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厚

（四川大學(xué)，四川 成都 610065）

郭沫若秘密歸國抗戰(zhàn)，在當時，實實在在算得上是一件大事，直接關(guān)系到國家民族的利益。它敏感而又復(fù)雜，牽動著中日政府的神經(jīng)。對于這件事的發(fā)生，哪些人起了作用，特別是好友郁達夫起了怎樣的作用？至今似乎還存在著分歧，值得繼續(xù)研究、探討！怎樣來研究、探討這件事呢？讓我們先讀一讀當事人的回憶吧。

一

郭沫若是這樣說的。他說：

就在盧溝橋事變前一年（一九三六年）的歲暮，達夫忽然到了日本東京，而且到我的寓所來訪問。我們又把當年的友情完全恢復(fù)了，他那時候是在福建省政府做事情，是負了什么使命到東京的，我已經(jīng)不記憶了。他那時還有一股勃勃的雄心，打算到美國去游歷。就因為他來，我還叨陪著和東京的文人學(xué)士們周旋了幾天。

次年的五月，達夫有電報給我，說當局有意召我回國，但以后也沒有下文。七月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了，我得到大使館方面的諒解和暗助，冒險回國。行前曾有電通知達夫，在七月十七日到上海的一天，達夫還從福建趕來，在碼頭上迎接著我。他那時對于當局的意態(tài)也不甚明了，而我也沒有恢復(fù)政治生活的意思，因此我個人留在上海，達夫又回福建去了。［1］

關(guān)于我的回國，達夫雖然有著一些間接的關(guān)系，但對于直接的策動是毫不相干的。我現(xiàn)在可以把我回國的經(jīng)過，扼要地敘述出來，因為現(xiàn)在是可以公開的時候了。

在盧溝橋事變前兩三個月光景，達夫從福州突然給我一個電報，說當局對于我將有重用，要我趕快回國。我回電請他把詳細情形告訴我，但他卻沒有回信。事實也就陰消下去了。

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后，直接幫助了我行動的是錢瘦鐵和金祖同。瘦鐵在王芃生的系統(tǒng)下做情報工作，他曾經(jīng)把我的意思通知當時在國內(nèi)的王芃生，得到了政府的同意，他便為我負責(zé)進行購買船票等事項。祖同便奔走于東京與市川之間傳遞消息。當然大使館方面也是知道情形的。一切的準備停當了，我于七月二十五日破曉離開市川，在東京和瘦鐵、祖同取齊，乘快車到神戶，改乘加拿大皇后號回國。祖同是一同跟著我回國的。在動身之前，我曾關(guān)照過大使館，請拍一電報通知達夫。因此，我在七月二十七日到上海時，達夫竟從福州趕來迎接了我。當時我問了達夫，他打電報給我的經(jīng)過，他只說是當時福建省主席陳公洽要他打的，他也把我的回電給了陳公洽，但以后卻沒有下文，一切經(jīng)過的詳情他也不知道。他勸我往福州去，但我謝絕了。達夫就在當天下午便乘船回福州去了。

這，就是達夫?qū)τ谖业幕貒鶇⒂璧娜浚聦嵣纤蛔隽艘环g接又間接的傳達消息的工作，并不是他 “和許世英大使共同設(shè)計”把我弄回中國來的。這真是把達夫冤枉死了。但為什么又選到達夫來和我通消息呢？這在后來我是弄清楚了，雖然也并不怎么清楚，只是一個大略。［2］

這篇“再談”是對王任叔的“誤解”，佐藤春夫的“揣測”的回答，不！應(yīng)該說是反駁！文章寫得非常清楚。郁達夫從福州給郭沫若的電報，其實就是郁達夫給郭沫若的兩封“快信”。1937年5月18日這天，郁達夫一連發(fā)了兩封快信給郭沫若。信的全文如下：

沫若：

今晨因接南京來電，囑我致書，謂委員長有所借重，乞速歸。

我以奔走見效，喜不自勝，隨即發(fā)出航空信一，平信一。一面并電南京，請先取消通緝，然后多匯旅費去日，俾得早日動身也。

目今強鄰壓迫不已，國命危在旦夕，大團結(jié)以御外患，當系目下之天經(jīng)地義，想兄不致嫌我多事也。此信到日，想南京必已直接對兄有所表示，萬望即日整裝，先行回國一走。臨行之前，并乞電示，我當去滬候你，一同往南京去走一趟。這事的經(jīng)過，一言難盡，俟面談。

前月底，我曾去杭州，即與當局諸公會談此事。令妹婿胡灼三亦亟亟以此事為囑，殊不知不待彼言，我在去年年底返國時，已在進行也。此事之與有力者，為敝東陳公洽主席，及宣傳部長邵力子先生，何廉處長，錢大鈞主任，他們均系為進言者。

我在前兩月的函中，已略告一二，因此事未成熟，所以不敢直告，大約此函到后，南京之電匯，總也可到，即請馬上動身，先來上海。

中國情形，與十年前大不相同，我之甘為俗吏者，原因亦在此。將來若得再與同事，為國謀一線生計，并設(shè)法招仿吾亦來聚首，則三十年前舊夢，或可重溫，臨函神馳，并祈速覆。

弟達夫上五月十八日

沫若兄：

南京蔣氏有意召兄回國，我已先去說過，第一，要他們辦好取消通緝的手續(xù)，第二，匯大批旅費去。此事當能在十日之內(nèi)辦妥。望兄接到南京函后，即整裝回國，去南京一行，或者事前以電報通知，我可以在上海相候。

此信到達后，即請覆我，我此番去杭州住了數(shù)日，遇見你的七妹夫，在杭州經(jīng)商，他也殷殷以你的事相托，總算他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函到后，希立覆！

弟達夫上五月十八日［3］

在發(fā)出這兩封信的第二天，郁達夫又給在杭州經(jīng)商的郭沫若的七妹夫胡灼三去信。希胡也去快信催促郭沫若早日歸國。信的全文如下：

灼三兄：

來函拜悉。扇面待空一點后再寫。沫若事，已向中央說妥，取消通緝，并命其即日來華供職。弟昨已有信發(fā)出，囑中央多匯點款去。中央恐他疑慮，要我寫信給他，我曾寫去兩封快信。你接此信，望亦去一快信，使他得安心回來。只說郁某決非賣友之人，可以回來矣。

郁達夫上五月十九日

（據(jù)原信抄件，原信存胡灼三之子胡星南處）郁達夫?qū)懡o郭沫若妹夫胡灼三的信。

郭沫若對郁達夫的快信沒有作回復(fù)，對胡灼三的信作了這樣的回答：

灼三煙弟如談：

前月二十三日手札及最近七妹來信均收到。郁君自福州亦曾有信來（五月十八日）。唯所言事，以后迄無消息，故久未作覆，恕罪恕罪。

翊昌亦有信來，所言全屬子虛，見此信后請作一快信告之。在此闔寓均安好?！?/p>

出處進退我自有權(quán)衡，請不必為我過慮。將來如歸國時，自當函告，此圖良晤也。草此即詢近好

七妹有此無另

小兄鼎堂白

六月二十一日

郁達夫之所以接連“快信”給郭沫若，當然是因為兩人的特殊關(guān)系。郭沫若回國后，到南京見了蔣介石后又回上海，訪問張群并辭行。張群親口告知郭沫若說：

原來四五月間，在廬山有重要的聚會，張群和其他的一部分人，說到了我，認為可以讓我回來做些工作了。在當時我是受著通緝的，必須蔣介石點一個頭，我才有公開回國的可能。張群在一個機會上向蔣提出了。也得到了允許，因此我的回國便不成問題了。但怎樣把這消息來通知我呢？陳公洽那時也在廬山，便想到達夫和我的關(guān)系，所以就由他通知達夫，由達夫再通知我。這些經(jīng)過，連達夫自己也是不知道的。

今年五月，在廬山和慕尹、公洽、淬廉諸位談起了你，大家都想把你請回來。但關(guān)于取消通緝的事情，不免躊躇了一下：因為如果取消了，恐怕你不能離開日本吧。［4］

郭沫若歸國抗戰(zhàn)，有一個時代背景，絕非個人的努力可以解決的，應(yīng)當是一群人，當然也包括郭沫若本人努力的結(jié)果。因而在細節(jié)上略有出入。郁達夫說：

在抗戰(zhàn)前一年，我到日本去勸他回國，以及我回國后，替他在中央作解除通緝令之運動，更托人向委員長進言，密電去請他回國的種種事實，只有我和他及當時在東京的許俊人大使三個人知道。［5］

郁達夫到底托了些什么人“向委員長進言”，如今，我們已無法確切地知道了。

郁達夫本人說得非常明確，1936年到日本去只是“勸他回國”，并沒有“奉命”。回國后，才“替他在中央作解除通緝令之運動，更托人向委員長進言”。

郁達夫1936年的日本之行的目的是什么？他自己這樣說：

這一年冬天，因受日本各社團及學(xué)校之聘，去日本東京講演。一月后，繞道至臺灣，忽傳西安事變起，匆匆返回，已交歲暮。［6］

《郁達夫先生評傳》作者黃得時一開頭則在其“獻詞”中說：

那年，郁先生是受日本外務(wù)省的招聘，由福建往東京，再由東京回福建的途中，特地來到臺灣視察?？梢娤壬鷮τ谂_灣的關(guān)心，多么大了！先生在臺灣勾留的期間不過十幾天，但是對于臺灣文化界的刺戟非常強大?，F(xiàn)在回憶起來，實在感慨無量。本月十七日恰巧是先生被害二周年，所以匆匆草上這篇評傳作為紀念，獻給先生在天之靈及愛好先生作品之諸位同志。［7］

日本外務(wù)省為什么此時要“招聘”郁達夫去日本講演？郁達夫為什么又要接受“招聘”？近來，武繼平教授發(fā)表的《1936年郁達夫訪日史實新考》，根據(jù)解密材料考定：郁達夫“此行訪日是日本政府策劃的一次‘有助于日華親善’的活動，包括社會考察和多場學(xué)術(shù)講演。然而，日本政府對著名中國文人郁達夫訪日所給予的期待，卻因他東京對大批留學(xué)生進行露骨的‘反日宣傳煽動’而落空?！保ㄎ淅^平：《1936年郁達夫訪日史實新考》，2010年《中國文化研究》第1期）日本政府的險惡用心，郁達夫未必很清楚。他之所以接受“招聘”，還因為他早就有日本之行的計劃，而且是和魯迅一道。他說：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春天，我到了福建，這中間，和他見面的機會更加少了。但記得就在他作故的前兩個月，我回上海，他曾告訴了我以他的病狀，說醫(yī)生說他的肺不對，他想于秋天到日本去療養(yǎng)，問我也能夠同去不能。我在那時候，也正在想去久別了日本一次，看看他們最近的社會狀態(tài)，所以也輕輕談到了同去嵐山看紅葉的事情?？墒菑拇艘粍e，我就再也沒有和他作長談的幸運了。［8］

郁達夫的日本之行似乎也有了結(jié)魯迅宿愿的成分，所以一到日本，就應(yīng)邀參加了改造社關(guān)于出版《魯迅全集》的編輯會議。會議中自然會想到兄弟情誼的郭沫若。改造社派員去邀請郭沫若，郁達夫自己要隨車前往，這應(yīng)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郭沫若說到郁達夫的日本之行兩人相會時的情景。他說：

在一九三六年的年底，達夫曾經(jīng)游歷過一次日本，我那時候還住在日本千葉縣的一個鄉(xiāng)下市川。他親自到市川里來訪我，我們是高興得無以復(fù)加的。那時的情緒我寫過一篇《達夫的來訪》，收在《歸去來》一個集子里面了。

那一回達夫曾先后到鄉(xiāng)間三次。我因為他的關(guān)系，也被東京的日本文人們邀去參加過幾次歡迎他的宴會。達夫是十二月十七日離開東京的，我還曾趕到東京驛去送行，但正碰著車子開。達夫站在最后一節(jié)的頭等車的最后的涼臺上，揮著帽在向車站上很多送行的人惜別。我跑去雜在那些人眾中間，他恐怕是沒有看見的。（關(guān)于這層，后來見面后我也忘記問到。）我跟著車子跑了一段，放開喉嚨喊了好幾聲“達夫”。這些情形仿佛還是昨天的事一樣。［9］

據(jù)已知的材料，在日本他們相會過六次，三次是在宴會上，三次是在郭沫若的寓所，其中五次都有多人在場，僅只一次是單獨約會，長達數(shù)小時。我們對這六次會見分別作一些考察吧。

11月15日：

郁達夫出席日本改造社為籌備日譯本 《魯迅全集》出版而舉行的編輯會議。午后，郁達夫隨《改造》雜志編輯鈐本一意去千葉縣市川市郭沫若寓所，邀請郭沫若出席該社在赤坡飯館舉行的歡迎會。據(jù)歡迎的參加者小田岳夫回憶，宴會氣氛十分活躍。他寫道：

酒酣耳熱，山本就勢讓部下的出版部長率先唱起了追分小調(diào)，接著意請郁、郭兩位吟唱，郁達夫爽快地應(yīng)允了，吟起“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詩篇，他的音量低弱，聲調(diào)缺乏抑揚頓挫感，不能算是出色的吟唱?！?/p>

一番吟唱之后，女侍取來數(shù)張彩紙，放在郁、郭兩位面前。這時，席上已是狼藉。有幾個人手持酒杯離開了座位，我也不由得移步來到郁、郭席旁，觀賞兩位揮毫。郭沫若的字遒勁奔放，堪稱達筆。這時，郁達夫?qū)粽f：“郭沫若，給我也寫一張吧?！庇谑枪羰治展P管，沉吟片刻，書寫了如下這首七絕：

十年前事今猶昨，攜手相期赴首陽。

此夕重逢如夢寐，那堪國破又家亡。［10］

這是多么濃厚的戰(zhàn)友之情??！又是何等真摯的愛國之情啊！郁達夫也寫詩一首回贈：1936年冬郁達夫訪問日本期間題贈郭沫若詩手跡。

卻望云仙似蔣山，

澄波如夢有明灣。

逢人怕問前程驛，

一水東航是馬關(guān)。

這兩首詩深切地表達了他們對日寇侵略祖國的焦心，共同為國效力的決心。郁達夫的贈詩，郭沫若一直珍藏著，直到1981年《郁達夫詩詞抄》編輯出版才公之于世。關(guān)于郁達夫這次到千葉縣訪問，郭沫若還專門寫了一篇散記，題為《達夫的來訪》，收入《革命春秋》。

11月24日：

出席日本中國文學(xué)研究會，在三田的餐館“つかを”舉行的歡迎會、郭沫若也應(yīng)邀參加，郁曾題詞：“酒醉方能說華語?！?/p>

11月24日，日本的中國文學(xué)研究會成員為歡迎郁達夫舉行的聚會留念。前排左起：吉村永吉、石田干之助、郁達夫、竹內(nèi)好、郭沫若、武田泰淳。中排左起：土居治、飯塚朗、郭明昆、實藤惠秀、千田九一、曹欽源。后排左起：增田涉、一戶務(wù)、松枝茂夫。

11月29日：

郁達夫第二次去郭沫若寓所。他邀請郭沫若及其在東京讀書的兒子郭愽、阿佛同去神田的中國餐館“大雅樓”餐飲。因天寒，郁達夫還專門買了一條駱駝絨布圍巾送給郭沫若。郭說：“真是使我感激，想到了古人解推食之舉。”

12月6日：

郁達夫第三次到郭沫若寓所，見面第一句話：“我昨天的講演被警察禁止了?！彪S后，避開了安娜和孩子，兩人“取著偏僻的背徑向真間山走去”，在山寺前的“一株古老的深松”倚了一會，方才“又取背徑插向江戶川邊”，與郁達夫“并肩而行，用著母國話”，談了整整一個多小時，方才去午餐。

他們兩人到底談了些什么呢？詳細的、完整的內(nèi)容已無法了解，但從郭沫若的記敘中還是可以推測到，至少談了這幾方面的內(nèi)容：

（一）“往事”的回顧

這些“往事”，創(chuàng)辦創(chuàng)造社，在上海編輯《創(chuàng)造季刊》、《周報》、《創(chuàng)造日》……在四馬路飲酒……自比孤竹君之二子……郭沫若說他“無足輕重”，然而卻包含著濃濃的兄弟情意，所以郭沫若感到“是十年以來所未有的快活”。

（二）未來的打算

“達夫說到打算到歐美去游歷，回國后想尋個機會來，實現(xiàn)這個計劃。這層，我是極端贊成的。我看達夫的使命依然是做個文藝作家，與其為俗吏式的事務(wù)所糾纏，倒應(yīng)該隨時隨地去豐富自己的作家生命”，“以后打算多取歷史的題材做長篇創(chuàng)作”，“用舊詩的形式來盡量表現(xiàn)新的現(xiàn)象”。

郭沫若沒有說出自己的打算！我們可以肯定：他一定會向郁達夫有所表白。這從稍后的兩個材料是可以窺見的。1937年5月下旬，鳳子到日本去演出，阿英曾交給她一封信，叫她親手交給郭沫若。說這封信很重要，要避免國民黨和日本當局的檢查。鳳子抵日后，由林煥平陪同見了郭沫若，把信親手交給了他。這封信的內(nèi)容已不可知，毫無疑問，與郭沫若的去向有關(guān)［11］。也是這一年6月，郭沫若接連收到久無音訊的李一氓兩封來信后，寫了一封回信。信中有這樣一段話：

二萬八千里行程（指紅軍長征，原文如此——筆者注），我的肉體未能直接參加，我是十二萬分的抱歉的，但我始終是和從前一樣，記得前些年辰就寫過信給你，說我就骨化成灰，肉化成泥，都不會屈撓我的志氣。

據(jù)說，郭沫若猶豫再三，這封信終于沒有發(fā)出，卻留下了這番感慨：“五年不通言聞，故人尚無恙，但已相形得自己之落后矣?！笨梢?，郭沫若是多么渴望回到祖國，回到革命大軍的隊伍，為國家為民族戰(zhàn)斗??！

（三）當前的處境

郁達夫本來是應(yīng)聘去日本作學(xué)術(shù)講演 （講演后面的陰謀，郁本人也許并不明白）但卻無端的遭禁，警察還抄走出席當日會議人員的名單。可見其險惡。郭沫若更不必說了，處處都在警察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下。這，都是兩人不甘心、不允許的。

這不都證明：一旦有機會，郭沫若是要離開日本歸國的。

12月12日：

村松梢風(fēng)、林芙美子宴請郁達夫，同時邀請郭沫若出席。

1936年郁達夫赴日時，于12月12日在東京日比谷山水樓歡迎會上的合影。前排左起：松村梢風(fēng)、林芙美子、郁達夫、郭沫若、山鳥中雄作。后排左起第二人：橫光利一、大宅壯一、村田孜郎、竹內(nèi)克已。原照由山水樓主人宮田氏攝存。

12月15日：

日本筆會舉行歡迎郁達夫的宴會。郭沫若應(yīng)邀作陪。會后，同去澀谷的《大公報》特派記者于立忱寓所訪問。

從以上6次和郁達夫相見的情景中，不難看出郭沫若的內(nèi)心動態(tài)。郁達夫雖然不是“奉命”，但“勸說”郭沫若歸國是少不了的。所以我們把郁達夫1936年的日本之行，稱之為郭沫若歸國的前奏曲是不會錯的。

二

1936年12月12日爆發(fā)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經(jīng)過共產(chǎn)黨人周恩來等的努力，最后得以和平解決，從而加速了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形成。西安事變是中國現(xiàn)代史的轉(zhuǎn)折點，也是蔣介石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由消極抗日、積極反共，轉(zhuǎn)向被迫抗日，密納共產(chǎn)黨。1937年7月16日，廬山召開的全國知名人士158人的座談會，史稱“牯嶺國是會議”，即是證明。在這個會上，蔣介石說過這樣一番話：

戰(zhàn)事一起，則地?zé)o分東西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幼，均應(yīng)抱定為國奮斗之決心，與敵作殊死戰(zhàn)，如有中途妥協(xié)與喪失尺寸土地者，即為中華民族歷史上之罪人。軍人守土有責(zé)，雖戰(zhàn)至一兵一槍，亦必與敵抗戰(zhàn)到底。［12］

西安事變后，蔣介石上演了一出退隱假戲。張學(xué)良護送他回南京后，即去浙江奉化休養(yǎng)。1937年2月，才從奉化老家返回南京出席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議。期間，擬召開一次討論國是的座談會。于是指示行政院秘書長翁文灝、行政處長何廉共同提交一份與會人員名單。他告知翁、何說：“你們認為政府應(yīng)邀請哪些人來參加在廬山舉行的討論國是問題的會議”，“準備一張名單”。

翁、何根據(jù)蔣介石的指示，于3月擬定了名單，送請蔣介石過目。因為翁、何不知道郭沫若是共產(chǎn)黨，也寫上了。蔣介石見名單上有郭沫若的名字，便說：

“啊，好得很，我對此人是十分清楚的?！?/p>

便問翁、何：

“此人現(xiàn)在那里？”

翁、何回答說：“1933年在東京曾看見過他，但不了解他現(xiàn)在何處。”［13］

蔣介石對郭沫若確實“是十分清楚”：北伐當年，蔣不但十分看中郭，而且一心拉攏他。曾經(jīng)親自簽署準予委任郭沫若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的命令；“電令郭沫若派定各部連黨代表及政治工作人員”；“訂定俘虜宣傳大綱”……一次又一次表示：“你無論怎樣要跟著我一道走……文字上的事體以后要多多仰仗你?！鼻以S諾北伐勝利后拿幾個省給郭沫若管……還三次提出要郭沫若給他“找一個文筆好的秀才替他起草文稿”，郭沫若就把陳布雷推薦給蔣介石了。除了政治上這些關(guān)愛，李一氓的回憶錄還寫了“蔣郭關(guān)系”這樣一個“側(cè)面”：

這里還應(yīng)當提到蔣介石的夫人陳潔如?？偹玖畈吭谀喜仓孟聛硪院螅蟾乓矎膹V東到南昌來了。南昌當時是一個很落后的城市，而且在軍事狀態(tài)下，大概她住在總司令部也很無聊，蔣介石就介紹她給郭沫若，要郭沫若請她到政治部去玩。郭沫若當然只好照辦，請到政治部吃一頓豐盛的午飯，讓政治部的攝影員替她照了各種姿勢的照片。在整個南昌時期，這種情形大概有三次。這應(yīng)該算是蔣郭關(guān)系的一個側(cè)面。［14］

從這一個“側(cè)面”不是也可以看出蔣介石對郭沫若的“十分清楚”么！不久，郭沫若又奮筆撰寫了《請看今日之蔣介石》、《敬告武裝戰(zhàn)線的革命同志》等檄文，刺痛了蔣的神經(jīng)，遭蔣下令“通緝”……不是更可以看出蔣介石對郭沫若“十分清楚”么！

廬山國是座談會的參會人員名單，直到6月初才由蔣介石正式認可。

醞釀過程中，知道的人不會少，只會越來越多。邀請郭沫若，怎么通知呢？有人便想到郁達夫，所以才有陳公洽要郁達夫給郭沫若發(fā)電報，即“快信”的事。對此，郁達夫的家屬同事作過回憶：

一九三六年的冬日，南京侍從室何廉奉蔣介石之命打了一個電報給福州的陳主席。電文大意是：叫郁達夫到日本去一次，到東京和郭沫若談?wù)劊泄艋貒鴣?，可以取消對郭的通緝令（原來是通緝郭沫若十年），同時交給郁達夫治裝費數(shù)百元。當時，我還從杭州趕到上海來送郁達夫上船。［15］

一九三六年夏秋之交，南京行政院政務(wù)處長何廉（字諄廉，安徽人），奉蔣介石之命，要郭沫若回國，電請陳儀就近征詢達夫意見，陳儀以原電文交我與達夫閱后批復(fù)。我持電至“宮巷”達夫寓所向其出，達夫閱后，毫不猶豫地說“可以的”。于此可見達夫與郭沫若相知之深，當場就由達夫主稿。他放下酒杯、詩集（似是《四靈集》，記不清了），擬好電稿，一是要求先“取消通緝令”，二是匯寄歸國旅費，我把原電及覆稿帶回省政府謄寫后請陳儀批覆，交行政院政務(wù)處長辦理郭沫若回國手續(xù)，陳儀主席還電請駐日本大使許世英照料郭沫若回國事宜，予以便利。（蔣授謙：《我與達夫共事》）

1937年3月間一天上午將下班時，達夫先生手拿一卷宗袋走到我辦公桌前說，近日因?qū)懳恼屡c社會應(yīng)酬甚忙，一急件命我代擬函稿。我翻開卷宗一看，原來是絕密文件。一張是陳儀給當時行政院長蔣廷黻的信稿，請他向蔣介石請示可否允許郭沫若先生回國居住，另一張是旋得英復(fù)信，內(nèi)云：經(jīng)蔣介石許可，惟不得有“越軌行動”，在福州居住由陳儀監(jiān)視。達夫先生命我代擬一封便函告訴蔣廷黻說：已擇定烏山路從前蔣光鼎任閩省主席時所住私宅（已屬公立）為郭住所，并負責(zé)保護和監(jiān)視。同時說明該屋系洋式兩層樓房一幢，孤立在烏山之麓。信中具體內(nèi)容系按陳儀手諭抄錄。擬好之后即送達夫先生審核送判，以后情況不得而知。可是很久沒有聽說郭老回國的消息。我也不便問——此事知者不多。達夫先生和沫若先生情誼甚深，在平常與我們閑談時也常流露出對郭沫若先生的友情和敬意以及對他那時處境的擔(dān)憂和同情?？箲?zhàn)初期，郭老能順利回國，我想這里也有達夫先生的一份努力吧?。ú淌ダィ骸稇涍_夫先生在福州》）以上引文轉(zhuǎn)引自《郁達夫年譜長編——千秋飲恨》，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10月）

三者的回憶，王、曹記憶有誤，不是1936年，而是1937年，且把1936年去日本與1937年要郭沫若回國相混淆。蔡的回憶與何廉的說法基本相符。

三

具體執(zhí)行征招郭沫若歸國的應(yīng)該是駐日本大使館和親近郭沫若的金祖同。我駐日本使館則由王芃生具體負責(zé)辦理，加上他手下的錢瘦鐵。為何選中王芃生呢？此人1920年留學(xué)日本，就讀東京帝國大學(xué)經(jīng)濟部，與郭沫若有過接觸。在校期間就注意搜集日本朝野侵華秘籍，被稱為日本通?；貒螅恢睆氖峦馐鹿ぷ?。1936年調(diào)任我駐日大使館參事，很快截獲日本軍閥不出7月上旬必在華北挑起戰(zhàn)爭的情報，密呈最高當局，得到蔣介石的重視。金祖同的《郭沫若歸國秘記》中就有這樣一段記敘。錢瘦鐵告訴金祖同說：

在五月里回國的時候，在南京遇見了王某某，知道這時國內(nèi)的國共合作的聲浪已漸漸地高了，王某在最高當局面前提起過鼎堂先生，后來，因為沒有下文，又因他急急地要到日本，便請他在南京多住幾天，等他上廬山去請示得到確實的消息后，再托人到日本去告之。［16］

錢瘦鐵與金祖同關(guān)系密切，此時正在王芃生手下工作，所以知道一些內(nèi)情。郭沫若回國的一些具體事務(wù)，均由他和金祖同辦理，臨回國時還專門給在國內(nèi)的王芃生寫了如下一封信：

煩殷塵兄面呈

白利南路一一九號

高宅王白叟先生臺啟

黑白。

德華之函均交去，并付其二百，作為旅費，大約佐野兄親自出馬。小鶼囑代購書籍，亦付十元，月內(nèi)即可發(fā)出。張景極兄至友金君已謀面，近托邵兄轉(zhuǎn)上。通訊機構(gòu)速尋妥法，大使館密電已不秘矣。金君來說的。

汾陽王孫路費共約六百元，靜老處先收二百，育兄送來三百，不足之款，由弟墊出，表兄路費二百，不日可成行。收到育兄六百元，付出八百元，弟暫墊二百，巧婦難煮無米飯，弟無法可施，奈何。弟之近況亦受影響，欲作歸計，所辦之事，無人代替，請兄速速示復(fù)，汾陽王孫之事，當由殷塵君趨前面陳，草草上

白叟兄鑒弟巖頓首 月 日

出月可得電碼云云，如何送歸或交育兄，鼎堂遺言請妥交殷塵君請密之。

這封信，我到了上海后無法投遞，幸而鼎堂平安地回到上海了，也無須他們來關(guān)心了。

可見，郭沫若歸國國民黨的情報部一直在努力行動著。除了王芃生，更多的具體工作則由其手下錢瘦鐵和郭沫若的友人金祖同辦理，一直到將郭沫若護送回國。金祖同寫有《郭沫若歸國秘記》，后以“殷塵”的筆名出版，詳細記敘了這一行動過程。

綜觀郭沫若歸國的過程，從提出到策劃、到行動，郁達夫雖然不是主角，但也決不是毫無用處的配角！自始至終充當了重要的角色！這是不能否認的。

據(jù)現(xiàn)在這些公之于世的史料看，為了郭沫若歸國，不知多少人向蔣介石游說，甚至施壓，且一再催促，蔣介石才不得不點頭，取消其通緝令，時間長達兩年之久，同時，郭沫若自己也作了不懈的努力，并巧妙地利用日本軍國主義內(nèi)部及國民黨內(nèi)部的多種矛盾，躲過日本憲兵刑士的監(jiān)視，冒著生命的危險，別婦拋雛，于7月27日回到闊別10年的祖國。那激動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所以他在詩中寫道：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

去國十年余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

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

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郭沫若到上海，蔣介石專門派了何廉去碼頭迎接。不久，又親自召見，詢問是否尚有興趣“研究甲骨文和金文”？“有沒有朋友可以做宣傳工作”？“希望‘他’留在南京，一切會議都不必出席”，“只消一面做文章，一面研究你的學(xué)問好了”。還許諾“給一個相當?shù)穆毼弧?。郭沫若婉言謝絕了。

郭沫若歸國后，立即投入全民抗戰(zhàn)的洪流：出席集會，發(fā)表演說，撰寫詩文，訪問前線將士，創(chuàng)辦《救亡日報》，擔(dān)任上海各界組織的戰(zhàn)時設(shè)計委員會副主任，至蘇州、南京等地，訪問周至柔、錢大鈞、葉劍英、邵力子、李任公、陳銘樞、陳銘德、鄧季惺、張群、孫科、陳公博……

［1］郭沫若．論郁達夫［J］．人物雜志，1946，（3）．

［2］郭沫若．再談郁達夫［J］．文風(fēng)，1947，（5）．

［3］郁達夫．致郭沫若［J］．蕭蕭，1941，（3）．

［4］郭沫若．在轟炸中來去［A］．郭沫若全集（13）［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

［5］郁達夫．為郭沫若氏祝五十壽辰 ［N］．星洲日報·晨星，1941－10－24．

［6］郁達夫．毀家詩記 二，注［A］．郁達夫文集（9）［C］．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7］黃得時．郁達夫先生評傳［A］．郁達夫研究資料（下）［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8］郁達夫．回憶魯迅［A］．郁達夫文集（4）［C］．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9］郭沫若．再說郁達夫［A］．郭沫若全集（20）［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

［10］小田岳夫．關(guān)于郁達夫的回憶［Z］．

［11］鳳子．回憶阿英同志［J］．新文學(xué)史料，1979，（2）．

［12］黃仁宇．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M］．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有限公司，1994．

［13］蔡震．郭沫若在日本二十年——文化越境的行旅［Z］．以上參考：《何廉回憶錄》．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

［14］李一氓．模糊的熒屏［Z］．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74．

［15］王映霞．半生雜憶·十八·郁達夫去日本和到福州前后［Z］．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2.

［16］金祖同．郭沫若歸國秘記［Z］．上海：上海言行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