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木
我有一個哥哥
原 木
我有一個哥哥,現(xiàn)在很少有人知道。
人們只知道,我才是正正堂堂的哥哥。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整整叫了我?guī)资?,硬是把我叫老了,滿臉皺紋,兩鬢斑白。
“你有一個哥哥”,那是媽媽告訴我的。媽媽是在哪一年告訴我的,第一次告訴時我有多大,我已經(jīng)記不起了,更記不起媽媽告訴我有多少遍。只是記起在那些難忘的往事里,有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借著月光、星光和燈光,媽媽不厭其煩地講述,就像講著那些神奇的童話和動人的民間傳說,讓我常常聽著入迷。
其實,我從未見到過哥哥,認識哥哥僅憑哥哥的小名和媽媽珍存的哥哥唯一的一張照片。哥哥小名叫小順子,沒有大名是因為還未及給起。哥哥的相片是五歲時照的:穿一身小花棉衣,因為是黑白版,所以看不出花的顏色,他笨笨地站著,顯出有點像站不穩(wěn)的樣子,一張稚嫩的小圓臉上,兩顆星星般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這就是哥哥,一個極普通的農(nóng)村孩子。可是,從媽媽的口中,哥哥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孩子,聰明,好學,懂事。三歲時就學著問這問那,尤其喜歡認字,聽故事,五歲時能認得三百多字,還能講故事,經(jīng)常在公眾場合讀報,背詩,曾經(jīng)引來無數(shù)大人們的交口稱贊。在那個極度困難的時代,饑餓始終困擾著人們的生活,哥哥經(jīng)常將分到的一點點吃的東西送到媽媽的嘴邊。有一次,媽媽帶哥哥到村頭河邊玩耍,在河套上數(shù)石頭的哥哥,突然高興地跑向媽媽,手里拿著一塊很像餃子的鵝卵石,放在媽媽的手上,說:“媽媽,你吃,這是好吃的餃子!”每講到這里,媽媽都會以淚洗面,在她晶瑩閃亮的臉上升起自豪、欣慰之情,但又很快被惋惜和痛苦所代替。因為哥哥死了,是死在媽媽的懷里,是死在尋醫(yī)的山路上。那一年哥哥才六歲,時間是1956年春。后來談及哥哥的死因,媽媽一直說哥哥因為聰明累死的,今天應(yīng)該準確地說哥哥死于營養(yǎng)不良和醫(yī)療落后。當一個小木匠將哥哥裝殮進去,抬到后山腳下,用石頭嚴嚴實實壘上的時候,媽媽瘋了。那還是爺爺奶奶活著的時候講給我聽的,媽媽瘋得很厲害,什么都不知道,別說下地干活,就連洗衣、做飯這樣簡單的家務(wù)活,都全部扔給了奶奶,媽媽整天瘋瘋癲癲,到處亂跑,經(jīng)常不吃不喝,沒人領(lǐng)著就不知道回家。一次,天很晚了,夜幕已經(jīng)降臨,全家人還沒有找到媽媽,爺爺只好求助生產(chǎn)隊長,發(fā)動村民幫助尋找,最后在一個極偏僻的山溝里發(fā)現(xiàn)了媽媽。媽媽蓬頭垢面,衣服全讓樹枝、石頭掛破了,目光呆滯地倚在一棵松樹下面,望著漆黑的夜空出神,那天所幸沒有遇上狼,不然的話后果不堪設(shè)想。從此,爺爺害怕了,再也不敢讓媽媽單獨亂跑,白天就用一根繩子將媽媽綁在里間屋子的板壁上……
遲到的消息,讓支邊的父親急急忙忙趕回了老家,將病中的媽媽接到了父親工作的邊疆小城進行醫(yī)治,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恢復(fù)、治療,媽媽總算是平靜了下來,后來就有了我,接著又有了二弟和妹妹,漸漸地媽媽從“失子”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從此也就把我們當寶貝一樣金貴起來,而我們就是在聽著“哥哥的故事”中逐漸地長大了。
不知有多少次媽媽夢見過哥哥,每一次都是在激烈的叫喊聲中驚醒;每一次都是在流一陣眼淚后才能平靜。記得有一次,那時候小弟還沒有出生,那是一個冬天的寒夜,外面下過的積雪像一層厚厚的棉被,整個大地都睡熟了,大概是凌晨時分,媽媽又一次從睡夢中驚醒,她叫起了爸爸,也驚起了我們,在從玻璃窗上投進的柔和的光里,我們看見媽媽緊拉著爸爸的手,兩眼直瞪瞪地看著父親,情緒非常激動,特意提高聲音顯得很認真地對爸爸說:“小順子回來了,是從老家那邊的南山上下來的,他還跟我說‘媽媽,我回來了!’”說著,媽媽的臉上立刻現(xiàn)出異常的興奮,眼睛里也放射出奇異的光來。打那以后,媽媽經(jīng)常把這個夢跟別人說起,有時說得像真事一樣。特別是當小弟出生后,媽媽硬說小弟就是哥哥回來了。這是可能的事情嗎?哥哥就是哥哥,小弟就是小弟,兩個不同的生命永遠是不同的,夢境畢竟是人的一種幻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應(yīng)該算是一種科學的解釋。
我看到“哥哥”,那是我十二歲那年。1969年春,媽媽領(lǐng)著我們下放農(nóng)村,回到了故鄉(xiāng)。幾天后,媽媽就急切地領(lǐng)著我和二弟去看“哥哥”,哥哥是埋在一個叫“破房子溝”的大山腳下,用石頭砌成的墳?zāi)乖缫烟?,看見的不過是一堆亂石頭,石頭上已長滿了灰褐色的青苔,在石頭和石頭之間的縫隙中,有幾棵枯蒿豎立上面,顯得孤零零的。但墳的周圍,依稀可見點點的嫩綠,傳遞著“冬去春來”的訊息。媽媽早已現(xiàn)出痛苦的樣子,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她要重新給“哥哥”砌墳,招呼我們?nèi)ニ南吕飺焓^。石頭找來了,堆在哥哥的墳旁。媽媽每拿起一塊石頭,都要站著一會,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無所適從,然后便輕輕地擺放下去,不出一點動靜。我站在邊上看著,不時幫助媽媽遞著大大小小的石塊。二弟則一會兒坐在巖石上嬉笑,一會兒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將近中午的時候,石墳砌成了,比以前高出了許多,樣子也比以前整齊了,媽媽用袖子揩了揩額頭上的汗,站在墳旁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讓我們給哥哥磕頭,我和二弟都磕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每年的清明節(jié)媽媽都要獨自去哥哥的墳?zāi)股献粫?,給哥哥墳頭加幾塊石頭,插幾枝綠綠的松枝,有時,她還會用心默默地跟哥哥講幾句話。就這樣幾十年沒有改變。這幾年媽媽老了,“耄耋之年”的她,仍然不改這種習慣。盡管她步履蹣跚,一步一喘;盡管她耳聾眼花,腰弓背彎,她都能夠艱難地、準確地找向那里,走到“哥哥”的身邊,輕輕撫摸那墳上的一塊塊石頭,又常常用那雙滿是筋骨的手抓起沙土揚在墳上,便像石雕泥塑一樣呆坐在墳旁,一根彎曲的樹枝拐棍支撐著一個虛弱的身軀,幾根稀疏的白發(fā)在風中飄舞著……她凝神遙望著,望著那山,望著那天,像是在苦苦地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一個什么人的到來。我知道這種等待不會有結(jié)果,我也知道這是一種人生的守望,是一種對生命的守望,人世間還有哪一種守望比這更撕心裂肺呢?
一個孩子總會有忘記母親的時候,而一個母親永遠也忘不了她的孩子,恐怕這就叫“十指連心”吧!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