且遲緩。白晝不愿醒轉(zhuǎn)來——反正也照不暖凍僵了的大地,也不能挽回正在縮短的陽光。
一切都萎垂了,只有人還不沮喪。農(nóng)舍里一大早便燃起爐子。炊煙在村落上空散開,彌漫在大地之上。然后你或者會忽然看見模糊的窗玻璃上灑下來淅瀝的朝雨。
但不只是有朝霞,也有晚霞。我們常常弄不清楚落日和晚霞這兩個概念。
晚霞在日落西山之后才出現(xiàn)。那個時候,晚霞籠罩著灰暗的晚天,發(fā)射出無數(shù)很純的顏色——赤金色到藍(lán)寶石色,緩緩地轉(zhuǎn)為晚來的昏暗,轉(zhuǎn)為夜。
秧雞在灌木叢里叫著,鵪鶉咕嚕著,麻鴨鳴著,升起了最初的星星,而晚霞在遠(yuǎn)方,在煙霧迷蒙中,還久久地燃燒著。
北方的白夜,列寧格勒的夏夜——是連續(xù)不斷的晚霞,或者是連到一起的朝霞和晚霞。
(周洋薦自《高中生之友》)
責(zé)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