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加芳
1917年,卡夫卡在《一道圣旨》這篇簡短的寓言中提到一位可憐的使者:他負責(zé)為彌留之際的皇帝傳遞一道圣旨,將它帶給一位身處遠地的大臣。使者領(lǐng)命后便不知疲倦地健步如飛。但他的努力都是徒勞,不管他怎樣費勁狂奔,他連內(nèi)宮都通不過,“即便他通過去了,那也無濟于事;下臺階他還得經(jīng)過奮斗,如果成功,仍無濟于事;還有許多庭院必須走遍,……如此重重復(fù)重重,幾千年也走不完……”而事實證明,他苦心攜帶的不過是“一個死人的圣旨”,一份失效的囑托,一場無稽的幻夢。
這個瘋狂奔跑的使者,正如卡夫卡最重要的闡釋者瓦爾特·本雅明筆下那著名的“駝背侏儒”形象,命定背負那揮之不去的夢魘,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一種致命的陰影的折磨,這陰影便是:死亡。
這并不奇怪。早在31年前,在1886年,一位年僅23歲的北歐畫家就將這如詛咒一般不可擺脫的人類命運用陰郁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出來了,并且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終于確立了自己的風(fēng)格,憑借大批直指靈府的作品重重撞擊現(xiàn)代人的心魂。這早慧的畫家就是愛德華·蒙克。而那最初的杰作被命名為:《病孩》。
《病孩》預(yù)告了蒙克將作為20世紀最為令人不安的畫家而為世人銘記。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們的目光與《病孩》相遇,只要我們尚且秉有良知,我們便不可能安之若素。事實上,僅僅這樣一幅作品就幾乎涵蓋了蒙克畢生創(chuàng)作的主題:死亡,焦慮,愛(盡管這“愛”只占他愛情主題的一部分)。正是在這里,蒙克使我們深受震動,繼而由衷認同他。因為蕓蕓眾生,不論賢愚,個體生命的進程總伴隨這些要素如潮汐般時漲時落。
《病孩》的震撼力,在一觸目間就產(chǎn)生了。正是那富有象征意味的色調(diào),像突然伸出的大手,一下拽住了觀眾,并為之征服。畫中的窗簾是海綠色的,被褥是陳舊的淺綠,仿佛爬上了一層薄薄的青苔;人物的衣服是深色,同窗簾、被褥一同構(gòu)筑了陰冷的基調(diào),使人不禁心上一凜。所有這一切都為了映襯那更為關(guān)鍵的部分:垂危的姑娘面頰蒼白,將要與身后雪白的靠枕接近了;她的頭發(fā)呈紅橙色,似乎暗示她嚴重的病情已不可扭轉(zhuǎn)……而最令人心碎的自然是母親那低低垂著的頭——她的悲痛何其深重呵!姑娘眼神疲憊,迎著窗外的日光,然而這日光,這日光下的一切,她很快將不復(fù)再見到,因為她就要離它們遠去了。
在這幅作品里,很顯然,畫家其實并不是在描繪事件,而恰是自顧自地講述一己的內(nèi)心體驗——它就像膿水,從他悲劇性的童年生活這一無望愈合的傷口中一點點滲出來,使他痛苦難當,不能自拔,接著細細咀嚼,好像他試圖使這痛苦消弭一些,卻不料反滋長開來,化為了他大量不朽的畫圖。蒙克時刻難忘在他五歲上死去的母親和早夭的姐姐索菲婭。他以后的好些作品,譬如《病室里的死亡》(1892年)、《死的掙扎》(1896年)、《母親與女兒》(1897年)、《孩子與死去的母親》(1899-1900年)等等,每一張都像是蒙克為他的至親精心安排的招魂儀式。特別是《母親與女兒》,畫面背景的凄涼與壯闊,人物表情的悲哀與決絕,都讓人想起絕對純粹的詩人海子那首使人驚悚不已的詩篇《抱著白虎走過海洋》:“……傾向于故鄉(xiāng)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扶病而出的兒子們/開門望見了血太陽/傾向于太陽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左邊的侍女是生命/右邊的侍女是死亡……”
的確,蒙克是自為的,他只表現(xiàn)他自己,他孤獨的生命,和這可悲的生命中的種種。正如J·P霍丁在《蒙克》一書中所說的那樣:“蒙克從不絕對地接受任何教條或主義。在他的心中起支配作用的因素總是情緒,是產(chǎn)生繪畫的感情特質(zhì)?!倍@“情緒”,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低沉的、憂郁的,如濃重的霧障,如北歐隱沒在短暫的北極光后面的漫長黑暗。這黑暗大肆鋪陳開去,便演變成了死的慟哭和那些更加令人戰(zhàn)栗的恐懼。這中間有《憂郁》(1891-1892年)、《絕望》(1892年)、《不安》(1894年)……而將這恐懼發(fā)揮到極致之境的,無疑就是完成于1893年的《吶喊》了。
《吶喊》描繪了什么呢?一座筆直的橋,一端粗暴地沖出畫面,一端伸向無盡的縱深,與綿延扭曲的天空、大海和陸地相接,構(gòu)成沖突對抗的格局。一個骷髏形的人大張著嘴,雙手捂頭,發(fā)出恐怖絕望的尖叫,那叫聲似乎也同樣沖出了畫面,撕破我們的耳膜,又綿亙向遙遠的時空。在他身后是兩個幽靈似的黑衣人,他們步履從容,但殺機畢露。天空是鮮血一般的紅色夾雜著強烈的黃色,河流是深邃陰森的藍色,干燥龜裂的土地呈暗黃的色彩,同人物那痙攣的臉部的色澤相類似。當這一切組合在一起,噩夢的圖景就出現(xiàn)了,它刺激我們,壓迫我們,甚至將要無情吞噬我們。任何人,一旦直視這災(zāi)難一般的作品,都將感慨:它的作者,一定看到了和聽到了常人所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對此,蒙克最優(yōu)秀的后繼者、奧地利畫家奧斯卡·柯柯??ㄒ徽Z道破:“蒙克是第一個進入‘現(xiàn)代地獄’并回來告訴我們地獄情況的人?!?/p>
甚至愛情,這本該最為美好的人類情感,在蒙克筆下,也是“地獄式”的。1893年他畫了《吸血鬼》,畫中的長發(fā)女郎正俯伏在一個男人的脖頸上,忘情吸吮他的血液;1894年的《灰燼》寫盡愛情體驗的幻滅虛無;而在1895年的《嫉妒》里,蒙克將自己畫成一個疲倦而受傷的男人,焦躁地忍受一對男女的調(diào)情。這一主題延續(xù)到1907年,干脆變成了蒙克對女性的控訴了:在《馬拉之死》里,女性已淪為令人齒冷的兇手,殘忍地將情人殺死在床上——愛情徹底破滅為泡影,虛幻注定成為宿命的結(jié)局。仿佛蒙克在嘗盡生而為人的悲哀之后還不肯善罷甘休,又將一腔絕望潑灑到愛情這引人憧憬、疑惑和欲罷不能的情愫上來,后來霍丁在《蒙克》中將這一主題簡潔地概括為:“破壞性的愛情力量”。
這“破壞性的愛情力量”,或者索性說是愛與死的糾纏不休,在蒙克一幅題為《女人三階段》的作品的變體畫中得到了終極揭示:一個黑色女人手捧一個割下的男人的頭顱,神色滿足而凝重。這很容易使我們想起《圣經(jīng)》中希律王的女兒與施洗者約翰的故事——一個以災(zāi)難性的死換取永恒性的愛的占有的寓言。這實在是太瘋狂了:有誰愿意將愛的安樂窩等同于死的陳尸所呢?而蒙克不僅這樣做了,還果斷地將自己置換成那在愛的火焰中毀滅的烈士:在石版畫《莎樂美》中,那別了胸針的女主角就是蒙克所著迷的小提琴家艾娃·馬多希,而低處那表情憔悴的頭顱便是蒙克本人。在這里,愛的自戕完成了。
而緊接著,蒙克就崩潰了。那是在1908年,蒙克45歲。
痊愈后的蒙克再度使我們吃驚:先前那些令人窒息的陰霾一掃而光,世界變得一片光明,而這光明同樣超出我們目力所及。這就是《太陽》。
《太陽》是全然新鮮的、壯麗非凡的,它在峽灣的彼岸升起,摔開萬道金光,直刺進觀者骨子里去。這是蒙克在他那諸多辛酸、苦澀、歇斯底里的畫幅之外向我們展示的另一片藍圖,是偉大的預(yù)見,同時也是希望的寄托。好像畫家確確鑿鑿從地獄游歷回來,迫不及待地對這漸趨昏暗的大地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這時的蒙克,對于我們是熟悉的,當他不再耽于表現(xiàn)那些冰冷和黑暗的事物時,我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熱切的靈魂——梵高的影子。實際也是如此,這時他對梵高的效法更加明顯了。他把自己的愛傾注到畫布上,但它們的形式卻總是超驗的,我們并不能在它們上面見出現(xiàn)世的跡象來——那是天堂的風(fēng)景,并不為凡俗覺察的,一如《太陽》所傳達給我們的那樣。從“地獄”到“天堂”,蒙克似乎刻意忽略了人間的消息,而人間的故事永遠重復(fù)著,愛與死的變奏也將長久持續(x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