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江
橫貫法國與西班牙的圣地亞哥之路,是一條以基督教殉道使徒圣雅各的埋骨之地為終點的朝圣路線。歌德曾將這條路線稱為凝聚了歐洲人信仰的血脈之路。在上千年的時間里,無數(shù)虔誠的朝圣者、苦修者、吟游者和圣殿騎士們,令這條舒展于西班牙北部的漫漫長路充溢著靈性的光芒。沿著貝殼圖案指引的方向,朝圣者們得以穿越山區(qū)和荒野,一直走向道路的盡頭——位于西班牙加利西亞大區(qū)的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
這條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朝圣路,終點永遠只有一個——圣地亞哥大教堂那薰香四溢、圣歌悠揚的圣壇腳下,但道路的起點卻隨心而始。
我們背起行囊,踏上了這條蜿蜒于雪山與荒原之間、勾聯(lián)起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思接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朝圣之路。從西班牙首都馬德里一路北行,經過歷史名城薩拉戈薩,再一路橫穿卡斯蒂利亞-萊昂荒原之后,便可進入加利西亞大區(qū)境內。有“綠色西班牙”之稱的加利西亞與該國的其他區(qū)域相比,的確有著顯著差別。這片位于伊比利亞半島西北角的土地,氣候潮濕,森林廣被,與干旱炎熱的中南部諸省迥異。歷史上,加利西亞曾經是凱爾特人的故土。這個歐洲最早的鐵器民族在血緣、藝術和宗教信仰上,都深刻地影響著后世。直到今天,加里西亞人依然擅長吹奏風笛。當悠揚的風笛聲飄渺于煙霧繚繞的山谷,會令人恍惚之間誤以為,自己來到了凱爾特人的家園——愛爾蘭。
時近深秋,山間喬木大多已落葉,一根根枝椏在白茫茫的迷霧里如同剪紙。教堂的鐘聲清冽地回響在空中,召喚著圣地亞哥之路上那些迷途的旅人。在氤氳的雨霧中,前方幾間茅草頂?shù)膱A形石屋依稀可見,這就是塞布雷伊羅鎮(zhèn)。鎮(zhèn)子的入口處,蠻石修筑的小教堂牢牢地扎根在大地上,如同生長了千年的古樹,歷經歲月的洗禮,卻越來越煥發(fā)出靈性的光輝。在教堂的門廳內,擺著幾枚印章和一個印盒,供朝圣者自行加蓋在旅行文件上。我也將一記藍色的紀念戳印在護照的內頁上,讓名不見經傳的塞布雷伊羅小鎮(zhèn)成為我人生中一個可資銘記的驛站。
當?shù)叵驅У蟻喐旮嬖V我,按照傳統(tǒng)規(guī)則,旅行者必須徒步走完圣地亞哥之路的最后100公里,或是騎自行車完成最后200公里的旅行,才有資格宣稱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朝圣者。在他的指引下,我離開柏油公路,踏上一條千百年來朝圣者們徒步通行的小徑。古老的修道院、雞犬之聲相聞的農舍,以及總是指引著前進方向的黃色貝殼標志,令這條掩映在叢林間的古道一如中世紀的風景,似乎將時間悄然凝固了。
腳步窸窣,我身后健步走來一位身背行囊的青年男子。與他寥寥幾句交談,獲知這個名叫內森的美國人已經在朝圣之路上跋涉了兩個月。依照他的計劃,再有一周左右的時間便可到終點。
內森告訴我,他在金融危機中丟了工作,偶然讀到一篇關于圣地亞哥之路的文章,便從法國啟程,徒步踏上八百公里的朝圣路線。他認為自己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朝圣者,因為一開始,他甚至不知道圣雅各究竟是何許人,但沿途那些古老的村莊和教堂卻令他不斷反思過往的生活。“或許,這次遠行正是命運帶給我的啟示:想一想生命原本是為了什么?!?/p>
內森穿過一群鈴鐺晃蕩的黃牛,很快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山谷中彌漫著濕潤的草木氣息,沿途的墻壁上不時有旅人的涂鴉,畫著困倦的腿、標明方向的手指和握緊鼓勁的拳頭。前方的道路依然遙遠,好在不時有教堂的鐘聲,鼓動著行者的腳步,慰藉著疲憊的心靈。
經過幾日輾轉,朝圣之路的終點——圣地亞哥大教堂終于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夜色之中,這座尖塔高聳、雕鏤繁復的古老建筑輝映在黃白兩色的燈光和朦朧的雨絲間,似乎超越了塵俗的界限。
公元813年,一位隱修者在星光的指引下,于這片荒野上發(fā)現(xiàn)了耶穌使徒圣雅各的墳墓。此時距這位使徒的殉難已700余年。圣雅各是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于公元44年被希律王殺害,成為最早殉教的使徒,相傳其遺骨葬于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貝殼是其個人標志。
基督教會的領袖們確認了這一“偉大的發(fā)現(xiàn)”,令這片歐洲最荒僻的土地擁有了堪與耶路撒冷和羅馬相比肩的神圣地位。無論圣雅各之墓的發(fā)現(xiàn)是神秘的靈異事件,抑或是基督教會抗擊穆斯林世界的圖謀,動身朝拜甚至保衛(wèi)圣地,立即成為歐洲基督徒們最狂熱的使命。一座以圣雅各為號召的宗教之城,隨之崛起于舊世界版圖中的“天涯海角”。
在千年的時光流轉中,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曾擁有過無上的榮光,甚至被但丁與歌德贊譽為歐洲民族精神的試練場,也曾在宗教傾軋與王國戰(zhàn)亂的火光中落魄衰敗,幾乎斷絕了與歐洲腹地的文化關聯(lián)。
直到20世紀后半期,越來越多尋求生命意義的人們重新踏上通往圣地亞哥的道路,這座古老的城市才再度從閉塞與貧困中復蘇,重又煥發(fā)出光芒。唯一的區(qū)別或許在于,中世紀朝圣者陶醉于對上帝的禮贊和對原罪的赦免中,而當代行走在圣地亞哥之路上的人們,更多地是為了聆聽到自己久違的心聲。
圣地亞哥大教堂每天都會為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朝圣者舉行彌撒。在我抵達這座城市的次日中午,很多從“朝圣者公證處”領取了證書的人們從宏偉的“榮耀之門”進入教堂,他們將與當?shù)氐男疟娨黄?,分享歷盡艱辛之后贏得的殊榮。
時辰將至,身著絳色袍服的修士們將一尊巨大的香爐提到禮拜堂高曠的穹頂之下,用力將它搖向半空。熏香的白煙隨著香爐上升的軌跡彌散在人們的頭頂,內穿紅色法裙、外披白色罩袍的圣地亞哥大主教開始用西班牙語布道,贊美那些不畏艱險、千里而來的朝圣者。在清越而宛轉的圣歌聲中,綿延千載的圣地亞哥之路,似乎延續(xù)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血脈里。
雖然大多數(shù)朝圣者止步于圣地亞哥大教堂金碧輝煌的主祭壇下,但仍會有人繼續(xù)前行,朝著伊比利亞半島的最西端——菲斯特拉角走完最后一段旅程。據(jù)說天主教會并不贊賞這一“畫蛇添足”之舉,因為這座孤懸海上的岬角,曾經是古代凱爾特人崇拜太陽的祭壇所在,象征了異教的信仰雜音。
無論如何,站在菲斯特拉角盡頭的巖石上,眺望著茫茫無際的大海,內心所激蕩的情懷,與教堂中的禮贊大異其趣。陽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似乎亙古從未改變,人世間的時空坐標瞬間喪失了絕對的價值。相形之下,那些王國興衰、教派紛爭和人生浮沉渺小得竟不知從何說起。
我依著千年傳承的規(guī)矩,將一件舊衣點燃,丟在亂石坑內,以寓意新生的開始。在一片夕陽的余暉里,另一段未知的旅程,在我眼前倏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