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成
或許,你并不能否定這一切
寬大的燈罩、20毫升的紅花油、海虞北路一扇
因為紅腫而略感疼痛的窗子
它就在高處,在二十七樓的位置
也可以說它就在一個女人三十一歲那年的四月
春雨沙沙,滴水無情
人們用眼神輕蔑地詆毀著來之不易的生活
而,我們不能這樣
空氣里混含著細微的不安
門被敲響,那些在屋頂上移動的腳步
很輕,很輕,它們甚至輕過我
敏感而酸澀的內心
命運不曾捉弄過每一個人
對于那些手擎酒杯哽咽著度過黎明的人們而言
我的幸福,有點羞于啟齒
這個彌漫著檸檬味的星期四的午后
地毯泛著孤寂的冷光
如果你不能理解天空的孤獨
那你也一定不能理解我
不能理解我內心的彷徨,不能理解我靈魂里
那個設置過的鐘擺
說傷心,有點過于輕易,有點過于武斷
生和死之間,那根越捻越細的線
一直牢牢握在你的手心
而,你竟然無從知曉
何況,何況,真相遠非我們的血肉之軀
所能理解的那樣
事實上,那些虛無的,那些無從辨識的
那些無可名狀的事物
才是這一切的主宰
我們盡情享用著這些能量
孤獨或者悲傷。是的,一直就是這樣
斑馬線。警察。陰霾籠罩的解放北路
這些繩索一樣的道路。在這座城市的盡頭,勒出了我脖頸上的淤血
紫色的斑點,布滿球形的穹頂。絞索絲絲繃緊
呼吸急促。心跳,像紊亂的鼓點,不斷擊打著我的靈魂
哦,這鬼魅重重的世界。我到底,到底,到底欠了你們什么?
十一點過十分,所有玻璃的,透明的,水晶般的善良
蕩然無存。該碎的碎了。該枯竭的已經枯竭
我坐在越野車寬大的座椅上,像拿破侖第二次出現在他的戰(zhàn)場
像卡扎菲最后一遍巡視他的阿齊齊亞兵營
車窗外,城市緘默得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角質層一樣的人群,在雨中紛紛退去
此時此刻,我是多余的。對于一座心室里灌滿骯臟血液
面孔上烙滿旗幟、主義、利益和脂肪油光的城市而言
我就是一粒渺小的齏粉。一截無用的盲腸。一個古怪的玩笑
天才被活埋的城市,人們默然地行走,他們像我五十年后的碑文
他們呼吸著我曾經呼吸的,他們微笑著我曾經微笑的
當你俯視這些街道,當你回望這些高樓
你會看到,一束光,以1米71的身高,刺穿了我們共有的命運
親愛的,你的沉默,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的沉默
親愛的,你的聲音,是我在殘骸一樣的命運中,遇見的僅有的天籟
你用心血澆灌的花已經開了。色澤和芳香是我活著的全部
哦。親愛的。不要埋怨這個時代的假肢般的男人
不要怨恨,所有對我下手狠毒的親人、朋友、部下和陌生人
當我站在12樓,當我端坐在寫字臺前
當我再次舒展這顆業(yè)已卷曲的心
巨大的落地窗已在我身后,霧氣里的城市已在我身后
那些過往的點點滴滴,隨著今天的雨,跌落無聲
我復歸了一種古老的寧靜
親愛的,不要嘆息,不要責怪,不要讓你金子般的愛熄滅應有的光澤
就像一對骯臟的父母,在產房得到一個干凈的嬰孩
這個世界,在2012年3月16日這一天,像被命名為星期五一樣
必然地,宿命地,得到了一個失而復得的天才
水泥路面上,即使再多加幾道路障
黑暗街道上,即使再多亮幾盞探照燈
再多幾道關卡,再多幾座高山,哪怕再多一個太平洋
也阻擋不了我,也阻擋不了我不可一世的勃勃野心
玻璃的煙缸上,亮著陰暗的反光,灰白的粉末
是我的心。我放下了。就像兇手放下了屠刀
就像垂死者放棄了掙扎。就像火焰放棄了熄滅
就像死放棄了活。就像風放棄風。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了無牽掛
柳枝開始發(fā)芽了,“這是因為春天”,你說
我看著你,事實上,此時此刻,比更加久遠的過去,比更加渺茫的未來
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你了。你像一支色白無臭的腎上腺素
讓我,讓瀕死的心。再次劈啪作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笑,讓人不安,但,你是知道的
我的笑,讓人害怕,但,你是知道的
我的笑,讓整個房間瞬間黯淡,讓整個世界瞬間黯淡,你是知道的
大劑量的,繁復的塵世,我受夠了。微笑的,奸詐的,溫和的,激烈的人們
我受夠了。世界,我受夠了。生活,我受夠了。
時間,地點,年,月,日,我受夠了
善良的陌生人,我也告訴你,我他媽的統(tǒng)統(tǒng)受夠了
如果,如果,我能夠再見你一眼,如果如果
我能夠再吻你一次,如果,如果,就算這些都將不復存在
就算就算,這場雨再下一萬年。不要停。不要停。
十字架,就在那里,它巨大,它莊嚴,它神圣得有點殘酷
問題是它離你們很近,它離你很近,它就在你伸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十字架有著人們該有的一切血管,它的經脈就像一座復雜而又精細的空城
它流著我的血
它圣潔的呼吸,它圣潔的心跳,都是我的
我將離去,我將離去,我將在你們的眼皮底下,我將在這個世界的心臟里離去
親愛的,你是知道的。我就是這個世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全部
空氣里擠滿了不安的幽靈。我輕聲默念著你的名字
我在跟自己爭取時間,我在,我在,我在跟自己祈求
我想讓身體里那個強大的,暴躁的,透露著血性的,那個有著鐵石心腸的君王
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一點理由。我要像即將開放的油菜花那樣樸素和完美
我要一個完美的結局。我要一座漂亮的墳墓
我要一則精短的訃告。我要一篇貼切的碑文
我要一座干凈的,工作人員著裝整齊的殯儀館
我要他們往火爐里再加一些高純度的炭
我要一座高高的,高過城市,高過戰(zhàn)火,高過仇恨
高過我一生喜怒哀樂的煙囪,以便于將煙狀的丁成
直接排放進你們的萬里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