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凌鶴

1960年，時值三年困難時期。

為了抵抗饑餓，天一黑，人們就早早鉆進被窩。青島食品廠的青年工人徐立忠常自我催眠地背誦美國黑人歌手羅伯遜回憶母親的文章中的一句話：“睡吧，孩子，睡夢里是不想吃東西的?！?/p>

然而，天還沒亮，他就悄悄地從床上爬了起來，背上藍布舊書包，跨上“二八”自行車，輕快地溜出大門。

5點鐘，徐立忠來到青島東平路巷口，王敬、盛顯棣、張綱和吳文家已經在這里等他。一聲唿哨，5個年輕人蹬下自行車的踏板，在青島歪斜而坡度很大的街道上飛馳，畫箱和書包里的畫具叮當作響。

他們常輾轉棧橋、火車站、浙江路、蘭山路等地寫生。拂曉時分空氣濕潤，畫面色彩也分外飽滿。

畫至早晨7點，他們匆匆作別。吳文家、張綱乘火車去四方、滄口上班，王敬回學校給學生上美術課，盛顯棣直奔青島第二鋼鐵廠，徐立忠則去往青島食品廠。

那時，這5個年輕人并未料到，兩年之后，他們將舉辦一場轟動青島的畫展，并且被它徹底改變命運。

穿“希臘鞋”的年輕人

1948年，徐立忠上小學，教師基本為留日歸來的留學生。課堂上，老師講述《圣經》里“創(chuàng)世紀”和“出埃及紀”的故事，讓他對西方文化有了初步了解。

1955年，徐立忠進入青島一中學習。班主任是青島有名的藝術教育家、建國后曾為人民大會堂山東廳創(chuàng)作《滿堂紅》等巨幅畫屏、有“赫牡丹”之稱的赫保真。

彼時，赫保真常帶學生去公園寫生。偶然看到徐立忠在膠版上刻的老婦人頭像，他贈送了徐立忠一套木刻刀，并向他介紹了德國著名畫家珂勒惠支。他還教徐立忠，畫畫“要用真情實感，不要炫技”。

1957年，徐立忠報考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卻因父親是“右派”而落榜。第二年，他進入青島食品廠，在廠工會擔任職校老師，兼搞宣傳工作。

因為住得近，徐立忠與另一個藝術青年王敬相識了，兩人常一起早起寫生。1959年，他在每天上下班的通勤火車上結識了曾在青島市職工美展上獲一等獎的張綱和獲二等獎的吳文家。不久，曾為青島圖書館作畫的盛顯棣經人引薦，也進入了這個圈子。

1960年，這5位同住青島臺西區(qū)、未被主流美術教育體制接納的年輕人，開始相約一起畫畫。“就好像流浪的孩子找到家，對藝術有一種狂熱的依賴感?！倍嗄暌院螅?4歲的張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19歲的徐立忠，是5人中的靈魂人物。他戴黑框眼鏡，常穿白襯衫，性情激越，口才出眾，看書奇快。

吳文家，24歲，青島四方機床廠的工人，在青島畫圈已小有名氣。1955年，廠里“因工作需要”扣下他的錄取通知書，使他與中央美術學院擦肩而過。面容冷峻的他，常穿黑色短領銅扣學生裝，冬天一襲黑呢子大衣和鴨舌帽，被戲稱為“德國軍官”。

盛顯棣，21歲，青島第二鋼鐵廠的工人。他曾得過全國武術冠軍，卻性情溫和，眉眼清秀，繪畫的風格也較細膩。

張綱，22歲，國棉九廠子弟小學的美術老師，曾在報刊上發(fā)表過不少諷刺漫畫。他愛開玩笑，熱愛美食。

王敬，17歲，在四川路第二小學教美術和體育。他眼睛黑亮，個頭矮小，球技一流，曾想進解放軍八一足球隊，因出身問題未通過政審。

徐立忠位于東平路37號之壬大院二樓盡東頭的一間獨居的屋子，成為了5人聚會的“根據地”。

那時，他們靠煙票換來地瓜葉、地瓜蔓等“代食”充饑，甚至吃過槐樹葉、花生殼。雖然饑腸轆轆，但每逢好天氣，他們就相約早起寫生?！扒鄭u這座城市色彩感很豐富，更適宜用水彩而非油畫表現?！毙炝⒅腋嬖V《中國新聞周刊》。

每晚，他們聚在一起點評各自的寫生畫，交流閱讀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的讀后感。談到激動時，張綱常給大家散煙，徐立忠從食品廠背回來的做蘋果干剩下的果核也被眾人瓜分。

有時，徐立忠的房間直至深夜依然燈火通明，還傳出哼唱“西波涅”“桑塔露琪亞”“伏爾加船夫曲”和“馬賽曲”的歌聲。鄰居們不理解，曾向派出所打小報告，警察還專門來調查過。

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星火》《蘇聯畫報》和蘇聯美術史文集通讀一遍后，他們覺得不滿足。盛顯棣每個月都要拿出一半的工資買畫冊。他托人從北京買的畫冊，以及吳文家的姐夫從外國帶回來的外文畫冊，讓他們開始接觸到塞尚、莫奈等印象派畫作，深受震動。

他們曾拿著畫作向青島畫家呂品請教。呂品一言不發(fā)，進屋拿了兩本外文畫冊出來——正是當時很難接觸到的梵高。

在這樣的氛圍里，眾人的畫投無不突飛猛進。

“那時沒想過要出名，純粹是為了快樂?！卑雮€世紀后，王敬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道。10月7日，5人中最年輕的他驅車載著盛顯棣和記者，來到張綱在青島臺肥路的寓所，一起翻看張綱當年的畫作。

張綱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一度喜歡用赭石上色畫遠景天空，畫面顯得暗沉。在眾人的點撥下，他轉而使用冷調的紫色，畫面效果變得明快。后來，他能嫻熟地運用藍、灰、紫、玫紅等冷色作為過渡。他還曾經用妻子所在醫(yī)院化驗室里的過濾紙畫水彩，形成了獨特的渲染效果，得到眾人贊賞。

除了作畫，這群年輕人還去沙灘上摔跤，在海上劃船，和青島一中校隊踢球。

因為覺得商店里的商品一成不變，他們甚至自己動手做鞋。當時商品供應貧乏，從工廠里拿東西已成風氣。于是，張綱從廠里拿來包裝用的粗布，吳文家找來做鞋底的橡膠，徐立忠找來輸送帶上的帆布，做了3雙原白粗布的“希臘鞋”，赤足穿著。

徐立忠畫了一張自畫像。這幅名為《我所有的一切》的油畫，筆觸粗糙熾烈，紅色與藍色對比鮮明。畫上的他穿著“希臘鞋”，身旁放著畫筆和調色盤，右手抱頭，左手搭在膝蓋上，坐在海邊沉思。

受批判的畫展

1962年，饑饉漸漸遠去。

青島市臺西文化館奄奄一息的群眾文化又開始活躍，美術活動小組也成立了。因為王敬的母親在文化館任圖書管理員的“便利條件”，徐立忠等5人成為了美術組的活動骨干。

他們將作畫的地點轉移到了文化館新辟的畫室。畫室位于文化館小樓二層，白墻，木地板，寬敞明亮，作畫時可隱隱聽到后院京劇團排練的鑼鼓笙管聲。

因為覺得“臺西區(qū)文化館美術組”的名字不響亮，也意在與青島市工人文化宮的“工人畫室”形成“平等級別”，他們遂將美術組改名，于1962年9月初，成立了“臺西畫室”。

為了迎接國慶，臺西畫室和文化館合作，決定舉辦一次畫展。

他們用舊的布景片裱糊上白紙，以青島地標建筑——天主教堂為背景，畫了兩張海報，立在繁華路口，又畫了一些小海報到處張貼。因此，畫展還沒開幕，就已成了島城美術界熱議的話題。

他們商量，就展出平時的習作，自由選畫。這些畫作粗糙天然，有的甚至畫在食品包裝紙和卷煙紙的背面，畫框則是他們從各自廠里的先進生產者那里借來的獲獎證書鏡框。

10月1日，“臺西畫室風景畫展”在臺西文化館一樓和二樓的活動室開幕。日光燈旁邊特地加了兩盞白熾燈，以便讓燈光效果更接近自然光。徐立忠的《火》《青衣》、張綱的《俺家的門》《俺家的窗》、吳文家的《候車者》《小巷》、盛顯棣的《圣彌額爾教堂》《中山路土產店》和王敬的《自畫像》《大雜院》等100多幅作品展出。

為了不讓附近的孩童隨意出入喧嘩，“臺西畫展”象征性地收兩分錢的門票。與此同時，他們向青島美術學校、工人文化宮美術組、各文化館、俱樂部及參展者的畫友，發(fā)出了免費參觀的邀請。徐立忠還特地在畫展入口處放置了“簽名冊”，這在當時可謂創(chuàng)新之舉。

畫展只持續(xù)了3天，卻引發(fā)了轟動。青島美術界一多半的人趕來參觀，美校的學生甚至停課來看。

在來參觀的人群中，徐立忠發(fā)現了中學時代的恩師赫保真。赫保真仔細地看了所有展出的畫，徐立忠急切地詢問他的看法。赫保真頻頻點頭，卻欲言又止。直到后來，他才知道，老師當時在為他擔憂。

畫展結束后不久，青島市文聯邀請徐立忠等人攜帶作品，參加“青島市水彩畫政治思想座談會”。在會上，臺西畫展遭到了“有資產階級藝術形式和思想傾向”的批評，徐立忠做了激烈的辯駁。

座談會結束時，文聯主席張濟作了總結性發(fā)言，表揚了“臺西畫室”的探索精神，同時也告誡他們，“要加強政治學習，要以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改造思想、指導藝術創(chuàng)作”。

不久之后，為了貫徹全國“抵制資產階級自由化路線”方針，批判“山東省文藝界右傾現象”，山東省文化部門在煙臺召開了會議。在這次會上，“臺西畫展”遭到點名批評。

折筆焚畫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一張揭露“臺西畫室”是“反革命集團”的大字報，貼到了市委宣傳部。

青島食品廠的運動矛頭迅速指向了徐立忠這個能寫能畫的知識分子。他的自畫像《我所有的一切》遭到重點批判。

由于畫中人苦悶的表情，此畫被造反派命名為《畫家的煩惱》。“生活在社會主義社會和黨的領導下，你有什么煩惱？你是對黨對毛主席刻骨仇恨！”畫里插入調色盤的筆，被批判為“一把尖刀，惡狠狠地插入共產黨的心臟”，畫中的海岸則被指為“想去臺灣投奔蔣介石”。

1968年5月，徐立忠遭到隔離審查，被關押了一年零八個月。他曾經被罰站立72小時，不準睡覺，直至吐血。

臺西畫展的其他成員也飽受劫難，多遭到隔離審查。

被隔離期間，盛顯棣失眠了幾天幾夜，絞盡腦汁回憶什么是“反革命綱領”。被放出“學習班”時，頭發(fā)和眉毛已盡數脫落。

盛顯棣燒掉了珍藏的畫冊，將畫架改裝為女兒的手推車。張綱將專門托人從北京帶回的幾十個石膏頭像親手砸碎。徐立忠將自己的畫筆盡數折斷?！芭_西畫展”的所有展品也被沒收、封存。

1978年，赫保真在青島市政協會議上，提出了為臺西畫展參展者平反的提案，12位美術界政協委員聯合簽名支持。提案得到市委宣傳部董海山的重視，此案得以平反，部分畫作重返畫展成員手中。

“每個藝術家都是一部藝術史”

2012年10月6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青島曉望路7號的公寓里，見到了71歲的徐立忠。

因為嚴重的腎衰竭，他每周要做三次透析，已經無力出門和當年的畫友相聚。但在畫案后面一個塵封的畫夾里，他悉心保留著當年的數十張畫作。

“青島臺西區(qū)曾經是棚戶區(qū)，經濟比較落后，有很多外來人口遷入，帶來了大量的舶來文化。相對于青島其他地區(qū)，這種自由、不受束縛的狀態(tài)，恰恰與藝術的精神相符?！被貞浧甬斈昴菆鲭x經叛道的畫展，徐立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5人之中，只有徐立忠進入了主流美術體制，于1988年調入青島畫院。青島著名的雕塑《聞一多先生紀念雕像》《老舍雕像》和《樂圣貝多芬》皆出自他手。

1980年，徐立忠在廣西路郵電局指導安裝大型陶瓷壁畫《和平使者》時，郵電局派來青年工人趙德偉給他做助手。

有一天，兩人討論起美國畫家布洛克的油畫《秋天的韻律》，趙德偉表示看不懂這幅畫。徐立忠告訴他：“布洛克在畫中不是描摹大自然，而是表現在秋天的豐采、蕭瑟、冷峻所構成的詩般的韻律中，他的心靈感受到的顫動?！?/p>

看到趙德偉困惑的神情，徐立忠?guī)叩桨不章饭珗@（現老合公園），讓他觀察樹的枝椏在空中抖動的姿態(tài)。片刻之后，趙德偉驚訝地說：“我看到了秋天的韻律l”

1983年，徐立忠主講了青島市工人文化宮主辦的“每周一講”的第一講《美與生活》，主題是西方現代主義諸藝術流派，為此他特意臨摹了兩百余張現代派的名作。眼神熱切的青年將整個教室擠得水泄不通，這其中就有趙德偉、邢維東等年輕人。

兩年后，他們成為了“青島85美術新潮”的主力軍。趙德偉和青島理工大學建筑系學生梁克剛等人主辦的露天畫展，以“達達主義”的氣質，成為這一美術新潮的標志。

“露天畫展”開展第一天，徐立忠就來觀看。“當時，青島藝術氛圍比較保守，許多人都對我們的行為表現出不屑，但徐立忠老師對于我們始終是支持的?！痹谖挥诒本┧吻f的畫室，52歲的趙德偉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1989年，迫于各方壓力，許多參與者紛紛離開露天畫展，但趙德偉、梁克剛等人還在堅守。一個周日早晨，徐立忠專程趕來看他們。

“我和赫保真老師當年的心情很相似。心疼這些年輕人，也為他們擔憂?！毙炝⒅腋嬖V《中國新聞周刊》。

1991年，露天畫展終被官方取締，趙德偉等藝術家轉而北上，在圓明園、宋莊等地作畫。2007年11月，梁克剛策劃了“1980年代青島現代、當代藝術運動資料回顧和作品展覽”，“臺西畫展”的歷史浮出水面。

著名藝術批評家栗憲庭為展覽撰寫了前言《薪傳藝術夢》。他指出了“臺西畫展”的起點性意義，發(fā)出了“天問”：“中國的藝術家何以能在如此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中，甚至不顧身家性命地對西方現代、當代藝術保持持續(xù)性的熱情？”

面對《中國新聞周刊》重提的這一問題，徐立忠回答：“每一個藝術家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藝術發(fā)展史。幼年的涂鴉期，就像原始的繪畫；少年時期追求現實物象的再現技能，恰如歐洲古典主義的寫實；而青年時期的獨立思考和情感，也許只有現代藝術的表現形式才足以宣泄和表達?！?/p>

他的目光若有所思，仿佛望向1960年他在東平路家中以海涅的詩《我是劍，我是火焰》為題繪制的第一幅壁畫。

以巨大的金色豎琴為背景，詩人海涅高舉火炬，手持綠葉纏繞的長劍，長發(fā)在空中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