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方
姥姥家住在北京市西城區(qū)豐盛胡同。在胡同的深處有一個斜斜的小下坡,那就是西斜街。西斜街是幾條胡同的交匯處,所以這里集中了一家副食店、一家菜店、一家理發(fā)館、一家糧站、還有一家賣熟食的。
我要說的就是這家熟食店。這家熟食店專賣自己鹵制的各種醬肉,豬頭肉、豬大腸、豬蹄、鹵牛肉等。緊挨著熟食店就是糧站,糧站除了賣糧食之外早晨還賣早點,中午賣切面。我從小學起每年暑假回姥姥家,經常在中午去糧站買切面??简炓庵镜臅r候到了,中午熟食店剛好鹵好第一批鹵肉,那些肉肉顫巍巍、肥嘟嘟,裸露著誘人的胴體,不懷好意地散發(fā)著香氣兒,排列在一個個長方形的大白瓷盤子里。最可恨是那些下班路過的男人,他們來到熟食店的攤子前,用筷子在肉肉中間撥來撥去,香味隨著撥弄四處飄散,他們挑好肉往秤盤子里一扔,還不忘洪亮地喊一聲:“師傅,幫我切嘍!”我每次都被這種場景弄得神魂顛倒,不是忘拿了切面找的錢,就是忘拿了切面。
暑假結束,最后要走那天中午,小舅舅帶來一個被油漬浸濕的牛皮紙包,打開看,里面是油汪汪棕紅透亮的兩只胖豬蹄。我眼前一亮,盯著豬蹄問:“是西斜街買的嗎?”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才像對待一個思慕已久的美人一樣,飽含深情地輕輕撕下一塊彈性十足的肉皮,放進嘴里細細地咀嚼起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參加工作后第一次去北京。騎車路過西斜街,一股久違的香味沖進我的鼻腔,我四下打望,一眼看到了那家可愛的熟食店。我?guī)е绣X人的好心情來到攤前,一問價錢我又蔫了,敢情我兜里所有的錢只夠買一只豬蹄。但是我一眼瞥見在豬蹄和豬頭肉之間,有幾根顫巍巍、肥嘟嘟的豬尾巴,我立刻指著豬尾巴說:“給我來一根!”平生第一次吃豬尾巴,喔,那味道相當不錯!因為經常搖動的關系,所以肉質分外勁道,而且很入味,比豬頭肉好吃多了。從那以后,我經常在熟食店買一根豬尾巴解饞。姥姥不許我吃豬尾巴,說經常吃豬尾巴會得“搖頭瘋”,再說一個女孩子在街上買豬尾巴吃也太不雅了。我不管那套,在外面買了吃完,不露痕跡地回家。有一次和媽媽散步路過西斜街,媽媽指著熟食店說:“我小時候家里窮,天天吃菜團子,我每天放學看到這家熟食店賣醬肉就想:哪怕買一根豬尾巴吃也好??!”媽媽邊說邊嘆息,一臉神往。我聽了媽媽的話狂笑不止:一輩子按照淑女要求自己的姥姥,要是知道了女兒和孫女的饞相兒,該有多崩潰???
一晃十幾年沒回北京。這期間聽說北京城市改造相當成功——它已經面目全非了。姥姥家也搬進了樓房,老房子都被推平了。別說十幾年沒回去,就是十幾個月沒回去,興許你都找不到家門。一天晚上,我驅車來到西單北大街。按照大致方位,在鱗次櫛比的高樓間居然發(fā)現了豐盛胡同破舊的藍牌子。走進胡同看,豐盛胡同只是徒有虛名了,胡同里到處是塵土飛揚的大工地。我走到西斜街的位置,那條小斜坡居然還在,小斜坡上赫然矗立著幾棟房子,那不是我的熟食店嗎?我聽到熟食店里傳來陣陣笑語,借著月光觀瞧,發(fā)現熟食店里有一群外地民工,正守著電視聚精會神地看韓劇。沒有醬肉攤子、也沒有大鹵鍋,我這才明白熟食店之所以沒拆,是為了讓它做民工的宿舍。熟食店的地面上鋪滿了一床床的鋪蓋卷。我在鋪蓋卷之間的水泥地上,發(fā)現一片熟悉的黑色油漬,一瞬間我?guī)缀鯚釡I盈眶,那是濃郁芬芳的醬肉湯汁滴落下來形成的印記!這里曾經是個熟食店!他們家賣的醬豬尾巴是那么好吃,曾經深深打動過一個姑娘的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