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跟隨裴先生一年多,寫下洋洋二十幾萬字她的傳記,猛然回首的剎那,心里卻是空白。倘若一直在一個人的身后,她會遮住你的光芒,但你又愿意被遮住。我現在的感覺便是這種淡然的心情。
裴先生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我想,她首先是一個女人,有夫有子有家有生動的愛情,接下來才是一個演員,一個藝術家,一個前有古人或許后無來者的一代紅坤生。
她注定是一個傳奇。
寫裴先生的文章太多,浩如煙海,隨便哪一篇都是裴先生的戲如何好,人如何凜凜,但真正讀懂裴先生的有幾人?陌上盡是看花客,真賞寒香有幾人?有人看了一輩子她的戲,誰知道她內心的孤傲蒼涼?誰知道她真的可以為戲生為戲死?
她少年便走紅,不知不覺間,天地玄黃里,梨園就有了她這一號——5歲登臺,9歲挑班,十幾歲給毛主席演戲,又因一場微妙愛情驚天動地,再加上人紅是非多,小小年紀,內心早就一片豐盈。
但她仍舊一心撲在戲上。她晚年在《響九霄》中唱道:戲是我的天,戲是我的命,戲是我的魂,戲是我的根……其實是她一生的寫照。她說如果不唱戲不知道自己還會干什么。她只能選擇唱戲,或者說,是唱戲選擇了她。彼此確認,別無選擇。
她不好吃,簡單小菜,包個餃子,煮個面條……年輕時架個電爐子烤幾片饅頭,散了戲,就著小咸菜吃。老了,又有錢又有名氣,仍舊樸素貞靜,大飯店她吃得不香。
亦不好穿。衣服就那么幾件,都只是屬于裴艷玲的衣服——一水兒的中式對襟衣服,老裁縫做的,一縫幾套,春夏秋冬都有了。因為永遠傳統(tǒng),所以永遠前衛(wèi)。去香港演出的時候,裴先生在后臺化妝,她脫去外套,再脫去秋衣,露出一件男式大背心,老牌子,天津“白玫瑰”牌??春笮睦镆凰?,繼而喜悅——管它呢,八塊錢的背心,到臺上照樣艷壓全場。
又幾乎不用化妝品,清水洗臉,用兩塊錢一盒的雪花膏……但皮膚又這樣好,于是偷偷看她到底用什么??偸强吹侥呛醒┗ǜ?,如此而已。
她愛茶,家里養(yǎng)著幾百把紫砂壺。養(yǎng)紫砂壺如養(yǎng)人,每把壺脾氣不一樣,她都懂得。亦愛和真正的茶家論茶,大紅袍如何,太平猴魁如何,何時喝什么茶,她講究。到她家喝茶聊天談戲,是很多藝術家曾經親身體會并歡喜的,一定要談到后半夜,一定要談到盡興。
她驕傲狂氣。經常沉默,一言不發(fā)。倘若逼著她發(fā)言,她會站起來破口大罵,才不管你有多大名氣,才不管你是什么權貴。這樣的貞烈品德,幾乎獨一無二。
有時候覺得她既沒有性別也沒有年齡。有哲人說,人的最高境界是雌雄同體。她站在那里,寬衣長袍,短發(fā)凜然。眼神又似少年,動人之處,散發(fā)光芒。65歲的人,有時似孩童,奔跑著扮個鬼臉,又喜愛那田野間的自然之物,去挖紅薯、剝花生……家里仿佛大自然一樣,用最原始的木材做成床,大俗,大雅。
原本是民間或農村的老東西,鄉(xiāng)間軋場的碌碡、水井邊的石頭、喂馬的槽子、上世紀60年代的農村木窗……搬到她家里,成了藝術品。
裴艷玲從農村來,帶著地氣,她喜歡這些東西,也迷戀那大地散發(fā)的氣息。坐在木桌前,喝茶,養(yǎng)那些紫砂壺,抱著小狗說話,聽戲,這就是她的生活了。簡之又簡,素之又素。
裴先生演了一輩子戲,最后不懂了:我到底要什么?她不停地追問。其實人到高處,總是在問。就像沈從文先生最后也在追問,但最后終于給出答案: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有多少人理解裴先生呢?她演了一輩子男兒,都是大英雄,私底下,也難免有了幾分男兒英氣——有時遠遠看她,她站在那里,像風,一道永遠看不清的風。只是不像凡間的老太太,她65歲了,卻依然是少年樣,眼神忽而露出狡黠,忽而又單純干凈似孩童,只是沒有老年人的暮氣,真是奇了。她修成自己的神,卻又不自知。
每每有戲迷千里萬里追趕,亦有追隨幾十年的“粉絲”。她有時記得,有時不記得。早已真語世情空,只演自己的戲。好像臺上只有她一個人,她無視臺下,也根本不必去討好觀眾。這一輩子,她只負責討好戲臺。
去香港演出,她化好妝坐在鏡子前?;瘖y室里只有我和她。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我看著鏡子中的她,一言不發(fā)。鏡子中是一張沒有年齡的臉。
戲散了,臺下瘋狂了。她跳上鼓師的背,吹著口哨,仿佛少年——離了戲,她活不了。
有時候忽憶前生,她也感慨——“有一年我去香港算了一卦,說我曾有三父,曾有三母……”三父,生身父親、養(yǎng)父、現在的師傅。三母,生母、兩個繼母……細說前情,總是一句話:跟你最親的人,有時候和血緣一點關系也沒有,這也是前生注定。
人到最后要什么?剩下什么?她多數時候是一個人,守著一幢堆滿老家具的大房子,養(yǎng)著六七條狗,抱著復讀機聽戲。總是聽余叔巖,她說:“老的好,老的有味?!庇幸淮蔚剿胰?,正是秋天,小院子里鋪滿了細碎的陽光,透過窗戶看到先生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屋子里響著余叔巖老先生的“十八張半”,她身邊倒著的幾只小狗也在睡覺打呼嚕,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金屬的光澤。那一刻,忽然悟到她說的話:“人到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和自己身上的那點玩意?!?/p>
裴氏艷玲,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前生與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