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潁河鄉(xiāng)黨委書記宮澤園剛剛起床,就發(fā)現(xiàn)花圃前站著一對盲人。那是一男一女,各持一根“竹馬”,坐在花圃低矮的圍墻上。他們像是等候了許久,閑談的話語中已少了陌生和膽怯,顯得放肆又粗野。
男盲人說:“我聞到了紅色刺玫瑰的香味兒,就像錦毛鼠白玉堂走進了怡春院!”
“去你的!”女盲人說,“這里的玫瑰可不全是紅的,也有白色的!”
宮澤園一聽很驚訝,禁不住朝花圃里看一眼?;ㄆ岳锏拿倒彘_得正艷,果真是有紅也有白。那時候他就懷疑這對盲人不是全盲,很可能還“通點兒路”。他很奇怪這一對盲人一大早坐在鄉(xiāng)政府后院里干什么,便走過去問:“這么早,你們來鄉(xiāng)里找哪個?”
兩個盲人同時一驚,翻動著眼中的“魚白”,然后就不約而同地扭臉“望”著宮澤園,說:“俺們來找宮書記!”
宮澤園怔了片刻,最后說:“我就是,有什么事兒說吧?”
兩位盲人一聽是宮書記,頗有些措手不及的窘迫。男盲人急忙把屁股從花墻上欠下來,手扶著竹馬自我介紹說:“嘿嘿,宮書記,咱們是一家子!我也姓宮,叫宮正,離這五里的北宮樓人。這個女人是我老婆,叫曹翠平。俺兩口子自幼雙目失明,原來是我拉她唱,在這一帶多少有些名聲。眼下家家有收音機電視機,唱小戲已沒人聽了,所以呢,我們又改行做金生意……”
“啥是金生意?”宮澤園不解地問。
“金生意是江湖話,說白了就是給人算卦!”盲人宮正解釋說。
一聽是兩個算卦的殘疾人,宮澤園的情緒低落了不少,好奇心也隨之消失。但畢竟是“一家子”,而且姓宮的人遠沒別的姓氏浩蕩,宮澤園從感覺中與盲人宮正親近了不少,就關(guān)心地問:“你們是不是生活上有了困難?”
“沒有困難!”宮正說,“自從改革開放以來,算卦業(yè)得到大力發(fā)展。人們壓抑了多年的占卜心理得到解放,使我們的生意好得空前!無論是官是民,無論是躲計劃生育的外出打工的,無不找我們指點迷津。”
“好啦好啦!”宮澤園萬沒想到連盲人也套話連篇,禁不住地問道:“你從哪兒學(xué)來的這一套?”
“嘿嘿,書記過獎了!”宮正謙虛地笑笑,說:“俺是縣易經(jīng)協(xié)會的會員,是咱鄉(xiāng)易經(jīng)協(xié)會領(lǐng)導(dǎo)組組長,每回開例會,總得講幾句。俺沒文化,就請人寫了背了,所以就記在了心里,今兒個不慎給溜了出來,讓書記見笑了!”
這一回宮澤園驚詫不小,瞪大了眼睛問:“什么?你們還在協(xié)會?”
“是呀!”宮正并不見驚慌,坦然地回答:“我和翠平都是縣曲協(xié)會員,易協(xié)會員,還是縣殘聯(lián)委員!”
宮澤園一聽一家子有如此多的“頭銜”,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心想差點兒壞了大事!什么“曲協(xié)”、“易協(xi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個“殘聯(lián)”。上次鄰鄉(xiāng)不知什么原因死了一個盲人,一千多盲人擁進地委上訪,地委為此通報全區(qū),說是殘疾人的就業(yè)生活問題,一定要引起各級政府的重視,以防類似事件發(fā)生!
殘疾人本身已經(jīng)很痛苦,咱好胳膊好腿的,何必呢?宮澤園就覺得怠慢了兩位盲人,急忙換了口氣,把宮正夫婦讓到了屋里。
“由于平常工作太忙,沒能很好地支持你們的工作,請一家子多多包涵!”宮澤園給二人倒了茶水,又給宮正燃了煙說。
“哪里話?”宮正大度地笑笑,很親近地說:“你我是一家子,一筆寫不出兩個‘宮’字!再說,咱姓宮的人少,出了你這個八品官,我只有在后面給你招呼著,哪能去無事生非!”
“不能光為給我面子,有什么困難可以說,我能解決的一定解決!”宮澤園覺得宮正是個明白人,更覺親切起來。
“實不相瞞,”宮正吸一口煙說,“若換別人在這里當(dāng)官,光大前年那件事兒就鬧大了!”
宮澤園心中又禁不住“咯噔”了一下,雖然工作千頭萬緒,但大前年的那件事兒他至今記憶猶新。那時候他剛來潁河不久,一天下鄉(xiāng)走到鄭埠口村的時候,突然被一個外地女人攔住了去路。那女人哭著說她是四川人,被人販子賣到這里,丈夫是個盲人,求書記救她回四川。宮澤園先把那女人領(lǐng)到支書家,然后去找那盲人。那盲人四十多歲,弟兄三個,聽說買來的女人要走,很蠻橫,說是人是花三千元買的,走可以,但要有人賠錢。宮澤園說買人是犯法的,不追究你的法律責(zé)任已便宜了你,還要什么錢?不想就在宮澤園與那盲人談判的時候,那盲人的兩個弟弟已偷偷到支書家把那女人劫走藏了起來。宮澤園一聽十分惱火,當(dāng)即打電話要鄉(xiāng)派出所來救人。鄉(xiāng)派出所來到鄭埠口,二話不說,一下把那盲人兄弟三個人全抓了起來,說是不交出那外地女人決不放人。大概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盲人破口大罵派出所所長,幾個干警聽不下去,打了那盲人。那盲人就勢倒地,自己用手打出鼻血,然后把血抹得滿臉都是,樣子十分可怕。消息傳出,很快來了許多盲人,團團圍住了派出所所長和幾個鄉(xiāng)間警察……眼見事情要鬧大,宮澤園著了慌,先派人把那盲人送到醫(yī)院,然后勸退前來助威的盲人,幾經(jīng)周折,才算救出了那個外地女人,平息了一場惡性事件。
“那時候,我就在一旁站著,聽人喊你宮書記,我就暗地助了你一把,讓我們的人走了!”宮正說,“如果我們不走,光幾百口子人的吃飯問題就夠你作難的!如果你不管飯,我們就去上訪!”
“一家子,反正事情已經(jīng)過去,有句話說出來不怕你生氣,你們那一次純屬無理取鬧!”宮澤園笑著說,“如果勸阻不聽,決不會讓你們鬧下去的!”
宮正果真不生氣,也笑著說:“那個盲人是我的師兄,花了三千元錢買了個女人,你一句話就讓人家放人,用錢買女人犯法,人人皆知,可怪誰?沒人販子從中幫忙去哪兒買?你們抓到人販子,人家花幾個錢又放了出來,這是啥理?一家子,話說出來也不怕你生氣,理被有權(quán)有勢的糟蹋完了,輪到我們盲人,路已經(jīng)很窄,如果不抱團兒,就更沒路可走!當(dāng)然,我們也講個‘度’,不準(zhǔn)胡鬧。比如那次,如果派出所的人不打我的師兄,我們決不會集合的。為抓個理,我的師兄才故意罵了人!”
一聽宮正說得實在,宮澤園笑道:“實言講,那一日你的師兄若不罵人,我還想等救出那個女人之后包他一些損失哩!”
“你錯了!”宮正吸了一口煙說,“我的那位師兄根本不缺錢花,他占卜很有名聲,從不出攤兒做生意,坐家里不動,一天就能收入個幾十塊!不瞞一家人說,不少當(dāng)官的還偷偷找他問官運哩!”
“是么?真沒想到,我的轄區(qū)里還藏有這種人才!”宮澤園笑道,“瞅機會,也讓他給我算一卦?”
“那算巧,今兒個就是大師兄托我的面子來請你哩!”宮正顯得很高興,欠了欠身子說。
宮澤園一聽這話,頓然警惕起來,問:“他請我干什么?”
“他買的那個女人又從四川回來了,想請你去喝喜酒!”
宮澤園驚詫萬狀,吃驚地問:“好不容易把她救出來,怎么又自投羅網(wǎng)?”
“嘿!你有所不知!”宮正喜滋滋地說,“那個女人是寡婦,出外打工時被人拐走。你把她救走以后,回到四川又找了個對象,年齡雖然相當(dāng),但家里窮。我的大師兄雖是盲人,可能掙錢。兩下一比,她就又拐了回來!”
宮澤園簡直如炸雷擊頂,許久許久沒說出話來。他憤然地抽著煙,內(nèi)心紛亂如麻,說不清生活為什么如此復(fù)雜和不可解,凈發(fā)生一些讓人意料不及的事情。
許久不說話的曹翠平見書記不說話,猜出了宮澤園的難處,便插言道:“書記呀,還有一個更牽心的,是那四川女子當(dāng)初懷上了我家大師兄的孩子,這回連孩子一齊帶了回來!”
宮澤園又燃了一支煙,對宮正夫婦說:“論說,你們夫婦親自登門請我,不為別的,就為咱們是一家子,我也應(yīng)該給這個面子!只可惜我原來救過那女人,眼下她又回來了,你們大師兄請我,不是有意給我難堪嗎?”
“不不不!”宮正一聽這話,著急地站了起來,擺著手說:“一家子千萬別誤會,大師兄決沒這個意思!再說,他敢嗎?大師兄請你是真心感謝你,因為這一回那女人拿來了介紹信,要和大師兄先打結(jié)婚證然后拜花堂,求個明媒正娶!大師兄呢,光明正大地娶女人過日子,日后再不用提心吊膽,所以他要感謝你!”
“這真是絕妙的諷刺!”宮澤園苦笑了一下說:“謝謝你們的誠意,回去轉(zhuǎn)告你們的大師兄,我已領(lǐng)了情,只是脫不開身,不能前去祝賀!”
“哎,一家子,這是哪里話?”宮正正經(jīng)地說:“我們請你并不是以私人名義,而是代表易協(xié)和殘聯(lián)請你的!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半輩子了才光明正大地找到了一個女人,這可是全托共產(chǎn)黨的福!這件事情雖然以前有些彎彎兒,眼下能出現(xiàn)這種轉(zhuǎn)機可算是我們殘疾人的一件大喜事兒!在過去,一個瞎子結(jié)婚,做夢也不敢來請鄉(xiāng)書記去吃喜酒呀!我們也想爭回一個健全人的權(quán)利!你不光是健全人的書記,也是我們殘疾人的書記呀!”
宮澤園犯愁地嘆了一口氣,真誠地說:“一家子,我并不是小瞧你們殘疾人,也不在乎你的大師兄給我辦難堪,我不去的原因是因為你們是算卦的!就是再開放,共產(chǎn)黨也是反對封建迷信的!我做為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怎好去參加一個算卦先生的婚禮呢?”
宮正冷笑了一聲,說:“一家子這話聽起來冠冕堂皇,句句在理!換句話說,若是一個大隊支書請你去吃喜酒,你為了工作,肯定會給面子的!若我的大師兄是縣委書記的兒子,你不僅去,可能還有厚禮,更不會去考究這書記是不是個貪官或他的瞎兒子是個干什么的!那好吧,我們既然請不動你,也不勉強,告辭!”
宮正性格很倔,說走就走了。竹馬探路的聲音響滿了后院,終于摸到了走廊里。宮澤園覺得這個早晨極沒意思,直到宮正夫婦走了好一時,他的情緒才恢復(fù)過來。他覺得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膽大,而且要求越來越過分了!一個算卦的盲人,竟來要求鄉(xiāng)黨委書記前去參加他的婚禮,這在前些年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他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更說不清這種心態(tài)是前進了還是后退了,只感到讓人不適應(yīng)!
幾天以后,宮澤園見到了鄭埠口村的支書,問起宮正大師兄的婚事,回答說一切順利,而且婚禮很隆重,連縣殘聯(lián)都派人來參加了婚禮。
宮澤園聽后許久沒說話。那支書見書記關(guān)心這件事兒,又主動介紹說:“令人奇怪的是,婚禮上除去新郎之外,沒請一個盲人!我原以為瞎子結(jié)婚一定會有許多瞎子前去祝賀,沒想到那里一片光明!”支書說完,自認(rèn)為很風(fēng)趣地笑了起來。
宮澤園沒有笑,盲人結(jié)婚不請盲人是他沒想到的!他雖然說不清內(nèi)里的原因,但他知道這里面肯定會有什么向往或希望,直到那時候,他才突然悟出辜負(fù)了宮正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