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中國攝影
李=李克君
中:你為什么采用“大頭娃娃”這種方式處理影像?
李:在中國,拍農村題材的人很多,他們多年來以不同的攝影理念和不同的攝影語言關注著鄉(xiāng)村,關注著農民,但拍來拍去,已經(jīng)漸漸形成了一定的固有的拍攝模式,鮮有新意。為了尋求新的表達方式,本人決定用PS的“造相”的方法來改變畫面,試圖給人帶來一種新的視覺刺激。具體操作方法,便是放大畫面里人物的頭部,以傳統(tǒng)年畫風格的形式進行表現(xiàn),制作出類似中國傳統(tǒng)民俗“大頭娃娃”的形象,營造出一種戲謔、調侃的氛圍,增添一種特有的樸拙幽默的喜劇色彩。在人物神態(tài)的把握上,揚棄了悲傷,選擇了快樂,將中國農民樂天知命、隨遇而安的性格得以藝術地再現(xiàn),以此串接起古老歷史的意象。顯然,這樣的處理是戲劇性的。放大頭部這種夸張的藝術形式,在中國傳統(tǒng)年畫中已有豐富的表現(xiàn),在當代繪畫中,也是屢見不鮮,而運用ps將其移植到攝影藝術中,也算是一種嘗試吧。
中:你的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與風格,和以往的農村題材攝影有什么不同?
李:長時間以來,眾多的攝影人,游走在廣大的農村地區(qū),以快照式的攝影捕捉農村生活,他們的鏡頭的大多投射在鄉(xiāng)村生活的婚喪嫁娶,或瞄準年節(jié)的社火廟會,或聚焦村邊的大戲演唱,營造出一種似乎真實卻又并非真實的鄉(xiāng)村生活氣氛,將本來是“日子”的生活戲劇化,他們匆匆地跑來,又匆匆地離開,四處采風,煞是辛苦,卻很難走進農民的心靈世界,由于抽離和遮蔽了土地與農民的關聯(lián)性,所以很多作品浮于表面,缺乏深度。我認為,拍攝好農村題材作品,首先需要深入了解農村和理解農民。千百年來,中國農民以腳下的黃土安身立命,被黃土和種植的莊稼塑造了獨特的文化人格,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和不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逐步形成了他們雙重和多重的性格,他們勤勞善良、淳樸熱情、順從平和,也怯懦、畏懼、狡黠,小富即安。歷朝歷代的天災人禍,既造就了他們頑強堅韌的生命力,也讓他們以最低的生存要求生活在希望當中。如何采用新的攝影形式表達對他們的理解,多年來一直困擾著我。經(jīng)過反復的試驗,決定仿照中國傳統(tǒng)民俗娛樂“大頭娃娃”的形象,來處理影像中的人物,以此向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塊土地及其文化,致以深情的敬意,讓歷史成為人性的故事。
中:你平時對中國傳統(tǒng)年畫有研究嗎?以前有過習畫的經(jīng)歷嗎?
李:小時候特別喜歡畫畫,后來忙活高考,也就把畫畫扔在一邊。盡管大學里學的專業(yè)是商業(yè)經(jīng)濟,但我沒有放棄畫畫,而且一有時間,就到中國美術館和中央美院陳列館參觀。畢業(yè)后回到故鄉(xiāng)開封,開封是一座有著豐厚文化底蘊的古城,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開封傳統(tǒng)的朱仙鎮(zhèn)木板年畫,那一個個“大頭娃娃”的形象,動態(tài)夸張,色彩強烈,百看不厭,讓我倍感原始藝術形態(tài)的力量的強大。在創(chuàng)作《壟歌》的過程中,便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起這些 “大頭娃娃”。
中:“大頭娃娃”作為一種符號化的處理,和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之間怎么結合?
李:“大頭娃娃”在歷史生活中的符號性,讓本人所拍攝的這些農民獲得更為加強和明確的文化品格。生活在黃河灘區(qū)的鄉(xiāng)親們,由于他們所居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信息不靈,幾乎與世隔絕。加上他們對物質生活的要求不高,又缺乏外界的誘惑,自然少了許多的憂愁和煩惱。正因為如此,他們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每天每個人都快快樂樂的,幸福指數(shù)很高。創(chuàng)作中,本人將他們這些一個個可愛和略帶滑稽的“大頭娃娃”們 ,“放置”在充滿鄉(xiāng)村空間感的土地之上,讓他們或行走于鄉(xiāng)間小路,或勞作于田間地頭,或聚會于村頭院落,一個個精神飽滿,喜氣洋洋,憨態(tài)可掬,給人以生活甜美、志滿意足的感覺,仿佛身邊到處飄蕩著“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我們的生活比呀比蜜甜”那樣的歌聲。中國傳統(tǒng)農耕生活中農民的幸福感在這樣的影像中得以“指數(shù)”化了。不過,在幸?;倪@些“大頭娃娃”們的影像背后,隱含著的是悲傷和無奈。因為這些來自土地的幸福感覺注定是要與他們遠去的。這些“大頭娃娃”們,將會獲得新的幸福指數(shù),只是新的幸福已非過去的幸福,而且相伴這些幸福的是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土地的被開發(fā)和城市化空氣的污濁,人際關系的緊張,鄰里關系的疏離,一切都不再溫情脈脈,不會再有鄉(xiāng)親們之間的無私幫助,算計分明的金錢利益和權利將成為協(xié)調人們關系的新準則。源自幾千年農耕的文化關系在短短時間內一定會走入歷史,而且一去不復返。這些“大頭娃娃”們將會成為我們未來的記憶,就像史書中的一個段落,成為一個靜態(tài)的想象。而那些從農耕土地上生發(fā)出來的意識、行為、服飾、故事,以及喜怒哀樂的表情,也將成為昨天的故事,成為未來的文化記憶……
中:讓照片看上去像一幅畫,其實背后深層的想法還是想有所突破吧?
李:當然,沒有突破就沒有發(fā)展。我覺得,攝影藝術的發(fā)展就是不斷突破人們既定的文化和審美的趣味,這種突破既表現(xiàn)在藝術題材和能量上的突破,也表現(xiàn)在技術和手法上的拓展。尤其是隨著數(shù)碼攝影處理技術的發(fā)展,不斷促使人們攝影觀念的前行和影像價值評判標準的調整,這也為攝影藝術創(chuàng)作空間的擴大提供了充分的可能。近幾年流行的影像藝術便是例證。讓攝影作品通過技術加工后看上去如同一幅畫作,或者在原本的照片中刪除或添加本不存在的內容讓畫面更完美,或者是通過染色讓黑白照片看起來如同彩色照片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讓攝影與繪畫之間的界線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了,這種攝影創(chuàng)作中大量借用美術手法的使用,導致了許多的介于攝影與繪畫之間的影像作品的出現(xiàn),并逐步成為一種新的攝影藝術現(xiàn)象?!秹鸥琛愤@組作品運用ps工具改變人的身體和頭的造型,將人頭進行夸張,產生了一種繪畫般的的別樣意味,毫無疑問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攝影,當然也不是繪畫,這種介于攝影和繪畫之間的形式,有人稱作“造相”,我覺得叫它影像藝術也許更合適。
中:這種后期的電腦再創(chuàng)作,一定對前期的拍攝提出了新的要求,不能再像單純的紀實那樣去拍攝了吧?
李:是的。這類作品無疑對前期的拍攝要求更高。首先是對影像的素質要求高,大文件、高像素的原始素材為后期進一步加工處理提供必要的條件。其次對畫面內容要求高,畫面中的人物形象、氣質、動作、造型乃至裝束要符合藝術創(chuàng)作的需要,畫面中的背景要盡可能干凈,天空中的色彩和云朵要美,地面上的田野和村舍要有特色等等??傊?,每個拍攝的畫面細節(jié)都要經(jīng)過認真考量,精心挑選。過去一講藝術創(chuàng)作,說起 “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藝術的概括與提煉”等所謂的陳詞老調,好像非常不以為然,現(xiàn)在卻不經(jīng)意間全接納進來了!
中:你對PS這種后期創(chuàng)作似乎很有心得?
李:坦率地講,攝影藝術作品與其說是拍出來的,不如說是做出來的。尤其進入數(shù)碼時代,如果不會使用ps,等于膠片時代不懂暗房。膠片時代制作照片曾有“三分拍攝,七分沖洗”的說法, 數(shù)碼時代照片后期更為重要。過去呆在暗房,為了一點創(chuàng)意,一搗鼓就是半夜,把人累得半死不說,還不知要浪費多少張相紙?,F(xiàn)在可好了,鼠標輕輕一點,你的想法幾分鐘就可以變成現(xiàn)實,而且效果還好,何樂而不為呢?
中:那你不覺得現(xiàn)在很多時候PS有些泛濫了嗎?
李:我覺得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PS用得泛濫,而是用的不夠好,許多使用者技術上 “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思想上糊里糊涂,反映在作品上自然是問題多多,比如色彩的過度夸張、莫名其妙的變形、隨心所欲的嫁接、生搭硬配的創(chuàng)意等等,故招致一些人心生反感。還有人不肯在前期拍攝上下工夫,企圖完全靠后期來挽救,或者在新聞照片中使用ps造假,捏造事實等,則是另一回事。所以,ps不僅是個技術活兒,同時在使用中也有一個度的問題,這個度我認為就是只能在藝術攝影或創(chuàng)意攝影中使用,在新聞攝影或紀實攝影中則要嚴格限制。這應該成為一種規(guī)則。
中:PS的運用其實和繪畫一樣,怎么把握恰好的尺度?
李:恰好的尺度說不準。不過,在使用過程中,本人也堅決反對那種“移花接木”、 “驢頭對馬嘴”的胡亂拼貼手法。我認為,PS使用一定是在寫真、紀實的影像基礎上進行的,如果改變了這個基礎就不是影像藝術了。就拿《壟歌》這組作品來說吧,本人僅僅是對畫面中人物頭部進行夸張,而畫面中的其他任何部分均未作變動。在后期制作時,頭部比例如何把握尺度,的確讓人頗費腦筋。頭部比例太大,顯得不協(xié)調。頭部比例太小,又達不到夸張效果,經(jīng)過半年的反復摸索試驗,最終確定統(tǒng)一按照一個身子五個頭的比例進行調整。
中:接下來有什么拍攝計劃?是否還會以鄉(xiāng)村題材為主?
李:拍攝計劃很多,包括城市題材,都在不斷完善當中。鄉(xiāng)村題材已經(jīng)拍攝近20年了,那里有廣泛的人脈,也是我情感的歸宿,一時間舍棄很難。我還會繼續(xù)拍攝鄉(xiāng)村,當然要換一種角度和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