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麗紅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陳映真是臺灣戰(zhàn)后文學史繞不過去的高峰,他是“大陸人在臺灣”主題的第一人,也是鄉(xiāng)土文學的旗幟,更以極富抒情魅力的現(xiàn)代主義象征手法表現(xiàn)了在動蕩變遷的社會現(xiàn)實中知識分子的失落感。然而遍查文學史,論者的盛譽均伴隨著對其作品宗教意識的忽略,這可能與他中后期以社會革命家的身份參與創(chuàng)作而導致的導向性有關(guān)。但是他的作品,尤其是早年的成名作,均流露著濃厚的基督教氣息,首先不得不提及他的個人經(jīng)歷。
1968年的入獄使他成為堅定的愛國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然其創(chuàng)作卻絕非簡單的左翼思想。他的父親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家人幾乎也都篤信宗教,少年時代的作者本人也虔誠地保留著每日懺悔的習慣。他多次著文悼念父親,父親青年時期的求學歷程和老年時期對祖國大陸的懷念構(gòu)成了他小說中知識分子和懷鄉(xiāng)老人兩類人物原型。在他入獄初期,父親說過這樣一句話:“此后你要好好記得,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其次,你是中國的孩子;然后,你是我的孩子?!边@句話成為對他一生的勸誡與勉勵。父親既帶給他基督教信仰,又教會他對“信仰”本身的執(zhí)著態(tài)度,甚至可以無視所信之物之間的矛盾,陳映真在談及自己的作品《趙南棟》時便說,他“不是要寫共產(chǎn)黨員的偉大,而是獻給信念與理想?!备赣H對日本無教會主義基督徒學者矢內(nèi)原忠雄的崇敬影響了陳映真,矢內(nèi)原認為個人憑借讀經(jīng)、思想和祈禱能與上帝交流,可避免體制化教會必有的軟弱和敗壞,矢內(nèi)原同時也是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家,父親繼而讓陳映真相信“變革實踐和真實的宗教信仰非但沒有矛盾,甚至互相豐富”、“切莫因傾向于變革而舍棄了信仰”。
陳映真早年也的確是這樣做的,但當他步入晚年病體堪憂時“在哲學上信從了歷史唯物主義的自己,在病房中開始生澀地在每晚入睡前向上帝述說”,同時他又感到彷徨:“沉默”,他因含混而痛苦,他向往上帝卻又不能完全走進信仰,因馬克思主義鋃鐺入獄內(nèi)心卻仍存有上帝的光輝,外化為愛,訴諸筆墨,點染成文字,他說自己小說的目的是“給予受挫折、受辱、受傷的人以力量”;生活經(jīng)歷與宗教情懷使他的苦難意識覺醒,然而他對此的理解卻是“苦難除非變成一種藝術(shù)作品去升華、反省,我們共同的受傷害的歷史,才能夠得到療愈”,他認為將苦難僅僅作為藝術(shù)來源便能使受傷害的人得到療愈,反觀我們這個歷盡苦難并不斷在制造苦難的民族,這種堅定未免過于輕飄,苦難源自上帝一如幸福,真正篤信上帝的人坦然接受,如約伯便不會有這種趨于禪境般化解苦難的樂觀。以理性看待世界,這貌似豁達背后常常暗含冷漠,藝術(shù)也許也只能帶來些微的慰藉。但是即使他的信仰夾雜了太多個性色彩,即便他不是入教作家,也必須承認基督教思想也早已成為他的支援意識,構(gòu)成中短篇佳作不可忽視的精神內(nèi)核,信仰的矛盾性在他的前期作品中尤為明顯,《將軍族》(1964)中生活于社會下層的男女即使備受磨難也未泯滅人性,卻因直面苦難而散發(fā)出偉大的光輝,六十年代初《我的弟弟康雄》中的無政府主義少年康雄因通奸罪造成的壓力而在教堂長跪不起,但在敘述者看來少年的形象卻與耶穌融為一體,無形中拔高了少年的人之罪,可以說主人公們已受到宗教的影響卻都沒有真正走進信仰,也始終未能找到擺脫困境的方式。創(chuàng)作于1961年的短篇《蘋果樹》清晰地展現(xiàn)了作者在信仰上的含混,這部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品鮮明地演繹了一出陳映真式的典型劇目,主人公妄圖接受馬克思主義和基督教獲得雙重拯救,卻在兩方面均淺嘗輒止,流于膚淺,使掙扎與努力最后因含混和淺薄而歸于悲劇。
小說林武治以救世主自居,來到貧民窟播撒希望的種子,許諾不久的將來,每個人的生活都將得到改善,都將有幸福的蘋果。他向眾人傳播自己的信念,也將這個夢想告訴給夜游的瘋女人,在瘋女人的幻覺中,他們成為亞當夏娃并獲得了幸福美滿,現(xiàn)實卻是死亡打破了這無根的幻夢。《蘋果樹》的情節(jié)很簡單,作者以嬉笑怒罵的語調(diào)對悲情故事加以調(diào)侃,與他同時期流露著清冷、哀怨的小說差別很大,敘述者時而抽離在主人公之外,冷嘲熱諷痛加貶謫,時而二合為一,語露同情。
林武治作為一介凡人,自命為先知,自以為給市井帶來生機,殊不知只是為眾人的無聊添上一抹亮色?!短O果樹》中的民眾世界充斥了無聊的看客,當看到新來的林武治衣著樸素時,“對于鑒別貧富上特別銳利的貧民的眼光,使他們失望了”“另外一個窮人加進了他們的生活里,如此而已”他們只是希望出現(xiàn)一個富人來滿足一下貧瘠的好奇心,他們只是企望發(fā)生一些特別的事——他們稱之為“奇跡”,或者說“一場斗架也好”,只要是一些能叫他們忘記自己活著或者記著自己畢竟是活著的事,都是他們所盼望的。在福音書中,耶穌多次施行奇跡治愈病人,瑪利亞懷孕本身也是上帝施行的奇跡,但在《蘋果樹》中,“奇跡”被貶低到了生活調(diào)劑品的地步,眾人也并不奢望自己成為奇跡的參與者,看看即可,但林武治倒的確帶來了一些奇跡,他在暮春的傍晚抱著吉他彈唱東洋歌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寒霜結(jié)在蘋果樹園……果樹青青,我的鄉(xiāng)愁輕輕……”他的聲音“像是誠摯的祈福”:“該結(jié)果了,該結(jié)的累累的……”當人們問他什么是蘋果,他回答說:“蘋果就是……幸福吧?!蔽鞣揭幌蛞蕴O果作為禁果,蘋果園也就成為伊甸園的代稱。耶穌賜給信徒吃食,他也向孩子許諾米飯;耶穌治愈病人,他便向母親許諾健康、向拾荒者許諾眼病的根治,關(guān)于蘋果樹的消息燃起了人們許多“荒謬的”、“扭曲了的希望”,幸福的希望就像小小的火種一樣圍著這幸福之樹燃燒起來。蘋果園也帶有烏托邦的意味,與共產(chǎn)主義理想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也能理解成知識分子青年林武治的人道主義理想,只是預言者本身尚且如同華倫夫人的女兒一樣要依靠舊社會的盤剝生存,怎可能具備這種大辟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能力?他也不像鈴鐺花中的高老師或者《趙南棟》中的革命者,具有為理想奮不顧身的獻身精神,在為人們描畫幸福的藍圖后,他就再也無能為力了,唯有重復歌唱這首“懷鄉(xiāng)之歌”,林的家鄉(xiāng)并沒有蘋果園,“懷鄉(xiāng)”一詞暗含重回伊甸園的深意,這層含義在他將歌曲唱給瘋女人并引發(fā)她的幻覺時便表露無疑,此時林武治便從模仿先知變成了模仿亞當。
耶穌背負起亞當犯下的罪,無罪的神之子與亞當迥然有別,而到了《蘋果樹》,林武治卻將二者合二為一。亞當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出的第一人,從圣經(jīng)中來看,即使受到詛咒終身勞苦、汗流滿面才能存活于世,亞當也沒有削減對上帝的尊崇和謙卑,頭胎的孩子取名該隱,意為“得”,取自“耶和華使我得了一個男子”之意,在加爾文看來,人由于原罪的存在是完全無能力的(Totalinability),救贖唯有依靠基督道成肉身、釘上十字架并最終復活,耶和華的限定的救贖(LimitedAtonement)與人無關(guān)。但到了《蘋果樹》中,林武治這位新亞當拋棄了上帝,選擇沒有神圣存在的自救,狂妄地預言伊甸園的重現(xiàn)。
他是地主的兒子,是個離了父親的金錢便活不了的不學無術(shù)的學生,每日游手好閑、懶散度日,他和家人都沒有求生之道,“若我們沒有了那些土地,我們便只好等著淪為乞丐了,我的父親什么也不能做,一個哥哥因肺病養(yǎng)著,另一個哥哥自小便是個賭徒”,他明白自己的悲哀,孱弱、敏感,失卻了亞當一般在田間勞苦的能力,他想幫助瘋女人卻只是放縱自己的情欲,侵犯了已為人妻的她,他用新的罪來掩飾原先的無能,并轉(zhuǎn)念貪戀于伊的抱擁,希望在對方幾乎是純真無知的懷抱中逃避罪和無能的雙重拷問。以愛情為拯救之道在文學世界中屢見不鮮,但下半身的反抗無一不歸于失敗,何況她還是別人的瘋妻子。愛情是雙方的呼喚與應答,長著死魚般眼睛的瘋女人自然不能做出正常的回應,亦或者正是這種回應的不對等反而吸引了林武治。林在外人面前扮演一個類似先知的角色,用他黃昏里的歌聲傳達虛無的蘋果園幻境,帶給別人微薄的希望,卻時時逃避不了內(nèi)心的掙扎,他給別人指明了未來,卻不能指明實現(xiàn)的道路,而別人的道路實際上卻在剝奪他現(xiàn)有的生存之道的基礎(chǔ)上。他陷入哀愁和寂寞中,當他遇到瘋女人時,“伊的神秘的沉默,在伊那種修長的青蒼的臉上,便表現(xiàn)了某種近乎智慧的沉沉的悲愴了?!彼噲D將伊看做某種神秘主義宗教的象征,與其說是意圖幫助瘋女人,不如說是林武治自己幻想獲得某種異教力量的援助,在瘋女人面前,他說出空洞的許諾“你一定會好起來,請相信吧”,耶穌使相信上帝的睚魯女兒死而復生,林武治的信念卻是建立在無所信的基礎(chǔ)上,瘋女人無所謂信與不信,她喪失了人類正常思考機能,整夜閑晃,她在世界中的存在與普通人的存在,即作為“我”的存在大相徑庭,她是別人的妻子,對她的屠夫丈夫來說,只是一個工具、器具,而她自己,作為一個瘋?cè)?,其自我意識是否還有相信的功能?這里只存在著空洞的相信本身,投射出作者對“相信”本身的信念。但是林武治自己事實上卻也是無從相信的,“武治君回頭看見了自己孤零零地沉落在一種茫茫的無機之中,感到一種叫人心悸的絞疼”,之前的許諾不過是對上帝用語言創(chuàng)世的拙劣模仿,當他明白這一點之后就開始對伊懺悔,訴說衷腸,“他像中世紀的年輕的僧侶一樣向伊傾倒著自己除了面對神明之外不容敞開的自我”,從聆聽者變?yōu)閼曰谡?,話語遠比之前花里胡哨的幻想真摯動人,但伊并非神明,他其實只是向著虛空懺悔,無端地自以為滿足。有評論說:與其說林武治是與瘋婦結(jié)合,不如說他是與悲慘、仁慈、寬厚、智慧的耶穌結(jié)合。這種論點顯然忽視了基督教信仰與神秘主義宗教的區(qū)別,陳映真本人亦無此種自信。在瘋女的幻想中,她看到他們在有如伊甸園的蘋果園中裸身漫步,成為幸福的戀人,在沒有上帝的世界,他向虛空懺悔;在不存在上帝的伊甸園,她幻想自己成為夏娃與亞當攜手。“一朵靜靜的微笑浮在伊的嘴唇”,“武治君也愉快地睡去”。如果作者在此處擱筆,那林武治和伊便能作為反基督的新亞當夏娃,憑借愛戀與無所信,完成自身的救贖,瘋女人也能在現(xiàn)實中痊愈。但陳映真畢竟沒有十足的自信,他不是能把生活簡單化的同時代左翼作家,他用真實的殘忍嘲諷了林武治,同時也在暗諷自己:“第二天林武治變成了穢聞的人物。一個裸的女人死在他的房間里,而且又是一個瘋婦。”警車帶走他后,他播下的那些無根的希望很快被人遺忘,貧民窟繼續(xù)著死水一潭的生活。在克爾凱郭爾區(qū)分出的基本生存模式中,以審美模式生活的人無法真正控制自己或自己的處境,他的生活狀態(tài)是典型的漫無目的,他只“為眼前”而活,總是通過享受、興奮、興趣去打發(fā)每個瞬間。他不會獻身于任何永恒或清晰的東西,而是消失在感官的“即時”中……這樣完全是一種“實驗的”精神。處于宗教生活模式中的人則是一種個人“拿他的思想去冒險”,要求他相信與理性相悖的東西,如約伯的哲學不是心靈的純智力活動,而是拋棄真理和必然性,也必然拋棄了必然性帶來的不幸,小說中的林武治本身頂多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只適合彈琴歌唱的輕松愉悅,卻硬是給自己披上一層思想者的外衣,套用當時流行的社會革命理論妄圖做出一番壯舉,在連連碰壁下就用宗教來包裹自己無所信的貧乏,效仿生活在虔誠的宗教生活模式中的人,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宗教外袍感動,他仿佛成為了一個為宗教放棄理性和必然性的偉大人物,學著上帝語言創(chuàng)世的方式,給民眾帶來希望,寄希望于再造“蘋果園”,但這一切都只是理性主義換湯不換藥的模仿,對蘋果園的想象依舊是馬克思主義勞工運動理論,理性主義的內(nèi)核未變,卻因主人公的階級身份顯得理屈詞窮,他沒有膽量拋棄理性而活,就建造出不寄希望于理性實現(xiàn)又不允許上帝存在的虛空,自然逃不出毀滅的必然性悲劇。
作者用無上帝時代亞當夏娃的處境做了一個實驗,檢查人是否可以憑借一己之力獲得救贖并兼濟天下,失掉了上帝的伊甸園是否是近在咫尺的烏托邦,信仰是不是可以拋棄神圣而存在,以純粹的信念代替信仰是否才是獲得得救不二法門?信念本身失去內(nèi)核,以自我為圣究竟能給人們帶來什么?以作者將自己冗雜的思想在這部短篇中一一列舉,人道主義、自然主義甚至馬克思主義,最后卻只能得出實驗失敗的結(jié)論,這一點在他老年希冀重回信仰的努力中再次得到了證實。其實他還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地暗示出另一條“得救”的道路,那便是否認苦難、自我麻痹,在漠然的態(tài)度中,讓生活本身成為混沌,退化為一種幾同獸類的茍延殘喘,就像那些在絕望中結(jié)構(gòu)絕望的人們一樣,越是缺少神明的時候自欺欺人越是盛行。焦慮代表了“自由的真實性,這種真實性是可能性之可能性”,只有焦慮才可以把一個人有限的支配權(quán)的源泉引向截然不同的道路。…擁有神圣的可能性。泥潭中的人們放棄了自由的可能的可能性,但是他們棄絕焦慮的漠然狀態(tài)并沒有通向真實的自由,他們只是放棄一種選擇權(quán),或者說選擇了不選擇,自然也就棄絕了通向神圣的可能性。這當然不是人應該有的生存狀態(tài),僅僅是自降身價于飛禽走獸之中。
[1]陳映真.陳映真文選[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
[2]帕特里克·加迪那.劉玉紅譯.牛津通識讀本:克爾凱郭爾[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
[3]列夫·舍斯托夫.方珊,李勒,張冰等譯.曠野呼告無根據(jù)頌[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4]朱棟霖,朱曉進,龍泉明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2000[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