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東旭
從來沒有哪個作家像劉震云這樣,將目光如此深切地專注于“前現(xiàn)代”中國“底層”的精神世界,他似乎用很“傳統(tǒng)”①的筆墨為人們展現(xiàn)了一幅幅樸實的中原鄉(xiāng)土生活圖景,交代了一個又一個的零零碎碎的事件。在這一幅幅瑣碎的畫面里,一顆顆孤獨的靈魂和為擺脫這孤獨而奔波找尋的心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小說分為上篇《出延津記》和下篇《回延津記》,上篇是以楊百順的人生成長經(jīng)歷為主線,通過他為生計問題的奔波,敘述了他與“底層”各式各樣職業(yè)(剃頭的、殺豬的、破竹的、挑水的)人的交往過程,展示了他個人在謀生過程中的人生困惑和“底層”世界里一個群體的精神困境。下篇敘述了楊百順的后人牛愛國在自己婚姻上遇見問題時,與三個“說得著”的朋友交互往來的經(jīng)歷,展示了個人人生擺脫孤獨困境的努力以及這種努力的徒勞?!啊兑痪漤斠蝗f句》的深刻性,不僅在于像出版宣傳所說的那樣,表達了中國人的‘千年孤獨’,比《百年孤獨》還‘孤獨’十倍,而且在于它表達了中國人的尋找?!雹凇耙痪漤斠蝗f句”,這種對“言說”本身的偏執(zhí)般的在意和注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既深刻地反映了人們心理上的孤獨感,又承擔(dān)了“拯救”人們擺脫孤獨的大任,對于那些沒有言說權(quán)利和言說習(xí)慣的人,尋找“說得著”的人成了他們畢生的追求。
小說一開始,劉震云就從兩個“言說者”關(guān)系入手,探討人的孤獨性存在問題。賣豆腐的老楊跟趕車的老馬是好朋友,老楊有什么事都找老馬說,但老馬卻從心里看不起老楊,什么事從不跟老楊說;剃頭的老裴之所以怕妻子老蔡,因為自己的“話”被拿住,從而與妻子“說不著”;牛愛國與馮文修十幾年的交情因為幾句話被傳來傳去而恩斷義絕。主人公楊百順“從在家做豆腐起,到跟人學(xué)殺豬,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縣政府種菜,到‘嫁’給吳香香,沒有一步不坎坷。”③他這種坎坷,與他的“不善說”有很大關(guān)系,他的這種坎坷,與其說是生存層面上的困苦不如說是精神上的焦灼。
在物質(zhì)生存還頗為困苦的環(huán)境中,“說”,幾乎成為人們?nèi)康木窦耐?,這“說”的背后其實是人們心靈孤獨的一種反映,是封閉環(huán)境中人們精神遭壓抑的發(fā)泄,是一種無可依附的自我滿足感。比較典型的體現(xiàn)是楊百利的“噴空”。”“噴空”純粹是一種精神的發(fā)泄,是一種沒人相信也沒人需要相信的東西,它的功能不是傳播宣傳意義,而實在是一種自我滿足和宣泄的情緒和態(tài)度借以表達的出口。小說里面正面呈現(xiàn)的幾乎所有的夫妻關(guān)系,都因“說不著”而陷入了困境,對于一個個婚外戀情,因為“說得著”,反而讓人有了很大程度的諒解。
用“說”來呈現(xiàn)人靈魂的孤獨,是一種心理透視的眼光,是對中國歷史、現(xiàn)實、中國人的生存和精神狀態(tài)的深刻體察?!肮陋氃谶@個人人社會是無處傾訴的。這種孤獨和西方的不同,更原始、更彌漫?!雹苓@種“中國式”的孤獨,在《果園城記》(師陀)里是通過對日常生活場景的描摹來展現(xiàn)的,在《彷徨》和《野草》(魯迅)里,是通過環(huán)境的刻畫和人物心理的透視顯現(xiàn)的。在本篇小說中,卻是通過“言說”的方式來呈現(xiàn)的,各種人物表面上“說”的熱鬧非凡,“眾生喧嘩”之后,是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孤寂和幻滅。
一般說來,擺脫精神上的孤獨感,有一種最重要的方式,就是找“說得著”的朋友。小說中,按人物與訴說對象對話的效果,可將對話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說得著”,一種是“說不著”。找到“說得著”的朋友之后,人們就可以擺脫這種“孤獨”嗎?
小說中,“說得著”的人有這樣幾組:楊百順(吳摩西)與巧玲,牛愛國與章楚紅,龐麗娜與小蔣,老高與吳香香等。但是,我們看下幾組“說得著”的人的命運發(fā)展:上篇中楊百順終于遇到巧玲,能說得著,但是巧玲被人騙走;巧玲(后來的曹青娥)遇見自己“說得著”的拖拉機手小趙,但是小趙拒絕跟她“私奔“;牛愛國遇見了“說得著”的章楚紅,可是,又由于種種原因與章楚紅擦肩而過。牛愛國在三個“指的上”的朋友的指導(dǎo)下,不僅自己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反而連他和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不可掌控,并日漸疏遠了起來:買好友馮文修十斤豬肉,因為忘了給錢,被人將話傳來傳去最后兩人絕交;牛愛國再次踏上千里征途前去找另一個好友陳奎一,找到的時候,已經(jīng)物是人非,陳奎一正為自己的生計和家務(wù)事(兩個兒子吵架)鬧心,連聽他訴說的時間也沒有,最終,千里來尋,偶然的相遇又匆忙地別離。
小說文本其實告訴了我們一種“命若琴弦”⑤式的宿命:人的一生,其實都活在這種尋求朋友的過程之中,“尋求”本身就是擺脫孤獨的途徑。每個人都在孤獨寂寞中生存,每個人都在為擺脫這份孤獨與寂寞開始了不懈地“尋找”。由上部吳摩西尋找巧玲出延津開始,到下部吳摩西的后人牛愛國尋找章楚紅回延津終結(jié),好似完成了一個生命的輪回,既彰顯了人們?yōu)閿[脫這種精神困惑做著掙扎和努力,但結(jié)局的無果而終又意味著這種種努力的徒勞與無意義。
這種種結(jié)局說明了什么呢?我們不難從中體會出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人生況味。存在主義者認為人的生命存在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氨粧仭薄ⅰ氨粍映惺堋笔谴嬖谥髁x哲學(xué)的關(guān)鍵詞,生命的存在是身不由己,這種存在主義的思想內(nèi)涵深深隱藏著文本的后面,深刻地挖掘出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透視著人的心靈。在我國,似乎由于現(xiàn)實社會層面的苦難太多,人們對思想上啟蒙和社會“解放”呼聲更強烈,反而忽視了人存在本身的諸多問題(諸如苦難問題,孤獨問題等)。這也可能是我們“現(xiàn)當代文學(xué)”作品的格調(diào)總體上有所欠缺的地方,只有在魯迅的個別作品(《彷徨》、《野草》)我們方能感受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味道,略見了一絲存在主義哲學(xué)影子。對于“文學(xué)是人學(xué)”的作品,不能深刻揭示人的存在本質(zhì),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小說人物通過“尋找”所做的悲涼抗爭,無聲地闡釋著這個人生和世界存在的某種“真相”,彰顯出了一種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意味。在這個意義上,《一句頂一萬句》不能不說是獨到和深刻的。
同樣是具有心靈孤獨的群體,小說文本中表現(xiàn)的“民間”群體與其他群體(如知識分子群體)孤獨的心靈世界相比,呈現(xiàn)出了鮮明的特點:
1.他們對于交流的對象要求很低,不要求對方理解自己,只要是自己能“說得著”就足夠。像買豆腐的老楊,品味不到趕車的老馬如何看不起他,一旦有了什么事情,先找老馬商量。像楊百順于老高,牛愛國于杜青海,陳奎一于牛愛國,前者幾乎都是自說自話,后面的人僅僅說“你說呢”,前者就只能自己打開思路。這幾乎是一種一廂情愿式的交流,實在無助于雙方心靈的溝通,然而他們似乎提不出更高的要求,對此種交流他們已經(jīng)懷有非常簡單的滿足。
2.與知識分子的孤獨心靈,可以對話大自然和控訴社會不同,他們的交流目的非常務(wù)實。他們選擇“說得著”的人,其實絕不僅僅是精神交流,很多時候是自己有了困難的事,可以讓他們能幫忙(出主意,想辦法)。小說的下篇整個篇幅寫的就是牛愛國自己的婚姻出了問題之后,如何千辛萬苦地尋找三個朋友,如何按照朋友們的建議解決問題的過程;曹青娥嫁給牛書道完全是朋友之間有了“偏向”,為自己最好最近的朋友解決“問題”的結(jié)果。小趙之所以跟從老詹信教,是因為可以騎他的自行車賣蔥,吳摩西跟從老詹是因為老詹可以給他找活干。用老詹的話說,這片土地上好像沒有人關(guān)心人的終極問題,人們只有現(xiàn)實的問題,“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問題,被鄉(xiāng)民們一次次解構(gòu)。
這兩個特點決定了文本中的人物無論找到多少“說得著”的人都不會解脫自身的孤獨之感。人物單向的交流談不上沒有心靈之間的默契,也就沒有了理解與被理解的可能;務(wù)實的取向使得現(xiàn)實中的人們考慮問題都從自身的利益角度出發(fā),更無關(guān)乎靈魂的洗滌和自省。
劉震云曾談到:“中國人跟其他的民族特別不同的地方。這里有宗教性的差別。除了人跟人的交往,還有一個溝通對象的問題。當你有懺悔的話、痛苦的話、憂愁的話想說的時候,你隨時可以告訴神。但是在一個人人社會里,你如果有懺悔、痛苦、憂愁的話,你得在人中找到一個知心的朋友,才能告訴他。神是隨時隨地都在的,但是在人中找一個朋友是非常難的。⑥傳教士老詹,也在寂寞中凄慘中死去。不管是什么苦難,中國人所求助的對象往往是現(xiàn)實中一種具體的力量,但是,通過牛愛國尋找朋友,依靠朋友去擺脫困惑的結(jié)果來看,這種依靠和尋找,終是徒勞。
“中國人太孤單太寂寞了,幾千年活得都是這樣。”⑦這個深刻的存在主義式的問題折射出劉震云對當下寫作的獨到探索。畢竟,從現(xiàn)代文學(xué)發(fā)軔以來,很少有作家能像他這樣細膩地關(guān)注鄉(xiāng)土“底層”的精神困惑。
在以往以農(nóng)民為“主體”的鄉(xiāng)土小說中,以寫作姿態(tài)而論大體上是沿著魯迅和沈從文兩個路子走下去的,即魯迅式的批判和沈從文式的想象。魯迅以啟蒙者的眼光揭示農(nóng)民精神上的麻木,是以刻畫典型形象的方式(阿Q、祥林嫂、華老栓)來揭示一個群體階層的可憐可悲相。沈從文僅在于借助農(nóng)民的身體和生存的土地,盡情描繪自己理想中的“希臘”小廟,對農(nóng)民作為一個生存?zhèn)€體進行生存意義和精神層面上的觀照,是兩者都欠缺的。至于建國后的“農(nóng)村題材小說”,農(nóng)民主人公承載了更多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一直被作為一支“力量”而存在,更沒有哪一部作品把農(nóng)民作為一個“個體”去探討他們的精神上的狀態(tài)了。
有學(xué)者論述《秦腔》時候指出:“《秦腔》成功地還原了當下的中國鄉(xiāng)土社會,政治的、經(jīng)濟的、文化的、自然的、倫理的、心理的,甚至超自然的等諸種因素如此渾融地交織在一起,被植入當下的社會語境中。它的成功表明,作家將先驗的、預(yù)設(shè)的理念進行‘懸置’,以敬畏而無聲的姿態(tài)面對現(xiàn)實,并在美學(xué)和敘事上進行相應(yīng)的嘗試,才有可能接近或走入‘底層’”。⑧
從“還原”的這一角度來說,《一句頂一萬句》似乎走的更遠,在小說中,我們甚至看不出更多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文化的、自然的、倫理的、心理的,甚至超自然的”等諸種因素,我們只看到了一個日常的現(xiàn)實存在,一個日?,嵥榈霓r(nóng)民生活的“無序”狀態(tài)。小說沿著主要人物故事的發(fā)展順序順時態(tài)地敘述,嘮嘮叨叨地訴說著,湯湯水水的描繪著,絕不專注于塑造“性格”、“典型”,僅在于“還原”、“呈現(xiàn)”,牽涉到哪個人了,隨時停下來,講述這個人的前前后后,交代完了,這個人也就徹底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因為生活本身也就是這樣,單線式地發(fā)展,意外地相遇,又分散。沒有啟蒙意義上的憤慨和焦灼,沒有回歸田園的向往與浪漫,只有生存的寂寞,無事的悲哀。如果說是作者“贊揚”了中國人生命力的堅韌,倒不如說是展現(xiàn)了人之為人“被拋”的孤獨與無奈。
我們是不是可以說,這部小說就已經(jīng)走進了“底層”呢?
注 釋
①“小說的敘事風(fēng)格類似明清的野稗日記?!卑膊ㄋ矗骸兑痪鋭龠^千年》,《一句頂一萬句·編者薦言》,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②④⑥⑦劉震云、李敬澤、陳平原、孟繁華等:《從〈手機〉到〈一句頂一萬句〉》,《名作欣賞》2011年第13期。
③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 200頁,87頁,211頁,306頁。
⑤《命若琴弦》:史鐵生小說,表達了只有接受生命的謊言,才能充滿生機地追逐人生命意義的意思。
⑧孫先科:《〈秦腔〉:在鄉(xiāng)土敘事范式之外》,《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