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zhí)祝肋h不出鏡。
　　——老金語錄
　　一
　　七月流火，蟬噪聲聲。
　　公交車里，上下的乘客汗腺發(fā)達，車廂里彌漫著躲避不及、擁擠不堪的苦悶。相比之下，梧桐樹影下，一絲風的清涼通過明晃晃的驕陽，從樹葉的縫隙里微微搖出，沉重的呼吸變得流暢許多。
　　陳海和女友兩人沿著江邊樹蔭說說笑笑、停停走走，暑氣和青春相比，不再望而生畏，異鄉(xiāng)似乎一步步親近起來。
　　女友眼尖，遠遠就發(fā)現(xiàn)公園西南角的長椅沒人，立刻沖了過去，坐了下來。
　　“天哪，這是什么？怎么這么臭？”剛剛坐定的陳海還沒來得及擦干臉上的汗水，就聽見了女友的驚呼。
　　下午14時55分。時間在這一刻定格。
　　這個時候，老金難得在家。
　　剛?cè)V東帶了逃犯，一路上沒怎么睡覺，自己倒像個逃犯。逃犯老想著自殺，沒辦法，老金和老胡只好分擔知心姐姐的角色，反正這也不是頭一回了。雖然老胡略輸文采，老金不宜夸夸其談，隨便給予承諾，但還是成功地使那個嚇得半死的可憐人“棄明投暗”，抱頭安心睡覺去了。
　　老金和老胡在把度日如年的寂寞火車三人組成功修正了路線，變成貼身服務的五星級度假休閑旅之后，如同湯圓沉浮于一百攝氏度的沸水湯中，在半夢半醒之間終于有了自由的一刻。
　　只是，換班的午夜零點一到，猶在睡夢中的老金的小眼睛就瞬發(fā)出一束灼灼逼人的靈光，其迅猛之勢非勇夫不可擋，小孔成像之威堪比小碼雷達的全方位掃描。
　　職業(yè)病果然是有來由的。這得益于從那看不見的微觀里找出宏觀，按老金的說法是不停鉆牛角尖的結(jié)果，按陳局長的說法是敬業(yè)精神。
　　老金這樣有創(chuàng)新意識的說法自然傳不到陳局長耳朵里去，就好像老金對形勢的認識遠遠不及對案情的敏銳判斷。一個糊涂蛋和神仙的區(qū)別，是如高中狀元和名落孫山的落差般涇渭分明、高下立判。所以他也只能做十年的探長而做不了局長。這是老金老婆秋月振振有詞的說法。你那小眼步槍怎么不能口徑再大一點兒。她說。
　　老金對此不以為然，舉重若輕才是男人的本色，不見廬山真面目才更能體現(xiàn)一個男人的深度和內(nèi)涵。要不是這雙炯炯有神的小眼，如何能迷住當年的鎮(zhèn)醫(yī)院一枝花？
　　兩天沒睡覺也還可以忍受。
　　曾經(jīng)，老金最高的紀錄是四天四夜沒睡，這當然是正學代數(shù)的兒子在秋月的提示下給他記的不良一筆。老金對總是加班頗有些苦澀，雖然習慣了一忙起來就沒日沒夜，但老婆沒完沒了的埋怨，真是比唐僧的緊箍咒還讓人頭疼，每每讓他覺得再復雜的案子也是指間的煙灰，彈落的姿態(tài)雖然最終要變成內(nèi)勤小王敲擊鍵盤的聲音，但是畢竟簡單利索也愉悅得多。
　　此刻再不洗澡，身上完全可以生出桀驁不馴的各種野生奧特曼了。
　　手機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
　　正準備把革命資歷變成水煮魚的老金這一刻有些懶散，不過經(jīng)過長期訓練的動作顯然比疲沓的腦子反應快多了。這姿勢頗有些奮不顧身的味道，仿佛汽車二擋起步，絲毫不懼損耗。按照小金的話說，老金接電話的速度比兔子跑得還快。老金覺得小金的腦子肯定是不止一百種的小動物組成的，不然怎么什么話題都離不開兔子、狗、老鼠、貓之類的。人說“三歲看到老”，也許這孩子在馬上就要來到的青春期里會有成為獅子或者老虎的傾向，比他這個只能吃素的山羊爹好得多。有青春的反叛才能保證長大的路少點兒坎坷。
　　老胡的澡白洗了，老金有些惡趣味地想。
　　二
　　游魂是不是還能在陽光下行走，幸福的人們對此一無所知。
　　活著已經(jīng)不能自主了，死了誰又能換個角度看世界呢。
　　強迫睜眼簡直比死不瞑目還要殘忍。那個像眼睛又不像眼睛的黑洞耷拉成一根草，歪斜地想逃到?jīng)]人的地方去，仿佛苦痛到了束手待斃的時候，連肝腸都只剩下空洞，卻還要給人挖出來看，可憐到連飯也吃不下去了。
　　不論過去有多少遺憾，這劫數(shù)，還是像報廢的皮球一樣給扔到了椅子下，隨后又給惡狠狠地拉了出來。黑乎乎一條印子，是亙古的黑暗向陽光的挑釁，也是涕淚交加的遺恨，帶著大地用土法煉鋼烘烤出來的惡臭。
　　如果沒有警察，血與恨也只能是一時的寂寞，過不了幾天就會被風吹雨打泯滅了存在過的痕跡。也許一時不會塵歸塵，土歸土，卻總要被清潔工的大掃把命中，然后進了垃圾堆，徹底淪為黑暗的背景，質(zhì)疑的機會一絲一毫都沒有。
　　老金歪著頭看忙碌的法醫(yī)和技術(shù)員。
　　他們都不說臭。
　　阿Q那一套水磨功夫大家都學以致用到了不動聲色的高階。
　　法醫(yī)老牛就不說了，他是剛解剖完尸體就愛節(jié)選個驚悚片段，以備午飯時候嚇唬新來的實習生，并以此為樂的主。不過，連剛調(diào)進重案中隊才個把月的林子也一樣煞有介事地拿著尺子比來量去，就有些讓人驚異了。
　　老金還記得前些天他瞥見林子一走進太平間就臉色發(fā)白，拿著相機的手還抖了一下。尼康D90雖然重，但平時連瘦比竹竿的小王端它都穩(wěn)如泰山。法醫(yī)老牛也看見了，拍了一下林子肩膀。林子當時就驚叫一聲跳起來了?？创蠹叶伎此缓靡馑嫉匦π?，低聲說沒事?；氐絾挝皇程贸晕顼埖臅r候，老金沒看見林子。不知道是不是去吐了。
　　有人說，成了精神病比過去精神多了。
　　逃避一方面是軟弱，一方面可恨得有些悲愴。剎那的疼痛畢竟流于淺表，不到傷筋動骨，誰能意識到走投無路時，其實完全可以換一條路，也許陽光就在風雨后。
　　痛改前非的敞亮，經(jīng)過了才會知道。
　　生活比電影精彩，做警察比別的行當有挑戰(zhàn)多了——老金教育要造反的小金。
　　“自從你爸做了警察，他就天天吃素，比不做警察沒用多了。”老婆是老金的迷途向?qū)?，第一時間糾正老金的離譜，同時點破老金要塑造小金成為小警察的險惡用心，順便對老金這么多年的警察生活做一個階段性總結(jié)。
　　不全是夢幻泡影。
　　二十二歲，大把可以隨意揮霍的青春真讓人羨慕?？纯戳肿蝇F(xiàn)在紅潤的娃娃臉和鎮(zhèn)定自若的步子，老金挺有成就感。
　　二十二歲，也可能是另一樣的歲月。
　　人生到處知何似。境遇不同，對現(xiàn)實的把握也因環(huán)境變遷和處理事情的能力參差不齊變得五花八門。只要不做哲學的觀光客，握好手中的那把鐵鍬，完全可以在生活這條深淺不一、永不停歇的河里挖到不等量的銀子或者金子，也有可能還沒有什么收獲就挖到可怕的蟲子窩，然后在與蟲子鋒利的爪牙搏斗的過程中力不能支繼而凄慘地死去。
　　每一個無辜死去的人都是那個再也把握不了方向盤的人。老金忽然覺得自己也是具備哲學家的天賦的。不能代替他們活著，但是可以讓他們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
　　也許為無辜者說話，也可以算是替天行道。
　　歷史脈絡(luò)總是會在某個時候清晰無比，正義會在一剎那放大微弱的光，使平凡的人高尚起來。這就是警察的使命之一，也是俠客的一種了。老金想，或許這一行真的很偉大。
　　可惜小金一點兒不肯繼承老金的事業(yè)心。
　　他洋洋得意地反駁老金說警察要么就是居委會大媽，每天家長里短，而老金這樣的就是馬后炮，人都死了案子破了又有什么用。自己長大要做航天員，同桌葉子都想做女航天員了，而且楊利偉在天上看地球比他在家看地球儀的姿勢氣派多了。
　　定論還沒有變成定理就被對手打得落花流水，孤芳自賞到了小金這里只能激流勇退。憋屈得有點兒尷尬，老金卻不想打破小金的夢想。
　　“有夢就好，總會有一群人和你一樣?！彼麑鹤诱f，“這個期末你要是考了年級第一，我獎給你一百元登天基金?！?br/>　　三
　　“初步鑒定是女尸頭顱，年紀大約在二十至三十五歲，身高大概在一米六到一米六五之間。顱骨粉碎性骨折。”
　　法醫(yī)老牛在案情分析會上的發(fā)言聽起來輕描淡寫，不肯輕易多一個字。但在場的人都知道在專業(yè)問題上，老牛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做警察的都愛鉆牛角尖，但別人鉆牛角尖是用金剛鉆頭，而老牛是用天外隕石做的鉆頭來鉆的。如果你對他的觀點有疑問，他可以從細胞的構(gòu)成說起，口若懸河口吐蓮花連說上一個下午讓你喘氣的時間都沒有。一瞬間，讓你覺得《洗冤錄》就是他寫的，老牛沒早生五百年真是可惜了。和他那些得獎的專業(yè)論文、優(yōu)秀證書比起來，這才最直觀，讓人目瞪口呆。曾經(jīng)見識過老牛高段位演出的人，無不嘆為觀止。
　　“頭顱北側(cè)、椅子后方地面上一條八十厘米長向外側(cè)位移的痕跡，推測是頭顱二次移動?！奔夹g(shù)員小周繼續(xù)發(fā)言。
　　“頭顱上附帶水草，推測死者之前是在水溝一類潮濕的地方?！?br/>　　“頭顱已經(jīng)腐爛，從切面看是被利器切割而成。”
　　和老警察專注而執(zhí)著的冷靜相比，在場的林子們明顯激動許多，磨刀霍霍的快活勁兒在青春的荷爾蒙召喚下蠢蠢欲動。曾經(jīng)老金也這樣熱血沸騰地聽老隊長和師兄們分析案情，雖然那時候沒他插話的地兒。
　　老金知道，這群人和他是同類。他對兒子說的話就是他自己的心里話。吾道不孤，記得什么地方看到過這樣的說法，說得太好了，就是他想說的。
　　他時常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出生在這群人中的，他的血和他們的呼吸脈動緊緊相連。對每一起案件的判斷和追索的從容，他們是如此相同，就好像是孿生子，僅憑一個語氣一個眼神就能分辨出后面的省略號。他們的關(guān)系甚至比老婆還要親密，在一起完全無須忌諱一山不能容很多只老虎的厚黑學規(guī)則。在這一刻，他們忘記了在場的不僅有頂頭上司，還有上司的上司，那些平時對自己呼來喝去，隨時可以把自己撥來撥去的如來神掌完全被忽視了。對案件的分析是多么神圣而不可褻瀆，這使命是人類科學百余年來結(jié)晶的應用，技術(shù)層面的剖析決定了是否會草菅人命，這有關(guān)他人一生命運的權(quán)力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這一刻他們再一次認識到了自己這身制服存在的意義，使他們擺脫了與人交往須敬而遠之遠而敬之的古訓，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彼此攻訐、傾軋。當然，在案破的慶功宴上會有人因為不平而受傷，但轉(zhuǎn)過身來依然是唇齒相依的親兄弟。
　　這些兄弟自然會一個個離開，就像小樹一樣會長大，然后各自伸出枝丫，長成橘子、柿子、枇杷，再見面時就會有人有了陌生而神秘的微笑，那時似乎便應了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慣例。雖說如此，新來的小樹也還是很容易在老園子的土壤里找到位置扎根，然后努力向上，一點點探尋陽光的方向。
　　“老金，說說你的看法?！标惥珠L對這個人頭案還是很重視的，專門趕過來聽案情分析。
　　“這個人頭和前年那個很像。”老金若有所思。他總覺得這人頭好像見面就咬他的鄰居家的那狗，那眼神空洞而充滿挑釁。沒那么簡單。
　　前年那個人頭案還是疑案。
　　而且那個人頭名動一時，全城皆知。按照老金們寫個人總結(jié)的筆法就是感謝CCTV，感謝ZJTV，感謝“無事不說”熱線，小城警察終于出名了。
　　可惜名出的不那么痛快。
　　在社會主義還沒有分出富貴貧賤的時候，警察這個職業(yè)，既不榮耀，還會面臨生命危險。按照老金原來的老隊長的說法，要不是窮得沒辦法，誰會為了一套衣服做警察。那時是“沒辦法做警察，只發(fā)鞋子不發(fā)襪”。當警察遠遠不如當個工人熱門吃香，至于供銷社一類的部門那更是熱門行當，哪里輪得到自己呢？幾十年前的警察就好像走街串巷的賣貨郎，和老百姓的關(guān)系還真的是魚水交融，不用特意標明人民兩個字也擺脫不了骨子里的咸菜面味道。那時候也沒那么多的兇殺案，如果某一年忽然出現(xiàn)一個殺人案，那么小城兩年街頭巷尾的八卦都離不開這個稀奇話題。
　　只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老隊長的記憶發(fā)黃成老照片了，世界早已經(jīng)不知不覺變了，人民都講人民幣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了，警察現(xiàn)在臭大街了。喊“救命”沒人理睬，要是喊“警察打人了”，準保人民群眾會讓你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學雷鋒是傻子，摔倒的老人救了會被賴上，老隊長看到這些新聞，每每搖頭嘆氣不止。
　　老金不知道貧農(nóng)被當作地主老財打倒的滋味，只知道一年年下來殺人放火的大案越來越多，加班越來越頻繁。作為跑龍?zhí)椎谋姸喔t苗正的草根一員，老金還沒意識到自己的沒心沒肺是多么強大的力量，沒抑郁不是因為他一直遠離鏡頭，而是因為他不能混吃等死，否則覺得對不起良心。
　　老金的郁悶無人理解，尤其是他一向尊敬的記者。他們中的一些人，為了博取轟動效應罔顧新聞職業(yè)道德，添油加醋，無中生有的事情比比皆是，還有什么資格號稱無冕之王。
　　“記者不搞噱頭，哪里來的鈔票？你以為是你破案呢？”秋月的致命一擊徹底擊碎了老金的玻璃心。
　　老金前兩天聽兒子說微博上盛傳什么女警指責性工作者，當時大為驚詫，妓女現(xiàn)在也成了一門時髦職業(yè)？性工作者這個堂而皇之的稱呼是那么張揚的一面黃色大旗，這讓年年掃黃的警察同事情何以堪？莫非掃黃還錯了？笑貧不笑娼已經(jīng)正大光明到明目張膽了嗎？媒體在這個時候，混淆是非，不分黑白，承擔的社會職責體現(xiàn)到哪里去了？他們不該為社會的道德淪喪承擔推波助瀾的責任嗎？至于他們從來不肯在破案后踏進公安局的大門，老百姓也從來不會從他們那里知道破案的辛苦，那都微不足道了。
　　“要是事先就知道會有人殺人，還要警察干什么?！边€是秋月聽了鄰居議論，回家對老金發(fā)的一句牢騷，算是替老金出了一小口不平之氣。剩下的些許郁悶被煙圈憋在了肺里久久不能散發(fā)。
　　四
　　采訪人頭和被人頭采訪，哪個更驚悚些？
　　腐臭與蒼蠅同在，驚嚇和恐怖齊飛。這種零距離的貼面舞，小強一點兒都不想要。
　　“?。　彼攬龅姆重惥透吡税硕龋酉虏稍L人，拔腿就跑。這勇猛而又范跑跑一樣尷尬的沖刺，事后回想起來依然讓他哆嗦不已。
　　“今天采訪的那幾個人是不是和那東西有什么前生后世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不然這個東西怎么借機冒出來求曝光求包養(yǎng)求出鏡？回去了定得去靈隱寺拜拜，去去晦氣?！睌z影組老張人到中年了，反應卻無比迅猛，馬上就隨著小強跑起來。等他停下來喘氣的時候，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晦氣！”
　　讓小強和誰說理去呢？這之后他總是斷斷續(xù)續(xù)做噩夢。那個骷髏一樣的人頭總是帶著腐肉出現(xiàn)，不是公園的草叢里，就是在腳底下，甚至有一次他夢見那生蛆的面孔吐著長長的舌頭流著血齜著一口血牙對他冷笑，驚醒的時候他帶著熊貓眼總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為陰陽兩界的通靈師呢？要是生了陰陽眼，天天睡覺四周都是小鬼，他還怎么活??？馬克思恩格斯毛爺爺也不能救他啊。
　　案子遲遲破不掉。
　　就有號稱靈異偵探組的好事之徒在網(wǎng)上開了帖熱烈探討，有人說是人頭乃死者怨氣過大以致鬼魂生靈趁電視臺開拍熱線節(jié)目之機，半夜藏到草叢里為自己申討正義，求得昭雪。為此舉例說明子丑寅卯。有人說敢在熱鬧的公園里扔人頭玩，此人乃是警察的天敵。對于挑釁，警察應當如何如何。隨后又有人說警察裝備不行，要是冥界的鬼出沒于此，得有針對性的裝備才行，自己就是專門賣這些非同尋常的裝備的。馬上又有人跟帖說樓上的你是在這里賣花圈還是棺材，這些現(xiàn)在都不流行了等等。于是如此這般地建起了高樓，隨后歪掉。
　　小強這個只做民生節(jié)目的小記者在這些帖里，作為光榮的墓地挖掘工的角色出現(xiàn)，然后英勇掛掉。
　　“你們總說有線索，怎么還沒破掉。隔壁阿芳她娘都說好幾次了，太沒安全感了?！崩辖鹄掀徘镌乱矅Z叨過幾次。
　　老金就有些尷尬。口中的香煙圈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就那么一下子堵在那里了。
　　只有矛盾沒有統(tǒng)一，辯證法就成了無政府主義。以往的分歧沒幾次就會有了統(tǒng)一，但是這回的出口卻成了勞燕分飛，一直找不到回家的正確方向。對此老金也有意見，但是有口說不出，誰讓他沒有專家的稱號，他只不過是專案組成員而已。
　　沒有無緣故的愛，也沒有無緣故的恨。除非疑犯是智障，人頭是受虐狂，死了也不怕有礙觀瞻，非要演出一場暴力不合作運動，否則何必做暴露狂呢。因此，從一開始，老金就堅持說那人頭就是用來挑釁警察的，沒想到除了隊里的偵查員支持，這個看法受到了各路專家的一致否定，甚至還有人說他電影看多了，把老金氣得當場就發(fā)作了。老金做了這么多年警察，就在剛結(jié)婚那會兒和老婆看過幾次電影，為了破案，這都多少年沒看過電影了。是專家就可以挖苦人？
　　這話說出去，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是沒人信了。
　　只是福爾摩斯當年就英明果斷地判定，當所有的疑點排除后只剩下最后一個疑點時，不可能也就變成可能。這句話用在老金看電影的事情上恰當無比。因為不單是他，他這個年紀的刑警都是這么過來的。所以老金拍桌子，老姜只象征性地勸說了一句，陳局長也沒批評他。
　　“人家就是靠這吃飯的?！崩掀艑＜覂蓚€字的執(zhí)迷不悟，令老金悻悻然。但他也沒敢把專家挖苦他看電影的事情說出來，老婆對自己有意見不是一天兩天了。
　　網(wǎng)上那些帖他也看過，點擊率居高不下，兩個月后還是熱議的焦點。直到有人發(fā)了一個三角戀的帖子，圍觀人群轉(zhuǎn)為大力探討陳世美潘金蓮王寶釧之存在就是合理的必要性，人頭案的事情才漸漸平息下來。
　　五
　　“同樣是女性頭顱，都已高度腐敗。同樣是拋尸公園，引起眾人關(guān)注。同樣是讓人發(fā)現(xiàn)，不是毀尸滅跡。同樣是打頭致死，割頸進行分尸。”老金得出結(jié)論，“案犯是同一個人?！?br/>　　“案犯上次拋尸城北公園，這次拋尸城南公園。一南一北，相距很遠。中間隔著三條江，靠著城北公園還有漁江，水深的地方有四到五米。如果僅僅是為了毀尸滅跡，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人頭沉入江底。但是案犯卻沒有這么做，而且兩個人頭都是高度腐爛，說明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沒被發(fā)現(xiàn)。案犯光天化日之下把人頭拋在城區(qū)的兩個中心公園，這兩個公園都是大公園，每天人來人往，人頭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而且從城南公園這個人頭痕跡來看，明顯是案犯故意將人頭弄到椅子旁邊，目的就是使人看到。所以，案犯這么做的目的不言而喻，就是為了制造社會轟動，引起恐慌，挑釁公安機關(guān)，極有可能會在拋尸后繼續(xù)逗留現(xiàn)場看好戲?！崩辖鹄^續(xù)分析。
　　在場的偵查員和兩年前的基本上還是同一批，馬上就有人想起了上次老金拍桌子發(fā)火的事情。
　　“老金你手還疼不？”老金剛說完，牛法醫(yī)就很關(guān)心地把腦袋湊了過來。老胡在旁邊偷偷咧開了嘴巴，沒笑出聲來。
　　“咳，大家繼續(xù)。別浪費時間?！标惥珠L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馬上嚴肅地說。
　　牛法醫(yī)馬上坐直身體，看著陳局長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人是電影看多了吧?！?br/>　　老金瞪了牛法醫(yī)一眼，卻正好看見旁邊老胡樂得嘴都合不攏了，不由得哼了一聲。這聲音有點兒大，牛法醫(yī)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下他，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案犯可能是模仿外國電影中的作案手法。我覺得金探長說得有道理?！?br/>　　大隊長老姜接過話茬：“如果單單是一個人頭，也可能是隨意拋尸，但是兩個人頭，作案手法如此相似，就不是巧合了。所以，這次我傾向金探長的分析。另外，上次的人頭案一直沒進展，這次說什么也得破掉。大家一定要有信心?，F(xiàn)在請陳局長給我們講話。”
　　陳局長的指示就是：全省的專家第二天才能趕到，在這之前，先按專案組的意見辦。
　　專案組一致的看法是拋尸的時間可能不是晚上，而是白天，否則發(fā)現(xiàn)的人應該就是早晨來公園晨練的人，而不是中午才有人報案。這點和老金最初的分析不謀而合。
　　陳局長離開后，老姜馬上對老金說：“現(xiàn)在按你的分析走了，這次咱們得抓緊了。”
　　“先篩查城南公園監(jiān)控，這個時間段正是大中午，人少，查查有什么線索。我?guī)膫€人馬上去看。老胡帶一組人去現(xiàn)場走訪，有消息了回來匯總……”老金馬上安排人員開始行動。
　　從能量守恒觀點來看，正負相抵的結(jié)果就是個零。破案也是這樣。最怕意見分歧過大無法統(tǒng)一的情形?，F(xiàn)場各種情況紛紜復雜，線索極有可能漏掉，到最后湮沒于人間萬事細如毛的汪洋大海。所幸，這次分析會形成的是合力，而不是離心力。
　　坐在電腦前，老金再次乘上了科技的高鐵，承擔了駕駛列車、防止出軌的責任。
　　一天，下班回家，老金教育不做作業(yè)的小金：“有一天，地球會被無邊無際的針孔攝像裝置覆蓋。你這么貪玩，被你媽發(fā)現(xiàn)就麻煩大了。地球無處可逃，以后只能逃到太空去，只不過太空還有遙感衛(wèi)星等著你呢?！?br/>　　小金笑嘻嘻繼續(xù)看電視：“要是那時候連打游戲也會被你們發(fā)現(xiàn)，我堅決不能待在地球。”
　　老金拍拍兒子的肩膀：“小子你要遨游宇宙，有出息。加油，第一艘宇宙飛船舍你其誰啊?！?br/>　　小金頭也不回地說：“行啊，老爸，到時候我?guī)闳ネ庑情_開眼去?！?br/>　　秋月剛進門，聽見父子倆沒頭沒腦的話，笑話老金：“人家針孔攝像是用來捉奸的。你們也用？”
　　老金搖頭晃腦：“這東西看誰用。我們用就是捉嫌犯?！?br/>　　秋月瞥了一眼老金，又說：“你們警察沒攝像頭就不能辦案了？我記得你以前不是照樣破案嗎？抓的人也不少。”
　　老金有些得意：“解放軍進城鳥槍換炮。這都二十一世紀了，人類都飛天了，還是老黃歷怎么行。有了攝像頭，辦案就不是大海里撈針，而是撈鯊魚，省力多了。你不覺得我現(xiàn)在陪你們的時間多了嗎？”
　　秋月一聽這個就火了：“你怎么不說你現(xiàn)在出差抓逃的次數(shù)多了呢。以前只是回家晚，現(xiàn)在一天到晚不在家的是誰？”
　　老金在老婆的高漲氣焰里丟盔卸甲，再一次敗下陣來，灰溜溜地帶上兒子下樓去了。
　　“老爸，你別生氣，老媽她就這樣?！毙〗鹂蠢辖鸹翌^土臉的樣子著實可憐，出聲安慰。
　　“說啥呢，你頭發(fā)這么長了，也該剪了。”老金到底還是有些底氣不足。
　　這要是以前，他還會辯幾句，可是前些日子剛結(jié)婚不到一年的小劉離婚了，原因就是新婚妻子認為小劉老說加班，一加班就到深更半夜，而且經(jīng)常不接電話不回短信，認為他是躲貓貓，有貓膩，一準是到歌廳酒吧溫柔鄉(xiāng)開辟太平洋第二戰(zhàn)場去了，和這樣的人結(jié)婚就是守活寡，憋火生氣，堅決要求退貨。小劉為此專門去政治處找主任要求調(diào)離刑警隊，雖然最后去了派出所，他老婆還是沒有回心轉(zhuǎn)意。所以，看看小年輕，老金想想還是自己工資卡從一結(jié)婚就主動上交，一旦加班，回家以后肯定主動幫老婆干家務，雖然還是被老婆罵滑頭，但是不能不說這一化金剛為繞指柔的手法有畫龍點睛之妙。小年輕就是沒經(jīng)驗啊，老婆就是部落酋長，是家里的NO1，得罪了還能有好果子吃？再強大的龍卷風也抵不過枕頭風啊。老金頗有些感慨。
　　六
　　小城不大，科技高鐵到了小城這一站就變成了馬車。不過這也比以前只能走路好多了。
　　以前每次辦案的時候，老胡都會對老金發(fā)牢騷：“要是監(jiān)控再多幾倍，清晰度再高十倍，所有的案子都能破掉了?！?br/>　　有一次他又嘮叨，老金忍不住就說了一句：“我聽說就這樣，已經(jīng)算不錯了。很多內(nèi)地城市都沒錢裝呢。市里除了城區(qū)，鄉(xiāng)鎮(zhèn)里暫時也沒錢裝呢。好像就這些攝像頭已經(jīng)花了市政府一百億了，以后的維護費用也不會少的?！?br/>　　老胡嘆了口氣：“總比胡吃海喝好吧，一個攝像頭才多少錢，一桌飯沒個一兩千能下來嗎？”
　　“攝像頭只能破案用，吃飯能一樣么？”老金反駁道。
　　“還不都是為了吃飯。”老胡隨后一句，便再也不提了。事后，老金卻琢磨了這句話好久。
　　城南公園很大，相對而言，監(jiān)控的數(shù)目并不多。從所有的監(jiān)控里找了一圈，都沒看到那條椅子。
　　“看看附近馬路上最近的探頭能不能照到。”老金聽了偵查員的匯報，馬上有了想法。
　　公園那條長椅西側(cè)隔著一個停車棚就是南北向的馬路，馬路大約二百米外剛好有一處的監(jiān)控攝像頭對準了這處車棚。老金看到監(jiān)控里的這個車棚，喜悅從胸腔里蹦了出來。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視線透過停車棚，監(jiān)控錄像的縫隙能夠看到遠處公園西南角一長椅的微小輪廓，經(jīng)仔細分辨，這就是現(xiàn)場的長椅。只是這么遠的距離，在視頻圖像上就只能看見一處筆頭大小的白色光孔。對這個監(jiān)控錄像反復查看后，老金發(fā)現(xiàn)案發(fā)前有形跡可疑的四人次在長椅處出現(xiàn)過：
　　13：38：47，一人影坐到長椅上，13：54：54站起離開。
　　14：07：42，一人影由北向南步行至長椅坐下，14：08：17站起離開椅子向南走去。
　　14：15：50，一輛摩托車或電動車由北向南過來，到了現(xiàn)場長椅北側(cè)。接著有個白影在長椅處出現(xiàn)。14：17，白影遮擋長椅后方光線六秒，14：20：14，白影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公園東面而去。
　　14：29：39，又有一個白影遮擋長椅后方光孔時長四十五秒。
　　有一次看身軀高大的老胡坐在電腦前面盯著監(jiān)控，老金腦子里忽然蹦出一句老話：張飛拿繡花針，螺螄殼里做道場。老金和他的同事們現(xiàn)在從事的就是雞蛋里挑骨頭的活。按老金對小金的解釋，那叫尋常里發(fā)現(xiàn)不尋常，叫作搞研究。
　　實際情況也差不多。真正的案犯只有一人，你得從紛紜萬象中找出真相，而不能像小金幼兒園時期和小朋友玩游戲那樣，隨便指著一個人就大喊：“我代表正義消滅你?！惫魉接玫目膳轮幵谟跓o秩序混亂的出現(xiàn)，混亂會使小金的成長困難無比，這樣的事情是老金絕對不愿意看到的。
　　邪惡是光明的背面，白天背后就是黑夜。這東西是不是合理不好說，但是的確像草一樣綿綿不絕春風吹又生，除非連根拔起再一把火燒掉，才得一時清凈。所以，拔草也需要技巧，拔出蘿卜帶出泥，對警察來說才是最合適的結(jié)果。
　　科學家搞研究畢竟不是搞迷信，也不是喊喊口號就有用的。沒有足夠的論據(jù)支撐，再高明的論點也要傷仲永，空中樓閣是看不到中午的太陽的。老金他們這些致力于科學研究道路上的研究員現(xiàn)在就在除草過程中尋找論據(jù)的關(guān)鍵階段。他們要在眼前的小人國里找到那個邪惡的巫師，除非用放大鏡，否則怎么看得清楚真相呢？
　　幸虧老天又一次表明態(tài)度，在這種場合，警察的存在就是人道，也就是天道。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話最恰當?shù)念I(lǐng)域還是在科學實驗范疇。老金叫組里四個高矮胖瘦不一的小伙子去了公園，長椅旁邊瀟灑走一回。老金和小王守在屏幕前觀察記錄。
　　老金發(fā)現(xiàn)，當人從椅子旁經(jīng)過時，這個光孔就會被遮擋零點五秒至一秒時間，假如人進入椅子背后，這個光孔就長時間被堵住，不受身高體重影響，但是看起來身形消瘦些的小周與前面那個白影最相像。
　　“拋尸與露尸必須兩次轉(zhuǎn)到椅子后方，這樣光孔會被遮擋住兩次，只有第三次、第四次出現(xiàn)的白影符合這兩個條件，這兩次出現(xiàn)的人影有重大作案嫌疑，極有可能是同一人。因為一般人不會出現(xiàn)在椅子背后的縫隙里?！崩辖鹣蚶辖獏R報案情的進展。
　　還需要佐證，單憑這一項不足以說明白影就有足夠的嫌疑。白影跑到長椅背后有其他舉動也不是沒有可能的。畢竟拿著刀到處轉(zhuǎn)的未必就是殺人犯，也有可能是屠夫呢。
　　14：21：17，有一戴頭盔，穿白色上衣、米色長褲、黑色皮鞋的男子騎一輛白色電瓶車從公園東南角出來后，沿北濱江路西去；14：27：09，此人返回并從公園東南角再次進入公園。
　　這是城南公園東南角的另一處監(jiān)控所顯示的內(nèi)容，這回的攝像清晰多了。這個發(fā)現(xiàn)與長椅處白影在下午14時17分、14時29分兩次出現(xiàn)在椅后的時間非常吻合，老金的直覺告訴他這兩次的白衣人影確是同一人。
　　14：38：04，這人在公園西側(cè)馬路上再次出現(xiàn)，并由北向南來到了現(xiàn)場西側(cè)，把車?？吭诼愤吅蟪瘱|又進入公園。
　　七
　　“老爸你是怎么確定發(fā)案時間的？”有時候小金很崇拜老金，會纏著老金三百六十問，有的問題就問到了點子上。
　　老金神秘地一笑：“山人自有妙計。不可說，不可說也?！?br/>　　如果被纏得狠了，老金就得意地瞇著小眼說：“你老爸不是群眾演員，怎么也得做回主角嘛?！?br/>　　老金對電視劇深惡痛絕的一個原因是他看到所有的偵探片里，主角都是萬載才出江湖的大能，無所不能無所不會，一個人單槍匹馬就把案子的破獲功勞全占了。相比單細胞的私家偵探和神勇小白鼠而言，現(xiàn)實中的警察簡直就是個個無能到愚蠢，只會在影片終結(jié)的時候以中國男足的面目出現(xiàn)，傻乎乎地喊口號：“不許動，我是警察?！?br/>　　于是，蜘蛛俠的那份寂寞風騷無比，站在高高領(lǐng)獎臺上的獨孤求敗，那份傷感更是只有更高沒有最高，只有更強沒有最強。
　　于是，警察又被代表了。
　　老金不知道這樣的智商怎么能做警察，并且人家還如此順利就成就了奧林匹克的十項全能，風情萬種地站在了奧林匹亞山上接受宙斯的祝福。對此，除了新聞發(fā)布會的政治處宣傳主任，只有出行如皇帝老子，被前呼后擁好像被押解的犯人般的市局高局長舉手投足間有那個寂寞的派頭，老金真沒發(fā)現(xiàn)周圍的同事哪個更風光。
　　看看自己和周圍的同伴，哪次破案都得分工合作，誰也不可或缺。破了無數(shù)的案子，怎么就沒一個超級賽亞人呢？莫非是大神一直沒被發(fā)現(xiàn)？
　　這還真是讓人無比郁悶的事情。
　　如果一定要找出個需要被嘉獎的英雄，不如說誰更擅長思索和觀察，不如說誰是地獄之門的思想者。
　　沉思時老姜緊皺的雙眉，思索時老金被煙熏黃的手指，不語時老胡總是撫摸下巴的下意識動作，如同雕像一般內(nèi)斂而深刻，成熟而富有生命活力。甚至林子趴在桌子上目光空洞的一刻，也成功掩蓋了他幼稚的娃娃臉孔。
　　這些苦悶沉思的表情有著胃痙攣般的痛楚，這些被無形的壓力壓迫著的人們具有改造世界的力量。
　　這些平凡的力量不為人所知。一旦被驅(qū)動，世界就會因此而發(fā)生異變。
　　還好，在香火鼎盛的寺院之外，他們始終站在人類的立場上說話。
　　正午的陽光耀眼無比，滾燙的地面散發(fā)著夏日慷慨的熱情，只有蟬聲高亢地應和。
　　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一如往日，從寺院里慢慢走出來，走入馬路的梧桐樹陰影，走入公園，在長椅邊歇息片刻。年歲大了，鼻子耳朵也就不怎么靈光，胸腔里有股濁氣轟隆作響，每走一段路都得休息一會兒才行了。
　　老人坐了會兒，離開。忽然就覺得有些疑惑?；仡^看看，椅子邊上有黑黑的頭發(fā)冒出來，還有綠頭蒼蠅一樣的飛蟲繞著跳舞。
　　老人愣住了，忽然就眼冒金星，氣又有些喘不上來。四周望了下，沒有其他人，于是步履蹣跚地走開了。
　　14時30分。老人走了幾步，又看了一眼手表。
　　“他怎么不報案呢？”小金想了想，還是問老金。
　　“他沒手機?！崩辖疬@次沒甩詞，回答了小金。
　　到了耄耋之年，除了佛前面的那縷裊裊香煙，似乎什么都引不起老人的更多感慨了。但是老金問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如實說了看到的這一切。
　　人們總是在矛盾中活著，不妄語和報案其實沒什么沖突吧，老金想。
　　“城南公園內(nèi)每日幾乎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有人員出入，一旦露尸就會很快被人發(fā)現(xiàn)。根據(jù)能找到的最近一個目擊者看見人頭的時間，可以確定案犯露尸時間在下午14時30分前相對近的時間段內(nèi)。所以我們只要查這段時間的監(jiān)控，就能有所收獲?！崩辖鸹叵肫鹣?qū)０附M匯報自己案件分析總結(jié)的時刻，微笑了。
　　可惜都是嚴謹?shù)倪壿嫹治?，一點兒沒有激情燃燒的模樣。老金隨即又有點兒胡思亂想了。
　　八
　　“老金，開會了。”老姜叫他。
　　“知道了。我這邊快出結(jié)果了，你們先去?！崩辖鹌鋾r正和小王他們紅著眼睛趴在屏幕前記錄和分析，聽見老姜的聲音，頭也沒回地應了一聲。
　　會議室里，省里的專家們高高低低的聲音。
　　“三臺高清攝像機，組織三名技術(shù)員，把在15點30分至18點30分時間段內(nèi)，對在城北公園現(xiàn)場外圍、周邊的近一萬五千名圍觀群眾多角度、全方位地反復攝錄……”
　　匯報完畢，老姜喝了口不怎么熱的濃茶水，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按了一會兒突突跳的太陽穴，閉上了眼睛，一言不發(fā)。
　　專家們停頓了一分鐘，又爭分奪秒地闡述觀點，仿佛學術(shù)會議。
　　老金和小周他們繼續(xù)做物理實驗。6點、10點、12點、14點……
　　“此人三進現(xiàn)場，疑點最大。但是從現(xiàn)有的城南公園監(jiān)控中，沒找到他離開公園的鏡頭。”
　　老金把實驗結(jié)果和相關(guān)材料放到了桌子上，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一些聲音立即小了下去，從熱帶風暴減弱成毛毛細雨。老金覺得四周有嗡嗡的聲音不低不高地盤旋，不由得向窗外看去，烈日下，蟬鳴依舊高亢，仿佛永不停歇的時鐘。
　　人，畢竟是兩足動物。走在大地上，不是向東，就是向西，不會從天上飛出去，或者從地底鉆出去。這是老金和同伴們的幸運之處，不用三百六十度探索太空和地底世界，只要丈量方圓經(jīng)緯就可以。
　　衛(wèi)星是很昂貴的物件，科學研究還來不及，不可能用于感知這些普通人物的命運。老金雖然經(jīng)常有讓兒子突圍地球的愿望，但他更有當下先吃苦的自知之明。在沒有足夠外援的情況下，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一直是十多年來他和同伴堅守革命傳統(tǒng)最真實的體現(xiàn)。
　　幾天后，秋月見到蓬頭垢面的老金時，老金通紅著眼睛惜字如金：“我先睡一會兒?！鼻镌聦辖饚兹詹唤与娫挼呐鹆⒓促绕煜⒐模瑴蕚渲辖鹛K醒后再死灰復燃。
　　山坡的牛兒還在吃草，放牛的娃子哪里去了？
　　這是個哲學命題，也是個科學命題。站在不同位置的人，對此會有不同的解釋?？茖W家說，星球自轉(zhuǎn)和公轉(zhuǎn)來自宇宙爆炸產(chǎn)生的能量。佛家對此公案拈花一笑：來自來處，去向去處。老金他們既不宏觀也不虛無，既不能浮夸也不能低調(diào)。嚷著抓住資本主義尾巴，捍衛(wèi)社會主義成果，那是宣傳部門的事情。老姜向陳局長匯報的時候只會老老實實地說：“專案組成立了三十名偵查員組成的視頻追蹤小組，案件正在偵查過程中。”
　　一個論點需要足夠的論據(jù)支撐和論證。這個數(shù)字，可大可小，但都不是一個就夠了。這個題目，老金讓兒子分析分析。兒子聽爸爸講故事正津津有味，堅決不肯動腦。見老金不講了，他想了想說：“城南公園有四個大門，都查一下，看他從哪里出來，再追下去就能找到了。”老金聽小金這么一說，摸了一下小金的頭，大為感慨：“兒子真是做警察的料子?！?br/>　　在城南公園西北面的馬路口視頻中發(fā)現(xiàn)，此人于當日下午14點14分從福建路由北向南朝公園方向過來。
　　在城南公園東北角的監(jiān)控中發(fā)現(xiàn)，此人于16點41分從公園東北角出來，邊走邊向路人指點現(xiàn)場方向。接著此人騎車進入公園東側(cè)的長春路。在案件發(fā)生后至此，此人在現(xiàn)場逗留將近兩小時。
　　“確定了這個人來去的時間、方向后，然后該怎么辦？”老金考兒子。
　　“追下去，看他的老窩在哪里?！毙〗饘τ诤桶职忠黄鹌瓢概d致十足。
　　九
　　阿尼和阿莉是“安踏”運動服專賣店的服務員，來店里做工一年多了。
　　專賣店在公園北側(cè)長春路口。八月的午間依然炎熱，這個時候來店里逛的客人并不多。
　　“隔壁發(fā)現(xiàn)了人頭，你們知道嗎？”阿莉在庫房里盤貨，阿尼正對著門口打盹兒，就聽見有人對自己說話。
　　抬頭看去，是個手拿頭盔，穿白色短袖襯衫，身高一米七左右的中年男人。
　　“不知道，怎么回事？”阿尼很吃驚，瞌睡一下子醒了。
　　“人頭是女的，雙眼皮，眼睛還會眨。我看見的?！蹦腥藢Π⒛嵝ξ卣f，一邊看店面的擺設(shè)。
　　“嚇誰呀，還會眨眼？有對你說話沒？”阿尼聽男人這樣說，笑了起來。
　　“有呀！對我說‘找男朋友，要找心眼好的’?！蹦腥税杨^盔放在門口，回答，“我看這是個被男朋友殺的。你們不去看看？”
　　“這樣會說話的人頭我可不敢去看，要被鬼纏住的?！卑⒛崞财沧?，應付了一句。
　　“我真看到的。小姑娘不要害怕啊。”中年男子轉(zhuǎn)過身去看貨架上的鞋子。
　　“什么？你不是逗我們的？”阿莉盤貨結(jié)束，走了出來很有興趣地問道。
　　“就在椅子旁邊，你們一進去就看得見的。沒騙你們?！蹦腥税雅掷锏奶栫R，輕描淡寫地說，“我看看你們店里有什么新貨?！?br/>　　阿尼很漂亮，平時到店里找借口來搭訕的男人很多，但是說起人頭的還是頭一個。阿尼想可能又是搞噱頭，想引起她注意的老套手法，就沒再理會，一門心思介紹起了最近到的幾款運動鞋。
　　不是所有人都買得起一雙普通運動鞋。劉秧子自有記憶以來的夢里，都是赤腳在布滿石子的地上奔跑，血跡斑斑的路在她腳下磕磕絆絆成一條彎彎曲曲的命運線。醒來，她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床下是否有鞋子。
　　她的第一雙鞋是幾歲得到的已經(jīng)記不得，就像那些冰冷的呵斥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但是她記得穿上第一雙舊鞋的溫暖，雖然并不合腳，但是那一刻她忘記了所有的悲傷，笑得那么開心，不知情的人看到還以為她擁有了整個世界。
　　那是個旅游路過這里的志愿者回去后發(fā)起的捐贈，媽媽領(lǐng)到一雙新鞋后，舊鞋子就給了她。這雙舊鞋，使她后來常?；叵?，覺得老天還是沒有虧待她的，至少，沒有讓她一直赤腳在高原上長大，至少，可以讓她有機會堅持走下去，走出高原。
　　在劉秧子二十五年的歲月里，不幸似乎是她唯一的命定符號。她的命運就和她這個隨便起的名字一樣，卑微而掙扎。
　　在那個遙遠的高原深處的小村里，不幸出生，更不幸生為女孩兒，老天便賦予了她和廣大的中國土地上不幸女子相同的前半生命運。爺爺奶奶沒有理由地嫌棄她，親生父母非打即罵，等到父母又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后，更是對她沒有好臉色，家里打豬草、插秧、收稻子、撿柴、做飯這些大人的活計在她四五歲的時候就是她義不容辭的一份責任。因為交不起書本費，她上了兩年小學就輟學了，隨后成了家里農(nóng)活的主要勞動力。這時候，父母帶著兩個弟弟和同村的人去了廣州打工，留下她和妹妹兩個人以及爺爺奶奶還有兩個嬸子一起侍弄莊稼。
　　劉秧子覺得自己就像村里的癩皮狗，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土路上踉蹌著稚嫩而又垂死的未來，怎么都活不出人樣來。在別人家里看到電視里那些光鮮的女孩子青春四射，她羨慕?？吹絼e人一家其樂融融地說笑，她想哭。好不容易長到了十四歲，同村的一個女孩子去了鎮(zhèn)上一家裁縫店打工，她也跟著去了?；蛟S，潛意識里沒有讀過什么書的她也知道，一路的痛楚和悲哀下來，只有遠離才是唯一的出路。
　　從小鎮(zhèn)裁縫店的布堆里掙不出鮮亮，仰仗著誰也無法剝奪的青春面孔，劉秧子逐漸在地理和心理上與高原上的那個小黑屋越來越遠。從昆明到重慶，再到廣州、深圳，她一直做著電子工廠夜不能寐的三班計件女工，除了基本的生活需求，大半血汗錢她都寄回了老家，給妹妹讀書用。她不想妹妹和她走得一樣苦。每到夜深人靜稍有空閑的時候，她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好好睡一覺。
　　偶爾想起自己至今還沒有男朋友，苦澀便不由自主地滋長。她期待自己也會有一天應了灰姑娘的傳說。電視上韓劇雖然她看得少，但是流水線上的姐妹們偶爾空了也會聊幾句，這使她對苦難的現(xiàn)實生出了不切實際的念想，隨即，這念想又被壓下，悄悄沉入轟鳴的車床聲中。
　　不能不說，挺直脊背地活著，不是所有女子能堅持到最后的。女人想有個好的男人，是最現(xiàn)實不過的。而有這樣天真軟弱的想法，卻是一直努力自強的劉秧子最終走向悲哀命運的伏筆。也有可能，在這個陌生的小城火車站門口徘徊時，遇見那個一口蹩腳普通話的他就是命運無法停止的召喚。
　　下午，老金在上廁所的間隙里，完成了慈善義務捐款八百元的例行公事。
　　“我也不知道這筆錢都用哪里去了，再出個郭美美就好了，到時候就會少一次被義務捐款的?！毙⊥醵略谵k公室門口，回答老胡：“老胡你交五百就夠了，金探長八百?！?br/>　　老金從貼身的褲袋里拿出皮夾。皮夾里還有花剩的一千五百元，丈母娘要過生日了，禮物還沒買。九月份開學，貴州山區(qū)一直資助的那兩個小學生也該寄錢了，下學期孩子該上三年級了。孩子的信剛收到，還沒空看。等把這個案子了結(jié)了，就去郵局。老婆前幾天說家里的熱水器徹底壞了，再買一個還得上千元。老婆手頭的錢剛還完房貸，得給兒子存著讀大學。這個月手頭有點兒緊，反正天氣還很熱，洗洗冷水澡就當鍛煉身體了，增強免疫力，還有半個多月發(fā)了工資再買也來得及，被老婆嘮叨幾句也就算了。
　　老金一邊琢磨，一邊進了監(jiān)控室。
　　十
　　和苦菜花一樣的劉秧子相比，楊嬌嬌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女人可以利用的資源很多，這使得她長大的那個風景優(yōu)美的小鎮(zhèn)遠遠不能滿足她對錦衣美食的向往?？上?，她的學習成績太差，高中都沒能考上，加上對于家里安排的親事不滿意，她就偷了家里幾百塊錢跑出來闖世界了。
　　世界很大，城市里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只是高樓大廈出入的時髦女子雖然是楊嬌嬌閃亮的夢想，但高樓大廈本身卻不能給這個夢想支付高額的薪金。因為只有初中學歷，在勞動力市場，楊嬌嬌能找到的工作都是工廠流水線工人。工作繁瑣而枯燥，收入?yún)s不能買幾件看中的衣服和化妝品，這使得一直是獨生子被嬌生慣養(yǎng)的楊嬌嬌在做了一個月工人后，馬上瀟灑地炒了老板的魷魚。
　　接下去，沒錢的楊嬌嬌瀟灑不起來了，在意識到必須找一門活計養(yǎng)活自己后，她在街上轉(zhuǎn)了幾天，終于找到了看起來又輕松又干凈的活計，那就是去理發(fā)店洗頭。先是在大的連鎖理發(fā)店洗頭，沒想到工作量很大，每天下班累得手臂都抬不起來了，收入?yún)s比工廠還低，這使得楊嬌嬌很失望。這時，一個準備辭職的小姐妹說去街頭小巷的足浴店來錢快，楊嬌嬌聽了也就跟了去。這一去，就是一條不歸路。
　　一開始，楊嬌嬌還會在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后哭泣幾聲，隨后就在小姐妹的勸說下和輕松拿錢的快樂下習以為常了。被警察掃黃時抓到過兩次的她索性放開了，只要能輕松地拿錢，還有什么舍不得？而且這么遠的地方，這種事情也是絕對傳不到千里之外的父母耳中去的。只要錢賺多了，回家找個男人還是很容易的。
　　她不知道，她會比劉秧子更早地遭逢厄運。
　　她以為那個中年男人會和平常來發(fā)泄的那些老男人有些不同。畢竟，這個男人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好像很有內(nèi)涵的樣子。
　　汪美麗才不管什么文靜、氣質(zhì)，只要這個男人有錢就行。對她來說，這就是你情我愿的一場交易而已。想她從各個大城市一處又一處的酒吧走過，早已經(jīng)看透了這世上的男人。雖然，那個號稱她男友的男人看起來又帥又溫柔，表面上對她噓寒問暖，體貼備至，令酒吧里其他的陪酒女羨慕不已，其實還不是指望著她去賣身賺錢養(yǎng)活他。這樣的男人唯一的好處不過是讓她在酒醒后有個做夢的地方而已。要不是警察掃黑，幾個高級酒吧都被查封了，足浴店之類的地方她是不要去的，她也不會出現(xiàn)在菜場這么低檔次的地方。
　　只要陪睡兩晚就可以拿到五千元，這是從前她在天上人間那種地方才能得到的待遇。只要有錢拿，即使對方行將就木，也不會影響汪美麗的決定。沒錢的日子，她是一分鐘也承受不了的。她準備做了這筆，就去深圳，香港佬的錢雖然不容易賺，廣東佬中還是有很多款爺?shù)摹?br/>　　即使沒考上大學又怎么樣，她現(xiàn)在混得可比那些還在傻傻讀書的同學好多了。羅馬大道，是完全可以走捷徑的，何必苦哈哈地擠獨木橋。想起去年，為了考大學，父母天天逼著自己讀書的樣子就不值得。
　　看看現(xiàn)在的新聞，不是艷照門，就是爆乳門，連芙蓉姐姐大媽一般的年紀也要賣弄風騷，連丑得鬼一樣的鳳姐都可以一夕成名。那些有機會的女孩子就嫁比自己老爹還大的明星，沒機會的也要爆乳濕身出名搏機會?，F(xiàn)在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哪個不是把自己身體的本錢，開發(fā)出花樣來？
　　在這樣一個眼花繚亂的混沌世界里，真空上陣的除了金錢，還有日漸失去辨別力的靈魂。
　　汪美麗，只不過順勢而為，跟緊了流行而已。坐臺的姐妹都說她是“90后”的小劉亦菲，賽過貂蟬美過西施，想賺錢，還不是輕松之至。等錢賺多了，回去也好給父母炫耀一下，沒上大學，也照樣可以鐘鼎玉食，金錢我有，發(fā)財我能。
　　離開故土的時候，衣衫包裹不住的蓬勃熱血沒有丁點兒的惆悵，大把的好時光就在前面，月亮是千里之外的圓，誰愿意狗血地懷舊。
　　比密友更親密的身份是親人，比親人更親密的情形是死亡。
　　即使再見微知著、熟諳世情的人也想不到，有一天，相隔萬水千山的三個異鄉(xiāng)女人會委屈地混跡于同一條臭水溝，大好的時光與臭不可聞的水草和盤旋的蒼蠅為伍，既不能兜風，也不能數(shù)錢，只能深藏不露地日日與惡臭和蛆蟲為鄰，連囫圇個扔進煉尸爐的機會都沒有。就好像海拔五千米高處的鷹和在泥土里生活的蚯蚓始終無法同路，但有一天，鷹會死于獵人的槍口，蚯蚓會被喂魚，統(tǒng)統(tǒng)成了別人的獵物。誰管你是“80后”還是“90后”，誰知道你曾艷若桃李招蜂惹蝶還是卑賤小草無人問津。
　　繁華落盡，一身憔悴在風里。
　　命運這老家伙，就像天龍八部里的掃地僧，在藏經(jīng)閣掃地四十多年，不為人所知，卻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高手。江湖上形形色色的風光四射，抵不過掃地僧睜開渾濁雙眼的一瞬殺機。
　　只是，汪美麗她們至死也不知道，為什么回不去的路這么長。
　　十一
　　“此人從公園東北角出來后拐入‘安踏’店內(nèi)，逗留五分鐘后才從店里走出。隨后他開車，三十秒后停在路邊，取下頭盔，戴上墨鏡。形跡反常之處在于，此人一會兒將車子開上了人行道，一會兒又將車子開進居民小區(qū)繞圈子，可能是有意躲避視頻探頭?！崩辖鸩痪o不慢地與老姜討論案情進展。
　　離真相近了一步，老金的聲音比昨夜低沉了些。
　　“老金，煙抽得太多了對身體不好，你少抽點兒?！崩辖犚娎辖鸬牡涂?，覺得有提醒的必要。
　　“老爸你戒煙吧，真臭！”小金前兩天也勸老金。
　　“難道你以后不談對象了？”聽見兒子的話，老金淡定地把剛準備要抽的煙夾在耳朵上。
　　“我可不找你這樣的老公，不，媳婦。”小金翻著白眼，繼續(xù)打游戲。
　　“兒子，你昨天不是還說長大不找媳婦的？”老金笑嘻嘻問兒子。
　　“老金你累不累啊，早點兒洗洗睡覺！”小金根本不回答老金的問題，用秋月的口氣迅速地說了句，然后再也不理老金了。
　　第二天晚9時，小周在茫茫的監(jiān)控探頭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嫌疑人于13點10分經(jīng)過高風大橋的二百萬像素的清晰照片。
　　“在圍觀人群最外圍發(fā)現(xiàn)一可疑中年男子，發(fā)際較高，穿白色短袖襯衣，體貌、衣著特征與監(jiān)控圖像中嫌疑人相一致，特別是兩者的發(fā)際形狀，衣領(lǐng)敞開的角度、折疊的形狀和上衣袋口似眼鏡外露物品的顏色一模一樣，可以確認是同一人?！崩虾托≈芩麄儼堰@照片與圍觀人群錄像進行逐一比對，謹慎得出了結(jié)論。
　　“把來、去現(xiàn)場的各監(jiān)控點分別連成一條線，兩線在來的起點與去的終點處合二為一，范圍可以鎖定在曲江街道楊河村樟樹下自然村相對較小的范圍。不過，那邊村里沒安裝攝像頭?！比畟€小時后，老金筆下地圖上斷掉的點全部銜接上了。
　　“好?！崩辖褚徽?，紅紅的眼睛亮了一下，“大家辛苦了，這上萬個探頭咱們沒白看?！?br/>　　“這人我認識。”樟樹下村的治保主任仔細看了一會兒，指著老金手中的一張照片說。
　　“他是柳市人，不是咱們這里人。房子是租李東家的，在這里住了四年了，叫陳可君。有個兒子，十歲了，沒老婆，好像是早就離婚了。沒什么正經(jīng)營生，平時喜歡搓小麻將賭博，脾氣很差，一輸就紅眼，好多次和村里人吵架，沒幾人愿意和他搭對子。”治保主任對陳可君的情況很熟悉，李東是他的親家，經(jīng)常來他這里聊天。
　　“他有一輛白色的電瓶自行車，什么牌子沒留意。他犯事了？”顯然，治保主任還是對警察的上門很敏感的。
　　“最近有他這類電瓶車撞了人逃逸，正在查事主，要一個個問的?！崩辖鸫蛄藗€馬虎眼，又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一起?。俊?br/>　　“不知道。對了，以前看到過有女的在他家住過幾天，好像是年初和前年吧。后來沒見了?！敝伪Ｖ魅蜗仁鞘缚诜裾J，隨后又想了一會兒才說。
　　“去查查陳可君的電話?！崩辖鸢才爬虾ゲ榈臅r候，小城又出了事。
　　城西公園也發(fā)現(xiàn)了人頭，同樣是高度腐敗，同樣是女子頭顱，同樣是被放在椅子前面，同樣是被納涼的人發(fā)現(xiàn)。不同的是這回發(fā)現(xiàn)時間是下午6點多，于是馬上傳開了。發(fā)現(xiàn)人頭的小年輕當時一腳踩在人頭上，嚇個半死，隨后他大著膽子報案，又把人頭照片拍到了手機上，傳上了網(wǎng)絡(luò)，立時小城謠言肆虐，仿佛八月的臺風帶來的不是清涼，而是災難。秋月在醫(yī)院聽到了互不相識的病人談論這個的時候，刑警隊長老姜又被高局長叫到了辦公室，要求立軍令狀馬上破案。因為已經(jīng)有大批記者圍著宣傳處在問各種各樣的問題了。
　　回到刑警隊的老姜陰沉著臉，把專案組的成員又全部召集到了一起。除了去查陳可君電話的偵查員，所有正在干活一直沒休息的警察都到了，大部分人進來，一身的汗味，會議室的味道立刻變得古怪起來。
　　老金拿出香煙，點了一支。老胡也蹭了一支煙。眼見著煙霧升騰，小王利索地挪到了門口的椅子上，不肯再挪窩了。
　　十二
　　陳可君不在家。他常去的村東小鋪麻將場子也沒人。老金撲了個空。
　　老金心情也有些躁了。這在多年的辦案過程中，不是罕見的事情。他又點燃一支煙，狠狠抽了一大口。
　　“三個人頭了，是不是還有第四個？”牛法醫(yī)捅了一下正在沉思的老金?！澳銕滋鞗]洗澡了？”
　　老金沒說話，把手掌伸到牛法醫(yī)眼前，示意牛法醫(yī)自己數(shù)。
　　“我看你是屬蒼蠅的?！迸７ㄡt(yī)笑嘻嘻地推開老金的手。
　　“錯，老金屬金，這是眾所周知的?！崩虾@兩天沒回家胡子都長出來了，樣子有點兒憔悴，人還是照舊的嬉皮笑臉。
　　“屬妖精才有用?！迸７ㄡt(yī)不在乎老胡的挑釁，斜眼看著老金說，“煙味太重了，難道從火災現(xiàn)場回來？”
　　老金不理睬老牛的嘮叨，掐滅了指間的香煙。
　　“隊長來了?！毙⊥踉陂T口通風報信。大家趕緊正襟危坐，表示斗志依然昂揚。林子卻很不給面子地打了個哈欠，老姜遠遠地就瞧見了。
　　老姜顯然對會議室的異味習以為常，縣局陳局長也似乎沒聞到這股怪味。市局高局長進門的一瞬卻皺了下眉頭，隨行的王主任馬上看了一下緊閉的門窗，走到窗前使勁推開半扇窗戶，窗外的熱浪和防盜窗上的灰塵瞬間一同進了鼻孔，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以致事后王主任縱然在對龍城縣局的年終考核打分的時候想打高分，下筆卻總是離題一百里了。
　　陳局長一直不知道，這些怪味就是自己始終不得上進的緣由之一。他一天到晚在派出所和刑警隊跑來跑去，早就習慣了突然走進民警的會議室看到的灰塵和聞到的香煙夾雜著腳臭的怪味，雖然督察隊經(jīng)常下去檢查各所衛(wèi)生，但是這股怪味似乎從來清除不凈，總是時不時地冒出來作怪。除了窗口和機關(guān)部門，這些怪味似乎就藏在每個人身上，身先士卒地過了一年又一年。
　　現(xiàn)在的老金，似乎就是這些怪味的源頭。以至于王主任心里一直嘀咕，這人的老婆怎么能忍受的？
　　老金他要是知道辦公室那點兒異味，在案子結(jié)了以后開開窗就散盡了，卻還是某些人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肯定會嗤之以鼻。他的神經(jīng)在某些場合無比粗大，根本沒有在意，或者說沒有從本質(zhì)上認識到在領(lǐng)導面前一個好的印象比破案更重要。以至于他的政治生命一直糊涂而模糊，好像他隔三差五地受案子拖累不能洗澡一樣。
　　洗澡重要嗎？
　　在污泥里打滾洗個泥水澡快活還是站在蓬蓬頭下擦凈污垢更爽？河馬和海豚的答案肯定不同。
　　劉秧子不是沒想過掌控自己的命運，可惜機會從來不青睞她這種沒有準備的人。她原本只想著找一個好一點兒的工作，有機會嫁一個知冷疼熱的好男人。這也是大多數(shù)人的夢想。比如老金早早就把自己的白天和部分夜晚交給了案子，剩下的夜晚奉獻給了秋月。輪到劉秧子，夢想也就只能以悲劇草草收場。及至劉秧子知道這個男人只是口花花，看上去熱心無比地說著幫自己找工作，自己還是信以為真了，以為會遇見一個好人，甚至可以托付終身。其實他不過是想要個一直發(fā)泄的人，這和童年時候父母稍不如意就斥責、毒打自己沒什么分別?？墒?，這次，顯然命運早就昭示了既定的軌跡，不再給她逃跑的機會。
　　幸運的人們總是對未來懷著滿腹希冀，小金可以，老金可以，劉秧子卻不可以。
　　在秋風四起的午后，天氣一如既往地陰沉，預示了劉秧子苦澀的一生終于結(jié)束。
　　血光四濺，那個一個月來溫和的面孔如此猙獰，仿佛歡樂從來都是寒寂的倒影，甚至連一寸的嘆息也無，苦痛都隨風而去，只留下枉死臺上噴濺的血痕，洗也洗不去，到幾年后，只看得到一點兒禾色的暮光。
　　十三
　　就在這次專案組會議后，城區(qū)的所有視頻探頭都對準了陳可君經(jīng)常來去的路線和落腳點。雖然在樟樹村附近守株待兔的民警和協(xié)警沒什么收獲，但是城區(qū)里巡邏的巡邏車卻在第三天在三水村的一個小弄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陳可君的專用坐騎。
　　白色電瓶車，暴露了陳可君。讓賭場得意的他一下子徹底變成失意，再也沒有翻本的機會。
　　警察抓到他時，他剛贏了兩千元，意猶未盡準備繼續(xù)作戰(zhàn)，沒想到連錢帶人輸了個徹底。
　　在懵掉的一刻，陳可君忽然想起兒子。
　　“爸爸，我作業(yè)做完了，小明和我說好了，等下我們?nèi)ニ畮焱鎯?。”前一天的下?點多鐘，剛進門玩了一天的兒子對正準備出門打麻將的陳可君說。
　　“知道了。”陳可君無可無不可地回答，隨手關(guān)上家門。想著剛在村東小鋪打麻將輸了五百元，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得贏回來才行。人活著，就是一場賭博。不是你贏，就是他輸。怎么也不該輪到老子倒霉才對。
　　掌控別人的命運，陳可君覺得，無論什么代價都值得。在坐牢的那十年間，他曾一次次回想過值得和不值得的問題。
　　掌控自己的命運，還是不能嗎？再次坐在看守所里的鐵欄桿后面，陳可君已經(jīng)沒了心情去思索這一切。
　　十年前他也才剛有了兒子，自己開的五金作坊生意雖然不怎么好，卻也過得去。偏偏老婆就嫌棄自己沒錢，和村干部張樂好上了。那張樂就是長了一張會說話的嘴巴，除此之外，哪里比自己強呢？自己拿炸魚的炸藥沒炸死他，算他幸運?，F(xiàn)在看見自己從牢里出來，這廝還不是見面就躲。有好的時機，一定要再炸他個五馬分尸?？上Р恢览掀诺降兹チ四睦?，不然非弄死她不可。自己這十年牢可不能白坐。
　　凡是想和自己談錢的女人沒一個好女人。想離開自己的得通通弄死。
　　毛爺爺當年說的話多么精辟啊，“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弊栽倿槎肥康聂斞府斈瓴皇且舱f過：“忠厚是無用的別名?！彪m然陳可君沒讀過多少書，這兩句名言還是知道的，而且他覺得這兩人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可以用于任何事情上。
　　一開始陳可君還有些擔心，所以他把尸塊和人頭分別埋在隔了半個城的臭水溝里。劉秧子死了，警察沒發(fā)現(xiàn)。楊嬌嬌死了，警察沒發(fā)現(xiàn)。汪美麗死了，警察還是沒發(fā)現(xiàn)。所以他干脆把人頭扔到警察的眼底下，打了這群耀武揚威的紙老虎一個響亮的耳光。等著他們來抓自己吧，結(jié)果兩年了，他們連他的影子都沒抓到。和叢林里掌控血腥法則的真獅子相比，紙老虎早晚有一天會被真獅子真老虎一口口咬死。聽到滿城謠言一天天稀奇古怪地在傳播，他高興得多喝了一斤米酒，那幾天連輸了一千多元他都沒生氣。這么風光的事情，他真想讓每個人都知道，那個高明的殺手不是別人，就是他！他就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可惜，無人分享他的寂寞。
　　所以，他又扔出了第二個人頭，第三個人頭。
　　可惜，凡事不可再三。老天爺很吝嗇。紙老虎成精了。
　　陳可君終于風光無比地上了警車。
　　這一次，依然沒有鏡頭對準他。他還是龍?zhí)祝?br/>　　文字編輯/張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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