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哀哉!
傾巢之下焉有安卵?
日軍侵華,過云樓自是“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何況在1907年極力促成日本三菱財閥巖崎氏搶購陸氏宋樓的島田翰,早已遍訪江南藏書眾家,其對過云樓更是虎視眈眈。此公亦曾向巖崎氏修書一封,上列過云樓之珍藏古籍,并言及交付定金之事。
文賊覬覦雖終未得逞,但向來秘不示人的過云樓藏書,為何島田翰能詳列其藏。島田翰之狼子野心不免令人不寒而栗,過云樓也再無寧日。
果不其然,1937年8月16日,日寇空襲蘇州,一枚炸彈落在顧公雄、顧公碩所住的朱家園內(nèi),雖有房屋窗戶和院中雜物被炸毀,但所幸書房內(nèi)藏品毫發(fā)未傷。
顧公雄自知過云樓危矣,便緊急議定,舉家攜帶珍藏避居上海租界。然而,顧家無法直達上海,故先暫居蠡墅鎮(zhèn)親戚家數(shù)日,再遷往常熟縣數(shù)月。1938年初,在妹妹顧延及妹夫陸楚善的幫助下,方才借得上海天香味寶廠的卡車,將精藏裝車開赴上海。因車上裝滿寶箱,已無寸地接載所有家人,顧公雄見情勢萬分危急,只得先將藏品送走,而將篤璋、篤球二子留在常熟汽車站的小店。
然在常熟城外前往光福寺的途中,卡車即遭日本兵盤問,幸得司機是日本僑民,其沉著應(yīng)對才通過檢查。抵達上海后,顧公雄先將部分珍品寄放在常熟著名藏書樓鐵琴銅劍樓主人瞿啟甲父子的寓所。等上海的親戚見到顧公雄之面問:“孩子呢?”他才急起來:“喔唷,還在汽車站!”此雖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但聞之不禁潸然淚下,顧家視收藏之珍重貴比子孫,何人能及?1948年,顧公雄將所藏精品全部存入中國銀行保險箱。
蘇州淪陷,顧氏的朱家園被日軍連搜7天,位于醋庫巷的西津別墅則遭日軍15天的劫掠。等局勢稍穩(wěn),顧家人返回蘇州探視,兩處家園慘遭蹂躪、滿目瘡痍。放在樓上書柜中不及帶走的字畫卷軸堆積一地,而字畫芯子全被挖走;沉在井中的商周青銅器全部不知去向;出逃前,裝入白鐵皮箱、埋在朱家園天井地窖的藏品,卻也進水,書畫已受潮霉變。
藏祚不永,雖在顧文彬定名過云樓時已有隱虞,但此番日寇洗劫之難,是有備而來,即使全力防患也必有損毀。毀失藏品雖非過云樓精藏所在,可也讓顧家痛心疾首。
避難上海,顧家不再如蘇州時殷實富足,7年間經(jīng)濟拮據(jù)、度日維艱,然顧公雄、顧公碩從未萌生典賣之念,舉家節(jié)衣縮食,苦等戰(zhàn)火停息。
1951年,顧公雄在病榻說出了思索多時的想法,作出決定:“還是獻出來,把我們的收藏獻給國家吧。”其妻和子女五人——顧篤、顧榴、顧佛、顧篤璋、顧篤球遵照顧公雄遺愿,分別在1951年、1953年兩次毅然捐贈393件書畫、明刻善本和罕見稿本10多部。其書畫以宋元以來的名家作品為主,有趙孟《秋興賦》、陸游《溪山圖》、唐寅《黃茅渚小景圖卷》、龔賢《山水圖冊》、徐渭《花卉卷》、石濤《細雨虬松圖》等,另外還有沈周、文征明、杜瓊、錢、惲壽平和清初“四王”精品,名家真跡不勝枚舉,價值連城。然顧公雄之所藏只占過云樓之四分之一。
顧家捐贈義舉由此而始。1960年元旦,蘇州博物館成立,顧公碩被任命為副館長,藏于私不如藏于公,他遂將珍藏的王蒙、文征明、唐寅、祝允明、董其昌等傳世珍品和清代刺繡等文物124件無償捐給蘇州博物館。除此之外,他還與文管會、博物館的同志四處征集散存于社會上的珍貴文物。
顧公柔遺孀張惠娟也曾多次提出,愿將自己所存過云樓舊藏文物捐贈蘇州博物館。幸得“文革”之前,蘇州博物館派員前往張惠娟家中,接收了包括《七君子圖》、《王石谷水竹幽居圖卷》在內(nèi)的80余件過云樓舊藏文物。
“文革”伊始,風(fēng)暴席卷蘇州。顧公碩次子顧篤璜首當(dāng)其沖,被定為“蘇州三家村”之一而被打倒。顧公碩主動請求蘇州博物館前來抄家,以免所藏遭“破四舊”之災(zāi)。
不料,蘇州博物館的造反派及江蘇省蘇昆劇團的造反派同時到達,竟先將顧公碩及夫人張嫻拉到大門外當(dāng)街批斗,然后才翻箱倒柜,把珍藏整整裝了7卡車全部運走。顧公碩不堪凌辱,當(dāng)夜離家出走,自沉于虎丘一號橋,留下遺書說:“士可殺,不可辱,我先走了”。南京圖書館的古籍專家沈燮元先生聽聞顧公碩被批斗之不幸,便把他家藏全部運走,以免遭滅頂之災(zāi)。
十年“文革”結(jié)束,抄家物資發(fā)還顧公雄子女,然又有不少缺失,其中便有過云樓藏書目錄中名列榜首的兩部宋版書。1992年,南京圖書館專程赴蘇州顧家,以低價獲得一批價值連城的善本古籍共541種,交換條件是在南圖辟過云樓藏書室。然而,這批古書只是過云樓藏書的大約四分之三,仍剩四分之一、百有七十余種尚被顧氏后人完整保存,這四分之一的精品,也是過云樓古籍的核心。
2005年,由顧鶴逸的后人所保存的部分過云樓藏書經(jīng)中國嘉德古籍部經(jīng)理拓曉堂多年努力征集而來,才使過云樓藏書廣為世人得見。
因亂而聚,因亂而散,過云樓珍藏真若顧文彬所虞如“過眼云煙”。江南藏書從清初以來,先是乙酉年清軍下江南,此一劫也;庚申年李秀成進江浙,此二劫也;丁丑年日本侵華、轟炸江南,此三劫也。顧氏所藏古籍因前二劫由吳平齋、潘志萬、沈樹鏞、劉履芬、史蓉莊等藏家而來,卻因日寇一劫而散。
雖應(yīng)“物聚必散,久散復(fù)聚”之常理,然顧家藏書之念淡泊若水,不能不令人稱贊,顧家護書之情悲壯如歌,更應(yīng)為后人銘記。此二者可有而今之藏家能望其項背,難以知曉。惟望過云樓之所藏,能在我輩手中如“映世霞暉”,光照后世中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