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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先鋒

2012-12-18 21:57:35
福建文學 2012年8期
關(guān)鍵詞:劉寧馬超

青 禾

1

劉寧坐在電話機邊看書,電話鈴響,他嚇了一大跳,心怦怦怦地跳個不停。他近來有點怕突如其來的聲響。一位朋友告訴他,這是冠心病的征兆,建議他到醫(yī)院查一查,反正有“醫(yī)?!?,用不著自己掏腰包。他嘴上說好,卻一直沒往心里去。

這個早晨天高云淡,空氣清新。劉寧用手掌撫慰一下自己的胸口,不安分的心跳隨手而去,代之以平靜與祥和,很合時下潮流。

劉寧抓起話筒,你好。

女同胞,聲音有點陌生。大哥,她在電話里這么叫他。他在圈子里年紀大人緣好,聽慣了大哥的稱呼,習以為常。她說大哥,馬超走了。一說馬超,劉寧立即想起這女人是馬超的老婆路卉。

馬超第一次向他介紹她的時候說,路卉,路邊的野花。果然有點野,硬是把馬超從他原來的老婆那里搶過來,成了她的老公。那時流行鄧麗君,《路邊野花不要采》讓男人很騷動:“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代,雖然已經(jīng)是百花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記著我的情記著我的愛,記著有我天天在等待……”

劉寧笑對話筒道,馬超把你給甩了吧,這家伙,心花氣浮,不仁不義。采了哪朵野花了?

路卉沒笑,說,大哥,這回不開玩笑,他真走了。

劉寧當即明白,馬超死了。

其實,馬超已經(jīng)病了幾年,腦溢血兩度發(fā)作,他的去世應在預料之中,劉寧的反應如此遲鈍,不應該。

在劉寧的思想深處,馬超生命力超強,不會那么快死。都說腦溢血,不死也癱,他卻活得好好的,能吃能睡能走路,還能罵人。他去看他,他依然如故。腦溢血第二次發(fā)作,劉寧想,這下不行了,他又奇跡般地活過來。去看他,他還是老憤青一個,破口大罵腐敗。不知他哪來那么多資訊。劉寧一邊應聲附和,一邊想,都這樣了,還關(guān)心那么多干什么?罵完腐敗之后,馬超用一種慣有的挑剔的目光斜睨了劉寧一眼,說,你在想什么?劉寧被逼到墻腳,只好橫槍立馬,說我送你幾句話:“凡事有其自然,遇事處之泰然,得意之時淡然,失意之時坦然,艱難曲折必然,歷盡滄桑悟然。”他冷笑了一聲,這話不會是你說的吧。劉寧說,報上來的。馬超說,虛偽。劉寧哈哈大笑。

劉寧沒想到,馬超沒有死于腦溢血,而是死于糖尿病并發(fā)癥。閻王爺要他,先讓他的腦子出毛病,可他腦子就是管用,硬扛著。閻王爺不傻,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下子將他拿下。

2

劉寧認識馬超,是三十幾年前的事。那時春回大地,萬物復蘇。人們,男的,女的,年輕的,年老的——幾乎生活在這片古老的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懷里都揣著一顆希望的種子,張望著,尋找著,不知道往哪里播種。對于被耽誤10年的年輕人,則更渴望把希望之樹種植在知識的田野。各類學校應運而生。劉寧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在本地業(yè)余大學報了名,讀的是中文。他只能讀中文,因為數(shù)理化,還有俄語,全還給老師了。而馬超是業(yè)余大學請來的老師,教中文。

馬超上課基本不講文學,講政治講時事,什么敏感講什么。就是講文學,也是沒講幾句,又扯到政治上去。學生喜歡聽。那時,人們對政治的熱情不亞于當下對金錢的喜好。

劉寧聽課沒有其他同學那么投入,心不在焉,時不時地把眼睛轉(zhuǎn)向窗外。窗外的龍眼樹,正開著花,一樹黃碎。招蜂引蝶。

劉寧正看得出神,手臂被動了一下,動他的是身邊的女生,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她每次都來得早,占兩個位子,自己坐一位,用書包占一位。你是劉寧?見他轉(zhuǎn)過頭來,她小聲說。劉寧反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神秘地一笑。他說,請教芳名。她用手托著腮子,歪著腦袋看他,微笑,不說。劉寧說,你今天怎么一個人?她說,原來你早就注意我了,假正經(jīng)。又說,我看過你的小說,在《春風》?!洞猴L》是省城一家文學期刊,劉寧在那里發(fā)表過幾篇短篇小說,在本地小有名氣。

這時,馬超大聲說,劉寧,安靜。劉寧無聲地笑了一下。女孩子伸了伸舌頭,不再說話。卻寫了一張小字條,推到劉寧桌上:路冰,無業(yè)游民。

劉寧很流氓地看著那個叫路冰的女孩。很流氓是劉寧的定義,這個定義為人們所認同。劉寧其實只是把眼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若干時間。要是在街上,一個男同志的目光敢于在一個女同志的臉上逗留這么久,換回來的一定是惡狠狠的兩個字:流氓。

路冰的眼睛看著講臺,但她的臉卻慢慢地紅了起來,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在享受他的目光。那時,敢于在公眾場合享受男人目光,需要勇氣。

劉寧看到她臉上紅霞飛舞,于心不忍,把目光轉(zhuǎn)向馬超。馬超此時不知為什么正在講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是批判者的武器。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劉寧沒法把馬超講的內(nèi)容邏輯地串聯(lián)起來,馬超講課,天馬行空。

馬超此時正朝著他笑,這是明察秋毫洞察一切而又寬容大肚的笑。這種笑只對劉寧,不對別人。

劉寧會寫小說?,F(xiàn)在如果有人把自己會寫小說當回事,人們一定以為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了毛病。什么呀,誰不會編個故事糊弄人。一個中學女生一晚上都能敲一篇,掛到網(wǎng)上,掙成千上萬的點擊率。而在那個時候,人們是很當回事的。劉寧就因為寫小說,和省委書記開過座談會,從工人轉(zhuǎn)為干部,還提了他們公司的宣傳科長。

馬超此時已經(jīng)把話題拉回傷痕文學,講盧新華的《傷痕》。從來不板書的馬超此時在黑板上寫了“傷痕”二字,由于用力過猛,粉筆斷成三截。他看了看,把捏在手上的粉筆頭也扔了,說,傷痕,整個民族,從肌膚到骨骼,從骨骼到心靈,傷痕累累。要醫(yī)治,非幾十年不可,幾十年,他頓了一下,又加重語氣說,甚至更長的時間,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我信。馬超最后的口氣有點領(lǐng)袖了。馬超是不是無意之中把自己當救世主了,劉寧不得而知。也許人們對于馬超的危言聳聽已經(jīng)適應了,也許學生們一下子沒有能體會到馬老師的語重深長,反應有點冷淡。

馬超講課屬意識流。他此時的眼光已作了戰(zhàn)略性的轉(zhuǎn)移,在一位清純女生的臉上打轉(zhuǎn),那女生先是有點受寵若驚,繼之以臉紅以低頭。劉寧看著她柔美烏黑的秀發(fā),心中浮起一絲不忍。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有一點憐香惜玉的曠古情懷。他依稀耳聞這位女生是本市實驗幼兒園的老師。

看什么呢?這時路冰小聲提出抗議。劉寧轉(zhuǎn)過臉來對她笑了一下。路冰的臉緋紅。情形因此變得有些微妙。劉寧又對她笑笑,以排解自己的尷尬。他的笑有假,屬偽劣產(chǎn)品,路冰渾然不覺。

3

馬超是在本地最大的市立醫(yī)院去世的,遺體放在安息室。安息室過去叫停尸房。劉寧由此再次感悟時代的進步,冷冰冰的停尸房成了溫馨的安息室,的確人性化了許多。

有位老者在一張臨時的桌上寫挽聯(lián),寫完一副便拿去掛在花圈上。劉寧掃了一眼,走到旁邊交了錢,也送一個花圈,然后到老先生身邊報了名。老先生抬起頭來,對他一笑。他愣了一下,是你啊,好久不見了。

寫挽聯(lián)的是本市著名書法家春秋。春秋不是他的本名,但劉寧不知道他身份證上的名字。寫什么好?隨你。千古吧。千古最通俗,也最好。那就馬超先生千古吧。

路卉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遠遠地叫聲大哥,跑過來,抱住他哭泣。動作和哭聲都有些夸張,保持她的一貫風格。但此時此景,還是很讓人感動的。劉寧扶著她的肩膀說,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順變。大哥,他狠心扔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你說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劉寧說,你很勇敢,相信你會過得很好。她抬起頭,真的?他說,當然。他正想著如何脫身,正好又來了位朋友,路卉轉(zhuǎn)而和他打招呼,劉寧順勢和她握手言別,再道珍重。

劉寧正想離去,卻被站在樹下的一位女子叫住,一看,臉熟,叫不出名字。貴人多忘事,是把我名字忘了吧,劉寧尷尬地笑了笑,她說我叫,她還沒說出口,劉寧啊哈一聲,是“古錐囡仔”。古錐囡仔是本地閩南話,意為小巧玲瓏討人喜歡的小女孩。這是當年劉寧給她起的外號。她抿嘴一笑,不置一詞,還是當年的清純。當奶奶了吧?劉寧說。還沒哩。她笑得有點羞澀,仿佛不當奶奶是她的過錯。退休了嗎?自己做,沒休可退。哦,老板,女強人。她便開心地笑,笑兩聲,連忙用手掩住自己的小嘴。這種場合笑出聲不合適。

劉寧很想站在樹下和古錐囡仔多聊一會兒,可是回頭看一下擺在桌上的馬超遺像,立即取消這個念頭。生怕馬超在天之靈不高興。對于他的匆忙離去,古錐囡仔似乎有點不舍,跟著他走了幾步,并遞給他一張名片。

他在名片上看到她的名字:鄭敏真。頭銜是敏真童裝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劉寧這才真正地想起來,眼前這位并不是他的同學、馬超的學生、本市實驗幼兒園老師外號“古錐囡仔”鄭敏蓉,而是她的雙胞胎妹妹,這位妹妹對于姐姐的熱衷讀書一開始便取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卻不知道為什么會攪到馬超的生活之中。他想問一下她姐姐的情況,卻不好開口。有一度,鄭敏蓉對他表示過好感。他也喜歡和她一起探討李清照。后來她的興趣起了微妙的變化,由魚玄機而薛濤,因為馬超曾大講魚玄機和薛濤,對李清照不屑一顧。魚玄機敢于追求自由、藐視權(quán)貴,更具反叛性和革命性。愛情是自由和革命的,他對她說。當她向他轉(zhuǎn)達馬超的意思時,劉寧笑笑,什么也沒說。從此他們就疏遠了。

劉寧回頭看了一下馬超的遺像,這個其貌不揚、思想異端、行為乖戾的男人,身邊有太多的女人,而且?guī)缀趺總€女人都是一個謎。他看到鄭敏真在向他搖手拜拜,他也微笑地朝她搖搖手。劉寧一邊和妹妹再見一邊想,姐姐鄭敏蓉怎么不來?

劉寧是走路來的。散步對上了年紀的人有諸多好處。老了,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揀到金條了?有一個甜美的女聲在他的耳邊響起,他定神一看,果然是位美女。這美女有點資深,顯然,青春尾巴是讓她牢牢地抓住了。恍惚之間,你會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劉寧說,金條沒揀著,撞倒了一座城市。資深美女咯咯一笑,還是當年的嘴,不饒人。來看馬超?他點點頭,你也是來和他道別的?車呢?美女香車啊。她指了指對面,那里有個停車場。那我先走了。劉寧忘了她的名字,只記得常說她“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她的美女意識超強,什么時候都不會忘記自己是個大美人。

劉寧沒想到,就在他與大美人打招呼的時候,對面樹下,還站著一個美人,用憂郁的目光看著他。也許劉寧注意到了,可他沒有讓自己停下腳步。

4

第二天,劉寧沒去參加馬超的出殯儀式。他有事走不開。說起來這事還和馬超有點淵源。

劉寧去參加一個和尚的畫展開幕式。這位高僧法號白云,白云大師在本地相當有名氣,禪學高深,國畫也頗有造詣,享譽海內(nèi)外,聽說有幅國畫,在香港賣了20萬港幣。大師曾與劉寧論云,曰,白云非云,氣結(jié)成色,氣散即空,朝云暮氣,色色空空,暮云朝氣,空空色色。大風起兮云飛揚,大氣走兮風相隨,風來氣往兮云卷云消。云卷云散兮色色空空。人以為白,我自無也。無也空也,空也色也。云里霧里,劉寧未能完全明白,微笑而已。大師超凡不脫俗,畫展很熱鬧,分管文化的副市長親臨剪彩,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撥冗致詞,而劉寧則作為本市文學藝術(shù)界的代表,站在麥克風前表示祝賀。到會祝賀的還有本市民族與宗教事務(wù)管理局局長。局長在祝詞中提到白云大師對本市宗教事業(yè)的諸多貢獻。本市千年古剎開元寺正是在白云大師任住持期間,得以復興,他集資數(shù)千萬元,重修擴建開元寺,使這座佛教圣地重煥光彩,不但成為重要的宗教活動場所,而且成為本市一個旅游亮點。白云大師在本市享有“化緣大師”之美譽。

劉寧與大師有幾十年的交情,知根知底。當初大師也是一位文學愛好者,寫過小說,他們共同喜歡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一起深入討論過《伊豆的歌女》、《雪國》、《千鶴》、《古都》、《美麗與悲哀》,在一次文學聚會上,大師的侃侃而談吸引了一位第一次到會的少女,他對川端溫柔的死亡的深切理解,進而贏得這位少女的愛情。后來,他們一起到業(yè)余大學,成了馬超的學生。不知為什么,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位少女成了馬超狂熱的崇拜者。據(jù)說崇拜也是一種愛,是對女人最有殺傷力的愛。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白云大師對禪宗發(fā)生了興趣。變化都在劉寧的身邊發(fā)生。劉寧見證了一段愛情的死亡和一位大師的誕生。

大師的俗名志國,姓鮑。祖籍山東,據(jù)說是那位在歷史上非常有名的鮑叔牙的后裔。鮑志國無兄弟姐妹,“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當初,大師常到劉寧家吃住,認劉寧母親為契老母,“契老母”就是干媽。這事不管是劉寧還是白云大師都不再提起,放在肚子里,無人知曉。出家人不再與凡間有瓜葛。劉寧母親去世的時候,白云大師到劉家念了七天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為她老人家超度。這一超常之舉曾經(jīng)引起本地媒體的好奇。

大哥,私下里,大師還叫他大哥,聽說馬超死了。劉寧說,你不去念念經(jīng),為他超度?他不信這一套。大師說,凡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他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無所畏懼。劉寧說,我看未必。說我看未必的時候,劉寧突然想起昨天似乎看到那位讓大師告別文學同時告別俗世的女人,她似乎也到醫(yī)院向馬超告別了。

大師說,我過兩天到新加坡,然后去臺灣,那里有佛事,順便募點錢。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和尚說,做善事。有錢人都想做善事,為子孫積德,所謂“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我只是幫他們一點忙。

5

劉寧沒去參加馬超的出殯儀式,本想給路卉打電話表示歉意,想想,作罷。他不想和這女人再有來往,馬超已死,這個與他相關(guān)的網(wǎng)站似應關(guān)閉。

一天上午,劉寧的妻子從超市回來,說,喂,猜我遇見誰了?本市新開一家超市,妻子常在那里遇見一些多年不見的熟人,都說她還是那么年輕,一點沒變。明知是恭維話,妻子卻很高興,每每回來都會說起,誰誰說她沒變,而她卻發(fā)現(xiàn)對方變得一塌糊涂,快成老太婆了。劉寧說,的確,我老婆怎么會變呢?臭美吧,你。妻子說著,便興高采烈地去洗衣做飯,一如當年,清純樸實知足幾近沒心沒肺。劉寧說今天碰到誰了?妻子說,馬超老婆。不是一個人,和一個男人手勾手逛超市,有說有笑。真不要臉!

妻子說得憤憤然。劉寧說,馬超死了,她是自由人,想跟誰一起上超市,想跟誰手勾手是她的自由。妻子說,也太快了吧,尸骨未寒啊。劉寧說,都21世紀了,什么都得快?!耙惶斓扔?0年”。妻子大笑。這是報應,一報還一報。馬超的結(jié)發(fā)妻子怎么樣了?馬超死的時候沒來嗎?沒聽說來。劉寧說。

馬超的前妻李之華還是那么秀氣,不像六十多歲的女人。馬超第一次發(fā)病的時候,劉寧對她說,馬超住院了,你不去看看。她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憂郁。劉寧說,是腦溢血。她說,我知道,孩子們?nèi)ミ^了。馬超和她有兩個孩子,都是女的,都已成家,一個在深圳,一個在上海?;貋硪惶瞬蝗菀住qR超死時,劉寧沒聽說她們回來。也許路卉沒有通知她們,也許路卉不知道地址,沒法通知。這么想著,劉寧的心中泛起一點凄涼,為馬超。也為世事的滄桑。

其實,妻子說的和路卉一起逛超市的男人,劉寧略知一二。在一次探望馬超時,劉寧在馬超的家里見過他。那天他沒事先打招呼,開門時路卉有些吃驚,她正和那個男人坐在飯桌前吃飯。而馬超則在臥室里。路卉說,我表弟,來幫忙護理。馬超太重,我搬不動他。

對路卉的表弟,劉寧從第一眼就有所懷疑。直覺告訴他,路卉還是以前的那個不甘寂寞的路卉。

后來聽說,那個表弟是書法家春秋的外甥,早與路卉有來往。不過,劉寧知道,眼下只能這樣,馬超需要照顧,除了路卉,不會有人來管他,前妻自不必說,女兒也不會來。路卉沒離開他,已經(jīng)燒高香了。

那次探望,路卉一直把他送到樓下,似乎有話要說,劉寧卻不讓她有機會說。路卉是馬超的合法妻子,她有權(quán)以她的方式安排她與馬超的生活。她是女人,有情感上和其他的需要,這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他說路卉,好好照顧他吧,其他的就不說了。她說大哥,這一點你放心,我路卉不是無情無義的人。我表弟下崗了,無處可去。劉寧笑了笑,走幾步,回頭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不久,有人告訴劉寧,馬超過世之后,那個表弟根本沒有離開馬家,和路卉雙宿雙歸。師大宿舍區(qū)議論紛紛,有人提出要保安把那個野男人驅(qū)逐出去。太不像話了,這是什么地方,省屬高校,本地最高學府,是最文化最文明最道德最傳統(tǒng)的地方。如此的傷風敗俗。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人說,馬超活該。報應。當初要不勾上姓路的,和結(jié)發(fā)妻子白頭到老,也不至于人死了還這么現(xiàn)世?!艾F(xiàn)世”就是丟人現(xiàn)眼。劉寧一笑了之。

6

介入馬超私人生活空間,并非劉寧本意。馬超從外地調(diào)來,到本市師范大學任教,他的妻子李之華也隨之調(diào)入,在師大圖書館當管理員。他們在本地沒有親戚朋友,加之馬超性格乖戾,與同事大都合不來,平時來往的,就是他的一些學生和本市文學界朋友。劉寧喜歡看書,聽說李之華在圖書館,便經(jīng)常找她借書,與其他人相比,他對馬超的妻子有了更多了解。那是一個讓男人一見就心動的女人。這種女人古人稱之“天生麗質(zhì)”,外加一個“媚”字,接近西方的性感。劉寧通過她在師大圖書館借得許多書,印象最深的是《同情的罪》,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說集,臺灣女作家沉櫻的譯本,他從此深切體會到好心辦壞事的滋味,同時喜歡上茨威格。有一次,李之華對他說,你是唯一能說動馬超的人,麻煩你告訴他,凡事不要做得太過。劉寧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她說得很溫和,臉上的表情甚至有點嫵媚。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其時正是盛夏,馬超每天下午都帶著他的女弟子們到南門溪去游泳。那些女弟子全都如花似玉。他們一路說說笑笑,嘻嘻哈哈,吸引眾多眼球。馬超的超常之舉開本市風氣之先,很有轟動效應。作為妻子自然有想法。然而劉寧聽說,李之華與師大圖書館館長的關(guān)系有些曖昧,馬超曾到圖書館當眾指責館長,弄得滿城風雨。劉寧見過那位館長,其貌不揚,不是一般不揚,是屬于對不起觀眾的那種,和李之華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他不可能贏得李之華的青睞。但感情的事難說。劉寧一時分不清誰是誰非,而他的同情心似乎在李之華一邊。

一天他去還書的時候,李之華說,劉寧,你轉(zhuǎn)告馬超,我是想下半輩子和他好好過日子的。劉寧有點意外地看著她,她笑了笑,你就這樣對他說,他會明白的。

劉寧當然不會對馬超說這樣的話,因為如果他對馬超說了,馬超會用他那特有的目光來審查他,考問他,奚落他,羞辱他,讓他不得安寧。馬超不是省油的燈。他甚至會懷疑劉寧和他妻子之間的關(guān)系。他曾經(jīng)說過,那婆娘是讓任何一個男人看一眼都會想入非非的女人。劉寧也是男人。劉寧的確曾經(jīng)對李之華想入非非過,那是一個正常男人隱秘的心理反應,與道德無關(guān)。佛說,“惡念人人皆有,止于夢者乃為善”。更何況劉寧連夢都不做。當然,劉寧不會對李之華的囑托置之不理,他想辦法把李之華的意思傳遞給馬超,通過路卉。

路卉是圍著馬超轉(zhuǎn)的那群女生之一,她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能干的,但她最有膽量最開放,因而最有殺傷力。她的膽量和開放并不來自于她的智慧,而是來自于她的身份,她不是女兒身,是已婚少婦。她不是為尋求知識來的,她是為改變生活,尋找機會來的。馬超是她的機會。

路卉的父親官不大,資歷很老,屬“38式”,因生活作風問題,官越當越小,從師級到營級,后來到了地方,在本市下屬一個縣當工業(yè)局長。路卉讀書不多,卻天生對“文人”情有獨鐘。她原想在同學中找個條件相當?shù)膶ο?,不料一見面就被馬老師的風采醉倒了。她曾對劉寧動過心思,但很快就放棄了。不是劉寧不合適,而是劉寧高不可攀,不現(xiàn)實。畢竟是過來人,沒有少女的單純與狂熱,多少知道愛情與生活是怎么回事。她既要愛情,也要生活。劉寧年輕、帥氣、有才華,又小有名氣,她只能把他讓給路冰。

路冰是路卉的堂妹,幾年前,她的父母相繼去世,路冰從北方到本市,投奔伯父。

當然,關(guān)鍵的問題還是路卉對劉寧沒感覺,劉寧四平八穩(wěn),過于死板,沒有激情,不像一個年輕人。而馬超就不一樣了,雖然從年齡上講,他差不多可以當她的父親,可是,他身上的那股激情,那種躁動不安時刻不得安寧噴薄欲出的精神,卻讓她感受到一種青春的活力。他說,人有兩種年齡,一是生理年齡,一是心理年齡。不管哪一種,他都屬于年輕人,他不但有一顆年輕人的心,還有一副年輕人的體魄。路卉深切地感受到了。馬超在課堂上公開宣揚,思想的解放必然伴隨著愛情的解放,這是他在講解劉心武小說《愛情的位置》時說的話,她記住了。

馬超常常語出驚人,驚世駭俗,應了本地老百姓的一句話,叫“你敢說,我不敢聽”。有一次他在師大上課,教務(wù)處組織聽課,這是正常的教務(wù)活動。由于學生反映馬超的課很生動很受歡迎,一位副校長想樹立一個典型,便帶人去聽課。聽著聽著,副校長坐不住了,他動了幾次屁股之后,上衛(wèi)生間去了,一去不返。教務(wù)處領(lǐng)導和中文系領(lǐng)導紛紛效仿。當最后一位聽課的老師悄然離去,教室里突然暴發(fā)起雷鳴般的掌聲。馬超得意洋洋地站在講臺上抖腳。馬超有個習慣,一得意就抖腳,不管是坐著還是站著。坐著自然抖起來方便,也優(yōu)雅,站著抖腳,必須先把身子的重心放到另一只腳上,肘子靠在講臺上,抖起來有點傳統(tǒng)電影中特務(wù)做派,又有點舊社會流氓樣子。有女生私下說,如果再叼一根煙,就更傳神了。女生喜歡出類拔萃的男人,更喜歡行為怪異目空一切的男人。

不信邪的馬超頗具超強魅力,他的周圍圍著一群清純少女。在這群少女中,路卉鶴立雞群,她的成熟與風騷技壓群芳,贏得了思想者馬超的歡心。

劉寧對路卉說,你認為馬超的愛人如何?路卉說,我沒見過那個女人,不過,聽馬超說,不怎么樣。劉寧說,那是一個很有女人味的女人。馬超說他不喜歡俗氣十足的女人。他一生都在與“庸俗”作殊死的斗爭。沒那么嚴重吧?劉寧笑了一下,又認真地把路卉看了一下。別看我,她說,看我們家路冰去吧。劉寧說,你愛上馬超了吧?路卉說,不行嗎?劉寧說,馬超的妻子叫李之華,他讓我告訴馬超,她是打算和他過好下半輩子的。路卉冷笑,說,你知道兩年前馬超出獄時,是從哪里把她領(lǐng)回家的嗎?馬超坐過牢?劉寧大吃一驚,他從沒聽說過。路卉說,馬超出獄后,是從一個野男人的懷里,把自己的老婆領(lǐng)回家的。

劉寧無話可說。他突然對馬超充滿同情,并對于他的過激與開放表示理解。他相信,李之華不可能獨守空房三年,就是她想守,她周圍的男人也不會讓她守,會千方百計地來填補她那顆寂寞的心。讓他沒想到的是,她居然與別的男人同居了。這時,劉寧終于體會到當時李之華笑容的深刻內(nèi)涵。

怎么不說話?路卉說,我會把她的話告訴馬超的。劉寧突然覺得生活有點荒誕。馬超現(xiàn)在不是和李之華生活在一起嗎,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即使不在同一張床上,也在同一個屋檐下,她想對他說的話居然要讓別人來轉(zhuǎn)達,拐了幾個彎。劉寧第一次感到人心之間距離的遙遠,無意中笑了一下。

笑什么?路卉說。我想我再不也不敢談戀愛了。路卉說,這話你應該去對路冰說。不過,你現(xiàn)在比過去可愛多了。

7

劉寧與路冰的愛情無疾而終。

路卉說得對,劉寧的確不是那種讓情感所左右的人。劉寧憑的是直覺,直覺告訴他,他和馬超不同類型,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不同群。劉寧決定從馬超的生活圈子把自己解脫出來。而要從馬超的陰影里走出來,就必須割斷與路冰的情絲。他的理想屬于文學,他的生活卻應該是現(xiàn)實的。理想在天上飛,人在地上走。他不是詩人,也沒有詩人氣質(zhì),不會把自己點燃。他只能冷靜地去觀察,去思索,去表現(xiàn)生活。他信奉《紅樓夢》里的那句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冷靜地思考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和路冰實際上沒有愛情,路冰愛的不是他,是少女心目中的文學。那是文學起死回生、短暫輝煌的時代。“文學愛好者”居然成為時尚和高雅的代名詞,成為戀愛的中介,也在有意無意中充當男人勾引女人的法寶。

路冰回到北方,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她后來上了大學,學的是金融,如今在一家證券公司上班,擁有一幢小別墅和一輛寶馬車。這當然是路卉告訴他的,為的是讓他為自己有眼不識金鑲玉而后悔。緣分緣分,有緣無分。劉寧一笑了之。路卉憤憤不平。知道嗎劉寧,路冰至今還是單身,都是為了你!不會吧,那么夸張,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告訴她,千萬不要一棵樹上吊死。她已經(jīng)一棵樹上吊死了。何苦呢?你說呢?一個“奔五”的女人,還單身,比死還死。這也許是你的——不是她的理解。她有理想有作為。路卉說,你千萬別說她是個女強人。女強人不是女人。

劉寧心中掠過一絲惆悵和悲涼。他有點內(nèi)疚,但他從沒為幾十年前的選擇而后悔過。那是個秋天的清晨,南門溪畔。沙灘上有一個小姑娘用一把長長的鐵耙在耙沙蜊子。那時沙蜊子便宜,一斤三分。煮湯,清甜可口,利水退火,能治療乙型肝病。一只烏篷船安靜地停泊在水面。船頭掛著一件紅色的衣裳。溪對岸是翠竹,翠竹的背后是白霧,白霧環(huán)繞著青山,山頂卻在背后的藍天上劃出一條清晰的曲線。

這地方真美啊。路冰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約會吧,劉寧。劉寧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既能表明態(tài)度,又不傷害對方。路冰微笑地看著他,劉寧,你不要說,讓我先說。我已經(jīng)決定回老家,這里不適合我。你不會說要跟我回北方吧。劉寧笑了笑。

最少在形式上,是路冰拋棄劉寧。

和路冰分手,是劉寧悄然離開馬超的開始。但他沒有想到,因為蘭水之行,劉寧更深地陷入了馬超的生活圈子。

其時,劉寧有點春風得意,連續(xù)在全國性的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小說若干,引起某著名評論家的注意,在他的評論中多次提及。同時,劉寧從宣傳科長被破格提拔為公司黨委副書記。天上不但掉下一個林妹妹,還掉下一塊大餡餅。讓劉寧有點不知所措。劉寧有自知之明,還有一種小人物心態(tài),好運氣來臨,他沒有太多興奮,反而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是怕失去,是怕意外不幸降臨。他相信老天爺很公平,冥冥中有個平衡機制,不會讓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得到太多東西。

劉寧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騎了一個鐘頭的自行車,到開元寺找白云大師,想請他指點迷津。不料鮑志國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粗野,十分世俗。劉寧說,別這樣,我是認真的。大師收斂笑容,合掌道,阿彌陀佛。人生難得,大道難聞,隨它去吧。劉寧立即感到他不該來。還是《國際歌》唱的那句話,不靠神仙和皇帝,全靠我們自己。喝了茶,劉寧離去。朋友再老,出家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靠不住。

更深夜靜,劉寧捫心自問,他付出勞動,如魯迅所說的,用別人喝咖啡的時間去工作去讀書去寫作,他任勞任怨,不計報酬。也許這是他該得的。當然,就是應該得到的,也絕不能得意忘形。低調(diào),這是劉寧給自己定下來的生活準則。

劉寧有劉寧的準則,世俗也有世俗的規(guī)矩。本市下屬的蘭水縣舉辦文學講座,請劉寧等幾位本市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去講學。蘭水自古盛產(chǎn)蘭花,文化氣息濃厚。在上世紀80年代那個特定的氣氛中,蘭水擁有眾多文學愛好者,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蔚然成風。當?shù)匚幕^給其他人開了標房,兩人一間,卻給劉寧開了套房。按慣例,這是“領(lǐng)導干部”應該享受的待遇。劉寧惶惶然不敢接受。文化館長說,省屬大型企業(yè)的黨委副書記,和縣長書記差不多,我們不敢怠慢,更不敢違規(guī)。劉寧說,我就是一個業(yè)余作者,和其他人沒有區(qū)別。我不是以什么書記的身份來的。那是我的職業(yè),拿工資過日子用的。他想起外祖母的一句話,天下飯碗一般大。他說得很真誠,館長卻很為難,說這是宣傳部領(lǐng)導交代的。馬超說,你不住,給我住,你住我的標房。館長笑了笑,沒說什么。馬超就把自己的行李拿到套房去了。

那個晚上,馬超和路卉住到一起。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在一定意義上說,是劉寧為馬超和路卉提供了方便。他的心顫了一下,仿佛看到李之華幽怨的目光。劉寧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犯罪感。

那時,這種風流韻事十分敏感,做這種事需要勇氣。馬超和路卉都有足夠的勇氣。文學講座受到極大歡迎,會議廳座無虛席。臺上擺著幾盆蘭花,清香撲鼻,氣氛高雅,十分文學。馬超坐在臺上,他是本市思想解放的先鋒。在幾個“青年作家”講演過程中,馬超喧賓奪主,不斷插話,并贏得陣陣掌聲。小縣城的文學愛好者在給馬超掌聲的同時,對他與路卉的私情議論紛紛。據(jù)說,有人在半夜聽到從套房傳出曖昧的聲音。劉寧覺得人們看他的眼光也怪怪的,仿佛他是他們的同謀。

馬超我行我素,對人們的反應渾然不覺。而路卉卻悄悄地對劉寧說了句,謝謝你。這聲謝謝,使劉寧十分難堪,十分尷尬。因為這一聲謝謝,劉寧成了他們真正的同謀。

路卉是在第二天傍晚對他說謝謝的,其時他們在蘭水河的沙灘上散步。路卉說謝謝的時候臉色緋紅,仿佛是晚霞的映照。劉寧笑了笑,不置一詞。

路卉說,我不曾想到自己會梅開二度,而且是一次真正的愛的撞擊。馬超是個真男人。哦,你不懂。路卉的眼神中有些許放蕩。不說我們了,說說你們吧。我們?誰是我們?你和路冰啊。沒什么好說的。你太傷她的心了。傷一個女孩子的心是犯罪。我不是有意的。那就是過失犯罪。馬超說的吧?不管是誰說的,都是。劉寧語塞。但他立即想到一個十分時髦也十分敏感的詞,第三者。路卉是馬超與李之華之間的第三者。這是報復性思維,這種思維很世俗,甚至很卑鄙。隨著這個詞的出現(xiàn),劉寧的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這冷笑一瞬即逝,卻被路卉逮住了。她的目光一直沒有從他的臉上挪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路卉說,我不怕當?shù)谌?。恩格斯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破壞這種不道德的婚姻要有與世俗斗爭的勇氣,我們要與傳統(tǒng)作最堅決最徹底的決裂。劉寧看了一下路卉。她什么時候成了馬超第二?

離開蘭水城的時候,縣委宣傳部的領(lǐng)導把他們送到車站,送到車下。握手言別時,劉寧居然臉熱了一下。

不久,劉寧聽說,他們離去之后,他們下榻的招待所女服務(wù)員在劉寧套房的大床上發(fā)現(xiàn)了可疑的斑跡,并立即向所長作了匯報,層層匯報之后,宣傳部的領(lǐng)導說,作家嘛,可以理解。事情就此了結(jié)。人們都稱贊宣傳部領(lǐng)導很開明。劉寧至今不知道這樣的傳聞有幾個版本,中國人對桃色事件的興趣古往今來,有增無減,口頭文學生動無比,驚心動魄。

他從此不敢再到那個蘭花盛開四處飄香山清水秀的蘭水縣。

8

從蘭水回來,馬超立即提出與李之華離婚。李之華不同意,他即向?qū)W??倓?wù)處要了一間房子,搬出去,與李之華分居。此舉在當時的師大引起轟動。奇怪的是,人們大都站在馬超一邊說話,把李之華當成破鞋。關(guān)于她與圖書館館長的桃色新聞,不脛而走,在校園內(nèi)攪得沸沸揚揚。圖書館館長的老婆找到校領(lǐng)導,要求開除那個不要臉的破鞋。無理取鬧,風起云涌,要死要活。聽說有幾天時間,校領(lǐng)導們都無法正常辦公,避之不及。

圖書館館長姓莫,上世紀50年代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莫館長的夫人是地道的工人階級,在市機器廠鑄造車間開吊車。市機器廠是本市最老的現(xiàn)代工廠,工人階級的搖籃。莫夫人的父親是機器廠最早的工人,八級鉗工。在社會上她的階級領(lǐng)導一切,在家里她更是一直處于絕對的領(lǐng)導地位,對臭老九丈夫?qū)U嗽S多年,把姓莫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管得服服帖帖,不敢亂說亂動。她沒想到這個臭老九臭知識分子居然死灰復燃,敢于在無產(chǎn)階級的眼皮底下地勾引野女人,難怪她火冒三丈,行為超常。

莫夫人立場堅定,雷厲風行,所向無前。連馬超對她都讓三分。有一次,莫夫人把馬超堵在宿舍區(qū)門口,很客氣地說,馬老師,請你把你們家那只狐貍精管住,省得禍害無辜的家庭。馬超說,她不是我老婆,我們分居了。這是有目共睹的。馬超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此時正是下班時間,可是,他們的周圍卻沒有圍觀者,校本部機關(guān)的干部們都遠遠地繞開了。不管是馬超還是莫夫人,他們都惹不起。躲是最好的辦法。沒了聽眾和觀眾,馬超的斗志更昂揚不起來。馬老師,我把丑話擱這里,要是你們家那只狐貍精再敢惹是生非,我就把她的參屄撕爛,丟在這里曬日頭。不信,你等著。莫夫人把這話和馬老師一起扔在地上,風風火火地走了。

馬超愣在原地不動,嘀嗒嘀嗒,足有60秒之久。

馬超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參屄”是什么東西。“參屄”是地道的本地閩南話。參屄者,女陰之謂也。如此粗俗不堪的語言公然出現(xiàn)在本市最高學府的教師宿舍區(qū),讓為人師表的知識分子斯文掃地。

臭婆娘!莫夫人走遠之后,馬超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罵一箭雙雕,同時指向兩個不可救藥的女人。

凱旋歸來的莫夫人開門進屋,看到丈夫坐在沙發(fā)上看書,說,你不去做飯,看什么書。你們這種人,一腦門之乎者也,一肚子男盜女娼。

莫館長慢慢地把書放下。說,我們離婚吧,這種日子沒法過下去了。他說得很平靜。什么?她這一驚非同小可。你敢,反了你這個臭知識分子!莫館長說,這種日子你覺得有意思嗎?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人民群眾開心之日,就是反動派傷心之時。你想當反動派?莫館長說,我明天就給學校打報告,你也向廠里寫報告吧。當時,男女婚事,不管是結(jié)還是離,都得給單位領(lǐng)導打報告,經(jīng)組織同意。

莫館長從來沒有這么平靜過。在沉寂了好一陣子之后,莫夫人放聲大哭。

莫館長說,哭也沒有用。孩子大了,跟誰過由他們自己定。房子歸你,家具也歸你,全歸你。我凈身出門。

學校給莫館長分了一間宿舍,就在馬超的斜對面,隔著一條昏暗的兩米寬的走廊。這是一座上世紀50年代建造的蘇式筒子樓??倓?wù)處長說,沒辦法,就剩下這最后一間了。

莫館長搬過來的那天晚上,馬超提著一瓶本地產(chǎn)的荔枝酒和一包鹵大腸到他的房間里。兩個冤家從此成了莫逆之交。

幾年后,莫館長以一部《簡論明王朝特務(wù)政治》專著轟動學術(shù)界,并在他師兄的幫助下,調(diào)入省城師范大學,而后一路順風,不但評上教授,還當上了博士生導師。聽說,他還專程從省城趕來參加馬超的出殯儀式。他沒再婚,“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遠離異性,一心撲在學術(shù)上。塞翁失馬,終成正果。

當初莫館長對李之華是否有過非分之想,他們之間是否真有那么一點曖昧關(guān)系,除了他們本人,誰也說不清。劉寧想,除非有病,莫館長不可能對李之華不動心,莫館長在老婆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從未體驗過女性的溫柔。如果他是一棵干枯的樹,李之華就是他久旱的甘露。

李之華在一個秋天的夜晚,向劉寧訴說她和馬超的故事。那個夜晚很安靜。

李之華與馬超是鄰居,從小在一起,青梅竹馬。他們家在省城一條名為南宮巷巷尾,門口有一棵大榕樹。從小學到中學,他們都是同學,他們的愛情萌動于一個夏日的午后,他們到老師家里,和幾位同學一起出壁報。為的是迎接省城的解放。她抄寫他的詩歌時,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悸,在這種陌生感覺的襲擊下,她的手顫了顫,同時抬頭看了一下站在一邊看她抄寫的馬超。她看到大大咧咧的馬超突然紅了臉,剎那間,她的臉頰被他灼得發(fā)燙。

他的詩歌其實非常一般,題目叫《自由的花朵迎著黎明開放》。

他們的老師畢業(yè)于上海一所教會女子大學,她見證了他們這一歷史性時刻,并衷心地為他們祝福。

省城是在第二天,也就是他們把壁報貼出來的那天解放的。他們站在街道旁邊搖著三角旗喊著口號,還學會了唱“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呀乎嗨,呀乎嗨,呀乎嗨嗨一個呀嗨……”

不久,馬超參加革命,并作為調(diào)干生,被保送到省師范大學中文系讀書。

馬超曾經(jīng)輝煌過。李之華從抽屜里拿出兩本發(fā)黃的小冊子,遞到劉寧的手上。一本是《南鄉(xiāng)公社史》,一本是《少年英雄林志謙》,都是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作者張揚。張揚是馬超的筆名,李之華說。

劉寧對《少年英雄林志謙》是熟悉的,中學時,林志謙是全省青少年的學習榜樣,他為保護人民公社的財產(chǎn)徒手與地主搏斗,被企圖復辟的地主分子殘忍地殺害了。劉寧沒有想到,這本流傳很廣的革命故事竟然出自馬超之手。李之華說,這本《南鄉(xiāng)公社史》在全國的影響超過《少年英雄林志謙》,這是全國第一本人民公社史,茅盾先生曾在一次全國性的文學會議上提到過它。

馬超當時的工作單位是省城城南區(qū)委宣傳部。由于他善于思考又口無遮攔,差一點劃了右派,是這兩本書救了他。人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一點也不假。在那個特定的年代,馬超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終于被劃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后來又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投入監(jiān)獄。

馬超和李之華是在1956年秋天結(jié)的婚。那是個美好的日子。馬超把一把喜糖撒在辦公桌上,向同事們宣布自己的婚禮。他的動作十分瀟灑。李之華也把喜糖放在同事的手中,甜蜜寫在她青春的臉上。

那時的社會生活充滿激情。這個激情讓馬超越發(fā)青春煥發(fā),生機盎然,斗志昂揚。他幾乎沒有一天不處于激動的情緒與緊張的工作之中。他放棄在政府機關(guān)升官的機會,主動申請到一所新建的中專學校教書,他為一本教材和他的同事爭得臉紅耳赤,他為《人民日報》發(fā)表的社論而激動得徹夜不眠。他總是有想法,而這些想法幾近異端,他與同事與領(lǐng)導的爭論成了家常便飯。有一天,他突然對李之華說,他想到非洲去,到世界革命的最前線。他的周圍常常圍著一群和他一樣激動的男女學生。而李之華卻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不知道明天將要發(fā)生什么,不知道馬超激動的背后將要帶來什么后果。她吃不甘味睡不踏實,常常半夜被噩夢驚覺,冷汗淋漓。她的革命熱情迅速退去,渴望過平靜的生活。在馬超被捕入獄的那個夜晚,她躺在床上,對著窗外如水的月色,突然發(fā)現(xiàn),孤獨和寂寞并不可怕,相反的,卻給她一種久違了的寧靜,她在寧靜中感到安全,她居然很快就睡著了,一夜無夢。

劉寧說,聽說馬超被捕之后,曾提出和你離婚,為的是不想拖累你和孩子。我不能那樣做,李之華說。當時,幾乎所有人都勸她與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馬超劃清界限。但她拒絕了,她選擇了當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家屬。

可是,李之華說,她是一個女人,當年只三十多歲。她頂住了政治的高壓,卻沒能戰(zhàn)勝自己。她被自己的本能欲望沖倒了。

李之華說,我原想和他過好下半輩子。現(xiàn)在看來不可能了。馬超的骨子里,并不像他自己標榜的那樣。他的性解放,只能解放別人的老婆。他永遠不能原諒我對他的不忠與背叛。他不想,也不可能理解一個女人的苦衷。

那個晚上,劉寧與李之華坐到深夜。李之華的訴說凄婉動人,卻不連貫,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他們像一對多年的老友,心平如鏡。李之華看了看窗外的星空,說,太晚了你就在這里吧。劉寧沒有回答。她又說,你餓了吧,我給你煮點心吃。劉寧的確有點餓了,這女人善解人意。他說隨便。那我就給你煮掛面吧,放豬油,放白糖。這是我外祖母教我的,你一定沒吃過。

吃甜面的時候,劉寧說,馬超也喜歡吃嗎?李之華說,他不吃。他這個人,說不吃就不吃,沒有理由,而且一輩子不妥協(xié)。其實很好吃,劉寧說,你說得對,從沒吃過。

這時,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一陣雞鳴聲。

這一陣雞鳴讓劉寧想起上山下鄉(xiāng)的日子。時代變了,他說,馬超是時代的弄潮兒。我們本地有一句話,叫“三歲身君管到老”,意思是,一個人從三歲時形成的秉性,會一直延伸到老年。

李之華點頭認可。說,我和他的緣分到頭了。只是沒想到會在這里結(jié)束我們的婚姻,跟他到這里來是想和他過好下半輩子的。你打算同意和他離婚?給他自由。也許,這對于我也是一種解脫。馬超這樣下去,不會有安生的日子。劉寧說,畢竟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希望不會有事。

李之華說,難說。

馬超果然麻煩不斷。

9

一個秋天的下午,馬超在單身宿舍讀書,讀得拍案叫絕,讀得手舞足蹈。馬超讀書,有偉人風度,幾本書一起讀,輪著看。他不知道從哪里看到一則故事,說馬克思讀書,往往是幾本不同領(lǐng)域的書一起讀,哲學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歷史的,文學的,輪著讀,這本讀累了換那本,讓腦筋不斷地轉(zhuǎn)換。馬克思說,接觸新內(nèi)容,改變思維方式,是一種最佳的休息狀態(tài)。馬超現(xiàn)在4本書輪著讀,一是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一本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一本是當代人編的《歷史在這里深思》,還有一本是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馬超正從黃仁宇轉(zhuǎn)向蒲松齡的時候,聽到敲門聲,隨口說進來。他瞥了一下表,正是下課時間,通常學生們會在這個時候來拜訪他,請教一些問題。門悄然推開,沒有他聽慣了馬老師的稱呼。馬超抬起頭,有點意外,不是女生,也不是男生。對面站著一個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少年家。此人身上穿著藍工作服。你是馬超。馬超點頭,我是馬超。還沒等馬超反應過來,這個少年家沖上前,一個拳頭過去,打在馬超的臉上。馬超的鼻血立即流出來,馬超抹著臉,說,你是什么人。那人不由分說又是一拳,被馬超閃過,沒擊中。同時,門口爆發(fā)出女生的尖叫聲。有人喊,快叫保衛(wèi)科。一群學生擁進來,把那個少年家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責問。一女生指著他罵,流氓。那個少年家指著馬超說,他才是流氓。披著人民老師外衣的大流氓。

保衛(wèi)科的同志很快趕到,將少年家扭送學校派出所。一審,此人叫沈小軍,本市某單位汽車司機。路卉的丈夫。

派出所的民警按慣例做了筆錄。

沈小軍說,我是來教訓一下那個流氓的,讓他嘗一嘗勾引別人老婆的滋味。請你們告訴那個流氓,我會再來的。

派出所負責審訊的兩位民警對看一下,什么也沒說。

晚上路卉到馬超宿舍,一見面就抱著他哭,邊哭邊說對不起。馬超撫摸著她的背說,沒什么對不起,愛情是要有代價的。我不怕。下次,如果他敢再來,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路卉破涕為笑,說,你以為還年輕啊。馬超說,不是年輕不年輕的問題,為了愛情,我敢于和他斗一斗。我要和他離婚,他死活不肯,說,不能便宜了你??磥恚愕拇_揀了個大便宜。馬超說,他沒對你動粗吧?路卉說,他不敢。馬超說,是不敢還是舍不得?路卉說,可能有點舍不得吧。馬超說,這正是我愛你的地方,真實,不做假。舍不得證明他還有一點人性,好好和他說,強扭的瓜不甜。不離,大家都累;離了,大家都輕松。孩子怎么辦?馬超說,他不要你要。我要?我要。馬超說得很干脆。愛你就愛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孩子。馬超的語言很現(xiàn)代很港臺很時髦。

路卉笑了,笑得很開心。

事情卻沒那么簡單。沈小軍不是省油的燈。他不但不離婚,還出手打了路卉,專挑她的私處打,說,我要打得你不會搞腐化為止。

路卉苦不堪言,馬超心痛不已。可是人家夫妻打架,關(guān)你馬超何事?不是說皇帝再大也管不了家務(wù)事嗎?什么是家?家就是法定婚姻包裹下的男人和女人,就是被世俗認可的可以睡在同一張床上的男人和女人。

馬超找到劉寧,說,你是本地人,又當著領(lǐng)導,給老哥我想個辦法。

如此難題,劉寧無計可施。

為了安全,學校在馬超所住的單身宿舍樓加了流動崗,24小時有民警巡邏,沈小軍不敢造次?;蛟S,沈小軍本來就是說說而已,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老婆身上,攘外先安內(nèi)。他對路卉說,你敢再去找他,我就打死他,再去坐牢。他照樣出車,收車回家就折騰路卉,在她身上下功夫。發(fā)泄之后就打她,打也不是真打,要真打,路卉早沒命。是換一種方法折磨她,還是在她的私處做文章。

路卉沒把自己的事告訴家里,她知道她家是靠不住的。由于父親長期拈花惹草,母親對不守婦道的女人恨之入骨,在家里,父親絕對地怕老婆。父親說,不是怕是疼惜。也許這是他內(nèi)疚的一種表現(xiàn),是他用行動的懺悔。而她母親,為了維系這個家,一忍再忍,之所以沒有到忍無可忍的程度,父親的懼內(nèi)是個重要因素。母親說,我就當自己瞎了聾了,什么都沒看見沒聽見。她最大的樂趣是不斷地譴責各種不守婦道的女人,從中得到快感,罵著罵著,自己就笑起來,仿佛那些不要臉的女人就跪在她面前,求她寬恕。母親從小就對路卉進行好女人教育,好女人就是不勾引別人的男人,不當狐貍精,不當美女蛇,不破壞別人的家庭。顧家,相夫教子,過好自己的日子。

路卉趁丈夫出車時,跑到馬超宿舍,向他展示自己的痛苦。弄得馬超心如刀絞。馬超的女弟子們經(jīng)常來對馬超表示慰問,她們成了路卉鐵桿朋友,都說,上法庭告他,這個人面禽獸。最少要找婦聯(lián),請求保護婦女權(quán)益。社會主義國家豈能容忍這種禽獸不如的行為!

總得想個辦法吧,馬老師,一個女弟子說。她就是后來當了女老板的柳倩。還是讓劉寧想想辦法,他不是當領(lǐng)導嗎?馬超說,他那個級別,要是在以前,了不得的。思想超前的馬超骨子里很官本位,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也是封建殘留。表面上,他對于當權(quán)者不屑一顧,他的清高與孤傲是全校聞名的,而對于劉寧的提拔,他的興奮程度遠遠超出劉寧本人。劉寧已經(jīng)說過,對那個沈小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但馬超還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嚴格地說,是寄托在他的職務(wù)上。柳倩雀躍道,我去找他。柳倩在暗戀劉寧,不幸被路冰搶了先,路冰回了北方,她便有了機會。

劉寧對于馬超所托,并非不當回事,他也想幫忙。只是他的確無能為力,無從幫起。其時,一個企業(yè)領(lǐng)導,求人的多,能幫得上人的地方很少,少得可憐。

然而,一個偶然的機遇,讓劉寧變成能人。

劉寧公司下屬工廠有個工人,是金工車間的車工,因為違反安全操作規(guī)程,把女徒弟的手指給弄傷了。知情人說,當時該師傅的眼光不在車床上,在女徒弟臉上。劉寧分管安全,事故層層匯報,材料送到他的辦公桌上。下面的意見是開除留用。按規(guī)定,留用期間,不發(fā)工資,只給生活費。對一個一般工人,這處分在經(jīng)濟上是極沉重的打擊。根據(jù)市里的要求,公司從上到下都在搞以安全為中心的大整頓,該同志撞到風頭上,車間和廠里想拿他當?shù)湫?,殺雞儆猴。

劉寧隨手翻閱材料。這是公司勞動工資科起草的處分決定和附件,按慣例,他一簽字,處分就生效了。劉寧為人謹慎辦事認真,他在簽字之前都要把附件認真閱讀一遍。這工人叫沈大軍。沈大軍,劉寧手中的鉛筆在名字底下敲了幾下,提起話筒,給勞工科長掛了個電話,讓他把沈大軍的檔案拿過來。勞工科長很快把檔案送過來,劉寧一看,這個沈大軍果然有個弟弟叫沈小軍,在某單位當貨車司機。

劉寧把檔案還給勞工科長時說,沈大軍平時表現(xiàn)怎么樣?科長說,還不錯,幾年的先進生產(chǎn)者。劉寧說,處理人是一輩子的事,要慎重。文件先放著。

柳倩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劉寧辦公室的。她說,路卉的事,馬老師說還得請你幫忙。讓那個畜生住手,太不是人了。我要是個男人,就去收拾他。怎么收拾?以牙還牙。劉寧笑了,說,我打不過他。柳倩說,誰讓你去打架呀。好吧,劉寧說,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來想辦法。

聽說當領(lǐng)導是一門很深的學問,劉寧卻無師自通。他不動聲色地把處分文件壓了幾天,沈大軍果然找到他的辦公室。沈大軍和沈小軍一樣,人高馬大,卻顯得有點笨拙,有點憨厚。他真誠地檢討自己的過錯,請求領(lǐng)導看在他過去為黨為人民為公司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工作的份上,手下留情,給他一個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機會。劉寧先給他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他的對面,微笑地聽他批判自己,表示決心。不插話,不表態(tài)。

說完,沈大軍把放在茶幾上的水一口氣喝光,怯生生地看著不說話的劉書記。劉寧還是微笑著,關(guān)心起他的家人。小孩子多大了,愛人在哪里工作?這是明知故問,他看過檔案,對他的家庭情況了如指掌。沈大軍感到一陣溫暖,說愛人在市環(huán)衛(wèi)處當清潔工,國營工,孩子5歲,上幼兒園,是男孩。雙親已經(jīng)過世,有個弟弟叫沈小軍。劉寧說,你這個當哥哥的可是一家之長啊。沈大軍說,我這個家長沒當好,我們家最近倒了霉,我出了這事,他呢,老婆跟別人睡上了。干他老母的!他不由自主地罵了句粗話,立即感到不妥,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不好意思地說,劉書記,我不該說這些。劉寧說,沒事,這是你對我的信任嘛。信任信任,我能不信任劉書記嗎?都說劉書記有水平,為人地道,我不是當面說領(lǐng)導好話。我正不知道怎么辦呢,劉書記,你說我那個弟弟,本事沒有,就知道打老婆。可是女人的心跑了,打也打不回來。劉寧說,老沈啊,你說得對,打人不是辦法。聽說,他還打了對方,人家可是個大學老師啊。沈大軍吃驚道,劉書記,這事您都知道?劉寧說,聽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真的,沈大軍說,你說這事怎么辦?劉寧說,自古有句話,叫一日夫妻百日恩,還有一句話,叫好合好散。沈大軍說,我弟弟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覺得沒面子。凡事想開了就好,劉寧說,你記得革命樣板戲《龍江頌》的一句臺詞嗎,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反過來道理也是一樣的。沈大軍不住地點頭稱是。沈大軍走到劉書記辦公室門邊才想起,自己的事情還沒說完,怎么就扯上弟弟呢?他囁嚅著,想再說幾句自己的事。劉寧把他送到門外,說,你的事我會慎重考慮的,放心。先集中精力,把弟弟的事情處理好。弟弟的事也是大事,弄不好開車分了心,是要出大事故的。

不久,劉寧得到消息,沈小軍沒有再打路卉,同意離婚,條件是財產(chǎn)孩子都歸他,路卉還要每月交給他200元撫養(yǎng)費。200元是個大數(shù)目,當時一般工人月工資不足100元。路卉找馬超,馬超說,全部答應,孩子的撫養(yǎng)費我來付。把路卉感動得號啕大哭。她知道,馬超其實沒有什么錢,他的工資加上講課的課時費,也就三百來元。

路卉母親對于路卉的婚變感到很意外,路卉不說理由,只讓母親看她受傷的身體,母親無話可說。

劉寧在得到路卉離婚消息的當天,在沈大軍的處分報告中簽下這樣的文字:遵照“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教導,建議給予記過處分。

沈大軍對劉寧感激涕零。劉寧在公司贏得體恤工人的美名。許多不認識的工人,遇到他都會親親熱熱地叫聲劉書記,弄得他有點飄飄然。一天晚上,更深夜靜,劉寧遵照孔夫子“吾日三省吾身”的精神,把自己臭罵一頓。

路卉離婚之后,李之華也同意和馬超離婚。雙喜臨門,馬超決定請客。請的都是他的門生,除劉寧和另外兩位寫小說的朋友,全都是女弟子。宴席就設(shè)在馬超的宿舍。大家入席之后,馬超舉杯說,今天是我和路卉的喜酒,我為能找到真正的另一半而感到榮幸和欣慰,有的人,不,大部分、絕大部分人,終其一生,是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的。請大家為我和路卉的幸福干杯吧。

那天喝的是紅葡萄酒,用的是高腳、透明的玻璃杯。酒和玻璃杯都是劉寧帶來的禮物。兩盤青菜和一鍋排骨湯是路卉的手藝,其他的“干料”是大家?guī)淼?,鹵鴨子、鹵豬蹄、鹵三層肉、鹵牛肉,還有土筍凍、炒花生,最受歡迎的是一盤蚵仔煎。土筍凍和蚵仔煎是本地特產(chǎn)。主食也是本地特有的鹵面。土筍凍、鹵面和蚵仔煎是柳倩從府埕買來的。府埕是本城的老地名,原來是明清兩代州知府衙門前的院子,現(xiàn)在是本城特色小吃最集中的小吃街。柳倩是馬超眾多女弟子當中最會買東西的女孩。馬超的女弟子,大都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傻來標榜自己的清高和文學。不食人間煙火在她們的眼中是高雅的代名詞。她們會不知疲倦地和馬老師討論曹雪芹、托爾斯泰和司湯達,卻不屑于過問市場上的豬肉一斤多少錢。這仿佛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時尚。

喝過第一杯酒,大家都坐下來,馬超繼續(xù)他剛才的話題,和他在一起,弟子們已經(jīng)習慣于傾聽。馬超說,中國有一句老話,叫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席。這話講的是婚姻,不是愛情。否則,就沒有同床異夢這個成語了。在這個世界上什么東西最可怕,同床異夢最可怕,不但我們怕,偉大領(lǐng)袖都怕,他老人家晚年常說,要特別警惕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此言一出,笑聲滿堂。哪兒跟哪兒啊!馬超把手一揚,動作完全是課堂上的翻版,忘記此時他們正在吃飯。另一半是西方的說法,是心心相印,心靈共鳴。勉強一點說,中國古代,只有李商隱那兩句詩有點沾邊,“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另一半不僅僅是一點通,是全通,百分之一百通。有女弟子問,馬老師怎么就知道路卉和您是百分之一百的心靈相通呢?馬超一愣,指著路卉說,你們問她。

路卉笑著說,這么高深的問題我沒法回答,我只告訴大家,和馬超在一起,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我的心就像浸在蜜罐里,甚至沒有甜的感覺,只有醉。

這正是路卉冰雪聰明之處。

那天晚上,他們在馬超和路卉的新房里喝到下半夜。柳倩喝高了,馬超指定劉寧送她回家,說,讓你當一回護花使者。馬超不但好為人師,還好指揮人。劉寧雖然也喝高了,沒醉,他心頭定得很,馬超想什么,他清楚。

10

柳倩其實不是真醉,一路上,她緊緊地挽著劉寧的手臂。偶爾還趁趔趄之機,狠狠地捏了他一下??斓郊业臅r候,她問劉寧,誰是你的另一半?路冰嗎?劉寧搖了搖頭。我,她說,我才是你的另一半。他們靠得很近,她的臉緊貼著他的胸膛。劉寧不作聲。柳倩仰頭,眼睛里有一團火。

夜是明亮的,街上沒有人。

劉寧躲過她的目光,說,你醉了。

你知道我沒醉。你不敢正視自己,你不是男子漢。你不如馬超馬老師。你什么都明白。你是冷血動物。

你真的喝多了。劉寧說。柳倩把頭從他的胸前抬起來,說,我家到了,謝謝。說著便朝對面的巷子走去。劉寧跟到巷口,一直看到她開門,聽到關(guān)門的聲音,才轉(zhuǎn)身離去。

劉寧是個大活人,讓他心動的女性不少,包括柳倩。他沒有尋找另一半的宏愿,他只想找一個能陪著他平靜地度過一生的伴侶。他堅信生活是平庸而瑣碎的。心靈的純粹與崇高只能,也只有存在于文學作品之中。對于永恒的真正的愛情,劉寧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和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

劉寧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是這個樣子而不是那個樣子,但他十分清醒地認識自己。在他的生活中,總是有兩個“我”同時存在著,一個“我”在行動,另一個“我”在觀察,在評判。當一個“我”的七情六欲無度張揚的時候,另一個“我”便拿一盆涼水,從他的頭上澆灌下去,讓他迅速冷靜下來。

劉寧的母親一直在張羅著為他物色對象,終于找到一個劉寧愿意見面的姑娘。這姑娘叫林惠如,比劉寧小8歲。長相一般,只讀過三年小學,因為家庭生活困難,輟學了。唯一與劉寧有點相通的是,她也喜歡看書。她看的不是大人看的書,是小孩子看的尪仔古書,就是小人書,也叫連環(huán)畫。

林惠如在繡花廠當繡花工,工資不高,省吃儉用,買了許多尪仔古書,清閑下來,她就一個人靜靜地翻看。她的床底下有整整一肥皂箱子連環(huán)畫,《紅樓夢》《聊齋志異》《水滸傳》《三國演義》都是全套的,更讓劉寧吃驚的是,還有《魯濱遜漂流記》《三劍客》《母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外國小說改編的連環(huán)畫,十分精美。有破損的,她都精心地修補過,用牛皮紙做了封面,寫上書名??粗厦嫱嵬嵝毙钡淖郑瑒幷f這是你寫的,她紅著臉點頭,說寫得不好,讓你見笑了。劉寧說,寫得很好。

劉寧說這些小人書你都看過了,她說看過了。她于是給他講里面的故事。她講紅樓,水平不在當下大學中文系學生之下。因為當今大學生大都不看原著,他們關(guān)于紅樓的知識來自電視劇,而電視劇則不如小人書,小人書更忠于原著。

人們都說林惠如和劉寧不匹配,只有劉寧的母親和劉寧覺得很合適。之于這個未來的兒媳,劉寧母親說了一句十分經(jīng)典的話,目鏡甲人戴,好不好,只有劉寧自己知道。目鏡甲人戴,也是一句地道本地話,意思是眼鏡配在不同人的眼上,哪一副最合適,只有戴眼鏡的人最清楚。只要是合適的,就是最好的。

柳倩是在看到林惠如之后,下決心離開文學的。劉寧讓她太受傷了,她哪一點不如這個女孩?由于她的憤然離去,若干年之后,本地少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作家,多了一位轟轟烈烈的女強人,為本地GDP和稅收的增長,增添亮點。

劉寧很快就結(jié)婚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古訓,也是生活的不二法則。劉寧讓自己過平常人的生活。在別人看來,他的生活十分平庸。娶妻生子,柴米油鹽。但他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他一邊享受正常人的生活樂趣,一邊默默地朝自己的目標挺進。他知道自己沒有天分,但他相信一句古話,有志者,事竟成。他天生執(zhí)著,本地話說這種人“死迷”。妻子從不過問他的“事業(yè)”,他做什么她都認為是應該做的,她只對他的稿費感興趣,因為這可以貼補家用。

林惠如最大貢獻是,給劉寧一個安定而平靜的家。這是馬超任何一個女弟子都不可能給他的生活。劉寧不需要撞擊,他的激情蘊藏很深,可以在常態(tài)下由他自己不斷地激發(fā)。他私下命名為封閉型恒溫式激情,或曰,地火。

11

由于有了路卉,馬超步入正常的生活軌道。他們的結(jié)合最終得到路卉父母親的認可,證明馬超不但思想前衛(wèi),還具世俗智慧。馬超在決定向路卉父母親發(fā)起進攻的時候說,農(nóng)村包圍城市,最后奪取城市。我們要先取得你父親的支持。

馬超第一次以老師的身份登門拜訪,受到路卉父母親的隆重接待。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天高氣爽。路卉家的涼臺很寬暢,放下茶幾和幾張靠背椅子,來回走動自如。馬超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涼臺,老干部就是老干部。路卉的母親說,他呀,論資格,地委書記都能當上,就是不爭氣。地委陶副書記,當初還是他的部下,如今他住的是什么房子,小別墅!老路哈哈大笑,說,馬老師你看,這老太婆跟刁德一一樣,一點面子也不給。路卉說,媽,你忙你的去吧,我來泡茶。路卉母親說,好好,你們聊,我去看電視。其時,路卉家有一臺18寸索尼彩電,正熱播日本電視連續(xù)劇《阿信》。

路卉給他們泡了茶,也走了,說是去看書。老路對女兒的好學上進感到滿意,說,去吧,年輕人就是要多讀書,現(xiàn)在黨中央提出新長征,沒有文化知識是長不了征的。讀書越多越反動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馬超說,路卉有你這樣開明的父親是她的福氣。老路說,路卉回家常常提起你,說馬老師知識淵博,講課生動,很受同學歡迎。我什么時候也去聽聽,老了,跟不上時代了。

馬超說,聽路卉說,老路讀了不少書。什么啊,都是一些上面要求讀的東西,對了,馬老師對主席的詩詞如何看?我們這代人,躲不過他老人家。好,好,馬超說,特別是那首《沁園春·雪》,依我看,必將成為千古絕唱。老路點頭稱是,于是兩個人一起朗誦,朗誦到下半闕,老路說,馬老師,“唐宗宋祖,稍遜風騷”,這“風騷”二字如何解釋?風騷,馬超愣了一下,明白了,他說,風騷就是風騷啊,不必把它理解得太高雅,太偉大。

馬超開始借題發(fā)揮了。借題發(fā)揮是馬超的思維定勢,大部分時候不是有意的,而現(xiàn)在卻不能說是無意的,多少還有點“因人施教”的味道了。馬超說,風和騷是兩種文體,風是《詩經(jīng)》中的國風,騷就是離騷,指的是文學。詩經(jīng)收入305首詩,分風、雅、頌,最好的是風,國風,民歌,大都以歌頌愛情為主。

愛情是人之常情,古人云,食色,性也。人一是要吃飯,二是有欲望,男女之欲,男女之情,男歡女愛。這才是人,真實的人。

老路直了直身子,給馬超倒了一杯茶,馬超用手指頭在茶杯下方點了點,表示感謝,接下去說,我們過去罵女人有句話,叫風騷,騷女人。很不公正,把人的本性給罵了。為什么說“唐宗宋祖,稍遜風騷”呢?唐代是我國歷史上經(jīng)濟最繁榮,思想最解放,社會最開放的時代。唐代首都長安的性解放程度,就是現(xiàn)在的西方,也未必能望其項背。

老路兩眼發(fā)亮,身子再一次向前傾斜,說,武則天,你說武則天怎么回事?馬超喝了一口茶說,都說武則天和唐高宗李治是“亂倫”,實際上,當時并沒有太多的禮教束縛。亂,是以后封建禮教盛行時那些酸文人給唐朝人戴的帽子,就像“文革”中造反派給領(lǐng)導干部戴高帽游行,哪一頂帽子是真的?

那是那是,老路深有感觸地說。馬超說,唐太宗玄武門之變,殺了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后,把李元吉的妻子占為己有,李元吉是誰?是他的親弟弟,把弟媳婦占了,還生了個兒子。后來,他的堂叔盧江王李璦造反,李世民把他殺了,又把他的妻子納入后宮,這算什么?唐代女子再嫁,婚前性生活,私奔,試婚,搞第三者,婚外性行為,比比皆是,不足為怪。

真的?老路聞所未聞,大為驚奇。馬超一笑,當然,都有歷史記載,假不了,只是我們過去不讓說。其實,唐代女子離婚喪夫再嫁是普遍風氣,光皇家公主就有23人,這不是我胡說,有人根據(jù)《新唐書·公主傳》統(tǒng)計出來的。

這么亂啊,老路說。馬超說,不是亂,是正常的生活。性開放是對個性的張揚,對偽道德的蔑視。兩情相悅,相互吸引,走到一起,這很正常。老路顯得很興奮,馬超為他過去的行為找到了理論與歷史的依據(jù),他從此視馬超為知己。

《阿信》演了兩集之后,路卉母親給他們端來一碟貢糖,說是老路的老戰(zhàn)友從縣里帶來的。你們繼續(xù)聊,我還看《阿信》,太感動了,以為鬼子很壞的,原來也有這么好的女人。

老婆進去之后,老路說,先吃先吃,白水貢糖,花生做的,很不錯。路卉,你也來吃幾塊吧,路卉在房里說,不吃。老路說,她怕甜,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說吃甜的東西會發(fā)胖。

馬超說,胖怕什么,唐朝的大美人楊玉環(huán)楊貴妃,就是個十分豐滿的女人。不說楊貴妃,這個女人大家都知道,沒什么好說的。我給你講幾個唐朝老百姓的生活小故事,馬超把聲音放低了一些。說揚州有一個商人的妻子孟氏,丈夫外出做生意,獨自在家寂寞難耐,吟詩自遣,正好一個少年家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大聲說,吟什么詩啊,年少幾何,不如偷情快樂。孟氏就和他搞在一起了。真的?這是書上寫的。還有更絕的。長山趙玉的女兒,有一次獨自到郊外的樹林里游玩,看到一個錦衣軍官,長得十分英武,說,這個人當丈夫,死都無恨,那個軍官說,當個暫時的丈夫可以嗎?趙小姐說,也行啊。兩個人就在樹林子里成其好事,然后拜拜……

那天晚上,《阿信》播了四集,《阿信》演完,路卉母親要換新茶葉。路卉說,太晚了吧,以后再聊。馬超便起身告辭。老路還有點不舍,路卉說,明天讓他再來,天天來,讓你聽個夠。

大開眼界,大開眼界。老路說,古人說,與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果然。常來啊馬老師。路卉說,馬老師,這下你可慘了,不但要給女兒上課,還要給父親上課,哪里忙得過來啊。老路說,沒大沒小的,能這樣和老師說話嗎?去,代我送送馬老師。

街上沒有什么行人。馬超與路卉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著。秋風陣陣,落葉在他們前前后后翻滾,游戲。初戰(zhàn)告捷,比預期的效果還要好一些。狡猾,路卉說。馬超得意地笑了一下,對付你父親這樣的老干部,小菜一碟。可不許看不起我父親,再怎么說,也是參加革命幾十年,槍林彈雨,出生入死。不是看不起,對泰山大人豈敢小覷?你回去,現(xiàn)在就回去。你父母親一定還在議論我。按既定方針辦。路卉說,人家晚上想到你那里去?,F(xiàn)在就得回去,趁熱打鐵,事半功倍。聽我的,乖乖。馬超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路卉立即返回。

果然,老路夫妻正在客廳里談?wù)擇R超。路卉開門進去的時候,聽到父親說,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么有文化有才學的知識分子,難得。她說,爸,你真是少見多怪,大學里像馬超這樣的老師多得是。老路卻說,未必。我又不是沒聽過老師講課,中央黨校都聽過,他是我唯一佩服的。路卉說,他都跟你講些什么啦?老路說,講歷史講文學,還有人性。路卉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革命講人性講文學了。讓他常來,陪你爸說說話,母親說,有人說話,分分他的心,省得再出花花點子。老路說,又來了不是。路卉說,人家馬老師也不能常來,自己一個人,忙里忙外的,哪有那么多時間啊。母親說,自己一個,馬老師沒有家室?路卉說,有是有,跟別人跑了。

老路夫妻大感意外。于是,路卉便向父母親說起馬超的身世,不平常的經(jīng)歷和不幸的婚姻。當然,妻子的不忠和出軌,是馬超不幸的主要原因。

路卉母親立即對馬超表示深切的同情,并以激烈的言辭譴責那個她從未謀面的紅杏出墻者。路卉想,馬超果然料事如神。馬超在父親的眼里,是個一解放就參加革命的老同志,是個出過幾本書的名作家,是個才華橫溢的人民教師;在母親的眼里,馬超是被妻子背叛的值得同情的男人。哀兵必勝。馬超說,在你母親的眼里,我馬超越可憐,我們的成功機會就越大。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馬超幾天不來,老路便會說,馬老師近來忙什么?母親也會接著說,是啊,上次來的時候氣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

幾個月下來,路卉有點熬不住了,說,馬超,和他們攤牌吧,我等不及了。馬超說,不急,欲速則不達。路卉說,人家就想每時每刻都和你在一起。馬超說,我說不出口。路卉說,又不要你去求婚,我自己說。

當路卉對父母親說她想嫁給馬超的時候,老路并沒有太吃驚,他其實早就看出一點蛛絲馬跡。只是不想道破而已。在他過去的露水生涯中,比他年輕的女性多的是,有的比他小二十來歲,他們照樣很快活。再說了,這個馬超,從哪個方面看,條件都不差。而當母親的則有些猶豫,畢竟相差20歲,女婿與岳父岳母的年紀差不多,不好聽,不好看。

路卉說,我只是看他可憐,平時還好,要是有個頭痛腦熱的,不用說沒人端水送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孤零零的一個人,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再說,女兒也是離過婚的人,找年輕的,誰要?

母親還是猶豫著,父親說,你媽同意,我就同意。

關(guān)鍵時刻,是路卉的前夫沈小軍幫了大忙。他不是有意幫她,他是為自己解脫。他找了個對象,未婚,人家的先決條件是,不要前妻生的孩子。沈小軍找路卉,路卉問馬超怎么辦?馬超說,把孩子領(lǐng)回來,我們養(yǎng)。于是路卉把孩子領(lǐng)回娘家。她對母親說,沈小軍不要這孩子。母親說,是啊,孩子就是拖油瓶,誰要啊。路卉說,馬超要。

老路夫婦私下商量,馬超與路卉似乎沒什么不合適的,馬超什么都好,工資也高,這是不能不考慮的,唯一不足的是年齡大些,老夫少妻自古有之,許多老同志的夫人也是解放之后再娶的,老路的老首長的老婆,就比他小20歲。更重要的是女兒自愿,既然兩廂情愿,做父母的沒有更多反對的理由,隨它去吧。

馬超婚后的生活相對平靜。只有路卉那個孩子讓他們操點心。路卉的孩子叫沈路,是個男孩。路卉想改他的姓名,去掉那個沈字。馬超不以為然,說,怎么改?總不能叫馬路吧。路卉笑著說,不叫馬路叫路超,我想好了。馬超說名字只是個符號,我看沒必要改。沈路不叫馬超爸爸,馬超說,那就叫伯伯吧,沈路說,我已經(jīng)有個伯伯叫沈大軍。那就隨你吧,怎么叫都行。叫馬老師,你不是老師嗎?馬超說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叫老師吧,連馬字也不必了。

馬超和路卉結(jié)婚之后,李之華提出把套房讓給他們,她搬到那間單身宿舍去住。她的這個建議是通過劉寧轉(zhuǎn)達的。馬超說,這個婆娘發(fā)善心了,換就換。

換房其實很簡單,家具都沒動,只是把各自的衣服和日用品帶過來帶過去已而。等到他們安定之后好些日子,人們才發(fā)現(xiàn)。消息傳到莫夫人的耳朵里,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后的事了。莫夫人想,這狐貍精好心計,表面上是讓房,骨子里是想和老莫住在一起。不能便宜了這對狗男女。她于是到學校辦公樓找校長,讓他們好好管一管這件事。

校長現(xiàn)在不怕她了,因為她已經(jīng)不是莫館長的妻子,不是學校的家屬了。校長微笑地看著她,等秘書給她倒完茶之后,才從容不迫地說說,這事學校管不了。他們都離婚了,是單身,他們要如何來往是他們的事情。不要說我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你說呢?

莫夫人說,真管不了,出人命也管不了嗎?校長說,出不了人命,學校有保衛(wèi)科,有派出所,是不允許胡來的。你好自為之吧。什么好自為之?莫夫人聽不懂校長的話。秘書在一邊說,校長讓你管好自己的事,不要管別人的事。莫夫人愣了一下,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校長和秘書同時把眼睛移向窗外。莫夫人走后,校長搖了搖頭,悲劇。

李之華搬過去之后,人們似乎有一種期待,期待看到她與莫館長之間發(fā)生一點什么事??墒侨藗兪裁匆矝]看到。有時,劉寧會到李之華那里去坐坐,和她聊聊天。她說,其實,她和莫館長之間本來就什么事也沒有。劉寧笑了笑。你不信?李之華說。劉寧說,其實有也沒什么,莫館長這個人還是不錯的。李之華說,你還是不信。在李之華那里,劉寧見過馬超的兩個女兒,她們在省城和外婆一起生活。在劉寧的印象中,馬超兩個女兒都長得像母親,優(yōu)雅文靜。她們向劉寧打聽一些父親的情況,劉寧把他知道的說了。她們說,他也不容易。劉寧說,你們不去看看他?她們搖了搖頭。

文學的黃金潮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轉(zhuǎn)型而悄然退去,馬超身邊的弟子越來越少了。馬超差點再次惹禍。那年夏天,他帶領(lǐng)一群學生到市政府大院靜坐。后來,聽說有關(guān)部門要求處理馬超,學校保了他。說,馬超這個人,的確不適合當老師,已經(jīng)把他調(diào)離教學崗位,放到一個研究所,讓他專心做點學問。

可是馬超這人,離開講壇,他的激情就像被圍墾了的海灘,上不了潮水,什么學問也沒做出來,什么文章也沒寫出來,等到職稱熱的時候,他連個副教授副研究員什么的也沒評上。

馬超在不知不覺中被時代拋棄了。

12

劉寧妻子林惠如不喜歡路卉,她的不喜歡說不出道理,說是看不順眼,說是聽她說話心里就不舒服。劉寧說,其實路卉這個人還是不錯的,跟了馬超能堅持到最后也不容易。林惠如說,這是什么話,跟什么人都是一輩子的事,尸骨未寒就那樣,也太不守婦道了吧。劉寧笑了起來,什么時候?qū)W會這一套封建理論啊。她說,本來嘛。

在劉寧的朋友中,林惠如最喜歡白云大師鮑志國,她的喜歡是從他的國畫開始的,他的人物畫讓她想起她的那些連環(huán)畫。畫得真像啊,她總是這樣評價大師的作品。像誰,像什么?她說不出來。也許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幻想的空間,這個空間有許多生動的可愛的人物在活動,她甚至依稀感受到他們的音容笑貌,她渴望和他們交流,但這個空間被現(xiàn)實的瑣碎的生活的團團迷霧所籠罩。漸漸地遠去了,陌生了,淡忘了。

有一天,林惠如說,志國好像很久沒來了。劉寧說,他到新加坡去了。她說,當和尚也出國嗎?劉寧說,和尚出國,自古有之,唐僧西天取經(jīng),不是到印度去了嗎。還有到日本到朝鮮的。所謂云游四方,這四方是無國界的。她“哦”地一聲。

可是就在這一天,白云大師卻不請自來,應了那句古話,“說曹操,曹操到”。

白云大師說,我想去看馬超,給他誦經(jīng),超度一下他的靈魂。劉寧說,怎么啦?不是不去嗎?心血來潮,突然想到。劉寧又說,不會是馬超找你了吧。做夢了?鮑志國笑而不答。

白云大師來的時候給林惠如帶了一幅畫,是他在新加坡即興創(chuàng)作的工筆人物畫,畫中人身著古裝,仰望明月,神清氣靜。這不是劉寧嗎?林惠如愛不釋手。

劉寧本來不想和路卉再有什么交往,但他還是陪白云大師去了馬超的家。事先給路卉掛了電話,路卉在家里等著他們。白云大師說明來意之后,路卉顯得有點勉強,說,你們知道,馬超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正說著,不知為什么,掛在墻上的馬超的遺像突然掉了下來,路卉大驚失色。掛得好好的,明明掛得好好的呀,路卉說,我表弟他明明掛得好好的呀。路卉喃喃自語,臉色如紙。

馬超的遺像掛得并不高,是順著墻掉下來的,落在桌上,擺動了幾下又站住了,自己靠在墻上,不動了。給自己換了位置的馬超還是那副有點高傲又有點玩世不恭的樣子。

阿彌陀佛。鮑志國拉著劉寧說,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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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工學刊(2023年6期)2023-06-01 00:56:52
Lattice damage in InGaN induced by swift heavy ion irradiation
A 45-μJ,10-kHz,burst-mode picosecond optical parametric oscillator synchronously pumped at a second harmonic cavity
黃昏更氤別樣韻
馬超尊順劉備
跨越13年的暗戀
37°女人(2019年9期)2019-12-16 06:50:12
農(nóng)村留守兒童
讓馬超識規(guī)矩
專題III物質(zhì)的化學變化
SPH-BASED NUMERICAL ANALYSIS FOR GRANULAR MATERIAL MODEL OF SAND AND REGOL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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