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娜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淺談唐傳奇中的復仇女性

劉娜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復仇文化源遠流長，它是人類的一種共同情感。儒家思想是中國封建社會中的主導思想，儒家認為復仇是符合倫理思想的正義行為，這為復仇披上了一個合法的外衣。唐代受少數(shù)民族的影響，社會開放，女性所受的封建束縛較少，所以女性較為獨立自主。在仇恨面前，女性并沒有軟弱屈服，而是勇敢地擔負起壓在身上的重擔，她們在求助無門時選擇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為自己被毀滅的愿望或為被害死的親人報仇。這些女性為復仇所做的無所畏懼的行為體現(xiàn)了唐代女性的大膽、活潑的性格以及她們受唐代社會風氣影響形成的獨立和自主意識。

復仇文化;女性地位;尚武意識;社會風氣

唐代是一個政治、經(jīng)濟、文化都快速發(fā)展的強盛時代，也是文學藝術(shù)發(fā)展與繁榮的時期。唐代小說不同于以往的以單純記錄志怪軼事為主的作品，而是文人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在文人的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不少復仇類作品。唐代文人筆下各色各樣的復仇人物故事，不僅是因為人類本性中存有的復仇意識對人們思想的影響，更是人們在面對社會迫害時表現(xiàn)出的強烈的反抗精神。這些復仇類作品中還有一些以女性為復仇主角。雖然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中，女性有過較為活潑自由的時代，但是大多數(shù)時期女性往往處于一種依附地位，是柔弱的代名詞。不過唐傳奇中的這些復仇女性形象卻通過自身無所畏懼的復仇舉動表現(xiàn)出了女性堅毅剛強的性格，以及唐代女性較為獨立的人格和面對現(xiàn)實迫害時的勇敢抗爭精神。

1. 復仇女性總特點及各自獨特之處

唐傳奇中女性的復仇行為不僅符合儒家倫理道德要求，而且也符合流傳于民間的恩仇必報的觀念。這些復仇女性的身份地位都不算高:霍小玉雖名為霍王之女，但她實際身份是一個低賤的妓女，步飛煙是功曹參軍的一個侍妾，她們屬于社會中的下層群體;謝小娥、賈人妻以及崔慎思妾屬于平民階層而且又是商人階層，所以她們的社會地位也是低下的。這些身處社會下層的女性在等級制度森嚴的封建社會中，權(quán)利是很難得到保護的，所以在政府無法幫助她們懲治兇手，并且沒有其他力量可以依靠的情況下，她們只能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去報仇。

面對這樣的黑暗現(xiàn)實和自身的悲慘處境，文人們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她們復仇的意志上，運用浪漫筆調(diào)來寫這些女子在不幸中蒼白無奈卻又強烈的反抗，借助超現(xiàn)實的能力來實現(xiàn)她們復仇的愿望。謝小娥和歌者婦這類復仇女性則是依靠復仇的強大意念堅強地生活著，忍辱負重地等待著復仇的機會。她們的勇敢和忍耐以及制定復仇計劃時心思的縝密都是令人敬佩的，她們都擁有著傳統(tǒng)女性的堅韌品質(zhì)以及勇敢無畏精神。小娥相比于歌者婦來說行動是較為自由的，她流轉(zhuǎn)乞食“依妙果寺尼凈悟之室”，又經(jīng)歷曲折解開父夫所托之謎，靠著堅定的復仇意志和聰慧，她尋訪到仇人并伺機將仇人一網(wǎng)打盡。小娥的復仇計劃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計劃的周詳和心思的縝密使得小娥可以成功地復仇。歌者婦被害死自己丈夫的大帥“置于別室”，她沒有像小娥那樣多的機會進行詳細的復仇布置和計劃，惟一能做的就是假裝“欣然接待，情甚婉孌”，等到仇人沒有防備的時候?qū)⑺麣⑺?，最后她“擒帥欲刺之”卻不想“帥驚逸而逃”，自己因為復仇未成而“自斷其頸”。歌者婦被大帥軟禁“逾年”都沒有自殺，她等的就是復仇的機會，可惜復仇計劃失敗了，這樣一來，歌者婦就失去了茍活的意義，所以選擇了自盡。小娥和歌者婦她們?yōu)榱藦统鹂梢灾米陨戆参Ｓ诓活?，是為了復仇可以舍棄自己性命的剛烈女子?/p>

賈人妻和崔慎思妾這兩位女性的形象又不同于前幾位復仇女性，她們靠著自身來無影去無蹤的高超武藝報了仇，這兩部作品中的復仇女性形象都已經(jīng)俠義化、神秘化了。賈人妻和崔慎思妾形象中帶有的“俠”的色彩與唐代流行的“俠”觀念有關(guān)。一方面唐代游俠之風頗盛，再加上“晚唐社會矛盾的急劇激化使得寄托著人們除暴安良，扭轉(zhuǎn)乾坤幻想的仙俠義士，反映著社會秩序崩潰的俠盜等等都絡繹參加進來”［1］(168)。由于社會矛盾激化，社會秩序幾近崩潰，因而“俠”就成為人們理想中除暴安良、扭轉(zhuǎn)乾坤的“救世主”。文人們也受此思想的影響，“俠”的形象就在文人筆下不斷演變，直到后期形成了創(chuàng)作豪俠類作品的高潮。另一方面唐代教坊技藝多樣，里面有眾多的女性雜技藝人，這些技藝高超、身懷絕技的女雜技藝人也為文人創(chuàng)作時提供了女俠的素材。賈人妻和崔慎思妾她們因為身懷絕技所以在復仇的時候并沒有像前面那幾位女性一樣困難，她們等待的只是復仇的時機，復仇成功后的她們主動離開與之生活多年的丈夫，并親手殺掉孩子以斷絕念想，與原有的生活做了一個徹底的了斷。她們?yōu)閺统鹑绱说暮菪臎Q絕是“古之俠莫能過焉”［2］(1456)。這兩個復仇女性不僅僅因為她們?yōu)橛H人復仇而為文人注意，更多的是她們神秘的身份以及帶有豪俠風范的做事方式引人注意。

在這些復仇女性中，小娥和賈人妻又有不同于另幾位復仇女性的特點，她們兩個是出身于商人階層的女子，生活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影響了其性格，所以她們自然有不同于傳統(tǒng)農(nóng)本文化下的女性的特點。兩人獨立、自主、善于理財，堪稱經(jīng)營高手，而且受環(huán)境影響，性格更為堅毅、果敢和大膽。賈人妻主動對同路的王立說:“公之生涯，何其困哉!妾居崇仁里，資用稍備，儻能從居乎?”［3］(152)而且在婚后，“每出，則必先營辦立之一日饌焉。及歸，則又攜米肉錢帛以付立，日未嘗闕”［3］(152)，表現(xiàn)出她作為商家女性的經(jīng)營能力以及作為普通妻子的賢惠和持家能力。同樣，小娥在受到仇人信任后所從事的掌管財務的工作本應該是男子承擔的，但是小娥還是憑借著自己的能力勝任了這項工作，表現(xiàn)出了出身商家的女性在日常生活中高超的理財和經(jīng)營能力。

這些作品中的復仇女性形象有其共同的特點:她們不僅容貌秀美，聰慧多才，而且多情賢惠，又具有忍辱負重，勇敢堅強的品質(zhì)。這些女性在復仇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女性為了復仇不惜一切代價的忍耐和堅持不懈的性格，她們身上既有善良、忍耐、堅毅這些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美好品格，又有深受大唐社會風氣影響的豪邁勇敢和斗爭反抗的精神。

2. 各種因素對復仇觀念的影響

2.1 復仇思想淵源

唐傳奇中復仇類作品的存在是與中國古代的復仇思想緊密相連的?！叭祟悅€體的復仇情感深植于種族集體無意識之中。復仇情結(jié)實遠古時代血族復仇遺留下來的深層文化積存，有著深遠的人類學背景”［4］(23)。復仇思想隨著人類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在上古神話中就體現(xiàn)出來了?！渡胶＝?jīng)·北山經(jīng)》中載炎帝之女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保?］(89)，這是一個弱小的女子向強大的仇人復仇的故事?！吧裨捠且环N意識形態(tài)，它反映著一定時代特有的精神風貌”［6］(22)，所以“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表明了上古時期人類已經(jīng)存有復仇反抗的意識。在中國原始社會時期，這時人們的復仇不僅關(guān)系到個人的利益更關(guān)系到個人所在氏族的利益，此時的復仇往往伴隨著不同氏族之間的斗爭，是血族復仇。隨著文明的發(fā)展，原始社會的血族復仇直接轉(zhuǎn)化為血親復仇，即使是講求“恕”的儒家，也在肯定血親復仇的合理性?！叭寮覍W說對于復仇的宣揚，影響了人們的價值觀和倫理觀，使得復仇思想深入人心。”［7］(123)正是因為儒家思想為血親復仇提出了合理的說法，使人們的復仇行為有了合法的借口，也使得復仇思想得到了社會輿論的肯定和支持。

2.2 儒家的宣揚

儒家經(jīng)典《春秋公羊傳》中首次提到了復仇，隱公十一年中曰“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不復仇，非子也”［8］(60)，這則材料表明復仇是處于血緣關(guān)系與倫理關(guān)系中的人應盡的義務，這就肯定了復仇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到了漢代，形成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局面。國家依據(jù)《春秋公羊傳》等儒家經(jīng)典解釋法律，因而政府在處理有關(guān)復仇的事件時，對復仇者實施的刑罰相對較輕，有時甚至對復仇者進行赦免或褒獎，所以漢代人們的復仇觀念很強。人們普遍認為復仇是正義的，認為為血親復仇成就了“孝”，為朋友復仇成就了“義”，這是個人在倫理義務面前的必然選擇。唐代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是否允許復仇，但是在《唐律疏議·賊盜律》“親屬為人殺私和”條中有“諸祖父母、父母及夫為人所殺，私和者，流二千里”，這是明文規(guī)定不允許私自和解殺祖父母、父母及丈夫的仇怨的，可見是為復仇留下了一定的余地。唐代人一般對復仇者仍持同情或褒揚的態(tài)度，《舊唐書》中的《孝友傳》和《列女傳》中就記載了許多復仇者為親人復仇后受到政府赦免和嘉獎的故事，這樣的情況在一定程度上鼓勵人們進行復仇。因而文人在作品中所描寫的女性在自身利益遭到損害時，一方面受存在于血液中的原始復仇意識的影響，另一方面受儒家倫理道德提倡的忠貞孝道的影響選擇了復仇，“復仇女性為情勢所迫，才易于更近情理地揭示女性復仇的艱巨性，突出復仇過程中主體性格的堅韌，義無反顧的血勇以及不得不鋌而走險的一個心理動因”［9］(101)。

2.3 唐代社會風氣、尚武意識的影響

唐傳奇中以女性為復仇主角的作品不在少數(shù)，這些女性復仇作品的出現(xiàn)與唐代的社會風氣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唐朝受少數(shù)民族的影響，胡化色彩較為濃厚。另外隋唐時期對外貿(mào)易非常繁榮，唐帝國與其他國家的政治文化交流也使本民族受到一定的影響。正因為唐代是一個胡化色彩較濃的朝代，所以唐朝女性所受的傳統(tǒng)倫理道德約束也較弱。唐代女性比之于后來深受理學思想禁錮的宋朝女子更為大膽自主，性格上少了女子的柔弱，而是帶有一定的反抗意識。由于受少數(shù)民族思想的影響，唐代女性在社會上的地位較高，女性更為自由活潑，所以唐代女性很少逆來順受，而是敢于反抗，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依靠強大的復仇意念支撐自己勇敢地進行復仇。

唐代尚武意識濃厚，游俠之風也頗盛。唐一統(tǒng)天下后，西北游牧民族粗獷尚武的習氣和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的風俗對唐人有一定的影響。中唐以后，藩鎮(zhèn)割據(jù)，各藩鎮(zhèn)節(jié)度使為了自身的安全和利益蓄養(yǎng)刺客成風。諸多的因素使尚武意識和俠義之風日漸融合并影響了眾多的文人，許多文人墨客都有過仗劍漫游的經(jīng)歷。如李白有“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10］(566)的經(jīng)歷;杜甫也有“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10］(792)的詩句;孟郊《俠客行》中寫到“殺人不回頭，輕生如暫別”［10］(1393);甚至連花間派詞人代表溫庭筠都有“寶劍黯如水，微紅濕余血”［10］(2202)這樣表現(xiàn)“尚武”意識的作品。唐代的尚武思想和俠義之風影響到了社會上的每一個人，也會對人們意識中的復仇觀念有一定鼓勵作用。受儒家對復仇思想的鼓勵和社會上流行的尚武意識的影響，當人們利益受到損害又求助無門的時候，會比較容易采取個人行為來進行復仇，所以社會上才會出現(xiàn)眾多以個人行為復仇的現(xiàn)象。

2.4 唐代人對私自復仇者的態(tài)度

另外庶族勢力在唐代有一定的擴大，所以教育范圍也隨之擴大，許多中下層民眾也有機會接受教育，所以唐代涌現(xiàn)出了眾多的中下層文人。由于這些文人的交往范圍和交往對象多集中于中下層，所以他們描寫的多是中下層社會中的人和事。文人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會主動地對生動活潑的民間文學進行借鑒，因而他們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會受到民間思想的深刻影響。加之中國封建社會等級制度森嚴，唐代雖然思想開放但同樣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身處社會下層的人們長期受到上層社會的壓榨和欺辱，他們自身的權(quán)利受到侵害時是無法用上層統(tǒng)治階級制定的那套原則保護的，當他們受到傷害時就會希望可以依靠自己實現(xiàn)公平和正義。民間歷來同情弱者，反對以強凌弱，人們普遍認為，面對強大的仇敵以個人行為的復仇是正義的，是令人敬佩的。在中國民間文化中流傳有許多個人復仇的故事，如伍子胥為父兄復仇，范雎向魏齊復仇以報曾經(jīng)所受的侮辱等。這些流傳在民間的復仇故事使“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11］(1172)的觀念深入人心，這樣源遠流長的復仇意識和恩怨分明、恩仇必報的思想對善于學習民間文學的唐代文人影響很大。因此，文人們創(chuàng)作出了眾多的符合中下層民眾心理要求的復仇者形象。

總之，唐傳奇中這些復仇女性的剛毅、堅強、勇敢、堅貞和卓絕的忍耐力將古代女性剛強豪邁的一面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她們的堅毅和忍耐是女性在面對巨大變故時從心底爆發(fā)出的驚人的力量，對親人至深的愛和對愛情的執(zhí)著轉(zhuǎn)化成對仇人無盡的憤恨。這些女性處在社會的底層，備受著壓迫和侮辱，但是流淌在血液中的復仇意識在她們的利益或生命受到損害時蘇醒了，儒家倫理思想又為她們的復仇提供了道德支持，所以她們才能為自己爭得一個復仇的機會。這些復仇女性在自身受到侵害時的勇敢反抗精神體現(xiàn)出了女性在封建社會中難得的人格獨立與覺醒，為唐傳奇中的女性形象群增添了另一種剛毅的魅力。

［1］ 李宗為.唐人傳奇［M］.北京:中華書局，2003.

［2］ (宋)洪邁.太平廣記［Z］.北京:中華書局，1961.

［3］ 王連文.唐傳奇:跋扈天朝的飛揚舊事［M］.合肥:黃山書社，2010.

［4］ 王立.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

［5］ 袁珂.古神話選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6］ 蔡梅娟.中國小說審美與人的生存理想［M］.北京:新時代出版社，2007.

［7］ 宣閣.中國古代復仇制度研究［D］.合肥:安徽大學，2006.

［8］ (唐)杜預，等.春秋三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9］ 王立.再論中國古代文學中的俠女復仇主題［J］.爭鳴，1992，(4):101.

［10］ (清)彭定求，等.全唐詩［Z］.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

［11］ (漢)司馬遷.文白對照史記卷七十九范雎蔡澤列傳第十九［M］.吳樹平，等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 孔占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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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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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57(2012)02－0034－03

2012－04－08

劉娜(1987－)，女，河南平頂山人，西南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