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我沒有親歷過任何一場死亡。從小到大,家人將我保護得很好。爺爺、二舅舅、太姥姥、奶奶去世時,我都沒有參加葬禮。我的貓死掉的時候,我付錢給動物醫(yī)院,請他們代替我埋葬。我很好的一個朋友離世,她的兒子說想見見我,我說我太忙了。其實我知道,是因為我不敢面對死亡。
一天,我夢見我的太姥姥,養(yǎng)育過我、臨死前叫著我的名字的太姥姥。她目光平靜如水地看著我。我開始后悔為什么我沒有參加她的葬禮?為什么我那么軟弱,那么怯懦?為什么我自動過濾了讓我悲傷的場面,屏蔽了讓我震動的時刻?沒有黑暗的光不是光,是人造的幸福。我一直希望自己生活在一個小幸福里,但是世上沒有這樣的小幸福。大幸福是要面對生命的真相,即便遭受創(chuàng)痛和折磨,即便不能陶醉和沉溺。
秋天的一個上午,我和朋友去松堂臨終關懷醫(yī)院。
醫(yī)院里確實有一種難聞的氣味。不像一般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遮蓋了一切。這里有大小便失禁的味道、老人的體味,以及死亡的味道。幽暗的走廊兩側有許多病房,確實大多數老人都臥倒在床。我們去的其中一間,一個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身上蓋著一床小毯子。大多數房間里還有一個小電視,聲音開得不大,就是一個俗世的響動。
面對臨終的老人病人,最重要的一條是:平靜。不需要悲傷、同情、震驚、激動、感慨。平靜地和他相處,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生命走到盡頭的人。第二條就是耐心。
耐心容易,平靜很難,尤其是面對那些孩子。如果說看見臨終的老人我們尚可平靜,看見孩子,實在難以克制。房間里有3個孩子,護士長說,這是同期最少的一次,上個月還有8個。這些醫(yī)院已經放棄治療、判了死刑的孩子,會被送到臨終關懷醫(yī)院來。大多數孩子的父母,再也不會露面。我想,他們未必是冷酷,也許就像我一樣,是軟弱。他們不敢面對那道傷口。
護士長將我們領到一位老人床前,說老人很傳奇。他是溥儀最后一任護衛(wèi)官。在和我們聊天的時候,他在掛水,端坐在病床上,仍挺拔而高大。護士長說,他身體沒問題,就是活得不痛快了。人有病,不一定是身子病了,有時是心病,有時甚至不是心病。護士長說:“槍林彈雨您都活下來了,不能輸給自己,要好好活!”老爺子大聲地、傲然地說:“沒興趣了!”
這句話給我的震動很大。活著,對大多數人來說,都談不上興趣,就是忍耐。
因為對于臨終關懷,我懂得太少,我只是坐在他身邊,不住地揉搓著他的手??吹贸?,老人的興致是高的,他給我們唱了一首歌。我也和他瞎聊,也許給他助了興。
臨終關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大概就是幫助病人抵抗病痛,讓他們在最后的這一段日子,回想自己的一生最美好的時光,讓尊嚴重回自己的心頭,將無助和無用的沮喪都放下。如果說漫長的一生就是一部超長的電影,我們就是在幫著他們剪輯出一個精彩的短片,然后,讓他們枕著入眠。
朋友看《入殮師》深受感動,寫了這樣一句話:“愿每個人都能被這個世界溫柔善待?!彼劳鰰r受到的對待,彰顯了生命的價值。善待每一個生命,善待這最后一段旅程。因為,他們的生命,最終會疊加成我們的生命。
選自《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