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學祥
上篇
戒毒所周所長邀請我去戒毒所采訪。周所長在給我打電話時告訴我說戒毒所現(xiàn)在戒毒的人都是一些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而且很多人都是戒了吸吸了戒的癮君子,他想通過我的筆來向社會呼吁,希望全社會都來重視吸毒低齡化的問題。
周所長把我?guī)нM戒毒所,走進那道厚重的大鐵門,“珍惜生命,遠離毒品”八個大大的字立即映入我的眼簾,門邊沒有哨兵,只有一個值班室,值班室里燒著一個大大的煤爐,三名管教民警圍在煤爐邊烤火。一名管教民警用鑰匙打開另一道鐵門,把我和周所長帶進戒毒人員居住區(qū)。這里沒有火,風從高墻上吹進來,冷嗖嗖地打在人身上,戒毒人員大部分都還蜷縮在床上沒有起來。我們進去時只見到一個人蹲在水池邊洗碗筷,周所長上去問他:
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來洗?
他回答周所長說今天是他值日。
我們正在外面說話,有幾個人從房間里面走了出來,將身體倚靠在門邊,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盯著我們看。周所長問我:
你看是在這里找人談還是叫人出去談?
我告訴周所長:
我們先到處走走看看,然后你再幫我找?guī)讉€人到接待室去,我好好同他們聊聊。
一走進這些人住的房間,一股難聞的酸臭味就立即鉆進了我的鼻孔。房間里光線很暗,在里面站了好一會我的眼睛才適應(yīng)過來。周所長拉開燈,在燈光照射下,房間的情況一目了然。這是一個半封閉的房間,整個房間只有一扇門和一個嵌著大鋼筋的窗戶與外界相通,床是并排挨著的,一溜十二個鋪中間沒有任何間隔,廁所就在進門的靠右手邊,緊挨著床。燈光下我看到那些坐在床上的人一個個都用漠然的眼光盯著我們,既不說話也不回答我們的問題。但是我們剛一走出房間,身后立即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聲音:
你們?yōu)槭裁搓P(guān)我們?憑什么關(guān)我們?你們說哪個能戒毒,只有霍元甲才能戒毒。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白粉,只有白粉才能夠救我的命。
周所長苦笑著對我說:
這是一個老吸,家底吸光不說,老婆也離他而去,現(xiàn)已發(fā)展到以販養(yǎng)吸了。家里人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在我們戒毒所里進進出出已不下十次了。每次進出都沒有把毒癮戒掉,每次家人把他送進來他都是大喊大叫的,一點都不配合。他父親是我們縣上一屆的縣長,要不是看在老縣長的面上我們都不想收留他。
我對周所長說:
待會你幫我把他叫出來我問問他。
在戒毒所的接待室,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名叫王小亮的癮君子,今年只有十四歲。周所長向我介紹說別看王小亮只有十四歲,卻已經(jīng)有兩年的吸毒史了,他也是以販養(yǎng)吸在販毒的時候被抓進來的。王小亮是這一批強制戒毒人員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被抓進來已經(jīng)十二天了,他的父母一直都沒有到戒毒所里來看過他,也沒有給他送生活費和生活品來。
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特定的場合,我決不會相信王小亮會是一個吸毒者,瘦弱的身軀,稚氣未脫的娃娃臉,再怎樣看他都還是一個發(fā)育不成熟的孩子。
我還沒有開始問話,王小亮先開口問我:
叔叔,你有煙嗎?給我一支煙抽吧。
我給了王小亮一支煙并幫他點上火,他一口氣就抽下了大半支,然后才吐出一口長長的煙。
我問王小亮:
你幾歲了?
王小亮不看我,目光仍緊盯在那燃著的煙上,又連著猛抽了兩口才回答:
十四歲。
你是哪年開始吸(毒)的?
前年。
是怎樣吸上的?
那時候我讀書讀不進去,父母就叫我去學開車。我學車學得很累,有朋友對我說吸那個很提神,他們一帶我就吸上了,開頭只覺得好玩,后來就有癮了。
那你是怎樣走上販毒道路的呢?
我沒販毒,真的,叔叔,你跟他們說,我真的沒有販毒,那天我只是跟他們幾個在一起,他們叫我?guī)退麄兯拓浫缓笏麄兙妥屛椅换?,我剛出門就被抓了。真的,叔叔,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販毒。
王小亮被帶進去了,去之前他用一種乞求的眼光看著我并對我說:
叔叔,我真的沒有販毒,你們要相信我。叔叔,我求求你們了,放我出去吧,我叫我媽拿錢來交,我不能再呆在里面了,在里面他們一天到晚都欺負我。
王小亮那略顯稚氣的聲音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好久好久我都沒辦法把它從我的耳邊抹去。有一天女兒叫我給她解釋“夭折”這一個詞時,我的腦海中立即出現(xiàn)了王小亮,我對女兒說:
違背大自然的生命規(guī)律過早毀滅生命就是夭折。
被周所長稱作老吸的周友剛來到了我面前,他是我今天采訪的戒毒人員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三十三歲,在進戒毒所之前是一個駕駛員,曾在單位上開車,后來自己承包出來,他既吸毒也販毒。
周友剛坐到我的面前時居然對我和周所長點了一下頭,坐下去后看見我們桌上的煙,他很熟練地從中抽出一支,不管我們同不同意,就順手抓過我放在桌上的打火機,自己給自己點了起來。
抽上煙后,周友剛對我說: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不就是想拿我們的故事去混點稿費嗎?你問吧,只要你想要的凡是我曉得的我都講給你聽。
對這樣的人,我沒辦法在繞彎子。我問周友剛哪年開始吸上的,他說:
不記得,大概有五六年了吧。
我再問他;
把家弄成現(xiàn)在的樣子你后悔過嗎?
我有哪樣后悔的,老婆不愿跟我過,她走就走她的,走了我更清凈。
你想過你的父母嗎?
想過,但是他們不給我錢,我想他們也沒用。
在同我談話的過程中,周友剛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問什么他就回答什么,沒有隱瞞更沒回避。
當我問到周友剛為什么要販毒時,他反問我:
我已經(jīng)沒有錢了,不販我到哪里去找粉來抽?
同周友剛的談話是在一種不友好的氣氛中結(jié)束的,在被周所長送進那扇鐵門的時候,周友剛對我說:
反正我是戒不掉了,除非把我關(guān)死,否則我出去的時候還會再吸,沒有錢我還會去找零包來賣。
走出戒毒所,我突然看到天空出現(xiàn)了一縷陽光,這是今年下那場大雪以來出現(xiàn)的第一縷陽光,這一縷陽光雖然沒有給人們帶來暖意,但在陽光的照射下人的心情已經(jīng)不再是那樣的壓抑。我問周所長像周友剛那樣的人為什么還要放出來,周所長苦笑著對我說:
對吸毒人員,家長很希望把他們都關(guān)到戒毒所里來,但是家里又不肯多出生活費,政府的投入也經(jīng)常不到位,我們就只能把他們關(guān)了一段時間后又放他們出去。像周友剛這種人,毒癮戒不掉,販毒的量少,達不到判刑,都拿他沒辦法。
我知道周所長還有一個潛臺詞沒有講出來,那就是周友剛父親的影響。據(jù)我了解,周友剛過去因販毒被公安機關(guān)處理時,都是他父母托人把他保出來的。
站在戒毒所外再回首,那兩扇重重的鐵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高高的圍墻把戒毒所同外界的自由隔絕開來,從遠處看過去,只看到圍墻上空那片流動的云彩。在回城的路上,周所長對我說:
王小亮的父母一直都不愿來看他,我們幾次上門去做工作他們都不配合,看來要不了多久我們又得將他放出來。
下篇
我沒想到還會再次見到那個名叫貞琳的小姑娘,而且是在這么一種場合。那場大雪邂逅貞琳留給我的印象就像一支鮮艷的玫瑰,芳香四溢中散發(fā)著熱情奔放的青春活力,曾經(jīng)有好多個晚上我還在夢中見到過她,直到有許多事情在我身邊發(fā)生后,我才漸漸把她忘記。然而就在我?guī)缀醢阉客浀臅r候,她卻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
在我翻看案件記錄時,派出所的杜所長指著貞琳的名字對我說:
這是這個團伙中唯一的一個女性,別看她只有十八歲,卻是一個出場最多的人物,幾乎每次打架斗毆都與她有關(guān),而且許多次都是因她而起的。
我在看守所見到了貞琳,她是帶著手銬來到我面前的,在我面前坐下后看守才打開她手上的銬子。我們的談話是在沒有看守的監(jiān)視下進行的。
貞琳,你還認識我嗎?
認識,你幫我們照過像,我還沒把照像的錢給你。
你能告訴我你是怎樣被抓進來的嗎?
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ノ?,那天五四他們打架我又沒在場。
但五四他們說是你叫他們幾個把歪三打死的。
狗日的五四,我叫他們打歪三,并沒叫他們把他打死。
你為什么要叫他們打歪三?
我不想見到歪三,我一見到他那種樣子就心煩,他一天到晚死纏爛打地纏著我,我就叫他們幫我收拾他。
就因為看不順眼你就叫人把他打死嗎?
我沒叫他們把他打死,我只是叫他們教訓他一頓,讓他以后長點記性,少來纏我。
你一個在校讀書的中學生,為什么要和五四的流氓團伙攪在一起?
五四不是流氓,他只對我一個人好。他給我買東西,給我錢用,他每天下晚自習都會到學校門口來接我,把我送到家。不像我爸媽,一天到晚只曉得去打麻將,只曉得吼我甚至罵我。
你為什么要住到五四家去。
我把你當朋友才對你講那么多,想不到你也像我們老師一樣,就知道問為什么,煩不煩呀你?我愿意,你管得著嗎?
為了緩解貞琳心中的煩躁,我掏出一棵煙問她抽不抽,貞琳說:
我不抽煙,那是些沒有檔次的游戲,我不做。
我自己把煙點上,沉默了一會我又問她:
你沒有想到叫人去打歪三的后果嗎?
我沒想那么多,打人是五四的事,以前我叫他去打哪個他就去打哪個,從來沒有出過事。大家都知道五四兇,那些挨過他教訓的人都沒有哪個敢去找他算帳。這回我沒想到他們會把歪三打死。
打死人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人不是我打的,你問我我也不清楚。
我知道再這樣問下去我是不會問出什么結(jié)果的,一方面她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帶來的嚴重后果,另一方面她不知道怎樣來正確梳理自己的人生路。我不敢斷言這就是一種人生悲劇,面對自由的天空,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十八歲以前,我真的沒有想得那么多,那時如果有人也向我提這么多問題,我也許會說不知道。而悲劇的根源就在于當我們不知道的時候,沒有人來指點我們,父母的打罵、學校老師的教訓,仿佛都是一成不變,從小到大,都是不由自主地烙印在我們的心上。
我要離開的時候,貞琳對我說:
你能幫我的忙嗎?你熟人多你去找他們(公安機關(guān))幫我說說,叫他們早點放我出去,我已有三天沒有到學校了,如曠一個星期的課,學校就會把我開除。
在貞琳說這句話時,我又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我以前見到的貞琳,一副單純、開朗、幼稚的中學生形象。
在公安局刑偵大隊我了解到,貞琳他們的案件已移送檢察院,刑偵大隊的汪隊長對我說貞琳將要有六到十年的刑期,我不知這個女孩今后還能不能走好?
冬天了,大部分的植物都進入了休眠的狀態(tài),原先生機勃勃的原野一下子都變得冷寂起來,樹木沒有了樹葉,小草枯萎了身軀,只有幾株菊花在風中搖曳著,繼續(xù)釋放出生命的風采。
我?guī)缀醯素懥?,在這近一年的時間,我一直沒有去打聽她的情況,采訪她過后我一直沒有把這篇報道寫出來,這是在以前的采訪中我從沒有出現(xiàn)過的現(xiàn)象,好幾次在電腦上已經(jīng)打出了標題,但就是寫不出內(nèi)容,一直到現(xiàn)在我的電腦上還是一個空空的標題,我沒有刪除,也沒有填上內(nèi)容,因為在我動手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在這個標題下,我真正的是一片空白。
在又一個冬天到來的時候,貞琳他們的案子終于有了結(jié)果,主犯五四被橋城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其余的人都領(lǐng)受到了不同的刑期。在五四被執(zhí)行死刑那天,我又一次見到了貞琳,她穿著寬大的囚服,雙手被反綁在身后,胸前掛著一塊寫著她姓名的大紙牌,臉上完全沒有了少女的那種光澤。審判長在對她進行宣判的時候,她把頭低了下來。在這個十九人的犯罪團伙中,只有她一個唯一的女性。貞琳始終沒有抬頭看我,我知道她已經(jīng)過了十八周歲,已經(jīng)是成人了。從現(xiàn)在起她將要為她的行為付出八年的沉重代價,我不知道下次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會是個什么樣子?
我翻出在大雪中我為貞琳拍的一張照片,那是我在那場大雪中與她邂逅時偷拍下來的,照片上,一個身著火紅羽絨服的女孩在大雪中奔跑著,全身散發(fā)著青春的活力,臉上蕩漾著燦爛的歡笑,完完全全一個無憂無慮的天真少女。
看到貞琳的照片,女兒說:
她是個罪犯。
我說:
她不是。
女兒又將照片認真看了一遍,說:
她是個罪犯,那天我和媽媽上街,看到她被兩個警察阿姨押著,手還被捆著。她就是個罪犯。
我真想對女兒說她以前不是罪犯,最終我還是沒有說,女兒雖然早熟,但很多道理她還尚處在一知半解的朦朧認識中,講多了她不但不懂,或許還會起反作用,加重她的思想壓力。我請押解貞琳去外地服刑的一位法警幫我把照片轉(zhuǎn)交給貞琳,我真心希望她還能夠像照片上的女孩一樣,把歡快的笑重新寫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