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的
這口鍋真的奇怪,做出的魚頭湯沒什么賣相,卻終歸比校門口的好吃一些。
今天買的是什么菜,是要噎死我嗎?
什么?作業(yè)還沒寫完?打!
什么?上次說過的事你又忘了,不長記性是吧?打!
這種吼叫,小西聽得太多。誰家沒有瑣事抱怨,可在老爸那兒全成了無法忍受的事。轉(zhuǎn)回頭來,老媽還會叮囑小西:“他最近脾氣不好,你讓一讓?!?/p>
老爸脾氣是真臭。他年輕時聰明好學(xué),干得一手好技術(shù)活兒,很受賞識,于是恃才傲物,總以為世界像扳子一樣,盡在他手中掌握,誰會不買他的賬?可他的“賬本”敵不過人情世故。用今天的話來說,叫做缺乏職場情商。老爸的臭脾氣盡人皆知,有時下屬和上司一起被他吼得臉色發(fā)青,他卻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
他總是天真地以為,有技術(shù)、有道理,到哪兒都行?!拔矣屑夹g(shù),他們離不開我,我說得對,當(dāng)然聽我的!”
很快,他被人從原位調(diào)離,虛掛閑職,從天天忙得直轉(zhuǎn),變成下午4點(diǎn)就能下班回家。到家自然不能消停,三天兩頭吹胡子瞪眼,事事發(fā)表見解。
小西忍了五年,心里滿是厭惡。她覺得老爸一套套道理,但最沒道理的是,無論家人如何忍讓,老爸的脾氣也未見轉(zhuǎn)好,反而更暴躁了。
現(xiàn)在想來,老爸心里堵著各種滋味。三四十歲正是男人事業(yè)的好年華,可身邊同事個個見了他只是皮笑肉不笑,雖還尊他算個小領(lǐng)導(dǎo),卻心知他無法對任何事作決斷。在那動彈不得的高位上,老爸像個怎么也翻不過身的海龜,狼狽不堪。
B
老爸常挖苦老媽做菜難吃??墒抢蠇屢膊话l(fā)怒,她說,家是一口鍋,什么味道都可以容納,把不同的東西放進(jìn)去煮,煮熟了不管滋味怎么樣,就是一鍋菜。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老爸自己下廚房。
還真別說,他有一手。有時幾下?lián)芘?,胡椒粉和咖喱粉吊味做個砂鍋粉絲,滋味比外面賣的還好。有時動手煮個荷包蛋也特別圓潤,好像他干技術(shù)活兒的手藝全用在了鍋里。
老媽每次吃老爸的菜就猛夸。這時暴君就和顏悅色,得意忘形,找回“一切盡在掌握”的狀態(tài)。
小西最煩老媽那套拍拍哄哄。一個菜上桌,老媽要在桌子下面踢好幾腳,小西才應(yīng)和幾句,算給點(diǎn)面子。
她只關(guān)心,自己什么時候能離開家。
熬到初三,一直成績優(yōu)秀的小西告訴父母,要去職高。小西想,職高可以住校。
老爸大發(fā)雷霆,拍桌子反對:“你說說,你吃穿用是誰給的?你不求上進(jìn),你不思進(jìn)取,你自甘墮落,你……”
小西滿腔道理,卻不屑于回答,從鼻腔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哼!”
這個音調(diào),可能就是老爸夢魘里一直回響的聲音。
他猛地站起來,眼睛因?yàn)楸┡瓭q得通紅:“你再給我出一聲?”
“哼!”
暴君真的發(fā)飆了。他怒不可遏,掄起胳膊就往下砸。小西不躲。他抽出皮帶打,小西仍是不躲。老媽和奶奶都出來了,他把門關(guān)起來打,逼著小西服軟。
小西跪著,看著老爸,就像看一張塑料皮:“你打吧。打完我去上職高。”
回答她的,是老爸漸漸掄不動的皮帶:啪、啪、啪。
小西仍看著老爸:“沒用的男人,有種把我打死。你把我打死了,我就可以不去職高,你就可以做到說話管用,就意氣風(fēng)發(fā)了?你打。”
老爸再掄了一下,然后,真的掄不動了。
這個永遠(yuǎn)頭頭是道的男人沒再解釋,沉默了半天,扔掉皮帶,起身開門,放外面哭嚎的奶奶和老媽進(jìn)來。
那晚吼叫之后,家里就靜了。小西除了滿身的血道子之外,沒啥大事,倒是奶奶驚著了,被老媽送到醫(yī)院靜養(yǎng)。
小西躺在房間看天花板,無盡幻想住到學(xué)校以后的美好生活:校門口有烤里脊,有脆皮豆干,有灌湯肉餅,有魚頭豆腐砂鍋,那湯是白的,鮮味四溢……
C
從夢里醒來的時候,小西真的聞到魚頭湯的鮮香。
廚房里,老爸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只碩大的胖頭魚。這種大魚,魚身肉厚,遠(yuǎn)不如一斤左右的鯽魚細(xì)嫩,但魚頭最是新鮮味美。當(dāng)?shù)厝顺贼~頭多數(shù)不買整魚,因?yàn)樨潏D一個新鮮的魚頭,就要考慮剩下十來斤的魚身怎么處理。小西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魚頭愣了半天。
魚頭可能是最不能讓外國人理解的中國式美味。在一鍋魚頭湯里面,有堅(jiān)硬的骨頭,蜂窩般的骨節(jié),皮脂、膠質(zhì)和不知名的部位混合在一起,燉得到位,刺和骨頭都會溶在湯里,比魚肉更引人入勝。這一口,愛者嗜之如命,旁人看得費(fèi)解。
油煙升騰,老爸把大魚頭下鍋略煎,烹上各種作料,煮出一鍋白如牛奶的魚湯,咕嘟作響之際,溜進(jìn)幾塊豆腐。他動作嫻熟,像個最熟練的工人在擰弄螺絲一樣,毫不遲疑地又在鍋里放下一叢碧綠色的新鮮雪菜末。
這是什么搭配啊。小西暗想,沒腌過的雪里蕻放在魚頭里,是怎么個怪滋味?
這頓飯氣氛更怪:小西和老爸面對面,中間放著一鍋碩大的魚頭燉豆腐,都不說話。
老爸夾了一筷子魚頭給小西,還盛了湯。小西別扭了一會,沒再推拒,悶頭就吃。
魚頭燉豆腐里放新鮮雪菜,帶來了某種說不出的好滋味,湯濃膠稠,鮮的感覺就像是舌尖上有精靈在跳舞。小西吃了一碗、兩碗、三碗……老爸只沉默地看著,自己吃點(diǎn)魚肉,偶爾撥弄幾筷子,把最富膠質(zhì)的魚腦找出來,顫巍巍如同晶瑩的果凍,送到小西的碗里。他以前總是會說,吃魚腦補(bǔ)腦,小孩會變聰明。
“小西。”他開口了,“你很像我?!?/p>
這句話約等于是“對不起”嗎?小西冷笑,抬頭就準(zhǔn)備反駁。
她看見的,是老爸從未出現(xiàn)過的表情:有茫然,有羞窘,有強(qiáng)撐的淡定,還有一些從未出現(xiàn)的懂事。這種表情,讓他變得更蒼老,卻又像剛剛知事的少年。
“有些道理看起來沒錯,其實(shí)一文不值?!崩习终f話前言不搭后語,“可是我想了,你要去上高中,因?yàn)樯狭烁咧?,你才有機(jī)會考大學(xué),你……你的以后,會比我好。”
所有準(zhǔn)備好的、擲地有聲的理論都沒派上用場。小西低頭看著面前的魚湯,看著自己大顆的淚珠掉下去,然后迅速融到雪白的湯里,混混沌沌,模模糊糊,分不清豆腐、膠質(zhì)、骨頭或者刺。
家里這口鍋真的奇怪,做出的魚頭湯沒什么賣相,卻終歸比校門口的好吃一些。
摘自《 中國青年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