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村
白石老人在晚年的自傳里回憶,早年他做木匠徒弟的時候,一開始他的感覺很好,因為木匠這種職業(yè),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所以很是榮耀了一陣子。一天,師傅帶著他,背著木匠家什走道兒,迎面碰到一路人,同樣背著木匠家什,師傅立刻躲到路邊,恭恭敬敬地看著人家過去。他很不服氣。后來師傅告訴他,人家是細作木匠,是雕花的那一路兒。農村里嫁娶,給姑娘打嫁妝的活兒,都得請他們來。特別是那種有錢的大戶人家,一干數月,甚至是一年,雕刻出整套的家伙什來。這件事讓齊白石感覺很沒面子,于是他也偷著做起雕刻。他畫過《芥子園畫譜》,所以一上手,就顯現出超常的才能,在當地名聲大噪,人皆稱他齊木匠。
家父在陜西渭北家鄉(xiāng)那一片小地方,也算是有名的木匠了。記得他給我講起過,早年他學徒的那個時候,徒弟學滿三年之后,要出師的日子,師傅會請當地紳士和能人來,看著徒弟獨自做成一把太師椅,從一丈多高窯背上扔下來。如果太師椅完整無損,說明做徒弟的手藝過關了,出了師門不會給自己丟臉。家父自己是否就遇到過這樣的場景,我沒問過他,只知他一輩子都很在意做活的質量,從不在一隼一鉚上偷工減料。后來的木匠,漸漸就不講這些了。因為如今大都是沙發(fā)之類的現代家什兒,又是木器廠生產,三年五年就得更換新的了。大概這也與現代消費型社會有關。至于說木匠這份職業(yè)的榮耀,職業(yè)的臉面,在木匠徒弟那里,就不必提及了。
許多年前,我跟隨京城的朋友、鋼琴家梁和平,去了蔣宅口一家偏僻的川味小飯館里用餐。老板是個重慶人,做著很地道的川味菜肴。與其他小店不同的是,他所用幾樣調料,幾乎都是從四川老家運過來的,本真貨,而且每天也就做那么幾桌??腿讼朐谒抢镉貌?,得提前預約。那時候,人們的品牌意識還不像現在這樣,所以他的那巴掌大的小店,一時間就顯得特別地另類。在京城里,一些特別講究美食美味的文化人藝術家,老去他那里。
進得小店,迎面碰上老板本人。老板從不招呼客人,自始至終幾乎是頭也不抬地去看一份《重慶日報》。到客人酒足飯飽,結賬出門的時候,方才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與客人結賬,完了,又去看他的報紙。演藝圈的許多名人,有的竟是天天上報紙上電視的大名人,但是在他,就像沒看見一樣。他一如既往,天天如此,低頭看他的報紙,做他的生意。據說曾有人建議他擴大店面,或搞個連鎖什么的,都被他一概拒絕。從他那貌似冷漠的臉面背后,似乎能感到他內心的那份得意,那份職業(yè)的尊嚴。
無獨有偶。去年和幾個朋友去貴州旅游,在一個小鎮(zhèn)里,竟也遇上同樣有趣的一家小店。店里夫妻二人,做餛飩買賣。每天一大早,一袋面做完賣光,立即關張。帶我們去的,是當地的鎮(zhèn)委書記,在京城讀過大學,也是我們昔日的朋友。但你會發(fā)現,書記車子停在門口,走進店里,人家照做自己的生意,并沒有大驚小怪。即便是書記鎮(zhèn)長,照樣得和眾人一起排隊,和普通食客一樣等座位。不是人家“牛”,不通常理,而是人家的味道好,質量過硬。回到車上,朋友給我們介紹這家門面,滿臉都是得意的表情,并沒有那種被人忽視的感覺。按理說,周邊酒店多得是,大小早點滿街都是,但惟這一家做得最火。一頓看似簡單的早點,卻讓人吃得滿心歡喜。
我想,這就是職業(yè)的尊嚴。一份很不起眼的職業(yè),竟被他們——這些兢兢業(yè)業(yè)的普通人,做得有聲有色。所以說,一個人不是登了報紙上了電視就榮耀了,有面子了。一個人無論干什么職業(yè),做好做精,持之以恒,就會找到生活的意義。人得給自己明確的定位,欲望不能過高。翻譯家毛喻原,是我這幾年認識的一位很有趣的朋友。法拉奇的重要作品,幾乎都是他翻譯的,但他從不以翻譯說事兒。他為雜志畫極其精美的插圖。那些插圖初看上去,你會以為是西方人畫的。因為畫面上洋溢著的幾乎是和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一樣的那種理性和自由的精神。閑暇時,他又為文化圈里的朋友作木板雕像。如今已刻七八十塊了,塊塊精美絕倫,水平可以和嚴格意義上的雕刻家叫板。他也不拿雕刻說事兒,職業(yè)對他,幾乎不再是什么問題。
一個人活到了精神層面,為自己的人格活著,為社會的良知良心活著,無論干什么事兒,都會做得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