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我突然患了肝病,立即遭到歧視。
我的朋友已經(jīng)很少來串門,偶爾有不知我患病消息的來,一來就嚷著要吃要喝,行立坐臥狼藉無序。
我說,我是患肝病了,他們那么一呆,接著說:“沒事的,能傳染給我么?”但飯卻不吃了,茶也不喝,抽自己口袋的劣煙,立即拍著腦門叫道:“哎喲,瞧我這記性,我還要出去辦一件事的!”
我隔窗看見他們下了樓,去公共水龍頭下沖洗,一遍又一遍。似乎那雙手已成了狼手,恨不能剁斷了去。末了還湊近鼻子聞聞,病毒是能聞出來的么?
有一位愛請客的熟人,隔天半月就要請一次有地位的人,每一次還要拉我去作陪,說是“寒舍生輝”。
丈夫要我去,夫人當(dāng)然熱情,但我看出她眉宇間的憂愁,我也知道她的為難,說,多給我一個(gè)碟一雙筷子吧,我用一雙筷子把大盆的菜夾到我的小碟里,再用另一雙筷子從小碟夾到我口里。吃罷了,我叮嚀婦人要將我的碗筷蒸煮消毒,婦人說:“哪里,哪里?!?/p>
我才出門,卻聽見一陣瓷的破碎聲,接著是攆貓聲,我明白我用過的碗筷全摔破在垃圾筐,那貓?jiān)谪澇晕业氖o?,為了那貓的安全,貓挨了一腳。
這樣的刺激使我實(shí)在受不了,我開始不大出門,不參加任何集會(huì),不去影院,不乘坐公共汽車。
從此,我倒活得極為清靜,左鄰右舍再不因我的敲門聲而難以午休,遇著那可見不見的人數(shù)米外抱拳一下就敷衍了事了,領(lǐng)導(dǎo)再不讓我為未請假的事一次又一次寫檢討了,那些長舌婦和長舌男也不用嘴湊在我的耳朵上是是非非了。我如果遇到任何難纏的人和難纏的事,一句“我患了肝炎”,便是最好的遁詞。
妻子說:“你總是宣講你的病,讓滿世界都知道了歧視你么?”我的理由是,世界上的事,若不讓別人尷尬,也不讓自己尷尬,最好的辦法是自我作踐。
比如我長得丑,就從不在女性面前裝腔作勢,且將五分的丑說成十分的丑,那么丑中倒有它的另一可愛處。見人我說我有肝病,他們防備著我的接觸而不傷和氣,我被他們防備著接觸亦不感到難下臺(tái),皆大歡喜,這難道不是一種維護(hù)自己的妙方嗎?
再者,別人問起:你這些年是怎么混的,怎么沒有更多的作品出版,怎么沒有當(dāng)個(gè)××長,怎么沒能出國一趟,怎么陽臺(tái)上沒植花鳥籠里沒養(yǎng)鳥,怎么只生個(gè)女孩,怎么不會(huì)跳舞,沒有情人,沒一封讀者來信是姑娘寫的?“我是患了肝炎呀!”一句話就回答了。
但是,人畢竟是群居動(dòng)物,當(dāng)我一個(gè)人獨(dú)處的時(shí)候,感到無限的孤獨(dú)和寂寞。唯有父親和母親、妻子和女兒親近我,他們沒有開除我的家籍。
他們越是待我親近,我越是害怕病毒傳染給他們。我與他們分餐,我有我的臉盆、毛巾、碗筷、茶幾,且各有固定的存放處。我只坐我的坐椅,我用腳開門關(guān)門。
我惱怒著要求妻子女兒只能向我做飛吻的動(dòng)作,每夜燒兩盤蚊香,使叮了我的蚊子不能再去叮我的父母,我卻被蚊香熏得頭疼。
他們不忍心我這樣,我說:這是個(gè)感情問題!
摘自《羊城晚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